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軍營裡也剩下火把的噼噼剝剝聲,與巡夜兵丁整齊又輕微的腳步聲。這支軍三天前剛經歷瞭一場生死搏殺,在血與火的地獄中爬瞭出來,取得瞭一場足以彪炳的大勝。
軍心正是這樣更為凝固。白日裡要準備行程,以後軍為首全營都忙得汗下如雨。夜間諸軍休息,巡弋的兵丁便刻意放輕瞭腳步,以免打擾瞭美夢。
顧盼還是蜷縮在被褥裡,星眸閉合,長長的濃睫像一屏珠簾垂落,紋絲不動。這麼多個夜晚來,今夜睡得分外踏實,分外地香酣。以至於睡熟瞭,嘴上還掛著甜甜的微笑,讓唇角兩處梨渦深深。嘟起的唇瓣似又有遺憾,不知是不是念起瞭久別的母親。
吳征撫在她後背的手拍得越來越輕,待少女鼻腔裡傳來輕微的可愛鼾聲時才悄無聲息地抬起。一時眷戀不舍,又不敢再呆下去,隻得快速起身閃瞭出去。
臨睡之前,顧盼躲進瞭被窩裡將自己裹得緊緊的,才出聲讓吳征進瞭營帳。已不是幼時的歲月可以隨意摟摟抱抱,不僅吳征不敢,顧盼也已知羞,哪還能兩小無猜日夜相隨。
綺念重重,吳征心中大蕩,指尖少女的幽香遠比春意還濃。長大瞭的少女,遠比孩提時更加迷人。
逃也似地鉆出營帳,吳征喘瞭口氣,抹瞭把額頭冷汗,惹得身邊陰影中傳來鄙夷的冷冷一哼。
「呀,怎麼還沒睡?」失態之處讓人瞧瞭去,還是大體上已有瞭婚約的女子,吳征顏面掛不住尷尬笑道。
「怕你做壞事。」倪妙筠瞪瞭他一眼,目光快速一掃,繃緊的面色才松弛下來。她發梢猶有濕氣,身上隻著瞭件單衣,想是剛來瞭不久。
「瞧你說的,我像那種人嗎?」吳征一臉的冤枉。在軍營裡的日子可不容易,身為主將,尤其是在危機四伏的時候,那點兒歪念頭全得壓在肚子裡。可欲望與生俱來,吳征不能不代表他不想。
「不像。」倪妙筠鄙夷地扁著嘴道:「你就是!」
「喂……你這人……以前不說話的時候沒發現,現在話越來越多,嘴越來越毒?」吳征大搖其頭嘖嘖連聲道:「憑什麼瞧不起我?我這自制之能難道有問題不成?」
倪妙筠大而清澈的眼眸眨呀眨,停瞭片刻又眨瞭幾眨,低聲吟道:「我不知道。有時候我剛覺得你是,你又做些讓人推翻所有信心的事。」
「你在說什麼事嘛?若有疑團不如說出來大傢一起參詳參詳,說不定會有意外收獲呢?」吳征湊近女郎面前,看她俏臉繃得緊緊,異常嚴肅,仿佛一個答案會對她造成什麼重大影響似的,遂輕浮笑道:「總不會你現在還在生我的氣,沒這麼小心眼吧?」
被男子湊近跟前,倪妙筠原本就沒來由地緊張許多,吃瞭一激更是慍怒。她不願落瞭下風,也露齒笑著低聲道:「你傻瞭麼?我怎麼可能不生你的氣,我恨不得一劍刺死你得瞭。」
「笑起來真的好看。」吳征驚艷地瞪大瞭眼連聲贊道:「很少見這麼顆粒均勻,大小適中,又整齊潔白的貝齒。多笑一笑讓它們曬曬太陽,豈不比板著個臉好看?從前玦兒也這樣,可比你要好些,她隻是冷冰冰的,可沒有成天板著臉。」
「你……」倪妙筠被吳征幾句話憋得一口氣堵在胸口,強要發作吧沒甚大的緣由,不發作又憋得難受。臉上雖還留著笑,明眸卻瞪得又大又圓,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以至於胸口不住起伏。
「哪,眼睛也好看,黑白分明。有沒有人贊過你的眼睛既圓又潤,又大又亮?這麼大的眼睛本就不多,難能還恰到好處。有些人眼睛大,幾乎把臉盤子都占去一半,怪異得很,有些人呢就大而無神,跟死魚一樣。」吳征笑容越發燦爛,也不知是發現瞭前所未見的美麗,還是因為惹怒瞭女郎而得意:「像你這樣好看的眼睛,當真少見。」
「呵呵,比不得你那位顧盼生輝,流連神飛的好師妹。」倪妙筠收起笑臉冷冷地嘲諷道:「怎麼,有她在身邊你還有功夫看旁的人麼?」
「呀,為將之道,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何況倪監軍離我這麼近,六路被你占去瞭四路,八方也被你占去瞭五方,怎能看不見?」吳征搖頭晃腦,實在憋不住笑一咧嘴道:「你要是心裡堵著有氣想罵人,我就站在這裡讓你罵個痛快好麼。」
「你還笑話我,你還要笑話我……」倪妙筠大怒,在軍營中不敢高聲喝罵,氣得隻能粉拳連捶。手上雖不帶內力,打在吳征肩頭胸口不免砰砰有聲。女郎唯恐驚動旁人,隻捶瞭三五下便即停手,一口氣憋在心中發泄不出來,更是難受瞭。
「哪裡笑話你瞭。」吳征解下鬥篷給她披上,柔聲道:「大冷的夜晚也不穿戴整齊些,這麼急匆匆地跑出來,我心疼還來不及,哪裡舍得笑話你。」
過瞭除夕時已初春,但葬天江以北冰雪未化,晚間更是夜露深重。倪妙筠內功再深湛,呆在寒天裡也有些瑟縮。寬厚的鬥篷披在身上不太合身,溫暖的體溫捂瞭上來,連火氣都被捂滅瞭不少。
「走吧,我送你回去,若有什麼不痛快的地方,咱們坐下來說。」
「誰要你送。」倪妙筠火氣消退,便覺胸口跳得厲害。身上的鬥篷不僅有溫度,更有男子的氣息。吳征素來愛潔,身上的雄烈氣味也是幹凈好聞,倪妙筠面色泛紅,幸虧在夜間看不分明。
「這鬥篷……我的……我也會冷啊……」吳征手指朝女郎身上的鬥篷比瞭比,又朝自己劃瞭劃,目瞪口呆道。
「哼,你就知道顧著自己。」看著男兒一副吃驚的傻樣,倪妙筠險些笑出來,忙一板面孔拔腿便行。
「亂說,我向來思慮周全一石二鳥。送瞭你回去,說會子話,我拿瞭鬥篷自回帳裡,一來路上不會著涼,二來這鬥篷要是落在你的帳篷裡,明早被旁人看見瞭,你猜猜要怎生說你來著?」
好一段道理說下來,倪妙筠隻顧低頭快步行走,沒半點回應。吳征唱瞭獨角戲本略有無趣,一瞥之間立刻饒有興致地跟在後頭亦步亦趨。
女郎將鬥篷的敞口拽緊裹住嬌軀,依稀得見背脊峭立,臀兒豐翹,兩條修長美腿交錯間,踏地時輕盈得像一隻紛飛的蝴蝶。她低著頭不敢看人,盡揀陰暗處縱高伏低而行,不經意間便會露出姣好惹火的身段來。吳征一邊大飽眼福,一邊暗思她方才也是這樣隱匿瞭蹤跡悄悄來到顧盼的營帳外,監視未必是全,看她氣鼓鼓的模樣,不知道存瞭些什麼話著急要說。
兩人武功卓絕,一轉眼便回到營帳。倪妙筠撩開門簾,吳征閃身也跟瞭進去。並不是第一回來到女郎的居所,但深夜孤身到來還是首次。女子在軍中有諸多不便,即使倪妙筠身份武功均高,無人敢來冒犯,可要私底下做點女兒傢的事情,帳中的燈火都能把個中旖旎之處暴露出來。深夜裡孤男寡女共處其間,兩人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卻不能堂而皇之。
倪妙筠未掌燭火,摸黑自去取瞭件裘衣穿好,將鬥篷擲給吳征。兩人目力俱佳,黑暗中借著營火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吳征見帳中輕紗圍中擺著隻大木桶,桶中清波蕩漾猶有熱霧裊裊,更飄著股微不可聞的幽然花香,不由心裡一蕩。
監軍大人夜間沐浴,那是何等風光?不見不知,既叫吳征見著瞭不去放飛思緒實在太難。倪妙筠也深知躲不過去,要趕人未必能成功,還有掩耳盜鈴之嫌,索性輕嘆一聲,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杏花香?你不是愛薰衣草的香氣麼?聽說昔年天陰門裡種瞭大片的薰衣草園,香客前來禮敬上香後,門裡都會回贈香包,可安神助眠。你平日裡也都喜歡,怎地忽然換瞭杏花味兒?」花香淡淡,甚至不及女兒傢沐浴後身上的清香。杏花高潔純美,香味卻是若有若無,比不得薰衣草香氣濃鬱。
「你是不是非要與我過不去?哪壺不開提哪壺!」倪妙筠頗有惱怒之意,片刻後幽幽道:「用完瞭。」
「額……」吳征嘴角一抽當真是異常尷尬,居然把這一茬都給忘瞭。她捉拿於右崢歸來時送瞭六塊,此後諸事繁雜,在軍營裡也不便,女子愛潔,自然早就用完,現下用的也不知吳府中是誰私下裡送來的。當下不敢多言,忙道:「不是要與你過不去,從前的事情逃避又無用,再說天陰門又不是不能重建。」
「你說的輕巧。」倪妙筠鼻中哼瞭一聲,微有糯音。被吳征提起天陰門舊事,一時柔腸百結,不免有些感傷。
「邊說邊做,我一貫如此。」吳征見女郎沒有趕人的意思,索性坐瞭下來道:「能在白鷂騎的鐵蹄下活過來反敗為勝,還有什麼不可能的?」
陷陣營首戰遭逢勁敵,能完勝固有運氣與燕軍太過輕敵的原因,但勝瞭就是勝瞭,無論面子還是裡子,都足夠吳征吹上好些年。近幾日來營中士氣之盛,銳不可當,即使提過瞭千百遍,每一回都讓營中的每一位軍士們無比自豪。倪妙筠性子向來內斂,近日來也因此事時常笑得如春花燦爛,唯獨現下卻默不作聲。
兩人從相識至今交流說不上多,女郎言簡意賅,常常幾句話就說完瞭事情。今日的動不動就冷場格外不同,吳征不以為忤,微笑道:「所以,我是不是還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要是想罵便好好罵幾句,消消氣。」
倪妙筠不是無理取鬧的性子,年歲更已過瞭耍小脾氣的時候,今日處處不耐,處處找茬,吳征料想是心中有事不滿。吳征哄女人已是一絕,率先讓一步,認個錯,合理地容讓可謂一本萬利。當然,一切都基於他現下眼光獨到,若不是溫柔得體,大氣賢淑的女子,他哪能看得上眼,壓根不會與之有所交集。
倪妙筠一路上多番提醒他妥善安頓顧盼,光這一點,就值得他如此做。
帳裡寂靜無聲瞭片刻,倪妙筠才幽幽道:「在柴郡時候,有一回我觸怒瞭你,你說道有話便說,生氣就生氣,發怒就發怒,但不可往心裡去,也不可憋著。我現下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地生氣。前幾天韓小姐在這裡,早些你又要照料著顧小姐,我不拂你的面子,又不比得她們與你親近熟絡,自然不能去搶,所以已經憋瞭好些天。」
「我還真的全不知情,是我的不是瞭。你說,我認認真真在聽。」
帳裡又寂靜無聲,隔瞭良久才聽女郎又恨又惱地嗔怨道:「你知不知道一營將士均系於你一身?將士們大都還不識你的真面目,可是百夫長們都對你心服口服。軍中之魂以百夫長們為繩,彌結成網,堅不可摧。這句話是你告訴我的,可你,可你,就這麼拋下我……整個大軍不管,隨隨便便扔瞭幾句話就跑瞭。萬一有什麼閃失你讓人傢怎麼辦?我……我快急死瞭,你還好像自己做得多瞭不起,若無其事。氣不氣人,氣不氣人!」
「額……」吳征一時啞然。他還真沒想到這一節,彼時軍情緊急,倒的確是丟瞭幾句話就殺入瞭亂軍裡。黑暗中借著營火隻見女郎的眼眸忽閃忽暗,似有水光瑩然,正是滿腹委屈憋瞭多日,終於訴說出來時的又氣又怒。
「當時……嘖。」吳征當下也拙於言辭,不知從哪說起的好。猛然間靈光一閃,偏頭湊近女郎面前,見她櫻唇微扁,氣急瞭胸口起伏不定,粉拳捏得緊緊的。他一把將一雙小手拉過一齊握在在掌心,柔聲道:「這一回我錯瞭,你要我怎生做才好?下次我一定註意。」
究竟擔心的是陷陣營失瞭主心骨,還是吳征有什麼傷損,吳征不明倪妙筠的怒氣向哪兒更多一些,倪妙筠也不知自己更氣的是哪兒。吳征做的實在沒什麼錯,亂軍之中機會稍縱即逝,軍令更是刻不容緩,結果也證明瞭他把握戰機,絕地翻盤。
可是倪妙筠滿心委屈,她一邊要打理好後軍,一邊心驚肉跳地看著吳征在亂軍中時隱時現——從吳征殺入亂軍之後,她的目光就從沒離開過他。她太清楚吳征做的實在是上上之選,也至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生什麼氣,就覺大勝之後固然把懸著的心放回瞭肚子裡,吳征卻從頭到尾沒對她說一句溫存寬慰的話——委屈更甚。
「怎麼不說話?怎麼想的便怎麼說。」吳征笑得越發溫柔:「你若不說,下回我還胡來又惹怒瞭你,可就不好瞭。」
「你不要再拋下我。」倪妙筠一咬銀牙,把心一橫終於將心底話說瞭出口,一言既出,羞紅滿面,忙又道:「我和你一起凡事有個照應,總好過你隻身犯險。你來盛國已是一份大恩情,我怕我沒法和祝師姐交代。你傢裡紅顏知己那麼多我一個都惹不起,更沒面目見她們。我是被陛下臨時遣來這裡的,掌軍一點都不在行,那麼大擔子壓我身上,我做不來。你要去亂軍中沖殺,我倒能幫襯許多……」
絮絮叨叨,反反復復,慌慌張張,強詞奪理,詞不達意,語無倫次,倪妙筠滿腔怒意全化作紛亂,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忽覺被捂得熱烘烘的小手被股柔和的力道一扯,嬌軀騰雲駕霧般飛起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好,我不拋下你瞭。」
被男子寬厚的胸膛摟緊,倪妙筠嚇得傻瞭,忘瞭反抗,忘瞭逃開。柔軟曼妙的身體仿佛僵住瞭一樣不能動彈,就任由吳征抱著她,不知所措。
「我在亂軍裡看似危險,實則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你的眼力應該看得出來。這幾日……確是冷落瞭你,是我的不是,不過以後都不會咯。」
「你也知道冷落瞭我,你也知道冷落瞭我。」倪妙筠原本柔情一片,一聽此言頓時怒從心底起,粉拳一下下地捶上吳征胸口恨恨,用鬥篷一捂面頰大哭起來道:「人傢擔驚受怕瞭半天,你連句話都沒有,好像人傢就不在這裡一樣。成天就顧著你的盼兒,人傢又沒有礙著你……」
哭聲被鬥篷一遮穿不出帳子外,女郎一開腔就像打開瞭話匣子,連串地說下去,永遠都說不完的模樣。倪妙筠從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多的話,簡直比自己離鄉背井去瞭天陰門之後的二十年裡想說的話還要多。
「好嘛好嘛,我知道我錯瞭,今後定然都不會瞭。」
惱人的熱息噴在耳根,癢得人心搖神顫,倪妙筠發泄瞭一通,越發泄越是暢快,更難停歇,不依不饒道:「你錯在哪裡,你要說清楚。」
「我……」吳征嘆息著道:「錯在裝腔作勢,錯在還以為倪仙子會嫌棄我自作多情,錯在忽略瞭倪仙子內心的感受,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都忘瞭小可已給倪仙子下瞭婚約,倪仙子還沒拒絕來著。」
「我爹沒答應。」倪妙筠仍不解恨,氣鼓鼓道:「婚約做不得數。」
「額,唉。」吳征是一聲長嘆,懊惱無極道:「是啊,倪大學士還沒答應。他雅量高致,一般的東西還入不得他眼。我這頭疼得都要炸瞭,偏生一筆字怎麼都練不好,氣不氣人?」
倪妙筠心中一動,才想起吳征這一路上偷著功夫都會練練字,幾回還練得怒發沖冠,撕瞭紙擱瞭筆打翻瞭硯臺,最終又垂頭喪氣地練起來,原來如此!
這是一片心意,實難拒卻。女郎這才發覺今日連連失態,情緒幾有失控之勢,忙從吳征懷中爬起。這一起手足酸軟無力,幾番掙紮才得起身,更是慌亂道:「關人傢什麼事,你自己沒那個天賦。」
「那倒是,寫字簡直就是我一生之敵……」吳征懷念著懷中嬌軟與手上的餘溫,道:「要不現下再陪我練一會兒?」
「大半夜的趕緊回去歇息,大軍不日又要動身,哪有閑工夫練字。」深更半夜的還想著紅袖添香,壞心事一下就被女郎看穿。倪妙筠哪裡肯依,被軍士們看瞭去,明日就要吃全營的笑話。
「那好吧。不生氣瞭?」
女郎不敢說話,隻是搖頭。
「你們天陰門有一點不好——全讓柔惜雪給教得太過內斂,有什麼話都不肯說出來。還好今日說瞭,否則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還以為你看見我就煩心。」
「本來就煩心。」倪妙筠火氣又起,旋即白瞭他一眼道:「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陷陣營全是你的功勞,這支軍今後鐵鐵地要成盛國強軍,光是我嫁給你償還這份恩情的話,你還算吃瞭大虧。你若是想要我做什麼,也明著說,我沒什麼不允的。」
「噗嗤。」吳征忍不住失聲而笑,看她一副幾乎要英勇就義的模樣實在可愛,遂湊近瞭道:「我想要你做什麼?我想要你心甘情願瞭再說。誰要你來償什麼恩情瞭?那夜在白若湖般我就說過,這世上沒那麼多非黑即白,即使要聯姻,咱們也聯一段你情我願,恩愛情深的好姻緣。什麼時候你把心中那點計較,還有盈虧恩償的想法放下,為你自己想一想?你也老大不小咯,寶貝~」
倪妙筠原本又起和他爭執吵架的心思,卻被一聲突如其來的寶貝給嚇瞭一大跳,忙閉瞭嘴不敢搭腔,唯恐真就成瞭他的寶貝。這一夜雖是發泄瞭番憋悶的情緒,可還遠沒與他形同一體。
「不說話呀,那我先回瞭,啊,還要先與你再致個歉。」吳征起身清瞭清嗓子,慢慢向帳外退去道:「此前是我不對,還把責任推到你身上,總不能讓女兒傢來主動吧?對不起,現下起我會很不要臉面地追求你,對不起,現下起我會讓你徹徹底底地喜歡上我。」
女郎並未因此就徹底喜歡上吳征,倒是徹底被嚇傻瞭,隻直勾勾地看著他緩緩退出帳篷,終於可以長舒一口氣,又是悵然若失……
吳征也是落荒而逃。陷陣營裡有兩隻妖精,今夜一前一後地來誘惑自己,幸虧自己道心堅毅生生地忍住。兩隻妖精都是含苞未放的花骨朵兒,若是草草地囫圇吞瞭簡直暴殄天物,便是憋得炸瞭也得忍著!
陷陣營休整完畢之後便拔營向東啟程。五萬人的大軍,一戰過後去掉傷亡,以及護送傷者回盛國的軍伍,向陵江城進發的大軍隻剩瞭三萬五千餘人。
盛軍奇襲,燕軍應對極快,不過半月的時間便陸陸續續逼近壽昌城。
韓歸雁向東疾行馳援,也基本意味著東面的新都等六座城池已被放棄。前期的優勢並未沖昏盛軍的頭腦,相比之下他們仍是弱勢的一方,且燕軍的反擊來得如此之快,盛軍的首要任務就成瞭如何安然退回葬天江之南。
壽昌城周邊共有八座城池在盛軍之手。韓鐵衣坐鎮壽昌,葬天江上也已立好瞭水寨,相距不遠的陵江城裡會入駐韓歸雁,兩城一寨呈掎角之勢,守住這處戰略要沖。
東面的大軍渡江退回盛國之後將順勢西進囤軍胡江口,與對岸的文昌城遙相呼應,互為羽翼,以接應盛軍退回江南。
燕軍一動,盛軍便從進攻轉為全面的防禦,兩國的實力確有太大的差距。這一支燕軍尚未亮出獠牙,隻看行軍之速,便知戰力非同小可。韓鐵衣坐鎮壽昌城便是狙擊燕軍的第一線,壽昌一帶若是有失,尚未來得及撤回江南的盛軍將遭滅頂之災,甚至燕軍可順勢渡江,攻打盛國。
茫茫如長龍的燕軍疾進如風。他們像是蜂巢遭遇攻擊的兵蜂,正以暴虐的火氣,最快的速度撲向敢於侵犯傢園敵人,誓要將敵軍戳出密密麻麻的透明窟窿,再將他們徹底撕碎。
中原一帶廣袤的平原裡,燕軍的疾進如此地宏偉壯闊,那沖天的煞氣足以擊散北歸的雁群。盛軍的斥候一個個面目無比地凝重,這隻軍的數量雖還不夠多,加在一起不過十萬人出頭,卻足以對近三十萬的盛軍帶來巨大的壓力與打擊。這裡是燕國境內,他們可以逐一地奪回城池,順勢再消耗掉盛軍的兵力,就像草原上捕食的狼群,最後發動致命一擊。
盛軍第一時間的收縮策略十分正確,分散開來隻會被這隻燕軍一口一口地吃掉。如今韓鐵衣,韓歸雁駐守兩座大城,周邊城池互為羽翼也是兵員充足,物資豐沛。盛軍擺出固守態勢,即使燕軍也沒有能力一鼓而下。無論燕軍攻擊哪裡,隻消咬牙堅持住,則這一帶抱成一團的城池自可派遣出大軍馳援,反呈包圍燕軍之勢。
韓鐵衣定下的【後發制人】,盛軍無有不服,也都嚴陣以待。從斥候傳回的消息來看,燕軍來者不善,這一戰無可避免,也將慘烈之極。隻是經過瞭此前的歷練,外加這一帶的城池俱都堅固,刀槍劍戟與弓箭幾乎充盈瞭各郡府庫,盛軍對守城也是充滿自信。
燕軍在疾進,燕軍在散開,燕軍並未分散兵力攻擊各城,燕軍不顧周邊諸郡,筆直如劍地直插壽昌城。韓鐵衣面沉如鐵衣,目光死死地盯著地圖。
十餘萬的燕國大軍像個蠻夫一樣,一頭撞進瞭自己佈下的陣勢裡。兩日之後,燕國大軍就會抵達壽昌城外,堂而皇之地現身在盛國八座城池與一座水寨組成的包圍圈中。這是赤裸裸的挑釁,也是赤裸裸的輕視,更是巨大的誘惑。
大軍二倍於敵軍,更可三面夾攻,任由哪一位統兵大將都會食指大動,恨不得一口將其生吞活剝瞭。韓鐵衣一樣心動,但他沒有冒進,下達諸郡的將令仍是固守不出,妄動者立斬。——壽昌城左近的城池每一座都無比重要,任何一座丟瞭都會出現缺口,現下均衡的防守態勢正是完美之姿,韓鐵衣也不敢動。
隻因這支燕軍的動向實在太怪。韓鐵衣以壽昌城為軸心,佈下瞭隻口袋,任何鉆進來的敵軍都有可能被一口吃掉。若想從周邊步步為營蠶食而進,同樣會遭到盛軍強有力的反擊。可燕軍統帥似乎一眼就看穿瞭韓鐵衣的目的,也一眼就看穿瞭這隻口袋的弱點所在。
壽昌城是軸心,正是至強,也是至弱,此處破則處處破。燕軍整支大軍撞瞭進來,將口袋塞得滿滿當當,大到瞭口袋合不攏的地步,韓鐵衣的吞吃之勢被一鼓而破。更糟糕的是,隨著燕軍的推進,盛軍的斥候活動空間越來越小,獲得的情報也是越來越少。除瞭這一支燕軍之外,後頭還會有多少援軍?
罩向壽昌城頭的烏雲越來越大,越來越沉。
躁動又沉寂的兩日過去,燕國約莫十二萬大軍抵達壽昌城外,安營紮寨,其勢望去鋪天蓋地。韓鐵衣立在城頭俯瞰,隻見燕軍大營的中軍介於壽昌與陵江兩城之間,幾處營門口也是對著兩座城池,似有分攻兩側之勢。
「十二萬軍?倒是差不多……初來乍到就敢孤軍深入,還一口氣連攻兩座城池麼?當真是膽大包天,來將究竟何人……」韓鐵衣喃喃自語許久,仍是按兵不動。
「將軍,不若調兩城之兵合圍,以為試探如何?」
「不用,不忙於一時,也沒那麼簡單的。」韓鐵衣遙指營寨道:「燕賊飛騎非同小可,攻城則一無所用,如今敵寨中不見一騎,正是要誘我軍出城野戰。若輕舉妄動,有覆滅之虞。」
「將軍明斷。」
「不是明斷,是本將從來都不貪心,誘敵之策對本將沒用。」韓鐵衣笑瞭笑,又道:「其實還有一個可能。」
「請將軍示下。」
「騎軍固然來去如風,可要調動起來遠比步軍麻煩得多,籌備也繁瑣得多。燕賊恐我軍勝勢太猛,他們匆匆忙忙,難以準備妥當,故而隻有這一支軍先行南下,進犯壽昌一帶遏制我軍攻勢。這麼大搖大擺地闖進來,除瞭逼迫我軍收縮之外,也有嚇唬人的意思,大體是要賭一賭本將不敢出去迎戰。如此一來,燕賊騎軍可以緩一步以待籌備妥當,又可將我軍攻勢消弭於無形。若本將所料不錯,燕賊掃清瞭戰場外圍的獵鷹,是花瞭無數氣力的,就怕本將知道他們的騎軍未至。」
「韓將軍您的意思是,這就算瞭?」
「哈哈哈,當然算瞭。敵將至少有一點沒有料錯,那就是本將無論如何不會與他野戰,就算他把外頭野地裡鋪滿瞭黃金白銀,本將也不出去!」
陵江城頭,韓歸雁同樣俯瞰曠野。燕盛兩國開戰至今,終於要面臨一場硬碰硬的殊死搏殺。燕國攜主場作戰之利,以較少的軍士反成主攻之勢。據城自守的盛軍反而傳訊不力,頗有各自為戰之憂。
「雁兒,怎地外面一匹馬都見不著?」陸菲嫣與她並立城頭觀望許久,疑惑道。
「想誘我們出城去。不管是壽昌,陵江,還是塗口,文昌,哪一座城忍不住都行。」韓歸雁極目遠眺,隻覺燕軍營寨似乎一眼望不到邊,道:「他們的騎軍沒有這麼快籌備完畢,故而步軍先至。原本白鷂騎距離較近,先抵達後可迂回包抄,可又被吳郎擊潰,沒有個一年半載難以恢復元氣。所以這支步軍先來,能誘我們出城野戰最好,不能的話,嚇住瞭也是上上之選。總之燕賊軍強,便宜都是他們的,也是無可奈何。」
「騎軍還在籌備未至?他就不怕我們孤註一擲,出城決一死戰麼?」
「若是我來領軍的話,會讓這支步軍的行程與騎軍抵達的行程接近,隻需控制行軍速度即可。這樣就以步軍為先鋒,騎軍為後援。來將步的這座營寨看似亂七八糟,一副狗膽包天的模樣,實則大有玄機,這些都是實打實的真本事。所以料想我能做到的,他也有此能為。如今我軍隻能倚仗這幾座城池,外頭的情況難以知曉,若是出城孤註一擲,當也正中他下懷,以城下大軍為誘餌,騎軍後續掩殺,我軍必敗無疑!」韓歸雁連連搖頭道:「不能擅動。我哥哥佈瞭這隻口袋,原本是要安排香餌釣金鰲。他若是步步為營,從周邊蠶食而來就中瞭計,要麼遲早被我軍圍殺,要麼隻能看著我們安然撤回江南。這人不簡單,心也大,放著香餌壓根不看一眼,直接沖著下鉤的漁夫就來瞭……我還看不透他接下來要幹什麼,這一戰善瞭不得瞭。來人!」
「將軍!」
「天明之後燃黃煙,諸郡固守自保,不得擅動!」
「得令!」
「湘兒已去瞭吳郎那裡,陷陣營就地紮寨等候調用,現下消息傳遞艱難,還是等等吧……」
燕軍紮下營寨之後,足有三日沒有動靜,連軍士大都呆在營寨裡,所以除瞭小隊的巡弋兵丁之外,讓人難以摸清虛實不說,防備還顯得特別地松懈。壽昌與陵江城頭則是嚴陣以待,刀光映日,衣甲耀目,晝夜警戒不絕。
「師尊。」燕皇新任的主帥端坐中軍寨,見一名大將掀開簾子入瞭帳,忙起身施禮。
這名主帥在燕國向來不顯山露水,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仿佛憑空冒瞭出來一般。作為長枝派的未來掌門,現任掌門,燕國大將軍丘元煥的愛徒,此前一直被深深地藏著。長枝派在燕國影響力太廣,太強,丘元煥深明為臣之道,也始終未將愛徒捧出來。直至桃花山一戰長枝派中堅力量死傷殆盡,燕國新皇登基急需心腹之臣,此人才順勢而出,臨危受命。
丘元煥尚且如日中天,助欒楚廷登上皇位之後,還更得榮寵,他的徒弟又有誰敢不服?且這一次連丘元煥都要聽他徒弟的將令,更無人敢說一個不字。
「不必瞭。」丘元煥擺瞭擺衣袖坐下,凝視愛徒許久。
對蒯博延這位愛徒他虧欠許多。別的大門派裡,大弟子都是從小得享榮寵。諸如冷月玦,吳征,迭輕蝶,哪個不是星光熠熠,在無數關註與羨慕的目光中長大?唯獨自己的徒兒,為門派計不得不韜光養晦,甚至不能為人所知曉。歲月匆匆,晃眼他也年屆三十。
三十而立,天資出眾的愛徒卻仍籍籍無名,這是長枝派待他的不公。但丘元煥卻信心十足,所有的不公對他都是磨練,這一戰會成為他名揚天下之戰,也會是長枝派繼續執掌武林牛耳,雄踞第一大門派之位的宣言。
所以這一次出征,他也來瞭,且以大將軍之尊屈居帳中聽用。除瞭對愛徒的補償之外,也是不遺餘力的支持。
私下見面就是師徒,丘元煥和藹道:「大軍已至三日仍按兵不動,為師特來看看你。」
「謝師尊關心。」蒯博延不敢托大,知道丘元煥心中所想,忙攤開地圖道:「此前種種,徒兒已報與師尊盡知。盛賊嚴陣以待,攻左則右至,攻右則左至,難免腹背受敵。唯獨挺進中宮,盛賊左右為難,方可為後軍爭取時刻。如今我軍也已駐紮完畢,恰似在壽昌一帶楔瞭根鋼釘,但是還不宜輕動。」
「為何?」
「兵力未足,難得全勝。我軍不動,盛賊亦不能動,我軍雖孤軍深入卻固若金湯。我軍若擅動,則盛賊見招拆招,有潰敗之虞。故而不能動。」
「大善!」丘元煥稱贊一聲,又道:「若盛賊先動呢?」
「則我軍見招拆招,騎軍再掩殺而至,盛賊死無地!」蒯博延低頭一笑,又嘆息道:「可惜……盛賊在此要沖之地安以韓傢二子,要中計難矣。」
「韓鐵衣!韓鐵雁!」丘元煥目露鋒芒道:「你對他們如何評價?」
「大將之材,且觀韓鐵雁用兵,昆侖一脈自涼州退入盛國之後,她又有精進,已不遜韓鐵衣之能。」蒯博延看著地圖悠然道:「秦國大將軍伏鋒已病故,韓克軍也是風燭殘年難以領兵征戰。以徒兒言之,世間良將,韓門二子足以為秦盛兩國之先。」
「盛賊得韓門二子,如魚得水也……」丘元煥也感嘆著道:「不想吳征在桃花山逃出生天,大秦國把他逼入絕路,來瞭盛國不久又有這般氣象。往日你能想象盛賊會攻破我大燕城池,犯我邊境麼?」
「徒兒確實從未想過。」
「嗯。」丘元煥顯然對愛徒誠實的回答非常滿意,一笑之後正色疾言道:「為師來此不是要對你指手畫腳,隻是來提醒你,對面乃是勁敵,決計不可小覷!若有便宜處,當對此人斬草除根,否則久後必為心腹大患。」
「徒兒謹遵師尊教誨。」
「為師老瞭,能給你的教誨已經不多。」丘元煥擺瞭擺手打斷愛徒,道:「你的武功已登堂入室遠勝同輩,即使為師要勝你都已不易。兵法所學更是已在為師之上。所缺者,唯獨歷練,名望而已。所以這一次至關重要,你隻需放手去做,為師會給你最強有力的支持。」
「徒兒謝師尊大恩,亦不敢忘師門厚恩,唯肝腦塗地以報大德。」
丘元煥最喜的,便是徒兒的謙遜,務實。每一次和他說話,他都會汲取其中的營養,用最簡單的回答給予承諾,然後用最漂亮的方式把事情辦好。所以他的寥寥數言,丘元煥並不以為忤,隻起身離去前又拍瞭拍愛徒的肩膀道:「為師很想看一看,秦盛兩國的第一大將與燕國第一大將相比,差距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