密密麻麻的雲梯,螞蟻般攀爬的攻城大軍,飛蝗般的羽箭剛剛止歇。這是一場持續整整兩天的激戰,不眠不休。陣亡的士兵除瞭戰死之外,為數不少是累得再也支撐不下去,就這麼忽然閉上眼睛倒地,再也沒有起來。
當戰鬥的雙方整體勢均力敵,軍械充沛的時候,這一場激戰就隻剩下慘烈二字。
盛國更為富足的弓箭沒能帶來優勢,他們射出城外的箭枝全成瞭燕軍的補給。燕軍更為兇悍的戰鬥力也沒能化為勝勢,幾度登上城頭又被壓瞭回來。這些原本在將來進攻盛國時作為基地的堅城意外地陷落,於是便成瞭自傢難以逾越的障礙。
韓歸雁癱坐在女墻邊大口大口地喘氣,面色蒼白,汗下如雨。相比起普通軍士,她的待遇要好得多,功力也深厚得多,可她現在也已連一根手指頭都不願意動彈一下,恨不得就在堅硬的地面上睡過去。
陸菲嫣輕盈一躍,在東倒西歪的人群中穿花蝴蝶般舞動而至,手捧著面潔白的方巾替女將擦拭汗水。
「姐姐也快歇一會兒。」韓歸雁睜開眼眸勉強一笑道:「都累壞瞭,換防的軍士們會做這些事。」
「小事情不要緊,我還撐得住。」陸菲嫣微微一笑,摘下女將的頭盔,將她面上的污漬與汗水細心擦去後棄瞭手中方巾,又換瞭一條繼續擦拭,道:「你莫要管我,要統領全局,最累的便是你瞭。快快歇一歇,你可不能倒下。」
「好想睡一會……我合眼片刻……莫要讓我睡著……」韓歸雁隻覺方巾居然是熱的,也不知道陸菲嫣百忙之中哪裡找來的熱水。臉上被熱氣一蒸,全身毛孔似乎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暢快得幾乎要暈去。
「嗯,你安心歇一歇。」陸菲嫣替她擦拭幹凈之後也席地坐下,一手彎過女將的腰肢鉆入甲胄之內,貼在腰脊之下。
沛然熱力順著腰後透入體內,匯至丹田,登時讓心境一寧。韓歸雁合上眼眸,安然靠在陸菲嫣肩頭養神,隻覺那股內力與自己有血脈相連之感。和吳征的內力也有相同的感覺,隻是陸菲嫣的內力更溫和柔軟,也更加深厚。有這股內力相助,韓歸雁恢復精力起來也快瞭許多,約有一刻鐘時分便睜開眼來。
精神抖擻地立在城頭,兩眼裡神采奕奕,主將的風采便是軍心最好的振奮良方。韓歸雁這麼一站,換防的軍士們手腳都麻利起來。
戰鬥打瞭月餘,幾乎無休無止,相比起開戰時參戰的兵丁已少瞭許多。兩軍都傷亡慘重,巨大的體力與精力消耗更讓雙方都不得不讓軍士輪番休息。可戰鬥的激烈比此前還要更強,且近日來不知何故,燕軍忽然再次提高瞭攻城的頻率,連攻城的軍士數量也多瞭起來。可以換防的軍士已越來越少,陵江城頭已有許多士兵無人可換,隻能拼瞭命地守在城頭。
「這人,實在太可怕瞭……」韓歸雁氣力復生,仍是不由感嘆。她雖不是時時都沖在最前線,可作為主將統籌全局,消耗比起冒死拼殺的軍士還要大得多。以她的能耐都已支撐不住,以一敵二的燕將又是怎生挺到現在的?
「我們也不差呀?」陸菲嫣溫柔勸慰著抬手指向城下道:「燕軍也已到瞭極限,其實真的沒想到你和鐵衣能把仗打到這種地步。」
「我說的不是這個。」韓歸雁聲音凝重而低沉,鳳目向後一掃低聲道:「姐姐還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吧?」
「不知。」見女將說得嚴肅,陸菲嫣也心中一沉。
「燕軍攻城忽然加緊,按常理而論是兵傢大忌。軍士也是人,會害怕會受傷,更會累。這樣打下去沒有人能受得瞭,就算是訓練有素的燕國精兵,一樣會怨聲載道。但是這個人一點都不擔心?這不可能,他隻是有把握拿捏住分寸,讓那根弦繃到極致卻不斷裂。他敢這樣派兵攻城,正是有這樣的底氣。」
「那他為何要這麼做?太冒險瞭……」
「因為有值得他去冒險的緣由。」韓歸雁目光一收,又放得更遠道:「二哥的軍令下達,陷陣營不會再袖手旁觀。現下的消息全被閉鎖,但是吳郎一定做瞭些什麼讓他很難受很難受的事情。由此逼得他不得不兵行險著,兇悍攻城,我有一個很可怕的猜測……」
通常而言,兩軍對壘時知悉瞭敵軍主將的想法可謂大占上風,甚至可以直接決定勝利的歸屬。以陸菲嫣對韓歸雁的瞭解,她會說出這樣的話必然有瞭十足十的把握。可看她的模樣,即使知曉敵將的想法,得出的結論卻是【可怕】。
這已是片刻功夫裡韓歸雁第二次以可怕來形容敵將,陸菲嫣抿瞭抿唇瓣,又伸出香舌潤瞭潤驟然覺得幹澀的唇膚道:「怎……怎麼瞭……」
「陷陣營的大軍目標太廣,吳郎不會動。一來他領兵之能不足,二來也難以對燕軍鐵騎行成威懾。以吳郎的行事風格與現狀來看,他動的一定是小股的突擊隊,而且十有八九把目標放在敵軍的糧草上。」韓歸雁對吳征的瞭解非同一般,一下子就將吳征的動向猜瞭個十足十:「敵軍來勢洶洶卻十分倉促,準備必然有所欠缺,大軍糧草不足全靠後續補給。吳郎帶著突擊隊去燒途中的糧草,至少頭幾回易如反掌。若我所料不錯,城下的敵軍糧草已然支應不足!」
「那是大好事呀?」陸菲嫣越聽越覺背後颼颼涼意。所有有利的戰局,都沒讓韓歸雁有一絲一毫的放松,仿佛這些有利因素集中在一起,正逼得燕軍釋放出一隻恐怖的惡魔。
「是大好事……要是我為燕將,這時候一定在考慮退兵瞭……」韓歸雁回眸與陸菲嫣對視,面色有些發白道:「我知道姐姐想說,敵將近來攻得那麼狠,是不是為瞭退軍做準備?不是的,退軍的話不是這樣子,他一點點退軍的意思都沒有。所以,他攻得這麼兇另有目的……」
這一下連陸菲嫣都恍然大悟,目中閃爍著冰涼而極具懼意的光芒,牙關打顫期期艾艾道:「他……他讓軍士來送死……可以……可以節省軍糧……」
「用弱一些的軍士反復不斷地攻城,讓他們每日成倍地死在城下。一來節省軍糧,讓存糧可以食用得更久,二來又在消耗我們的力量……這個人,太冷酷太可怕瞭,他就是個惡魔。」韓歸雁也難掩懼意。並不是女將畏懼瞭敵手,也不是她已被嚇住,而是敵將的冷血實在讓人不寒而栗。
燕軍已是孤註一擲。陸菲嫣當然知道韓歸雁這番話代表著什麼,陵江城的激戰還會持續下去,一直持續到有一方徹底崩潰為止。她忽然打瞭個激靈問道:「那壽昌城……」
「隻會比我們更艱難。」韓歸雁吐著長氣道:「壽昌城無論從哪裡都比陵江更加重要,也是陣眼所在。敵將的攻勢一定會更偏向壽昌。」
「我懂瞭,我全都懂瞭。現在壽昌,陵江兩地全都是繃緊的弦,對盛還是燕兩國都一樣,誰先挺不住崩斷瞭便一潰千裡。誰都松不下來,也停不下來,隻有繼續打下去,打到一方敗績為止。」
「不止兩城……」韓歸雁一掌按在城墻上,發力捏下使得指節都發瞭白:「吳郎一樣有危險,燕國一定會派遣精兵強將去對付他,以保證糧道的暢通。幸好……燕國高手幾乎不存,祝夫人還沒有現身,丘元煥也隻好呆在城下不動。否則,對付吳郎的人選就是丘元煥無疑。」
「還好,還好。」陸菲嫣也松瞭一大口氣。吳征雖能,但若在燕國腹地被丘元煥盯上隻有死路一條。
「吳郎那裡也是繃緊的弦,打擊燕國糧草的事情不能半途而廢,接下來定會加倍的艱難。可若燕國先扛不住,糧草運輸不利,也會兵敗如山倒。」韓歸雁似是不願多說,幾句話便略瞭過去,又一手指著葬天江對岸道:「還有紫陵城,那裡一定也不太平。」
「那個宇王張聖博怕是正求天求地讓陛下大敗吧。」陸菲嫣感慨道:「花丞相和費國師一定支持得甚是辛苦。」
「嗯,他們二位也是無論如何都要挺下去。若是張聖博掌權朝中內外,我們都會有腹背受敵之憂。」韓歸雁苦笑道:「每一個地方都出不得半點紕漏,否則前功盡棄。」
「會的。」陸菲嫣與她攜手並立道:「那麼多艱難都熬瞭過來,這一回也一定能挺過去的。」
「嗯。」韓歸雁深吸口氣,胸脯高高鼓起,嫣然一笑道:「會的,姐姐,我們一定會的。我真的十分慶幸能與你們一道兒共進退!」
「我們還要一起很久很久,怎麼能倒在這裡?」陸菲嫣溫婉微笑,目光卻不經意間投向北面的遠方,憂慮之意越發深濃,怎麼也藏不下去。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戰場上瞬息變幻更是難以盡知,即使是韓歸雁也一樣。她說丘元煥不會去找吳征,可誰又知道會不會?或許丘元煥壓根就沒來壽昌,或許正在趕來的路上恰巧撞見,也或許他拋下焦灼的壽昌城一帶,無論如何也要去對付吳征……
如果糧草都這麼容易劫掠焚燒,還有什麼仗打不贏?陸菲嫣心中惴惴,旋即打消瞭一切雜念,隻陪伴著韓歸雁在城頭上給軍士們打氣。行瞭幾步又覺心驚肉跳神思難寧,忍不住喚過仆從悄聲吩咐道:「無論何時都要準備好一隻雕兒,我隨時要用!」
這一日再無激戰,兩軍都有瞭片刻喘息的良機。次日天光剛亮不久,燕軍又已集結完畢即將發動攻城之戰。城頭的盛軍也是全副武裝嚴陣以待。韓歸雁與陸菲嫣各持兵刃親臨女墻邊,這一場慘烈的戰役盛軍之所以能支持到今日,與兩人密不可分。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天上居然下起瞭黃豆大的雨滴,敲打在盔甲之上發出悅耳又連綿不絕的響聲。韓歸雁面色凝重,大雨固會讓攻城的燕軍更加舉步維艱,可也會讓各式防禦的火器威力大打折扣。燕軍今日的氣勢不同以往,整齊的軍伍裡一張張戾氣十足,憤怒異常的臉,比前些日子瘋狂攻城時看上去更加地兇暴。
「他們要拼命瞭,看誰的弦先斷……」韓歸雁竊竊道。
「我們退無可退,軍士的心會更齊。他們始終是迫於淫威,軍中怨氣必然十分大,相比之下還更脆弱些。」
「嗯,所以,拖得越久,我們的勝算越大!」韓歸雁瞇瞭瞇鳳目,手臂一擺接過張雕蟒長弓立於最前排的弓手陣中,又在腰間配上滿滿的兩壺箭道:「一會兒打起來姐姐務必關註好各處,若遇敵軍登城先趕下去再說。這一戰……會非常艱難。」
「你安心統領全局,前沿爭鋒的事情,我會做好。」陸菲嫣微微一笑道:「不知為什麼,我心境十分平和,一點都不擔心,也一點都不害怕。」
韓歸雁目露欽佩之意,又賊溜溜地在美婦豐滿誘人的身子上一轉,忽然抽出三支羽箭一同搭上長弓。
弓弦被猛地拽滿,牛角弓身經過無數次地凝煉,比精鋼還要堅固,卻又有極佳的韌性。女將素手裡蘊含著無窮的力量,講長弓拽得咯咯直響,發出欲碎的聲音。
砰,被拽滿的弓弦忽然松開,其聲蓋過瞭鼓噪吶喊,蓋過瞭雨打盔甲的叮當聲,高震天際!
三支羽箭流星一樣劃過天際,分射三面。一箭正中燕軍陣中領頭猛士的肩窩,將他釘入地裡。一箭飛上城外箭樓,一名弓手隻眨瞭眨眼便覺咽喉一涼,一哽,身體騰雲駕霧一般飛下箭樓,喉中鮮血狂湧。最後一箭則遠遠飛去,一聲巨響將燕軍的沖鋒軍旗給射瞭下來。
除雨聲之外再無聲響。一弓發三箭並不是前所未見,箭無虛發也不少見,射落軍旗雖少有,也不算生平僅見。奇就奇在這一張弓發射之時巨響震天,可見威力之強。而第三支箭不是射斷繩索讓大旗飄落,而是生生射斷瞭旗桿!
鴉雀無聲中,盛軍將士才發現韓歸雁手中的長弓上,雕蟒以金色紋路勾勒而成,透出一股無上的威嚴與尊貴之意。
「震天弓,韓將軍居然能拉開震天弓!」終於有將領反應過來,韓歸雁手中拿著的正是盛國皇室的寶物震天弓。
自欒傢背叛盛國雄踞中原之後,隻能偏安南面一隅,唯唯諾諾,瑟瑟縮縮地茍全於亂世。以至於連國民都忘瞭臨朝末年,這片土地曾以猛將雄兵虎視中原。當年的兵精糧足,猛將千員之盛世早被淡忘,但在盛國軍伍裡始終流傳著當年威懾天下時的傳說。
無堅不摧之矛,攻無不克之劍,響徹天地之弓與百戰無敵之甲。
張傢能在亂世立國,靠的可不僅是什麼血脈傳承,也因前代先祖們在一場又一場的爭端中打下威名。
這些傳說都已隨著歲月而淡忘,張傢的子侄忍受著世人的嘲笑,早已沒瞭先前的榮耀。但是傳說終究是傳說,一旦再現的時候就會被人記起。若是這些帶著傳說色彩的物件來到瞭適合的人手中,其震撼之大難以估量。
陸菲嫣在一瞬間就有瞭這樣的感覺,莫名地,她感慨頗深。每一樣東西都有它的真命之主,譬如重現世間,來到韓歸雁手中的震天弓,就像蒙塵的明珠再現光華。她忽然想起十餘年前吳征擁有瞭【道理訣】,於此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支神箭讓燕軍士氣大挫,似是不甘萬馬齊喑,燕軍陣中忽然也是弓弦連響,射出九支羽箭來。羽箭有齊射,有連環,以氣勢而論還在韓歸雁之上。且來勢勁道之強,破空風聲之大,竟比韓歸雁的震天弓發射出的還要猛惡。
陸菲嫣大吃一驚,燕國軍中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有威力堪比震天弓的寶貝,羽箭來得這般兇悍,當是高手拈弓搭箭,再灌註瞭強勁的內力所致。她剛要上前,隻見韓歸雁手舞如風,弓弦連響,羽箭連發,數十支羽箭朝來箭射去。
震天弓的威力何其猛悍,韓歸雁的力量又何其強勁。她雖是日常繁忙武功修行不如旁人,可與吳征雙修之後也始終保持著進境,羽箭上同樣灌註瞭內力。
箭枝在空中對撞,韓歸雁發射的第一排箭枝悉數被磕飛。可她射出的箭更多,第二排便將燕將所發的羽箭射得歪歪扭扭,第三排更是將失去瞭威力的羽箭攔腰截斷。
這一輪弓箭較技,韓歸雁雖武功遜瞭一籌,弓術之精卻遠在燕將之上。在盛軍最疲憊,最艱難的時刻,韓歸雁以一種古老,過時的戰術—大將單挑喚醒瞭盛軍得士氣與勇氣。
盛軍忽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吶喊聲,像滾滾葬天江水連綿不絕。每一聲嘶吼都像拼出吃奶的力氣,幾乎喊破瞭喉嚨。
韓歸雁舉起長弓,鳳目含煞,心中著實松瞭口大氣。即使神勇如她,此前又得陸菲嫣內力相助,接連張開震天弓也難以承受。舉弓的左臂尚好,拉弦的右臂已在發顫。但是這一切至此全都值得,盛軍的士氣在最關鍵的時刻到達頂點,剩下的便是拼出全力的搏殺,狹路相逢勇者勝。
蒯博延隱在燕軍陣中微微搖頭贊道:「真大將之才也。」他揮瞭揮手,下達攻城的軍令。這一揮手便是不死不休!而他隻帶著十餘隨從悄悄打馬離去。
原本他可以集中力量打下陵江城,循序漸進。他的計劃也是如此,持續的消耗過後將形成掎角之勢的兩城一寨逐步蠶食。可後勤不暢讓計劃落瞭空。盛國的突襲時機選的絕佳,是運氣也好,還是張聖傑失心瘋瞭也罷。現下正是燕國最虛弱的時候,人困馬乏,兵無戰心。
但是蒯博延知道這一戰必須打,即使傷筋動骨地抽調兵馬,糧草,匆匆出發,也必須要快速地,以最殘忍,最兇悍的手段將盛軍撲殺在此。否則今後陛下想要一統天下,征討盛國時會付出幾倍於今日的代價。
一切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折衷之法,冒險孤軍深入,對後方的空虛也是無可奈何。恰好盛國居然就有這麼一支靈活又戰力絕佳的軍伍!他們一下子就抓住燕國的弱點,正面的據守不出,後方被攪風攪雨,每一下都讓燕軍無比難受。
蒯博延深知燕軍無論從軍心,士氣都已到瞭強弩之末。更嚴重的是,即使用瞭最可怖的方法,糧草的支應也已不足十日。誰也不知道下一撥糧草什麼時候會來,還會不會來。
所以他要一鼓作氣地擊敗盛軍。陵江城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個,壽昌城才是。想要畢其功於一役,唯有拿下壽昌城才能做到!陵江城的攻擊不能停,因為不能讓這裡有喘息之機,否則會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五十裡的路程,快馬發力奔馳下不到一個時辰便至,這裡的燕軍也是刀槍映日嚴陣以待。入瞭中軍帳,各部將軍都已到齊等候。蒯博延在桌案前站立,一手捻起一把令箭威嚴道:「諸將聽令!」
「在!」
「即刻攻城,不得後退。」簡單的八個字,卻決定瞭屍山血海。蒯博延一邊下令,一邊披上瞭案邊擺好的輕甲。
從大軍抵達壽昌一帶起,蒯博延始終沒有露面。盛軍至今不知燕軍主將是誰,甚至連燕軍大都不知,諸將見他模樣不由心中一凜。
雖已從諸多軍令中猜到已至決戰之時,但蒯博延穿上戰甲才證明他的決心有多大。這位丘元煥最喜愛的弟子,也是托付瞭未來的弟子,在這一刻下定瞭一往無前的決斷。而且他不再藏著掖著,會親臨前線,甚至在最關鍵的時刻親自向壽昌城頭攀登。
身為主將在決勝時刻最該有的模樣!
燕軍諸將齊齊在心中揮瞭揮拳頭。能征善戰的燕軍居然與羸弱的盛軍對峙如此之久,至今不能收復國土,堪稱奇恥大辱。燕軍能始終保持著瘋狂的攻勢,這份羞恥感也是推手之一。
恥辱必將以鮮血來清洗,今日便是大幕開啟的時刻。
蒯博延披好輕甲,帶上將盔,配好寶劍,將手中成把的令箭一拋道:「進攻。」
簡單的兩個字,也沒有厲喝,可營中諸將均心中一凜。隻見令箭篤篤篤地全數插在地面,宛如一柄尖端指著壽昌的長劍!
即使時日不長,蒯博延身為主將的能耐已得到認可,能把局面收拾到眼下的地步,旁人自問不能。如今主將又露瞭一手武功,可謂文武兼備!諸將除凜然之外,心頭也是發熱。待蒯博延親自沖鋒的時刻,燕軍必將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來瞭!」韓鐵衣默念一聲高高舉起瞭手,冷冷地望著城下在大盾的掩護裡朝城墻逼近的燕軍。
身處壓力的最中心地帶,近日來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儒雅的氣度仍在,卻掩不住深陷的眼眶與憔悴的面容,隻是一雙眼眸依然炯炯有神!
這一場激戰比讓他重傷的下卞關之戰還要慘烈。仗打到現在,戰術,戰略的作用幾乎歸零,剩下的隻有一口氣,看誰心氣更高,更持久,誰能堅持到最後。燕軍將領明顯是要在今日就此分個高低!
「好小子,把燕軍都逼到這個份上瞭。媽的,你在後頭瀟灑還領功勞,壓力全讓老子給你頂瞭!」韓鐵衣冷笑一聲,目光又是一凝,額角沁出瞭汗水。
燕軍大陣裡前軍左右分開,一員大將全身漆黑地一馬當先沖向陣前,身後的數十名將領開花似地逐漸散開入各軍裡。唯獨他一路飛馳直抵燕軍最前才一扯馬韁,駿馬長嘶著人立而起。
主將親臨陣前,燕軍的士氣可想而知高漲到什麼程度。但令韓鐵衣害怕的卻不是眼前的燕軍,而是這員大將他從未見過。燕國的將領,尤其有名的將領他無一不知,這麼重要的一場大戰,燕軍主將居然不是丘元煥?他不畏懼城下這名陌生的將領,畏懼的是,丘元煥去瞭哪裡?
除瞭吳征,還有誰會重要到讓丘元煥拋下一觸即發的大決戰離開壽昌城?韓鐵衣手心裡全是汗水,戰局至此已然完全失控,沒人能料想到未來,隻有拼盡全力地撐下去,對誰而言都是如此。燕軍主將會猝然出現,可謂英雄所見略同。
來吧!既然每個人都是生死一線,那就看誰撐得過去吧!
「痛快,痛快!」韓鐵衣哈哈大笑,豪邁之處竟不比大兄韓鐵甲。他忽然從腰間抽出一把長劍指天大叫道:「唯今一戰,有死而已!本將誓不退後半步,與全軍共存亡!」
下著雨滴的天空忽然霹靂一聲,劃破天際的雷電像從天而降的利劍,似乎與韓鐵衣手中寶劍相連於一處。劍身上的蛟蛇紋路金燦燦地閃閃發光,尤其頂上獨角,正刻畫在寶劍的刃尖上,在雷霆中仿佛欲升天化龍。
「攻無不克之劍?韓將軍手持的是攻無不克之劍!」盛軍歡聲雷動,士氣大漲,一時與滿目嗜血的燕軍不相上下。
蒯博延不為所動,隻揮瞭揮手之後雙腿一夾馬腹,竟隨著緩緩前行如洪流般的大軍一同進逼壽昌城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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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情況有些不對勁……」於右崢抽著鼻子露出恐懼之色,仿佛在空氣中尋找危險的味道自何處飄來。
對於他關於情況有異的判斷,吳征相當地尊重。所謂術業有專攻,加上有些人天生就有這樣的本能,帶領著這幫江湖異人,就得善加利用他們的長處。
「這路運糧隊伍雖是行色匆匆,可是您看,車轍子在地上壓的痕跡十分怪異,車廂也晃得厲害。依屬下看未必是糧秣。咱們犯的案子多瞭燕賊防備越發森嚴,但看這東西,不像,不像。」
於右崢指指點點間,忘年僧不耐煩地一擺手,顛三倒四地低聲道:「哪來那麼多廢話?這車子運的若是糧草,貧僧自己把頭砍下來。裝金銀的是這樣晃,裝字畫紅貨的是這樣晃,裝滿糧草的車子行起來是那樣晃,老子劫貨瞭無數次,一隻眼睛也看得出來。」
吳征做瞭個噤聲的手勢,待車隊去得遠瞭才急向於右崢道:「想盡一切辦法知會兄弟們,不必等候,速速返回陷陣營。不對,不成,不成……不能去!我們先回山。」
做瞭個把月的山大王,不僅有吃有喝,還逮住機會又燒瞭一次運糧車隊,身邊還有三位嬌娘陪伴,吳征簡直快淡忘瞭艱辛。聽聞化整為零,各自為戰的突擊隊另還燒瞭兩把大火。四趟車隊燒下來,這一趟入侵燕國腹地功勛卓著,足以大大緩解韓傢兄妹肩上的壓力,也讓戰局有所改觀。
想過去他那個【哥哥】燕皇正暴跳如雷,前軍的將士也惶惶不可終日,自己的好日子也到瞭頭。燕軍孤軍深入,難免有現下的困局,自己又何嘗不是孤軍深入?來燕國不是遊山玩水,也遲早會引來燕國的註意。怪就怪自己嘴欠,取笑燕國高手凋零,總不成派大將軍丘元煥親自押送糧草。不想一語成讖,於右崢與忘年僧證實瞭車隊有詐,那麼精心的佈局就是沖著自己來的。燕國現在能對付自己的除瞭丘元煥還有誰?既然著手佈置,來的也隻能是這位燕國第一,也可能是天下第一的高手瞭。
幾人不敢現身,等車隊去得遠瞭才從樹林裡貓著腰悄無聲息地離去。幸虧沒有被沖昏頭腦,行事時始終小心謹慎,方才若是稍微大意,個中危險不言而喻。
山間林木蔥鬱,矮矮的樹樁顯是被人新砍伐出一小塊空地。幾架小帳篷就是臨時的居所,雖看得出經過精心的打點,也僅是讓山間的生活不至於太過清苦。
「掌門師兄,探查得如何瞭?」顧盼從帳篷裡探出頭來,興高采烈地嬌聲道。不知是興奮於吳征歸來,還是近來功績連連,急於再建功一回。
「有危險瞭。」吳征在她發頂摸瞭摸,沉著臉想笑又笑不出來,席地而坐著思量道:「丘元煥來瞭……」
「什麼?他怎麼會來這裡?」倪妙筠罕有地大驚失色,不可置信道。
「方才的車隊有詐,是個釣魚的魚餌。車隊裡還有個人藏得很別扭。」吳征搖瞭搖頭道:「他是絕頂高手,而且和我娘,我師傅他們不同,這人的霸氣怎麼都藏不住,隻能是丘元煥。他沒有藏在車廂裡,八成是準備沿途觀察。幸好我們躲得非常遠。」
空地裡很快聚集瞭四十來人,俱都靜靜地聽著吳征所言。要面對十二品高手,不是光靠逞強或是勇氣便可以辦到,人人都有些六神無主。
「是不是該想辦法離開?」
「還有一百多名兄弟沒來匯合,我不能丟下他們就走。」吳征搖瞭搖頭道:「大傢跟著我一起出來,就得一起回去。而且……一定有兄弟已經遭瞭毒手。」
「大人,這一趟出來,屬下們都做好瞭最壞的打算。當兵為國出力,吃糧餉,效死命,這是應有之義。大人是萬金之軀,不可造次。」於右崢與夥伴們對視一眼,領頭說道。
「我出道以來,臨陣脫逃隻有一回。那一回我拋下師門長輩走瞭……我不想再有第二次。而且,現在想走已經很難,很難。」吳征以樹枝在泥地上畫瞭個草圖,道:「丘元煥不是草包,而且有他在,我們都不是對手,隻要被追上就是死路一條。」
「大人,要怎麼辦您下令吧。屬下絕無二話。」
「是啊大人,您下令吧,我們都跟著您幹瞭!」
「倪監軍!」吳征霍然起身,咬牙切齒道。
「在!」
「你與本大人瞪亮瞭眼,但有違令不尊者,不論親疏皆按軍法重罰。」
「是!」
「好。我們這樣想走,走不瞭,也走不遠。丘元煥之所以會在這裡,全是因為我在這裡。隻要我現身,他就無暇他顧。所以,要走,我們去幹票大的,等他盯上瞭我,你們就要走就簡單瞭。我自己一人藏起來,丘元煥隻要沒開天眼也找不著我。」吳征嗆地一聲抽出昆吾劍道:「不少弟兄都還蒙在鼓裡,不能置他們於不顧。丘元煥既然跟著押送的車隊,我們就掉過頭去,這一回不燒運糧車隊,咱們去燒東郭縣衙!於右崢,帶著大夥兒回去陷陣營,聽明白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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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昌城之戰已進行瞭足足三天三夜,春雨由黃豆大變成雨絲,又變成黃豆大,再到天色剛剛放晴。三天三夜的春雨也洗刷不去這片土地的血腥氣。
三天來,韓鐵衣沒能合上片刻的眼,至此目中已全是血絲。城下的蒯博延也一樣,就在箭雨覆蓋之地拄劍於地站立著督戰,就差親冒矢石瞭。但韓鐵衣知道,他一定會的。燕軍像一群嗜血的瘋獸,反反復復地沖擊著百孔千瘡的城墻,令整座壽昌城搖搖欲墜。
也幾乎就在天色放晴的那一刻,蒯博延起身,踏步向前,抽劍,怒喝,足尖一點飛過三名燕軍士兵躍上雲梯,足下生風般向城頭登去:「隨本將登城,先登者賞金千兩,封萬戶侯!」
主將率先,且在重賞之下,燕軍齊齊爆發出雷鳴般的歡呼怒吼聲。誰都看得出盛軍已經熬到瞭最後,戰力上的差異讓他們再也撐不下去瞭,蒯博延的參戰便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這位冷酷,但勇猛異常,且身負絕頂武功的燕軍主將,在最恰當的時機發出最兇殘的吶喊聲!
城頭的滾石早已用完,羽箭在韓鐵衣的指揮下瓢潑大雨般朝蒯博延射來:「殺瞭他,殺瞭他!」
蒯博延雙足踏牢瞭雲梯,手中長劍一旋水潑不進,羽箭全被擋在劍光之外。神威凜凜力壓全場,壽昌城內外數十萬的大軍,似乎唯他一人統領瞭天地:「韓鐵衣,可敢與本將一戰!」
果然是十二品高手!韓鐵衣的心又揪瞭起來。
燕國的軍士已徹底瘋狂,嗷嗷狂叫著沖向城下,雲梯像密林中的藤蔓一樣搭上城頭,攀登的軍士就像藤蔓上的螞蟻。他們會湧上城頭,將整座城池一同吞噬。
韓鐵衣武功雖強也不是十二品高手的對手。他隻能咬牙切齒地看著蒯博延安然登上城頭,天神下凡般一個翻身立上城墻,劍指自己。
沒有軍士敢上去自尋死路。高手隻有高手才能對付,他們上去都是自尋死路,且死得毫無意義。連箭雨都已不再朝蒯博延射去,這麼近的距離下放箭,隻會傷害同伴。
盛軍大挫,燕軍氣勢正盛之時,忽聽一聲好聽,不慌不忙,優雅又不滿的女音道:「你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可知死字怎麼寫?」
城頭最高處的瓦頂站瞭一位白衣飄飄,手持長劍的女子。沒人知道她什麼時候來的,也不知她什麼時候登臨絕頂。且不見她有任何動作,隻是這麼簡簡單單地站著,身形卻像足踏冰雪,從瓦頂一路滑下至屋頂邊緣忽然頓住,居高臨下地俯視蒯博延。
即使在殺聲震天的戰場,這絕美一幕下的絕美美婦仍吸引瞭無數目光,仿佛天降一位仙子落在城頭。
「祝雅瞳!你果然在這裡……」
「受死!」不待蒯博延說完,祝雅瞳也飄然落在女墻上,一劍平刺。
壽昌城岌岌可危,自己出現的一瞬間並不能嚇退幾近發瘋的燕軍,唯有盡快逼退甚至殺死蒯博延,才有反敗為勝的可能。
兩位絕頂高手踏著女墻,一邊是深淵般的城墻,一邊是無數軍士生死搏殺,其驚心動魄之處,每一下都險到瞭極致。
蒯博延橫劍一架,兩柄長劍相交一同發出嗡嗡的劇震聲。隻簡簡單單的一個試探,在絕頂高手的手下便有諸多不平凡之處。
雙劍一沾即變招,祝雅瞳長劍圈轉,幾乎黏著蒯博延的劍身反手一壓騰空而起。在女墻之上,她的魔劫曇步正好施展,論輕功,世間無人能與她相提並論。且她正壓在蒯博延長劍的半身處,令他使力最是別扭。其目的不為求勝,更不覺得能殺死敵手,而是為瞭將他逼下城頭。燕軍士氣正盛,隻需將蒯博延逼下去,士氣必然大挫。
蒯博延單足牢牢踏定城頭,隨著祝雅瞳翻轉的身形像隻陀螺似地滴溜溜旋轉。隻一招,他便自知修為不如祝雅瞳,也深明自己隻消拖住這個可怕的女子,盛軍便是窮途末路。足下的磚石在巨大的壓力下塊塊碎裂,蒯博延單足陷落依然穩如泰山,絕不肯後退半步。
祝雅瞳連攻三招,雖占優勢,卻始終逼不下蒯博延,略覺焦躁之時,蒯博延被壓制的長劍忽然掙脫瞭束縛反撩而上,挑向祝雅瞳小腹。
祝雅瞳「咦」地一聲,應變奇速地上身向後一弓躲過殺招,一記後翻穩穩落在女墻上。她抿瞭抿唇,知道自己武功雖稍強,要勝也頗為不易,且蒯博延一味拖延時刻,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想逼他下城頭絕難。事關大局與壽昌城裡十餘萬盛軍性命,祝雅瞳收起輕視之心道:「你是長枝派的門人?」
蒯博延眼觀鼻,鼻觀心不答。
「看你的年紀當是丘元煥偷偷養著的弟子瞭?此前擔憂欒廣江忌憚才不叫你出來對麼?長枝派向來沒聽說有什麼傳人,如今看來是韜光養晦而已。」祝雅瞳眼珠子一轉便猜個八九不離十。
蒯博延忽然一笑,運起內力大喝道:「攻下壽昌城之後,拿瞭這婦人任由諸軍享用!」
祝雅瞳的風姿無人能擋,而大軍死戰後也需要發泄,若能有這樣一位美婦真是夢寐以求。祝雅瞳聞言也有些發寒,從小到大,她見瞭太多男子的嘴臉,但像蒯博延這般冷酷的還是僅見。——誰不想占有她?蒯博延居然能隨口一句便把自己像隻白羊一樣任由眾人分享,其心智令人不寒而栗。
「待用你犒勞完眾軍之後,本將會送你去地下見你的寶貝兒子!」
祝雅瞳雙目一瞇。若是從前有人這般提及吳征,她胸中難免怒火中燒。但現下她的心境早已大不同,這句話就像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小石子,僅是微瀾而已。她淡淡道:「丘元煥不在這裡,莫不成親自出馬去對付我兒瞭?呵呵,你們長枝派好大的威風。」
蒯博延不再答話,仍定定地等待祝雅瞳含憤出手。每一句話他都拿捏得當,甚至什麼時候說話,什麼時候不說都恰到好處。已經不斷有燕軍登上城墻,兩軍開戰以來還是第一回在城墻上展開如此久的搏殺。盛軍已然十分艱難……這就夠瞭……
「呼……」祝雅瞳舒瞭口長氣,挺直瞭背脊道:「比較起來,你們都是畜生呀。」
長劍一抬,蓮步遊移,即使在女墻上的方寸之地,祝雅瞳仍踩出罡鬥之步,正是【迷夢八式】的第一式【遮天迷地】。
丘元煥曾親眼所見【迷夢八式】的厲害,這劍路來無定,去無蹤,難以破解。可蒯博延既聽師尊說過,他武功又強於戚浩歌與李瀚漠甚多,當下一挺長劍,凝神接招。
祝雅瞳足下剛踏瞭一半忽然變招,上身刺斜裡栽倒下去,混如酒醉,竟接瞭第二式【魂牽夢縈】。她與吳征雙修之後也參悟【道理訣】精義,威力絕大的迷夢八式如今更加圓融舒展,信手拈來,威力也是大增。
美婦的雙足仍踏在女墻上,像隻不倒翁一樣側旋,刺斜裡劍刺蒯博延。蒯博延猝不及防,隻見祝雅瞳手中的長劍仿佛開瞭一朵劍花,劍鋒破碎瞭清光而出。他再也不能站立不動,雙足連踩死命地後退,險險避開。
祝雅瞳像片影子一樣身隨劍走,這一下含怒出手,攻勢之凌厲若電閃雷鳴。兩位高手在女墻之上你追我趕,一進一退猶如鬼魅。蒯博延雖不敵連連後退,祝雅瞳的劍鋒始終沒能將他擊傷。
而登城的燕軍已越來越多,城墻上到處都是喊殺聲與拼命的短兵相接。城頭的混亂使得燕軍已進逼城門,攻城大錘不住錘擊著城門。每一錘都是泥沙俱落,每一處都讓城門發出痛苦的咯吱聲。絕望的盛軍徒勞地廝殺,麻木地揮舞著兵刃,聽不清將令,找不到同伴,連視線都已模糊……
城頭的殿堂裡向來是主將下達軍令,指揮作戰之處。隻是韓鐵衣已多日沒有回到這裡,戰事激烈,所有的軍令都在女墻邊直接下達。所以這座殿堂空無一人,隻有被禁止任何人進入的偏殿處還有五人,誰也沒有註意到這裡,也沒人發現他們。
「燕賊勇武……朕的兒郎真不是他們的對手麼?有瞭吳兄的援手,還不是他們的對手麼?」張聖傑立在窗棱怔怔地望著激戰。來到韓鐵衣的軍營之後,他不幹涉一切軍令,甚至沒有現過身,將自己的影響力降到瞭最低。他知道禦駕親征會帶來諸多不利因素,因此,他隻是藏身在這裡,做個不存在的人,旁觀這一場慘烈的戰事。
「陛下,妾身有事起奏。」
「嗯?愛妃請說。」
張聖傑詫異地回身,隻見花含花跪倒,五體投地行起瞭大禮道:「戰事已急,妾身請陛下登城,挽狂瀾於既倒!」
「嗯?」張聖傑吃瞭一驚,此刻登城,固然能振奮盛軍士氣,可對燕軍而言更是巨大的刺激,俘獲盛國皇帝該是多大的功勞?燕軍會一往無前!
「妾身知道陛下的憂慮。可陛下若欲建不世之功,必為不世之行!壽昌城若破,盛國便危如累卵再無翻身之日!妾身亦知陛下不欲為人之下,妾身願隨陛下,與壽昌城共存亡!」
張聖傑再吃一驚,忽然醒悟!花含花雖是文弱女子,卻久被盛國丞相花向笛暗中培養,曾被花向笛贊為【以女兒之身,政為天下先】。兩軍混戰間,誰都自顧不暇,唯有她旁觀時審時度勢,才冒著欺君之罪說出振聾發聵之言。因為張聖傑也明白,自己再無退路,若不在這裡背水一戰,盛國便徹底完瞭。
「妾身願隨陛下,與壽昌城共存亡。」費紫凝亦醒悟過來,一同跪地道。
「好!好!好!」張聖傑滿面通紅,全身熱血沸騰,向兩名侍從太監道:「披甲!」
城頭的血戰慘烈無比,遍地都是死屍,遍地都是成河的鮮血,登上城頭的燕軍與死戰不退,也無路可退的盛軍幾乎到瞭四六之數。以燕軍的勇猛,盛軍異常艱難地節節後退。
城門也是千瘡百孔,盛軍已放棄瞭加固,反在城門整軍,準備待門破之後與燕軍決一死戰。
「咣當!」一聲大響,城門倒塌的聲音像一道被點燃瞭的催命符,待火光熄滅,黃符燒盡,便是埋葬壽昌城裡盛軍將士之時。
同一時刻,城頭上的殿堂忽然打開,一名男子身披黃金寶甲,頭戴金龍冠冕,領著兩名身著鳳衣的女子一同登城。那男子貴氣逼人,更蘊含難以言喻的威嚴吐氣開聲,奮力高喊道:「朕與韓將軍,與諸軍一同死戰,絕不後退半步!與壽昌城共存亡!」
說罷,那男子奪過身邊已傻瞭眼的軍士手中鼓槌,一錘又一錘地打在戰鼓之上。沒有戰場的節奏,沒有軍令的意圖,隻是這麼一下,一下,又一下,聲聲震耳,聲聲嘯天!
「妾身與陛下同擂戰鼓。」花含花拿起鼓槌,她身體文弱,隻能緊咬牙關雙手同舉一根鼓槌,隨著張聖傑的節奏敲打著戰鼓。
張聖傑在長安浪蕩多年,認得他的人實在太多,幾在一瞬間燕軍便呼喊起來:「是張聖傑,是盛國皇帝,捉拿他,捉拿他!」
轉眼便有燕軍爬上殿堂前的城墻,瘋狂地砍殺著沿途的軍士欲擒拿張聖傑。一名燕軍一手持大盾,一手持大斧,異常勇猛,手中大斧連揮力貫千鈞,盛軍抵擋不住接連有數十人倒下。那燕軍狂呼著大踏步向前,忽然一桿長矛毒蛇般從盛軍叢中刺出!
長矛雕著蛟龍,像張開利齒遍佈的巨口,吞吐著寒光戳來。那燕軍猙獰地笑著舉盾一擋,正準備以盾面逼開矛尖後砍翻面前的一切。忽覺一股大力襲來,大盾像層紙一樣被戳穿,矛尖從他的眼珠貫入,腦後貫出,緊接著整個人都被挑瞭起來猛甩而出。
「隨妾身護駕!」
持長矛的女子挽起青絲,頂鑲金花,紅妝之下一點紅唇緊抿,身著六宮之首的鳳衣。她挑飛瞭燕兵,從殿堂處的城頭挺矛而進,長風中衣帶飄零,整個人都似罩著萬凰之王的光暈。
看傻瞭的盛軍像是睡中猛省,顫抖著牙關喊道:「護駕,護駕!」連片的護駕聲從殿堂處開始擴散,能看見此處的,便知皇帝與貴妃正不避箭矢親自擂鼓助威。皇帝身上的寶甲光輝燦爛,幾能與日爭輝,正是百戰無敵之甲。皇後更威風凜凜地在無數燕軍的包圍中,手持一桿長矛潑風般飛舞,她的身邊倒下成片的燕軍屍體,長矛之鋒銳當著立斃竟然所向無敵,正是無堅不摧之矛!
「護駕!護駕!」低落的盛軍士氣在瞬間被點燃。囤積在城門口的盛軍在大門被砸開的一刻瘋狂地反沖鋒,城頭的盛軍則有瞭方向,目標,與精神之力,朝著殿堂處靠攏。他們不顧一切地砍殺敢在沿途阻撓的燕軍——皇帝與貴妃擂鼓,皇後浴血奮戰,還有什麼能更令人振奮?還有什麼能讓軍伍效死命?
「成瞭,成瞭,能成!一定能成!燃煙,快,去燃金龍煙!」韓鐵衣幾乎已絕望,萬萬料不到會出現這樣的變故。張聖傑此前沒給他添一點麻煩,卻在最關鍵的時刻做瞭最正確的事——發揮瞭他最大的作用,身為一名皇帝最大的作用!這股迸發出來的力道足以移山填海,令鬥轉星移。
壽昌城頭終於燃起瞭久違的狼煙。且和從前按兵不動,嚴防死守的信號不同,這一道金黃色的狼煙蜿蜒上天,飄散之際若金龍探爪,呼風喚雨,威風凜凜。駐守諸城的將領渾身打瞭個激靈,跳將起來吼道:「出城,出城,他娘的全軍出城!進攻,給老子進攻!」
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壽昌城頭先登城的燕軍被豁出瞭性命的盛軍斬殺殆盡,殿堂前的金龍鼓聲震天般響,城頭的一點紅衣殺到那裡,將士就跟到哪裡,擋者披靡!她是最靚麗的風景,也是盛軍將士最振奮的士氣支柱。
連祝雅瞳與蒯博延這對絕頂高手的生死搏殺都在這一刻黯然失色。
費紫凝領兵將燕軍趕下城頭後匯合瞭韓鐵衣,見城下不少燕軍反攻出城正殊死血戰。兩人對視一點頭,費紫凝一振無堅不摧之矛嬌喝道:「隨本宮殺盡燕賊!」
她單手一撐女墻,竟從高高的城墻上一躍而下!
「護駕!」韓鐵衣次之,隨後有更多的士兵從雲梯上攀登而下,從城門口沖出。當軍心徹底擰成一股繩,豁出所有一切都不重要的時候,沒有人能抵擋……
「你還不走?」祝雅瞳笑得猶如一朵鮮花,贊嘆道:「還看不明白麼?真英雄之帝,豪傑之後,合該盛國當興。」
蒯博延遠遠眺望殿堂邊的張聖傑,又看瞭看眼前的祝雅瞳,無力地合上雙眼道:「天意,天意!」
「雖天意,亦人謀也!隻可惜殺不瞭你!」
「下一回見面,再分個高低吧。」蒯博延躍下城墻,幾個起落便退入燕軍陣中。燕軍緊繃的弦已斷,當時兵敗如山倒,他意態之蕭索,居然沿途都不想殺幾個盛軍解恨……
「嗤,輸就輸瞭,高低還沒分出麼?」祝雅瞳傲然一笑,自言自語道:「現今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在武學上與吳府爭鋒?」
盛軍八面合圍,燕軍開始如潮水般退卻。韓歸雁不明白發生瞭什麼,卻知道壽昌城之戰大勝,她放開陵江城門,依著軍令合圍。陸菲嫣卻急道:「我不能陪你瞭,我去尋吳郎。」
唿哨聲中,撲天雕已從空中飛來,韓歸雁知道事態緊急,吳征那邊的危險實不在此地之下,忙道:「速去,萬萬小心,不可力敵。」
「我知道怎麼做。」陸菲嫣與她一個擁抱,道:「我一定會護著他回來!」
撲天雕振翅高飛一路向北。遼闊的燕國大地,吳征會在哪裡?陸菲嫣已無暇顧及那麼多,隻希望能早一刻趕到許縣附近。隻暗暗盤算著下定決心,如果找不到吳征,便直接去找丘元煥,隻要拖住瞭丘元煥,吳征便能安全瞭。
她剛動身不足半個時辰,壽昌城裡的皇夜梟也張開巨大的羽翼箭射般沒入雲端,向北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