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清晨陽光柔魅,高飛的雲雀歡唱之聲不需清風也能捎來陣陣脆亮。水霧像層薄薄的輕紗,旖旎而嫵媚。可一片片的葉子由青轉黃,終究在幹枯瞭之後落下,旋轉著,跳躍著,帶著無盡的遺憾無可奈何地投入大地的懷抱。
柔惜雪推開房門時,正面對落下瞭不少枯葉的院子。她心中一跳,在憂傷的季節裡,人總難以避免往日的思念與惆悵,即使淡漠如她也不例外。——那股峭然的愁緒就像山溪一樣時緩時急,在無盡的秋風裡悄悄潛入人心,排不開,躲不去。
她雙眸一黯,情不自禁地垂下頭低吟經文,邁著沉重的步伐向佛堂走去。
腳步的沉重不僅是深深的自責與負罪感,也因功力全失,身軀慵懶無力,才使得院落裡路雖平,步伐難安定。天陰門裡百餘年傳承連同著廣廈屋舍被一把火燒成瞭灰燼,同門死的死,歸順的歸順,震撼世間百年的天陰門金字招牌如今片瓦無存,隻留下幾個幸存者茍且偷生,寄人籬下。更可恨的是,兩名仇人仍自逍遙,一人已是萬乘之尊,另一人也大有可能成為萬乘之尊。
支撐自己苦熬二十年的精神支柱轟然倒塌,前途渺茫看不見任何希望,自己猶似個活死人,不是活死人還能如何?佛魔雙界分,人間劫紛紛;普法降甘霖,苦海現佛尊。可笑心中一片禮佛赤誠,危難之時佛祖不曾顯靈,甚至沒有點滴護佑。如果佛祖要給自己劫難無數,那同門又是何辜?
念珠上的名字就像用刻刀劃在瞭心口裡,鮮血涓涓難止。柔惜雪面目表情地木然拿起念珠盤上手掌,燃香插好,盤坐在蒲團上低聲誦起經文來。
佛祖不顯靈,可一身罪業無從寄托,仍需歌頌著佛號尋求一點點心靈的慰籍。否則不再威力無窮的身體早已不堪承受。
誦過瞭幾篇經,柔惜雪睜開眼來。目蘊雷電,幾乎能直透人心,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模糊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能聚集在一起看清。人之寄情於虛無縹緲,大多源於無力與絕望,現今這個沒用的身體,願望再多再好又有什麼希望呢?
柔惜雪又木然起身,唯因坐久瞭腰腿酸麻而微蹙瞭蹙眉頭,步履蹣跚地一頓一頓挨至石桌。時至今日,黯然已變得麻木,就像血行不暢的腿腳一樣,沒有什麼神妙之方,隻能等著慢慢恢復。可悲的是,不久之後又將是一個循環。
蒲團前祈祝,石桌前稍事休息再發發呆,已是她的所有。這座小院就是她全部的天地,仿佛藏在這裡就能躲開譏嘲與鄙夷,以及生生世世都難以償還消弭的罪業。
吱呀聲響起,嬌小的身影閃瞭進來。小院不閉門,也時常有些人會來,比如前日的吳征與祝雅瞳。覆滅的天陰門裡,最為熟悉親近的另三位幸存者都對她保有尊敬,但唯有這個嬌小的身影才能讓柔惜雪心中一暖。
對她的栽培,還有從前一番維護的苦心沒有白費。這個冷冰冰的弟子不知何時被剝去瞭身周的堅冰,越發活潑,越發可人,甚至有一股激人向上的力量。而她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為何強要將她許配給皇室,打心底全是出於對她的愛護。更加慶幸的是,自己的一番好意終究沒有稱心如意,否則現在她要面對怎樣的苦難。天傢無情,最安全的後路也是萬丈深淵。
「師尊。」冷月玦背著個背囊,雙掌在小腹前捧著一大疊直抵脖頸的書冊,以下頜按穩瞭行來放在石桌上,拍瞭拍手道:「徒兒來晚瞭,師尊勿怪。」
「嗯。」即使心生暖意,柔惜雪依然淡淡地應道,徒兒的用心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然而一切都不會有什麼不同。自己沒有開口,隻是從前對她苛求太多,現下沒瞭未來和希望,不如由得她去瞭。
「吳掌門來信說您答應瞭要一同重修典籍,徒兒刻意多拿瞭些空白書冊來,等用完瞭再取。」冷月玦解開背囊,整理出狼毫香墨,硯臺筆洗道。
「什麼?」
「嗯?」師徒都是清凈寡淡的性子,但互相之間頗為知心。柔惜雪不明所以,冷月玦便醒悟過來道:「他誆我……」
少女紅著臉,三分薄怒,三分嗔怪,另有四分羞悅,似在嬌嗔情郎拿她玩笑取樂,卻偏生沒有半點怪罪。那楚楚動人的俏臉純真而明媚,正是發自心底的愛意才有的模樣。
柔惜雪心中一動,竟生出些羨慕來。她當然知道徒兒生就一副絕色之姿,可從前又哪曾見她這般模樣,又何曾會去關註她一喜一怒的嬌俏。
「師尊既沒答應也無妨,徒兒來做就是。」冷月玦一邊磨墨,一邊自顧自地道:「他們昆侖派重修典籍之事進展甚速,咱們天陰門也不能差瞭。師尊您忙您的,空閑時若是無聊,幫著徒兒看一看是否有缺漏可好?」
「嗯?」柔惜雪張瞭張嘴,最終未發一言,隻看著冷月玦攤開第一本未曾裝訂牢固的書冊,翻過封面,在扉頁裡寫下二句。
「昆侖也是一身的血海深仇,但和咱們天陰門相比還要好上些許。吳掌門不服輸,不認命,門人士氣也旺,連林師姑都打著精神。徒兒前段時日又旁事纏身擠不出功夫,咱們天陰門氣勢上可不能弱於昆侖派,現下開始追趕也不遲。師尊重傷初愈也不忙於一時,從前師尊照料徒兒多年,現下讓徒兒來照料師尊,打點門派。」冷月玦細心地寫下兩句七字詩,舉起來以嘴輕輕吹幹擺在柔惜雪面前曼聲吟道:「手握靈珠常奮筆,心開天籟亦吹簫。師尊您看吳掌門贈的這二句如何?」
一口一個吳掌門,叫的如口中含蜜,甜膩無比,與嘴角淡淡卻掩不去的笑容相得益彰。柔惜雪心中暗嘆,愛徒已是全心撲在吳征身上,愛的銘心刻骨。想來吳征待她也是極好,才能讓冷月玦這般情深。——除瞭疼愛之外,幫襯也是竭盡全力,冷月玦不灰心喪氣反倒鬥志昂揚,隻怕吳征占瞭好大的功勞。柔惜雪心下頗寬慰,比起自傢從前的孤軍奮戰,愛徒有能人誠心誠意地幫襯,就是大大的幸事。
從前嚴苛的性子隨著武功的消失,希望的泯滅似也消散,隻要愛徒開心便好。柔惜雪輕聲道:「昆侖是道傢,修行法門與咱們佛宗有別,這兩句麼……」
「吳掌門說,天下大道殊途同歸,武功如此,修行也是如此。佛也好,道也好,不都是勸人向善麼?」
柔惜雪不願與愛徒爭執,隻道:「依上下兩句的意思,這個【亦】字當用【不】字更妥些。以他的才智,不知是怎生想的。」
「師尊所言大有道理,此前我也這麼想,到瞭這裡我才忽然明白個中之意。」冷月玦興高采烈道:「若是這裡用不字,兩句的意思便是說自傢修行,即使靈珠在握也不可忘瞭精益求精,修行更上一層樓。而這些均未必為外人所道,心有天籟之音何須鳴蕭奏曲,悟得大道自當遠離凡俗。可是我等均是俗人,在凡俗中為聲名所累,恩仇所牽,現下這座府邸裡的每一位都是如此。若是隻做自傢修行,豈不是逃避現實?這個不字改作瞭亦,含義便截然不同。昆侖派也好,天陰門也罷,豈有甘於沉淪者?師門恩重,徒兒就算哪一日悟得大道,必然引吭高歌,叫天下知曉,重振天陰門才對。」
冷月玦說完,院裡一時沒瞭人聲,隻餘她興奮地左右踱步時踩著落葉的沙沙聲。柔惜雪仍是木然著臉龐,許久才道:「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這一席話說下來,讓柔惜雪覺得比愛徒一輩子說過的話都多。而看她略有些興奮地逡巡著,柔惜雪猜測是不是得到瞭什麼保證,才會如此激動。
「是。隻是徒兒先行應承瞭吳掌門保密,現下還不能說與師尊。」冷月玦大方地承認,歉然道。
「嗯。」柔惜雪隨口應道,隨手拿起瞭支筆,隨意攤開一本書冊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寫字瞭……」
提起的手臂顫巍巍的,手掌也遠不及從前的穩定。可筆鋒一落在頁面上留下墨跡,柔惜雪腦中便不自覺地湧過無數從前藏經閣中的典籍,妙語,再也停不下來,唰唰唰地寫瞭下去……
…………………………
即使在多雨濕潤的江南,在草葉枯萎的原野裡,蕭瑟的秋風起時依舊刮得漫天塵土飛揚。
什麼枯黃改變瞭世界的眼色,還是最浪漫的季節,再好的形容與贊賞都讓塵土給吹得一幹二凈。吳征實在不喜歡這個季節——久久沒有一場雨,隻消起瞭風,不需多時就能讓桌面浮上一層灰土。一個時辰不擦,摸上去便是又粗又臟。何況是在曠野中的軍營。
大風天氣卷來的沙土能讓人在呼吸間都吃上一嘴的灰。吳征與身旁的營中兵丁們都不由自主地瞇起瞭眼,重重朝地上吐瞭一口。拉好瞭架勢,目光還百忙之中朝操演的校場邊一瞥。
軍營裡的血氣旺盛,當然夾雜著豪爽男兒的體味。一天操演下來,曠野中似乎都是汗臭。向來優渥,又有過軍中經歷的吳征尚且有時難以忍受,何況嬌滴滴的女子。
張聖傑的旨意一經宣讀,倪妙筠便正式成瞭監軍,與吳征同桌而食,出入結伴,近乎形影不離。隻是那日的調笑過後,吳征幾回搭訕均換來白眼冷哼,任憑他舌燦蓮花說盡瞭好話,除公事外再無半句閑談。幾回碰壁之後吳征學的乖瞭,說什麼好話?說一回,便是提醒女郎一次失言之舉,便是讓她再難堪一回。
時至今日,吳征依然心中好笑,望向倪妙筠時也不免打心眼裡佩服。大學士的女兒,偏生要來軍營裡受罪。雖說她擔負監軍之職不需操演,照樣也是諸多不便。今日刮著大風,很快也讓她的衣甲蒙上一層黃沙。秋風又何解風情?佳人的秀發與嬌顏上同樣是肉眼可見的灰土。
「咳咳……」韓鐵衣清瞭清嗓子,點著校場運足瞭真氣道:「今日和從前一樣,兵器任選,三十人為一組焚香為記,闖過去用時少者為勝,最終勝者可免半日操演。至於這位勝者之外的麼,呵呵,不好意思瞭,午後加練。」
這種大操演五日一回,吳征還是第一次參加。校場上設置瞭重重障礙,事先以黑佈蒙上,讓人看不清其中的機關。——戰場之上,哪有什麼預定的套路。這迷宮一樣的校場,不是親身進入從外難以得知個中玄機。
吳征所處是最後一組,韓鐵衣所宣稱的抽簽決定其實還是暗箱操作瞭一回,否則以吳征鶴立雞群的功力,一上場便要斷瞭其餘人奪取頭名的念想。
信香點燃插入瞭香爐,比賽便即開始。三十人爭先恐後地沖入【迷宮】,便見密密麻麻交錯的絲線如蛛網一般,顯是設置好的機關。絲線縫隙一指難容,絕不可能不觸動便閃過去。吳征氣運丹田鼓足瞭目力,身形絲毫不停撞開絲線,但聽砰砰砰暴雨般密集的弦音想起,周圍土壁上無數竹箭射瞭出來。
竹箭無尖,若是任由打在身上也不好受,更難過的是頂端均裹瞭隻粉包,打到身上便是令人難堪的記號。三十人前後撞入,黑佈蓬裡的竹箭全數發射出來,從不同的角度四下亂飛,像極瞭戰場上流矢處處,無跡可尋。
吳征躲不開絲線,但使開【聽風觀雨】,竹箭的來龍去脈卻盡在腦海。他伸手一抄捉瞭根射向面門的箭枝在掌,揮舞著撥打箭雨。
優勝者僅能有一人,那些頗為自負的,或是自覺有望爭先的,互相之間怎可能相安無事?另有些純屬看吳征不順眼,想著法兒找機會使絆子。
吳征揮手擋開迎面的兩箭,一個縱躍橫著身子低飛過去讓身後襲來的箭枝落瞭空,這一下子還竄到瞭前排,在誤中副車者的咒罵聲中回身笑道:「要暗算我,那就跟得緊些。」他手足不停,一邊輕易地撥開箭枝,一邊連連點地,與眾人越拉越遠。
這一下使出瞭真功夫,眾人便自覺與他差得太遠。這般舉重若輕,無論內外功都已是上乘之選,加之此前見過他闖陣的本事,心中氣餒也好,不爽也罷,都不免暗暗佩服。
穿過瞭箭雨,前方微弱的燈光裡現出一個拐彎。吳征刻意顯擺武功立威,足下加勁側著身轉過,不防眼前忽現數百桿竹竿!
韓鐵衣的佈置極為巧妙,精準地卡住瞭視線的死角,不轉彎看不見,一轉彎已在眼前。竹竿便是長槍的模樣,數百桿列在一起,仿佛長槍如林。
吳征應變奇速,幾在間不容發之際一點足尖,借著前沖之勢飛躍槍林。槍林之後,還有槍林,這一片後置的槍林尖端朝天,且不再是槍頭上包著粉包,而是真正削得尖瞭,雖非金鐵,紮上瞭也要掛彩。
兩片槍林,除非肋生雙翼否則不可能一躍而過,但對輕功高手而言不是問題。吳征伸手抓住槍尖腰桿發力,兩個翻身騰躍沖瞭過去。這一下翩若飛鳥,校場上圍觀的軍士們發出連連的彩聲來。
到瞭軍營之中,無論願不願都隻能認命,否則做瞭逃兵不是鬧著玩的事情。軍中最令人敬佩的就是強者,軍士一層而言,對勇力的敬佩更甚於智計。吳征飛縱騰躍,不僅迅捷無比遠遠拉下瞭後續的競爭者,且姿態瀟灑,大有舉重若輕之感,就更加叫人佩服。
連過箭雨槍林兩關,前方道路分岔,進入後又是陷阱處處,檑木過後又是滾石,將戰場上的一切模擬得十足十。吳征避開檑木陣後躍入土坡,這一處是校場上唯一能看得清的所在,但見一人高的滾石連珠炮似地順著山坡壓瞭下來,無機巧可言,唯憑個人能耐與勇氣。
吳征大喝一聲,力貫雙臂左右連揮,將一人高的滾石連連拍開。
此前也有外功高手硬闖此陣,但絕沒有吳征的迅捷,兇猛,精準。他一邊大踏步地前進,一邊拍擊,巨石應聲偏飛,足下穩穩當當地前進。這一手功夫不僅顯露瞭高明的內功,更顯身子骨強勁有力,內外兼修已達極高的境界。在場都是行傢,更是引起震天價的叫好聲。
上瞭坡頂,又是一堵三丈高墻,翻過高墻便是終點。吳征刻意賣弄,足尖在這裡一點,雙掌那裡一按,施展開昆侖輕功青雲縱,像一抹青煙一樣躍上高墻之頂。
回首四顧,隻見離得最近著也不過到瞭檑木附近,燃起的青香也不過燒瞭一半多些。一時之間,吳征也有些得意,自幼起的勤修苦練,輔以【道理訣】的神奇與完全符合他個人特質,終於也到瞭即將登臨絕頂,可以俯瞰蕓蕓眾生的這一步。再有三五年的時光,自己還會怕誰?普天之下的高手誰敢正眼看吳府?
韜光養晦的盛國會強大起來,吳府也會有應對天下高手的力量。
「霍永寧!你給老子等著!」吳征忽然面目猙獰地一咬牙,冷哼一聲躍下高墻,虎著臉一屁股坐在韓鐵衣與倪妙筠當中的位置上。
大獲全勝,殊無喜意,主將心情不佳似發瞭怒,軍士們自然有些心頭惴惴不安,噤若寒蟬。
「恭喜恭喜。」韓鐵衣低聲道:「吳將軍今日大發神威,要收服這幹野性難馴的猴子也就差瞭一席話之功,不知吳將軍準備好瞭沒有?」
「好不容易想瞭些生氣的事情板起臉!老子現在殺氣這麼重,被你一調侃你說多尷尬?」吳征嘴皮子微動,憋著怒容道:「前頭你往死裡折騰他們,一副要折騰出營嘯的模樣,還以為你有什麼高招要他們心服口服,原來就是把我推出去是吧?」
「嗯?老子當壞人,好處全讓你占瞭還不成。」韓鐵衣怪道:「要不你給我出個更好的主意。」
「……」吳征無語凝噎,嘆道:「人長的帥就是麻煩。」
「……」倪妙筠張口想鄙薄兩句,終是被這人的自鳴得意與奇怪腦洞也搞得無語凝噎,隻能從鼻腔裡哼瞭一聲,心中暗道:怎地忽然會扯到長相上面去,定是腦子有毛病和常人長得不一樣。
操演陸陸續續結束,軍士們又集中在校場上,結果已然很是明顯。這一次韓鐵衣沒有起身,吳征第一次站到瞭眾軍之前。
還是第一次做主將站在點將臺上,吳征脫下衣甲,摘去頭盔擺放好瞭,露出內著的天青色長衫來。除去衣甲頭盔,便不是以主將的身份,但內裡的長衫飄逸出塵,才讓人又記起他的另一重身份來——昆侖派掌門。
「實話實說,從前我真不屑與你們這些人為伍。我在昆侖山修行的時候,在大秦為官的時候,與你們都不是一類人。占山為王是賊,是盜匪,橫行鄉裡的也都是些沒用的紈絝,廢物。從前我瞧不起你們,一點都瞧不起。總覺得是怎樣的一群人,才能墮落至此。不過我也沒有要與你們這類人為難的意思,隻消不是犯到瞭我頭上來,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吳征低頭,珍愛地彈瞭彈身上長衫的皺褶處。即使昆侖已不復從前的威名,可於他而言銘心刻骨,也仍為之自豪:「隻是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也會和你們一樣。大秦對我百罪加身,要將我剁成肉泥。世人諷我敗傢子弟,甚至是喪門星,才給昆侖派帶來滅門之禍。哈哈,於是我和你們一樣,都成瞭戴罪之身,還有不成器的二世祖,紈絝。」
吳征攤手搖瞭搖頭,又道:「所以,我才真的放下瞭從前的架子還有優越感,平心靜氣地看你們。這裡的每一位都是我向陛下啟奏請來的。額,倪監軍不算,她是自願來的,想來是怕我偷懶。」
「哈哈……」吳征本就甚少架子極具親和力,何況那一身本事是實打實的,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能與這些從前的山賊與紈絝們說些掏心窩子的話,本就讓人心生好感。再調笑兩句軍中唯一的女子,還是絕美的女子,不由就惹來一陣哄笑。
「看完瞭才知道,呵呵,哪來的多少分別?」吳征揮手左右比劃道:「都是一樣的人物,相似的遭遇,偏生從前搞得自己像是個大戶人傢的正妻,看著那些填房,通房丫頭,乃至半掩門什麼的一臉鄙夷,惹人笑話瞭你們說是不是啊。」
「哈哈哈哈……」
軍士們笑聲更大,卻聽吳征沉下臉道:「眾口鑠金,世人都是這樣。你們每一位所受的冤屈,我都記得。若是天生的惡人,他進不得這座軍營。你們會來這裡受委屈,是因為你們不是天生的惡人,都是被逼迫無奈,即便如此,你們也沒有胡作非為,行事有底線。所以我把諸位召集起來,就是想告訴那些冤枉,瞧不起我們還要說風涼話的人,草你奶奶的,針沒紮你們身上,憑什麼替老子說不疼?」
一句話幾乎說到瞭軍士們心坎裡去,行走在陰暗之間的日子沒人好過,放蕩形骸的醉生夢死也不是本願。誰又願被人指著鼻子罵狗賊?
吳征遙指大秦道:「昆侖派上下一門忠魂歸天,坑害瞭他們的人還在逍遙法外。其實,若不是陛下收留我,我也隻能和你們一樣,要麼占山為王,要麼醉生夢死。其實,我還年輕,一定比仇人活得命更長。我本可以和你們從前一樣,逍遙些,活得爽快些。可是蒙陛下青眼,我也不願就讓那些仇人頤養天年那麼好過。我不肯認輸,所以我來這裡,一為報陛下收留與信任之恩,二為還昆侖一個清白公道。可是如今,陛下自己也不好過。你們都是土生土長的盛國人,當比我更清楚百餘年來,歷代先皇委曲求全為的是什麼,為的是誰。所以,我想告訴諸位,陛下給瞭你們改頭換面,洗清沉冤的機會,你們,又願不願意為陛下討一個公道,為自己要一份前程,為子侄留下個光耀的門楣?還是,你們願意做亡國奴?」
吳征越說聲音越大,運起瞭內力聲震荒野道:「留在這裡,代價會很高昂,今後會流很多血……所以,今日這些話說完,我不再勉強你們,也不再設任何障礙,如若還想走盡可以走得。我隻想告訴諸位,即便今日之後,我是唯一一人,那也沒關系。」
吳征拱瞭拱手施施然落座,他知道不會有人走,即使心不甘情不願,從今日起營中的每一位都會留下來。男兒都有血性,吳征的一番話正成功地激起瞭他們的血性。霍永寧選擇的都是亡命之徒,所以暗香零落隻能以威福鎮壓,永遠都是賊。吳征的選擇反其道而行之,所以這裡的群豪,就算功力差瞭些,卻可以成軍。
他閉上瞭眼,看似不願面對可能有人離去,實則智珠在握。偏生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響起,與他過不去道:「吳掌門所言倒是有理,隻是話裡話外,是欺我盛國無人麼?」
吳征開始頭疼,倪妙筠幾日不搭理他,這一開口就善者不來,不知道她要玩什麼花樣。
這女子可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單純仙子,從裝扮上便小心思十足,且極為愛美,穿著打扮都極具個人風格。這樣的女子都是極有主見,心思玲瓏剔透的主兒。何況這一位可是每每被師門賦予重任,極善隱匿藏行,若沒有顆七竅玲瓏心,哪裡辦得來這些事?
「不敢不敢,有些事說瞭沒用,做瞭才成。」吳征嘴角露出些許笑意,話中有話分明在說:你看看你,說要吃一隻白斬貴妃雞吧,可是就沒吃。耍嘴皮子有什麼用?
倪妙筠狠狠瞪瞭他一眼,看懂瞭吳征的眼神讓她心中略慌,沒好氣地向韓鐵衣道:「敢問韓教官,今日是頭名可歇息,餘者午後嚴加操演,對麼?」
「當然。」韓鐵衣眉頭一挑,忍著笑道:「隻要是營中人,無論是誰,絕無例外。」
「好。本監軍也是營中人,不參與說不過去。」倪妙筠冷笑著朝吳征一瞥,自顧自地點起根青香插入吳征那一根旁邊的香爐道:「本監軍旁觀瞭許久,多少看出些機關玄機,些許便宜本監軍也不占你的。」
這一刻的風明顯比方才還要大瞭些。青香燃起一縷煙柱,又被大風吹散,香頭一點火光明亮耀眼瞭許多,可營中所有人的目光都隻註視在倪妙筠一人身上。
她不理青香燒得甚快,一會兒便短瞭一小截,隻信步下瞭校場,回頭一瞥青香已燒瞭四分之一,這才忽然拔足奔去。
極少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見過她全力施展輕功,吳征也是第一回,直看得眼珠子都幾乎瞪瞭出來。
刺殺【雪夜魔君】項自明之時,女郎如雲似霧,如夢似幻的劍法讓吳征大開眼界。猶記得她一劍收回劍鞘反身就走,項自明的傷口處這才噴出鮮血,可想而知她的劍法之迅捷。要像她一樣,每每藏於暗中出其不意地刺殺,不僅要有一手快劍,更要有一身好輕功。
此刻她在大風揚沙之中仿佛騰雲駕霧,憑虛禦風而行,隻眨眼間就沒入陣法中,仿佛化作瞭一陣青煙。箭雨難不倒她,以她身形之苗條,僅需擰動腰肢便可躲瞭開去,隻可惜視線難以企及,僅能憑想象猜測以她胸臀之飽碩,該當如何藏得身形。
須臾間倪妙筠便躍過箭雨,從槍林間翻身而起,衣袂紛飛,在第二叢槍林處竟踏著槍尖前行,這一身飄飄的渾不受力,又是何等地輕盈。
足踩槍尖非吳征所能為,顯是她勝瞭一籌。待她一路閃過檑木,用的身法與吳征大同小異。閃過瞭檑木,面對巨石翻滾女郎居然也伸出白生生的手掌來。
圓滾滾的巨石,苗條的女郎,令人擔憂別把她給壓扁瞭,便是擦破瞭層手上油皮,也是讓人心疼。第一顆巨石滾至,倪妙筠手掌一伸一引一帶,那巨石路徑忽偏,從她身側滾瞭過去。女郎奔向坡頂,竟給人生出一種劈波斬浪,當者辟易之感。
天陰門的輕功獨步天下,最後一堵高墻於她而言更是如履平地。倪妙筠施展開魔劫曇步,旋著身兒越飛越高,好整以暇地落在墻頂遠望吳征。被頂禮膜拜瞭一番,她才躍落墻頭奔回點將臺旁滅瞭青香道:「韓教官,是我勝瞭吧?」
她出發前青香已燒瞭小半,現下還比吳征的多瞭一指寬,就算是最後出手占瞭便宜,優勢也已太大。韓鐵衣笑吟吟道:「舍倪監軍其誰?在下拜服。」
「嗯,那本監軍午後再來監督諸軍操演,若是有不用心的,莫怪本監軍刀下無情!」倪妙筠又朝吳征冷笑一聲,一拂衣袖側身離去。隻是與吳征擦身而過時,才聽他惱人的聲音送入耳中:「原來那天你故意追不上我呀……」氣得她面色發白,又險些打瞭個跌,足下加快逃也似得去瞭。
經倪妙筠一【鬧】,偶有幾名打著小心思想離去的也知不敢走瞭。吳征的話裡的確有看盛國無人的意思,無論真心也好,激將也罷,人傢有那個資本說出這句話來。而盛國的顏面居然要倪妙筠一名嬌滴滴的女子來維護,此時再走,隻怕還沒走出營門就要被無數目光被盯死,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誰願子孫世世代代為奴為賊?
沒有。
「這麼聰明的女子,瞭不得,怪道雁兒也肯讓她進你傢門去爭寵。」韓鐵衣拍拍吳征的肩膀,用痛心疾首的目光與聲調道:「被個女子搶瞭所有的風頭,可憐,可憐。」
「我呸,有本事你去把場子找回來!」吳征心裡甜絲絲的,僅有那一點裝逼失敗的火氣全撒在瞭韓鐵衣身上。
「沒功夫,你很閑麼?」韓鐵衣指著校場道:「這叫八門金鎖陣,別人有空用飯,你沒有,快去看熟瞭。」
「我……」
晨間演瞭這麼一出跌宕起伏的好戲,軍營裡熱鬧起來。無論是闖陣時的疑難點,還是吳征與倪妙筠顯露的驚人武功,都是說不完的話題。
「他娘的,老子就不服吳將軍,就服倪監軍,你有意見?」胖和尚忘年僧,人送綽號一氣呵成,嗓門還是震天響。他一邊呼啦啦地往大嘴裡巴拉著面條,一邊口沫橫飛地揮斥方遒:「一個大男人偏是劍走偏鋒,使些輕功過關算什麼英雄好漢?你看倪監軍一個嬌滴滴的弱女子,還是書香門第出身,那一手武功才是名副其實地厲害。老子服氣,真他娘的服氣。依老子看,吳將軍在倪監軍面前就是矮上半頭,在監軍面前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絕不敢說半個不字。否則倪監軍要與他比劃比劃,吳將軍隻能認栽,你們說是不是?」
無人應承。
待瞭片刻,面子上掛不住的忘年僧火氣冒起,還要【據理力爭】,於右崢才及時在他肩頭一拍低聲道:「大師說得對不對在下不知道,隻是提醒大師一句,吳將軍的話大師最好還是乖乖地聽著,否則倪監軍會第一個把大師的頭砍下來,切記,切記。」
「昂?」忘年僧嚇瞭一跳道:「什麼意思?」
「凡俗中的事情,大師是出傢人不懂,也不必懂。總之大師牢記在下的話就對瞭,不信,大師問問諸位兄弟。」
忘年僧銅鈴般的眼睛左右一瞪,隻見同一張桌上吃飯,平日較為相得的好友大都頻頻點頭,他一摸光頭道:「見瞭鬼瞭。」果然從善如流,這一下聲音就小瞭許多……
……………………
相比於尋常人傢,皇宮裡的金碧輝煌仿佛天上的瓊樓玉宇,不可逼視。而享用這一切的天子,也比尋常人傢要辛勞許多。
夜色已深,紫陵城裡萬籟俱寂,皇宮的禦書房裡卻還亮著燈火。有瞭一代又一代暗中嘔心瀝血的帝王,才能讓這個在夾縫中艱難求存的國度延綿至今不破。
張聖傑大大地伸瞭個懶腰,又狠狠打瞭個呵欠,飲瞭口濃茶才站起來身來,混不顧忌天子威儀。一旁陪伴的費紫凝看得有趣,嫣然笑道:「陛下累瞭,不如早些安歇?」
「正是,今日差不多瞭。」張聖傑握起費紫凝的手,讓太監們遠遠跟隨不得靠近,出瞭禦書房緩緩向後宮行去。
夜風雖涼,散散步卻能讓坐瞭一日的筋骨舒緩,張聖傑一邊舒展著四肢,一邊道:「吳征連個話都不回,想來還是被嚇著瞭,哈哈。」
「陛下傳的旨意這般不依常理,不把他嚇著才怪。」費紫凝也忍俊不禁。張聖傑傳口諭時她也在場,倪妙筠驚得目瞪口呆,她也差不多。可一想倪妙筠去傳旨的模樣足能腦補出無數種場面,每一種都會有趣得很。
「此嚇非彼嚇,他怕的是朕到瞭戰場上亂傳旨意,不是被那道口諭嚇著瞭。」
「嗯?」費紫凝輕嘆一聲道:「陛下如此信任吳傢,臣妾當真是想不明白,隻能嘆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倒要敬佩陛下膽色過人。」
「你呀。有話便直說,何必拐彎抹角?」張聖傑對這位賢良的皇後十分喜愛,連梓童都不願叫,不是直呼愛稱便是你呀你的,更顯親近自然。兩人相攜的手緊瞭緊,張聖傑道:「朕也知道你想說什麼。不過朕要先問一個問題,你可知朕為何早早就選定瞭你為後?」
費紫凝自小就是以皇室儲妃培養的,費傢對盛國皇室的支持與重要性,也幾乎確立瞭她長大後就是皇後。可說得再多,必須張聖傑肯答應才成。張聖傑自幼被軟禁在長安為質,又從哪裡通曉一名女子?此事費紫凝不好意思問,倒是心中也屢次好奇。
「臣妾聽陛下指點。方才是臣妾錯瞭,陛下也不需與臣妾拐彎抹角。」費紫凝調皮地吐瞭吐舌頭,顯是對張聖傑也發自心底地敬仰與喜愛,甚是相得。
「我在長安時明白一個道理,要瞭解一個人,首先看他周圍的都是些什麼人,怎麼待他,再看他落難時,周圍的這些人又是怎麼待他。」張聖傑十分感慨,思緒仿佛飄回瞭飽經苦難的過去:「凝兒在費傢就喜好讀書,談古論金極具見解。又生性簡約,禦下平和,甚得朕心。這一切若隻是凝兒如此那算不得什麼,世人多有面善心惡之徒。可凝兒身邊人也是如此,則誰也做不得假。朕選中凝兒結為夫妻,堪稱平生得意之舉。」
費紫凝聽得心中甜絲絲的,羞紅著臉道:「臣妾謝陛下誇贊。」
「據實而言,不是誇贊。」張聖傑長出瞭一口氣,仿佛吐出所有煩悶欣然道:「引吳兄入盛國,也是得意之舉。你且看他身邊都是何人,再看他落難之時,第一回落難,身邊有個楊宜知盡心盡力,同門也沒人待他多嚴苛,這一回落難,昆侖可謂根基盡喪,可是多少傢族跟著舉傢相隨一同入盛國?」
「昆侖裡都是世傢子弟,這些人都不是凡俗之人,吳征平日人品如何可見一斑,陛下果然慧眼如炬。」
「呵呵。可笑大秦痛失柱國之材,梁興翰識人之愚,還比不過會在青雲崖旁陪伴吳征的區區一個楊宜知!當然瞭,朕之所以對吳兄全無提放,除瞭這些以外還有一個原因。」
「臣妾願聞其詳。」
「凝兒與吳兄也見過,有沒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張聖傑搜尋著一切詞匯,艱難描述道:「有沒有覺得他似乎,看朕的目光很不同。沒有那種畏懼天威之意,他很平和地看著朕,當朕就像一個普通人?也不對,總之就是,他並不羨慕這個帝位,也不怕天授的君威。也不對……哎,朕不知怎麼說才好……」
「臣妾能懂,臣妾確實也有這個感覺。」
「那種感覺,就像朕把皇位送到他面前,他也不會要的。他會嫌麻煩,累……呼,朕也看不明白他。」張聖傑又吐瞭口長氣忽然哈哈笑道:「所幸吳兄是個忠孝信義之輩,才肯為瞭還昆侖派一個清白,討伐仇敵而委身盛國,否則現下他指不定已鴻飛冥冥,不知遠去何方瞭。也所幸吳兄的根基不是帝王之資,天下三分也沒瞭插足的地方,否則他也可能自立旗號,不假手他人瞭……以吳兄之才,若非不具天時,他做得到的。」
「原來如此……正因如此,陛下才一直與他兄弟相稱,陛下與他更像是合作,而並非是臣屬,對麼?臣妾口不擇言,陛下莫怪。」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凝兒!」張聖傑舌顫蓮花大贊瞭一聲道:「果然聰慧伶俐,凝兒一點就透。」
費紫凝的臉紅瞭起來,愛郎的稱贊足以讓人臉紅心跳,此時又已接近寢宮,陛下的心思她當然明白。果然張聖傑的腳步加快瞭些,握著的手也更緊瞭些,像是防著她逃走,一臉喜色,又低聲道:「凝兒的準備如何?」
費紫凝心中一凜,也低聲道:「臣妾生是陛下人,死是陛下鬼,陛下去哪兒,臣妾也去哪兒。」
「嗯……沒有多久瞭。」張聖傑依然笑嘻嘻地,幾乎已將費紫凝摟在瞭懷裡,聲音更低道:「破釜沉舟一戰,不僅禦外敵,更需肅清朝堂,此事危機重重,凝兒也要受苦瞭。」
「陛下自有天子鴻運,不必擔憂,至於臣妾生死不渝,若有不諱,亦不獨生。」費紫凝滿面緋紅,雖覺張聖傑的行為即使隻是做給人看的也十分不妥,卻不由自主地靠得更緊瞭些。
「嗯,還有花貴妃,她是文弱女子,一同出行凝兒務必費心照料。軍營清苦,今後顛沛流離的日子恐怕少不瞭,怕是長久難以享得片刻安寧。今夜不如……」
「陛下。」費紫凝皺著眉嗔道:「妹妹處臣妾自會照料,隻是……不是臣妾善妒,陛下的龍床上隻得一名女子,若是陛下要召妹妹來,臣妾可為陛下代勞……」
「額……」張聖傑繞瞭好大一個圈子,佈下重重迷陣,仍是碰瞭一鼻子灰,隻得尷尬道:「那也不必……花貴妃就明日,明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