凜冽的寒風吹散瞭最後一絲暖意,無情地卷落最後一片枯葉,撲簌簌的雪花降下,把大地扮作銀裝素裹的一片潔白。
冬季來臨,萬物蟄伏,隻待新年之後開春的驚雷喚醒。天寒地凍的時節裡,人也特別慵懶些。郊外蜿蜒的行列三五成群,零零散散,即使穿瞭足夠多的禦寒衣物,仍顯得沒精打采,僅有口中劇烈呼出的濃濃白霧,才顯出些許生氣來。
禦書房裡早烤熱瞭火墻,可皇帝不喜歡氣悶,於是太監仆從們又不得不時時打開門窗透氣。室外的寒風隨之灌入,無論平民百姓還是帝王傢倒是一視同仁。
張聖傑把手捂在湯婆子上暖瞭暖,又合掌搓瞭幾搓,才繼續提起狼毫批閱著奏章,口中喃喃道:「大軍化整為零,陸續遷往各地。皇後,此前軍器備齊轉運得如何瞭?」話音剛落,便煩躁地發起脾氣來,手中飽蘸濃墨的狼毫被他一甩,登時將桌,地給污瞭。
「和大軍一樣,早早化整為零送往五處渡口城池,已先於大軍遷移完備瞭的。」費紫凝急忙做安慰狀應道。
「軍械糧草的調撥完整後的模樣,愛妃再念一遍給朕聽,低聲些……」佳人幽香傳來,張聖傑這才又愉快起來,一把將費紫凝摟在懷裡,又張嘴將皇後送來燙熱瞭的酒一飲而盡。
花含花容顏甜美,尤其一對唇瓣仿佛朵盛開的牡丹般紅潤欲滴。也正因這張櫻唇在她出生時便如此醒目,花丞相才親自點瞭個含花的名諱。
皇後與貴妃並蒂雙姝,皆是絕色容顏,除瞭早朝之外日夜陪伴在君王身邊,不時低聲笑語,飲酒作樂。有這樣一對絕色佳人陪伴,年輕的張聖傑又怎能不耽於酒色?
「胡江口軍八萬,糧草可支應六月,軍械原本便頗有餘,足可再裝備三萬大軍。吳祭酒獻【江山一葉舟】圖之後,已秘密自百裡之外的煙波山處掘取僖宗遺藏一處。其中除箭枝外,七成運往他處。胡江口如今衣甲,大刀,長槍等極為富餘,箭枝更不計其數,用之不竭……渚澤河處軍六萬,糧草可支應一年,亦掘取僖宗遺藏一處……」雙姝一邊一個,艷福無邊。花含花溫順地貼在皇帝胸膛前,櫻唇微動,說得點滴不漏。
張聖傑瞇著眼聽完,在花含花臉頰上大大地親瞭一口,一臉得色全無作偽,低聲譏嘲道:「旁人以為盯死瞭花丞相與費國師,朕便失左膀右臂,凡事脫不得眼線。豈知朕的宮中還有兩隻小左膀右臂,就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是開懷,仿佛摟著兩位絕色佳人便志得意滿,什麼天下,什麼黎民,什麼志向,都全數不放在心上瞭。
「幼時全不知族中待臣妾如此嚴苛是何意,直到嫁與陛下才明瞭。」花含花輕聲低語,蹙眉憂傷道:「臣妾鬥膽一句,望陛下勿怪:從前以為公公庸弱無為,現今才覺他雄才大略。忍一時之氣易,忍一生之氣難。臣妾記憶裡公公的唯唯諾諾,回憶起來全是他談笑風生,智珠在握瞭……」
「然也!」張聖傑似乎對她口稱公公的【不敬之言】甚是喜歡,露出神往之色道:「朕能手握三十萬大軍,如臂使指,全賴父皇深謀遠慮!若非他一生積累,哪有今日能與燕國殊死一搏的局面?這一戰……居然有瞭三成勝算,恐怕父皇也從未想過吧……」
「三成?」費紫凝沉聲正色道:「燕軍百戰,陛下不可輕敵。」
「沒有輕敵……」張聖傑又喝瞭口熱酒,道:「你們對吳征還不夠瞭解。可曾記得燕秦之戰因何而終?燕軍圍困三關,又偷襲亭城,原本戰局已是三七之數。隻因吳征大破狄俊彥,才硬生生地逆天改命。吳兄……最擅機變,所學又雜,有瞭他,咱們的勝算便多瞭兩成。」
「兩成這麼多?那豈不是原先隻有一成?」
「原先是半成,燕賊和草馬先打瞭一場,又是新皇登基難免急於立功,所以加瞭半成。」張聖傑哈哈一笑,道:「也隻有一成瞭……你們想想,若是盛燕兩國打起來,大秦必然是分兵二路,一路從涼州東進拖住燕軍。不過涼州關隘穩固,難有寸進,想要攫取利益,還是順江東下,無論擊燕軍也好,還是擊盛軍也好,可順勢而為。常理而言,順手抄走盛國國土,再聯軍擊退燕軍是上上之策。正因如此,燕國歷來才放瞭大盛一條生路,隻威壓,不曾開戰。」
「啊……臣妾懂瞭。」費紫凝與花含花異口同聲地恍然大悟道。
「這一回開戰,是大盛唯一一次機會。不打,隻是慢性死亡,就是燕賊嘴邊的一塊肉,他什麼時候想吃便吃。打,才有一線生機!咱們主動開戰,最怕的就是大秦趁機漁利。吳兄東入紫陵城,順手將沒用的江州拋瞭出去,就是一手點睛妙筆!朕,這就往江州秘密傳去國書,讓梁玉宇也嘗一嘗難受的滋味。」
「撲哧。」費紫凝忍不住笑道:「江州隻是商途與要道,卻沒得農耕基業,吳祭酒留在手中全無用處。但是給瞭梁玉宇便不同,他畢竟是欽定的太子,登基也是名正言順,隻消在江州坐鎮,自能拉攏一大批豪族支持,如今也是與成都城分庭抗禮的局面。江州四面圍困之地,梁玉宇勢弱正苦苦支撐,巴不得咱們和燕賊打個十年八載無暇他顧,豈敢正眼瞧我大盛江山?成都城裡若有任何動向,非得從他江州過,他不能坐視不理,恰如給大秦國嵌入瞭一顆釘子,不拔瞭休想入我盛國邊境。陛下給梁玉宇送去結盟國書,他明知是飲鴆止渴,還是非喝下去不可。唉,臣妾這才明白陛下所言:幸虧吳祭酒的根基並非帝王之資,昆侖一系從未有自立的反意。否則此前暗中籌劃,待吳祭酒有瞭根基之地,一切還真都難說。」
「哈哈哈……」張聖傑笑聲不絕,聽著甚是開懷,遠遠望去,兩位絕色佳人的竊竊私語不知說中瞭什麼妙處,才逗得他這般開心。良久笑聲才止歇,張聖傑隨手寫好瞭國書,沉吟道:「吳兄這份大禮之重,朕務必將他的事情辦得妥妥當當,才能回報個中恩情之萬一……」
「也不知道姐姐在軍營裡怎樣瞭……」
「這倒不需操心,吳兄為人詼諧有趣,還肯吃虧,女子最吃的就這一套。兩人朝夕相處,遲早要生出感情來。這事可是費國師親自來向朕商討過的,馬虎不得。」
「嗯?爺爺和陛下說過?」
「你姐姐幼年離傢,又是倪大學士的女兒,可虧欠瞭她不少是其一;她在天陰門裡學藝,多多少少也幫過朕是其二。既然回瞭紫陵城,年紀也不輕啦,婚姻大事當然不可馬虎。祝傢主上門提親之後,國師覺得是門好親事,還特意與朕談過,朕也覺得是門好親事!現下就看你姐姐怎生個說法瞭。」
「此事姑姑和姑丈一言不發,原是在等姐姐的意思瞭……先前虧欠瞭她的,此次要她自己滿意瞭才成,誰也勉強不瞭。」
「是啊。不過吳兄的風流債可沒那麼容易還完,算算時間,他也該去陷陣營咯。那裡還有位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在等著他……」
「撲哧……倒也有趣,還真想看看他要怎麼辦才好。」
……………………
冬雪皚皚,這一年的寒意似乎分外重些,聽聞葬天江兩岸十日裡有五六日在晨間都是白霧茫茫。大江兩岸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北邊瞭。
「草馬黑胡近年來頻頻南下,除瞭世代仇怨等等之外,天氣更為寒冷也是主因之一。近年的冬季更冷,草原上過冬更加艱難,所以黑胡人南下的欲望越發強烈些。想要掠取更多的過冬物資,更想占據這一片繁華溫暖之地。否則他們在草原上每年冬季會死更多的牛羊,也會死更多的人。」
「顧大夫說得有理,我怎麼就想不到?」圍在篝火旁取暖閑談的人群恍然大悟道。除去傢國情仇,生存是人類普遍而不變的主題。先前女子寥寥幾句,便剖析到瞭點子上,難怪引來一片贊譽。
女子微微一笑,一雙熠熠生光的眼眸一轉,燦若天上繁星,媚若洞庭秋水,還有股光華照過美玉時一閃而過的靈氣四溢。光這一雙眼睛就足以將人的魂魄勾瞭去,更不說她麗質天成之外,更有種大傢豪族才能養出的特殊氣質,在環境艱苦的軍營裡,就是最引人矚目的仙宮奇花。
「不是我說得有理,是他說得有理,都是他從前說過我才能知道這一節。」顧盼暗自想著,凝視火光微微出神。
悄悄來到陷陣營之後,也是少女初次完完全全地獨自生活。
數月軍營生活讓她大是充實。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情,也得來數之不盡的稱謝,感激,羨慕或是愛意。每每隻是淡淡一笑,或是輕輕點頭,心中還是免不瞭那份少女的得意與滿足。醫官在軍中的地位超然,加之那位百夫長的前車之覆,再沒人敢來對她不敬。她不知如何回應那麼多善意,報以一笑便是最貼切,也最適合的應對。
比起吳府裡那一院子的臥虎藏龍,軍士兵丁們就要差瞭不知道多少。顧盼盡可能地融入進去,不露出哪裡都高人一等的優越感,隻在關鍵之處偶爾說上那麼一兩句。倒不是要刻意顯擺,而是軍中袍澤之情,有些事情幫著解惑也是當然。
每逢此刻,都是她最為閃亮之時,也是她思念最深之時。
青梅竹馬的大師兄當上瞭掌門,卻不是她數年來憧憬的模樣。沒有莊嚴隆重的典禮,沒有萬眾矚目的榮耀,自打幼時聽說奚半樓登位的模樣時,就一直憧憬瞭有朝一日大師兄會遠比奚半樓更加地風光。
甚至她私自下山來到成都之後,大師兄待她也一日【差】於一日。在曠野裡眺望繁星之時,顧盼猛然覺得,吳征待她的寵愛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越發淡薄瞭。幼時隻消自己一句話,甚至連話都不必出口,吳征定會幫她辦得妥妥當當。無論這個想法多麼荒誕,或是多麼離經叛道,吳征都會答應,隻要她開心便成。後來便有些事情不答應瞭,任由自己怎麼撒嬌,任由他露出多麼寵溺的眼神,最終還是會歉然搖頭。雖每一回都會哄得自己回心轉意,不再生氣,可事情卻沒有回旋的餘地。到瞭成都之後,他的寵溺就隻剩瞭小事。惦記著自己愛吃什麼,愛穿什麼,愛用什麼。大師兄缺銀子的時候會給她買好的,不缺銀子之後就給她最好的。可除瞭這些小事之外,一切都得依規矩,誰都不得違反,包括她自己在內。
苦修不能落下,禁令沒得商量,每晚聽完瞭故事央他多陪伴會兒,有時可得償所望,有時得到的也隻有歉然的搖頭。越是長大,就越發地失落不正是從此而來的麼?
在涼州身陷危機重重,魂牽夢縈的大師兄卻與自己的娘親時時心意相通,再傻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曖昧。那一刻,真是分外地失落,分外地難受。難受得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於下定決心逃離瞭那座無法形容的府邸,松瞭一大口氣。軍營的生活枯燥無味,條件別說比吳府,就算比在昆侖山被罰面壁還要不如,可是顧盼甘之如飴。憑借自己的雙手,武功,智慧所掙來的東西,比什麼都讓人踏實。
隻是煩惱就像風兒一樣揮之難去。
武功不必說,每一招每一式都會想起昆侖,都擺脫不瞭他的影子。智慧裡更全是他的烙印,在每一晚說的輕松又精彩的故事裡,早被他精心融入瞭各種道理,隨著他的聲音深深地刻在腦海。
「他是真真正正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男子,就不會隻屬於一個女子,也不會……永遠隻寵著一個女子。」顧盼黯然,又想起往事來。
篝火漸熄,人群散去,到瞭夜間宵禁的時辰,除瞭巡弋當值的兵丁之外,誰也不能無故離開營帳,軍中也到瞭安歇之時。裹著棉被在帳子底下不住灌入的寒風中,今夜睡意全無。
這處自打招募起便十分奇怪的陷陣營操練至今,已有瞭模樣。每日受傷的兵丁漸漸少瞭,動作迅捷勇猛瞭,防禦起騎兵來也不再盡是慌張懼怕,懂得就近據高減緩騎兵的沖擊之勢,再結長槍陣拒敵。雖從沒人說過,可這支待遇算得上十分優渥的陷陣營為的就是防禦燕國鐵騎,人人心知肚明。
戰場不比操演,燕軍的鐵騎天下無雙,連北地在馬背上長大的草馬黑胡人都不是對手。日復一日的演練到瞭戰場上會不會有作用誰也不知,也需燕軍一個沖鋒,呼啦啦地便把整支軍沖得七零八落,再被風卷殘雲似地追殺殆盡。
軍中始終都有疑慮,不知道這樣一支專門防備騎軍的陷陣營成立起來是何意,但是顧盼知道。燕盛兩國必然有一場決定盛國國運的大戰。敗,則盛國再無希望,勝,或有些許轉機。陰差陽錯,竟然就投到瞭這樣一支軍伍裡來。害怕與畏懼之餘,顧盼心中也有些許寬慰。
這樣一支軍伍,十有八九要埋骨沙場的。幾個月的操演並不足以去對抗燕軍鐵騎,至少在顧盼的眼界裡,還遠遠不夠。她沒有參與過戰役,可是從涼州一路殺到江州,血淋淋的廝殺已見過不少,眼力也強瞭許多。陷陣營裡甚至的將官都很少,隻由些許百夫長,千夫長暫時統領。沒有大將,這樣的軍伍作用實在不大。
死在戰場上,也可以吧……正是明瞭前因後果,顧盼才願意更多地與最普通的兵丁們圍坐在篝火旁,聽他們並不高明的言談,看他們平凡的笑容,再不時地說些道理。或許一年之後,這隻軍伍裡的每一個人都會一同埋骨沙場。
縮在被窩裡的顧盼隻覺寒風吹過發梢,頭皮一陣陣發涼,棉被裹著的嬌軀卻熱瞭起來:「你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抱抱我瞭……甚至連牽牽我的手,都不肯答應……」
不願想起他,又時時魂牽夢縈。顧盼從沒有這麼討厭,憎恨過黑夜。仿佛隻有天光大放,便可以忙碌得沒空去想念與回憶,更不會身上燥熱難忍,仿佛無數的螞蟻在叮咬著,奇癢難當。唯有暗中默運母親傳授的功法,搬運周天之法十分怪異的《清心訣》才能挨過去……
這門功法雖是母親所授,可是她記憶猶新。大師兄下山之時母親受瞭傷未曾相送,於是大師兄給瞭母親一封信,那封信驚鴻一瞥,卻看得清清楚楚有這篇《清心訣》。
默運內力,待心情寧定下來時睜開雙眸,漫天繁星已退散,彎月也落到瞭山尖。顧盼暗嘆一聲,睡吧,天明瞭還有數不完的事兒要做,也聽說有一大批將官要來陷陣營裡充實軍力。希望,能讓這支軍強大些,能多活下來些人吧……
哨聲尖銳地響徹全營,驚醒瞭每一個兵丁。顧盼豁然睜開眼眸起身著上外袍,動作迅速幹脆,全然沒瞭從前冬日清晨的慵懶,與時不時賴一會兒床。
和平日一樣,總有人比她更早起一會兒。同樣身為醫女的巧兒已燒好瞭熱水,據她自己所言若是用冷水洗面會讓她整張臉都發紅發癢,所以每日都會早些起身,早早燒好一大鍋熱水,她自用少許,其餘的都留給營中的袍澤們。也沒多少日,她就對顧盼的本領崇拜得五體投地,沒事就願跟在她身邊,隻是打打下手也滿足得很。
用巧兒備好的柳枝凈瞭口,熱騰騰的方巾敷在臉上驅散瞭寒意。顧盼在包袱裡取出一盒凝脂樣的白玉膏,珍而重之地抹在兩隻肉呼呼的小腳上。即使到瞭艱苦的軍營,即使每日不再梳妝打扮,即使連身上的衣物破瞭也隻需補補將就著即可,每一日顧盼都會小心地保養這一對蓮足。
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就是倍感珍惜,也倍覺思念她在昆侖山的最後一日。那一日她用這對蓮足踢起珠翠般的水花,思念著青梅竹馬的人兒,隨後一時沖動就義無反顧地跑下瞭昆侖山,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到瞭寒冬時節就更是小心,一日三回地將白玉膏在蓮足上抹勻,按揉,唯恐留下丁點不雅的疤痕,更別說難看的凍瘡瞭。——衣著穿搭的時間可以免去,節省下來的便用在這裡。
營中再度傳來三長一短的哨聲,隨著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又遠遠地離去。這是全營集結的哨聲,就是夥夫也得停下手中的活計。大軍集結起來收到的命令很簡單,半個時辰用飯,隨後半個時辰打點收拾行裝,開拔。
天寒地凍的冬季,即使沒有下雪長途跋涉也分外艱難,何況近日來始終大雪封天?千裡之外的目的地,居然隻給瞭二十日的行程時間。若是隻是軍旅還好,那些糧草,軍械又該如何運輸?
幸好將軍很快下瞭令,隻需攜帶隨身細軟即可,糧草在途中有支應,大型笨重的軍械也不必帶瞭。
山高路遠,道阻且長。五萬人的陷陣營排成蜿蜒的長龍向西翻山越嶺。沒有衣甲,沒有明晃晃的長槍利劍,隻有寒風中瑟縮的軍伍,在風雪中走得十分狼狽。看上去不像一支已操練有素的強軍,更像一大隊的難民。
「這是要開戰瞭麼?」疑問始終縈繞在顧盼心頭。
少女跟隨著軍伍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中。今年的冬季特別寒冷,雪也下得特別地大,足以沒過她半截小腿。——少女年歲雖尚幼,發育得卻特別地好,且完全繼承瞭母親的高挑身材。那兩條圓潤筆直的長腿幾可直追韓歸雁。
糧草的支應沿途都已備好。不知從何時起,盛國境內立起許多寨柵,俱在人煙稀少之處。大軍的行進則沿著這些寨柵,從這一個,再到下一個。寨柵似是特地為大軍所設立的驛站,裡頭一應補給俱全,每日還有小隊的車馬像是商隊一樣地出發,不知前往何處。
除瞭提供衣食之外,寨柵裡還有件雷打不動的事——每到一處,就會有朝中最新的消息傳來。聽說皇城裡派遣八百裡快馬每日傳遞,從無斷絕。作為一名秦國人,顧盼尚不能完全融入盛國百姓的興衰榮辱之中,她冷冷地聽著朝堂上的爭端,聽著燕國對盛國的進一步欺壓,疾言厲色,甚至明告陛下,燕國北方邊界大勝草馬黑胡的鐵騎已在南下。
欒廣江死前將草馬黑胡遠遠地趕走,幾乎已絕後患。騰出手來的燕國解決瞭北方的安定,終於可以放出手來對付秦盛兩國,形勢之惡劣恐怖,頗有燃眉之勢。
燕國使臣孫賢志入盛,陛下飽受凌辱之時陷陣營裡便憤憤不平。當瞭兵,難免都會沾染更強烈的血性,且盛國雖說從前被欺壓慣瞭,但新皇登基,誰不期盼著有所不同?誰又願意低人一等,被燕人嘲諷為盛豬?
顧盼冷眼旁觀,見天氣一天比一天更寒冷,軍中的同仇敵愾之心卻一日比一日更加火熱,士氣之高漲,遠遠不是剛成軍時的迷茫不明所以能比擬的。她隻有疑慮更甚:燕盛必有一戰,燕國剛與草馬黑胡大戰一場,甚至要用三個結盟剿滅暗香零落賊黨這個借口來拖延時間。草馬黑胡可不是易於之輩,燕國就算大獲全勝,也必然人困馬乏,不休養生息個一兩年未必緩得過一口氣來。——兵丁行軍換防不是小事,也不是易事。北方邊境安寧之後,燕國更是要重新佈局兵馬,不可能一蹴而就。這個時候,燕國派遣使臣對盛國施壓,不就是暫時不好開戰的原因麼?甚至欒楚廷把張聖傑放回紫陵城,最早打的可是讓張傢兩兄弟爭奪皇位引起內亂的如意算盤。
燕國此時為何會焦急地要與盛國開戰?若是大師兄的話,定會一邊施壓盛國,一邊安守邊邦,兩年之後一鼓作氣可下。
顧盼眼波流轉,這一番分析思考,連自傢都覺得驚詫。為何能夠做到這些她又清清楚楚,從前聽故事時,她最愛聽些陣前決死,愛恨情仇,可吳征說得最仔細的卻是世易時移的前因後果。她再不愛聽,再怎麼變著法兒央求略過,吳征總是寵溺地捏捏她的鼻子,再笑著搖頭,繼續反反復復,變著讓她感興趣的方法說,強要她認認真真地聽。還被威脅不聽或是聽瞭沒記在心裡會被罰打屁股。
顧盼怦然心動。——打屁股可不是被手掌脆生生地啪啪打上兩下,響亮又不疼痛,還有別樣的親昵。而是用竹板子打,雖也脆生生地,可一點也不親昵。且吳征在她幼時隨口而言,某日再說出同樣的話時,見少女臉泛紅暈,就再也不說這一句瞭。罰起來也是隻撓癢癢似地打打手心以替。
日子已過去瞭一半,行程還未過半。接下來的時日要加緊趕路,會更艱苦,更加辛勞。顧盼拉緊瞭營帳寬衣躺下,運起【清心訣】片刻倦意便襲上眼簾,迷迷糊糊地睡去。
……………………
漆黑的洞窟深處燃起忽明忽暗的火光,不知是否燈下黑的緣故,洞口起一大段甬道裡仍是暗摸摸的,目不能視物,更讓深處的火光顯得陰森可怖,不知燃起火光是為瞭禦寒,還是正在燒烤著什麼東西。
倪妙筠抿瞭抿唇,低頭貓腰鉆進瞭一人高的甬道。她身量高挑,不得不微微弓著身軀才能通過。牛皮長靴踩在凍得發硬的地底,發出【騰騰】聲,清脆又飄渺地回蕩在甬道裡。正是她並未避諱,又身姿輕盈才有如此美妙的聲音。
穿過甬道是一處寬大的石室,處處簡陋,除瞭堅固之外幾是草草開鑿。唯獨一座人像石雕刻得栩栩如生,尤其是那副面容,那雙眼睛,仿佛正戲謔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僅是石室,石室裡的人,還有這個世界。
石像前的男子聽見響動也不回身,隻抓起一把枯柴添在火堆裡,讓室內更加溫暖些。
很少見到他如此沉默,這樣發愣,隻是呆呆地看著石像,仿佛再與那雙戲謔的眼睛對視,兩人的目光裡都說著無數旁人聽不懂的話。也很少見他那麼落寞,那麼難受。或許在他接過昆侖掌門令牌之時,他的心比現下更為艱澀難忍,更為淒惶不安。隻是那一刻,自己未曾在他身邊,待得再見面時,他已調適好瞭一切,大膽地直視一切艱難苦楚,面對重重迷霧。
倪妙筠忽覺心安,他就是這樣,每每以出人意表的手段排除萬難,仿佛沒有什麼事會真正地難倒他。雖不是什麼呼風喚雨,輕易就能挽狂瀾於既倒的神仙,可隻要有他在,任何事的勝算便神奇地憑空增瞭兩成。
「冷不冷?」吳征還是與寧鵬翼的石像對視,淡淡問道。
「不冷,你呢?」倪妙筠靠近火堆瞭些,從石像裡除瞭戲謔她什麼也看不出來,也不明白吳征為何一直在看,在石室裡也呆瞭足有一日。
「烤著火還挺暖,軍器都搬出去瞭?」這是發掘的第四處僖宗遺藏,也是盛國境內最後一座遺藏所在。除瞭桃花山之物,盛國境內的三處遺藏在發掘之後便即拆毀,這裡是最後一處,也是盛國裡最後一座寧鵬翼的石像。
「嗯。你……不歇一歇,明日就要動身瞭。」兩人之間拌嘴的鬥氣早已消瞭。吳征每日都很忙,忙得幾乎停不下來,除瞭營中諸事之外,韓鐵衣還逼著他學瞭好些東西。倪妙筠雖每日都陪在他身邊幾乎寸步不離,可沒多少機會閑聊,更別提親近或是撩撥些情愫瞭。
「再過一會兒。」吳征喃喃道:「下一回再見到這個人就不知要到何時瞭……也或者永遠都沒機會再見到。」
「給。溫山貯藏的冬桔,我剛嘗過一顆,挺甜。」
「冬天想吃些蔬果可不易……」兩人之間就是這麼淡淡的,卻不由自主地越發熟悉,越發親近,也越發喜歡這份簡單又特別的情愫:「你也吃。」
吳征並未如尋常人一樣將桔皮剝盡取出果肉,而是桔皮上下撕去兩隻小碗蓋似得一塊,露出果肉頭尾兩截。再把中間仍粘於果肉的桔皮劃開,那桔皮就像條絲帶一樣垂下,展露出中央的果肉來。
「嗯。」點點滴滴都有不同,即使他沒有刻意,也有許許多多新奇有趣的妙法兒,給簡單的軍中生活增添不少樂趣與光彩。倪妙筠輕咬酸甜可口的桔子,似已習慣,也喜歡瞭這種簡單而不平凡,就像吳征這個人一樣。
「你知道麼。」吳征指著寧鵬翼的石像道:「他若是還活著,我會掉頭就走,躲得遠遠的。中原大地他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我一概不管,也不敢惹他。」
「這人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既然你這麼忌憚他,一定有你的道理。」
「不是忌憚,就是怕,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這個世上也沒有人是他的對手。與他作對就是自尋死路而已。」吳征搖瞭搖頭,又欣慰地笑瞭起來道:「幸好他早就死瞭,所以咱們想做的事情都還有希望。他從前做下的那些事,我也還有機會抹得幹幹凈凈,還中原一片清凈。今後還是不要再見瞭吧,啊?不好意思瞭,我得瞭你不少好處,彼此之間還有不少淵源,不過你從前做的事情我不喜歡,所以你的一切,都不該再存在瞭。包括你的過去,你留下的一切,你的子侄後代。呵呵,不好意思瞭唉……」
沒頭沒腦,像自言自語,又像再與石像對話,倪妙筠扁瞭扁嘴,隻能把他當做瘋病發瞭,由得他去。
「走吧。」吳征將桔皮拋在火堆裡,轉身拉起倪妙筠就要離去。
倪妙筠指尖一縮,終究沒有抖開任由吳征捉住。兩傢的親事幾乎板上釘釘,除非戰場上誰有什麼三長兩短。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甩開?這叫事已如此,與自傢肯還是不肯無關。
倪妙筠一邊安慰著自己,一邊問道:「怎地又忽然想走瞭?」
「這人死瞭百來年啦,再可怕也沒什麼瞭不起,我在這裡呆瞭一日已習慣瞭,就是忽然想起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來。」吳征齜牙咧嘴,一副十分恐慌的樣子道:「陷陣營那邊,我刻意讓他們大冷天的長途跋涉。你知道的,盼兒自小沒吃過什麼苦頭,就是想讓她知難而退,最好逼得她吃不消半路偷跑。沒想這小丫頭一路就這麼熬瞭下來,三日後就要抵達柴郡,你說我慌不慌?」
倪妙筠一甩手臂嗔道:「誰讓你這麼卑鄙無恥!」柔荑被男子粗糙的大手握在掌心,雖是暖融融地,可舒適之感越發讓她心慌。吳征一提顧盼之事,她心中又有些泛酸的火氣,借機甩脫。
「我……」吳征目中的驚慌之意忽然暗淡,無比惆悵道:「人長的帥就是麻煩。」
「……」倪妙筠無語,出瞭洞口後取出一隻木盒交予吳征,冷聲道:「回去瞭自行帶上,從此麻煩再與你無關。」
吳征打開一看是張人皮面具,做得簡直可稱猙獰可怖,帶上瞭必然其醜無比,誰都不願多看一眼。他驚道:「你……你……最毒婦人心啊……你為瞭獨霸我一人,竟然使出這樣陰險毒辣的計策。你就不想想,我帶上瞭之後再也沒瞭麻煩,可你天天跟在我身邊,看著定是每時每刻都在難受。再一想這張面具後的英偉姿容,心中難免遺憾非常,豈不是就此食難下咽?」
「難……難受個鬼……誰愛看你想你……最好離我遠遠的……」倪妙筠跺瞭跺腳,氣呼呼地飛也似地去瞭。今夜可謂近幾月來兩人話最多的一次,平日不多說相安無事,多說兩句又被他激得氣不打一處來。
心中悶氣未完,吳征的話又從後飄來:「陛下的旨意,你得挨著我近近的……你這是要抗旨不成?」
倪妙筠高挑的身姿剛剛躍起飄過山石,聞言打瞭一跌險些從半空摔瞭下來。要問以倪仙子的武功為何會失手跌跤,那自是心慌意亂,魂不守舍之故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