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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卓識

  “行雲佈雨!”方學漸大喝一聲,手中的長鞭輕飄飄地橫掃過去,如風吹柳絮,水送浮萍,鞭身恍若沒有半分重量,及至離最前面三人還有二尺遠近的時候驀地躥起,猶如神龍擺尾,啪地一聲,在三人臉上各抽一鞭。

  三個傢丁一時暈頭轉向,身子搖晃,向前又沖瞭三步,慢慢軟倒在地。緊隨其後的兩個漢子騰身躍起,跳過人墻,長刀一揮,朝方學漸當頭劈下,勢力十分迅猛。

  方學漸挑起地上的一柄魚叉,一腳踢出,送入一人的小腹,右臂鼓起內力,手中的鞭子登時變成一條長槍,還沒等另一人落地,已把他刺瞭個透心涼。

  龍紅靈扔掉手中的劍鞘,從地上揀起一根長矛,使勁投擲過去,一條漢子急忙往後一跳,還是遲瞭一步,大腿中標,鮮血淋漓,慘叫一聲,“撲通”摔倒在地。

  方學漸見這法子比較不錯,把鞭子交到左手,也從地上揀起一根長矛,運起十層內力,大喝一聲,猛地投擲過去,哧的一聲,黑光一晃,八尺長的長矛如一道詭異的閃電,瞬間掠過整條陰森的長廊。

  在一片驚恐的呼叫聲中,五條牛一樣健壯的漢子來不及躲避招架就被呼嘯而來的長矛洞穿瞭胸腹。五人口噴鮮血,長長地連成一串,跌跌撞撞地退出大門,轟然倒地。

  其餘的漢子見他如此神威,嚇得目瞪口呆,突然發一聲喊,紛紛掉頭就逃。初荷跳出門來,提瞭一把魚叉在手,猶豫著要不要投出去,見一班傢丁突然見鬼似地往後逃跑,呀的一聲,魚叉飛出,不偏不倚地戳在最後一條漢子的屁股上。

  那漢子陡然飛來橫禍,嚇得魂飛魄散,盡管屁股受傷不重,還是受驚過度,口吐白沫,暈死過去。

  白衣女子左足輕點,流雲般輕飄飄地掠過三人頭頂,長劍陡轉,直刺方學漸的咽喉。

  方學漸正得意於自己臂力之強勁,忽覺眼前銀光一閃,曉得厲害,急忙側身閃避,叮的一聲,濺起幾點火花,一把橫過來的匕首架開瞭長劍。

  白衣女子哼瞭一聲,在空中一個翻身,長劍前指,輕輕落地,目光灼灼地盯住初荷手中的匕首,道:“你也會使‘舞風回雪劍法’?”

  方學漸死裡逃生,嚇出一身冷汗,見她盯著初荷,心中暗叫糟糕,初荷的容貌和秦凌霜有五、六分相似,再加上會使飄渺峰的獨門絕學“舞風回雪劍法”,呆子都猜得出誰是誰瞭。

  “這位姐姐,有話好商量,動刀動槍有傷和氣,半個月前,秦伯母已經上天山飄渺峰去瞭,你就不要再纏著她的女兒瞭吧?”方學漸雖然嘴上如此說,右手還是猛地一抖,使一招“起鳳騰蛟”,長鞭驀地躥出,蛇一般直取她的手腕,同時足尖一點,挑起一柄鋼叉,用力一腳,投向她的小腹。

  白衣女子騰身躍起,長劍一揮,削去一段半尺長的鞭梢,雙腿打開,呼的一聲,鋼叉從她的腿間穿過,迅速消失在走廊盡頭。

  方學漸手腕再抖,催動內力,把鞭子當長槍使,直刺她的小腿膝頭。龍紅靈害怕又被她捉瞭去,忙不迭地從地上撿起一條長矛,使出傢傳“靈蛇劍法”,矛頭撒出點點銀光,上前助陣。

  白衣女子嘿嘿一笑,雙腿一曲,左右腳尖分別在鞭梢和矛頭上一點,身子前傾,長劍遞出,直刺他的手腕。

  方學漸急忙縮手,眼前銀光一閃,長劍如影隨形地追上他的手腕,來勢迅捷無匹,眼看就要將他的整隻手掌切下來。初荷守在他的身邊,眼見情形不妙,揮出手中匕首,與長劍撞在一起,火花迸發。

  龍紅靈握緊手中長矛,正要縮回手臂,眼前白影晃動,白衣女子的腳尖在長矛上連點,一隻繡花小鞋朝她的面孔踢來。

  劍光霍霍,白衣女子攻勢凌厲,把方、秦二人一連逼退瞭五步,右腕翻轉,挺劍疾刺,正要把側身避開她一腳的龍紅靈刺個透心涼,忽聽方學漸一聲大叫:“小心!”身後嗚的一響,某個物體破空飛來,急忙合身一撲,把龍紅靈壓在身下,長劍倒轉豎起,護在自己腦後。

  叮的一聲,一件金屬物體猛地撞上瞭長劍,一股龐然大力湧到,手臂陡地一麻,長劍脫手飛出。龍紅靈“啊”的一聲驚叫,被白衣女子壓個正著,胸脯貼著胸脯,轟然倒地。

  方學漸站住腳步,一瞥眼看見三個黑點從走廊那頭迅速飛近,剛才踢過去的鋼叉竟然又飛瞭回來,轉身把初荷撲在地上,腦後一涼,鋼叉呼的飛過,“咄”地釘在身後的石墻上。

  長廊盡頭,一個男子哈哈大笑起來:“洛神府,想不到我的莊園下面竟然還有這樣一個神仙洞府,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仙丹妙藥?”笑聲嘹亮而突兀,在走廊裡轟隆隆的來回激蕩。

  聽到這笑聲,方學漸的面孔一下變得蒼白如紙。門口一暗,一個高大的人影從外面走瞭進來,身後人影憧憧,刀槍林立,不知跟瞭多少手下。漕幫老大龍四海終於來瞭。

  白衣女子奪過龍紅靈手中的長矛,一拳打暈她,跳起身子,長矛伸出,點上初荷的咽喉,兩道冷森森的目光射在他的臉上,一字一頓地道:“新郎倌,不想她死的話,幫我把那些雜碎趕出去。”

  “你瘋瞭,那個大塊頭刀槍不入,腦袋比鐵板還硬,我怎麼打得過他?”方學漸嘴巴一陣發苦,慢慢松開抱住初荷的手臂。

  “打不打得過是你的事,我隻知道,如果你不把他們從洛神府趕出去,這位漂亮的姑娘就死定瞭。”

  “好,我打,”方學漸從地上揀起兩根長矛,右臂用力一甩,把其中一根投瞭出去,低頭望瞭望面色蒼白的初荷和龍紅靈,心頭驀地一酸,道,“如果我死瞭,希望你不要為難她們,她們都是好人。”雙手握緊另一根長矛,啊的一聲大叫,朝蜂擁而入的人群沖瞭過去。

  龍四海伸出兩條粗壯的手臂,握住瞭閃電一樣飛來的長矛,不及掉轉槍頭,用木棍架開方學漸進攻的長矛。

  方學漸咬緊牙關,把全身的力氣都運到瞭兩條手臂上,瘋子一樣挺動手中的長矛,動作不成章法,卻又快又狠,全是拼命的打法。

  方學漸胸前空門大開,身上破綻百出,龍四海如果有足夠的騰挪空間,可以很輕松地一槍把他戳死,可惜走廊狹小,無論如何騰挪躲閃,都在長矛的攻擊范圍內,隻得不停揮槍,架開他的長矛。

  “退後,退後!”龍四海高聲大叫起來。方學漸內力深厚,架瞭幾下,已把他震得手臂隱隱發酸。“十三太保橫練”雖然刀槍不入,但隻是對普通的刀槍而言,被一條附著瞭五十年內力的長矛戳中,不死也要脫一層皮的。

  漕幫幫眾潮水般退到門口,走廊盡頭隻剩下兩人一對一的決鬥。“格勒”一聲,兩條長矛又一次猛烈地碰撞,斷成瞭四截。方學漸血紅的眼睛已分不清哪是眼白、哪是眼球,雙足使勁一彈,身子獵豹一般躥出,把手中的半截木棍戳進對方的小腹。

  龍四海大吼一聲,身子向後飛出,揮起右臂,手中的木棍重重地敲在方學漸的頭上。

  方學漸隻覺一陣天旋地轉,腦袋仿佛裂開來一般,仰頭“噗”地噴出一口鮮血,前沖的身子無意識地晃瞭一晃,雙手再也無力把握長矛,腳下一軟,砰地摔倒在地。

  兩次和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子過招,都沒占到一點便宜,還害得他在手下面前丟盡面子,龍四海怒發如狂,顧不得小腹上劇痛鉆心,嘶聲喊道:“快把他們全都砍瞭,挖出心肝,給我下酒。”

  方學漸腦門前金星亂舞,幾欲昏死過去,耳中聽到怪吼連連,腳步紛沓,吃力地張開眼睛,眼前人影晃動,無數條濕淋淋的褲管從鐵門那邊一湧而入,鋒利的鋼尖上流竄著揪心的寒芒。

  他舔舔幹裂的嘴唇,猛地一咬牙齒,咬破的嘴唇上鮮血淋漓,方學漸喘出兩口粗氣,手扶門框,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側身躲開沖在最前面的一柄鋼叉,用力一推,半扇大門轟地關上。

  幾件兵器“嗆啷”落地,兩個沖在前面的傢丁被門板撞飛,哀號著和身後的同伴跌成一團,所謂“槍打出頭鳥”,一點都不錯。

  白衣女子早就等在後面,跑過來推上另一扇門板,大門合上,門縫間夾住一條鋼叉。劍光一閃,鋼叉斷成兩截,剩下的木棍縮瞭回去,大門終於完全閉合。

  “你推著門,我找門閂。”白衣女子松開手,去墻角尋找門閂。

  砰地一聲,大門猛地一震,外面開始組織力量撞門。方學漸推著門板的兩條胳膊伸得筆直,青筋別別亂跳,黃豆大的汗珠掛滿額頭,口角的鮮血汩汩而出,長長地垂下來,在胸前來回搖蕩。

  “找到瞭嗎?”每一次撞門都好像頂在他的心窩上,方學漸鼻子酸酸的,兩條猩紅的液體爬瞭下來。

  “快啦,快啦,你再堅持一會,馬上就好,奇怪,門閂跑哪裡去瞭?”

  “沒…沒有門閂,難道就…就不能用長矛代替嗎?”血淚之言。

  “咦,小夥子,你這是在教我做事啊?”

  “這個…我…哪敢,求你…快…點好嗎?”面無人色,氣若遊絲。

  “好吧,好吧,我偏不用長矛,我用魚叉。”白衣女子見折磨得他夠瞭,這才從地上撿起兩條鋼叉,扳斷當門閂用。

  方學漸松一口氣,腦中陡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身子依著門板,慢慢軟倒在地。

  不知過瞭多少時候,好像一直浮在海面上,一個個浪頭從背後打來,身子時沉時浮。忽聽頭頂上“格勒”一聲,方學漸腦子一清,猛地驚醒。龍紅靈一身紅衣,依舊伏在走廊盡頭的地上,卻不見瞭那個白衣女子和初荷。

  “荷兒,你在不在?”他的心底隱隱冒出一個不祥的預感,越想越怕,“老婆,你快出來,我們回去瞭。”

  “老婆,你不要嚇我瞭,快出來啊,我們回去瞭。”方學漸心如刀割,嘶聲大叫起來,沙啞的回聲在陰暗的走廊裡轟轟回蕩。

  砰的一聲,身後的門板一陣顫栗,兩截斷裂的木棍掉到地上。他嚇瞭一跳,急忙從地上撿起一根長矛,塞到門閂槽裡。方學漸一個個房間找過去,白衣女子和初荷仿佛日頭下的薄冰,憑空蒸發瞭。

  打開走廊盡頭的最後一扇門戶,門後是一條幽深的石板甬道,相隔一丈有一道開著的大鐵門。方學漸呼呼喘氣,恨得牙癢癢,初荷多半被那個變態的白衣老處女給抓走瞭。

  背起昏迷未醒的龍紅靈,心中輕嘆一聲,“收之東隅,失之桑榆”,也不知該喜歡,還是悲傷?

  方學漸從懷中摸出兩粒夜明珠照明,走瞭一百五十二步,甬道盡頭出現一條盤旋向上的臺階。走到九十九級的時候,臺階到瞭盡頭,他在石壁上找到機關,伸手按下,一道三尺寬的石門慢慢移瞭開來,對面是一堵黑乎乎的墻壁,相距甚近,望不到邊。

  方學漸彎腰鉆出地道,才走瞭兩步,差點一腳踩空,門戶的外面居然是一個三丈多高的懸崖。舉目四望,原來處身之地是在一塊巨大的太湖石中間,四周另有三座小山似的太湖石遮著,下面是一條曲折的幽徑通往外面,地勢十分隱蔽。

  飛身下地,七拐八彎繞出亂石林,眼前豁然開朗,回廊起伏,小橋橫臥,水波倒影,居然是一個數度曲折的荷花塘。方學漸心中一跳,在地道裡繞來繞去,該不會又回到洛神園來瞭吧?看情形又不是太像。

  庭園山石參差、花木扶疏,樓閣錯落有致,算得上一個清幽雅致的所在。秋風徐徐,落葉婆娑,沿著池邊的鵝卵石小徑朝回廊上走,兩人的身影伴著一輪西沉的明月,在水面搖曳不清。

  離回廊還差著十幾步遠,突然一個怪異的聲音在頭頂上大聲叫瞭起來:“不好啦,客人要跑瞭,不好啦,客人要跑瞭。”

  方學漸抬頭一看,路旁小腿粗的一棵撒金柏,上面掛著一條橫架,架子上面耀武揚威地蹲著一頭綠毛鸚鵡,正在扯開喉嚨大喊大叫。

  前面幾個樓閣登時紛紛亮起燈來,暗沉沉的院子呼聲四起,一個嗓子尖利的婆子高聲叫道:“是哪個烏龜王八蛋,到老娘的醉香樓來撒潑偷腥,還真不知道馬王爺長瞭幾隻眼,抓住瞭非剝他一層皮不可。”

  紛亂中,五、六個衣衫凌亂的漢子提著掃把、木棍已從池塘那邊趕瞭過來。

  方學漸原本打算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聽見有人叫出“醉香樓”三字,心中一動,停下腳步。

  “你是什麼人?深更半夜跑來這裡幹什麼?”梅娘氣喘籲籲地跑到,見方學漸一身鮮血,背上一個紅衣女子,不知是死是活,心中嘀咕,難道他奸殺瞭院子裡的姑娘,想找地方毀屍滅跡?

  方學漸身形一晃,右臂伸出,一下掐住她粗短的脖子,入手滑膩,好像抓一塊肥厚的豬肉膘,沉聲道:“聽清楚瞭,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話,否則我就殺瞭你。”反腿踢出一腳,一個上來偷襲的龜奴悶哼一聲,身子倒飛出去,“嘭”地撞上撒金柏的樹幹。

  架子上的綠毛鸚鵡驚叫一聲,在空中翻個跟鬥,撲扇翅膀,飛到旁邊的一棵香花槐上去瞭。其餘逼上來的龜奴嚇瞭一跳,急忙退後幾步。

  “‘醉香樓’有沒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白衣女人?”

  “沒有,你先放開我的脖子。”梅娘呼呼喘氣。

  “真的沒有?”方學漸的手掌收得更加緊瞭。

  “真的沒有,我…我,你快放瞭我。”

  方學漸瞪著她不住翻白的水泡眼睛,面孔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知道問不出什麼結果,心頭一陣淒苦,慢慢松開五個手指,突然大叫一聲,返身狂奔而去。

  星鬥漸漸稀疏,天邊泛起瞭魚肚白,微微飄著幾絲流紅。方學漸翻過圍墻,在空曠的長街上狂跑大嚷,心中的酸楚像發酵的酒釀一樣塞滿瞭胸襟,憋得他透不過氣。木葉蕭蕭而下,他跪倒在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號啕大哭。

  “神經,一個大男人哭什麼哭?”背上的龍紅靈早就醒瞭,見他哭得傷心,忍不住開瞭口。

  “嗚嗚,我不是男人,我連自己的老婆都保護不瞭,我還算男人嗎?”

  “哦,原來是老婆給人抓走瞭,哭得這麼傷心,我還以為什麼大不瞭的事,不就是丟瞭老婆嘛,另外再找一個呀,柳姑娘啊,花姑娘啊,你的相好不是挺多的嗎?”

  “我哪裡認識什麼柳姑娘、花姑娘,除瞭老婆,我的相好就你一個,你又不肯嫁給我做老婆,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趣味,不如一頭撞死算瞭。”方學漸痛哭流涕,把腦袋往樹幹上撞。

  “方學漸,知道你現在像什麼嗎?”

  “像什麼?”

  “孬種、無賴、懦夫加流氓。”

  “你說我是孬種、無賴、懦夫加流氓?”

  “你就是孬種、無賴、懦夫加流氓。丟瞭老婆,哭哭啼啼有什麼用?是個男人就把她找回來。耍流氓、耍無賴,隻會讓我看輕你,方學漸,你如果真想我做你的老婆,就拿出你的本事,光明正大地來追我。”

  方學漸抹去臉上的淚水,雙手扶著梧桐樹慢慢站起來,幽幽地問道:“大小姐,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我們以前在一起的時候,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一個男人,還是一個玩物?”

  龍紅靈從背後把他緊緊抱住,呼出的濕熱氣息噴在方學漸的耳根上,把他撩撥得心猿意馬起來。

  她抬起頭,癡迷的眸子和天邊的星辰一樣憔悴,月光晃悠悠地潑在她臉上,蒼白得近乎透明,她看著落葉在晨風中翩翩起舞,輕輕地嘆瞭口氣,道:“我已經忘瞭,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這些日子,兩人都經歷瞭很多事情,吃瞭不少苦,方學漸固然不再是兩個月前的方學漸,大小姐也不再是兩個月前的大小姐瞭。

  兩個月前的大小姐無憂無慮,就算天塌下來,娘親都會幫她頂著,她需要的隻不過是一個能逗她開心、陪她解悶的玩物。現在呢?兩個月後的今天呢?她需要什麼?是不是天塌下來都會幫她頂著的男人?

  兩人繞道回轉洛水北岸,在蘆葦叢裡找到呼呼大睡的馮保,尋路回到龍門客棧。兩人並肩走在街上,迎面一片潮呼呼的露水味道,細風撩起大小姐精致的裙角,勾勒出這個清晨最優雅的寧靜。

  早起的雲雀在半明半暗的雲空高囀歌喉,清亮而遼遠,就像閔總管第一眼看見龍紅靈的樣子。她使勁揉瞭揉眼睛,以為自己還沒有睡醒,直到再一次睜大眼睛,看清楚眼前俏生生站著自己夢中念叨瞭無數遍的漂亮女孩。龍紅靈“呀”的一聲歡叫,像燕子一樣撲進她的懷裡。

  閔總管的眼眶紅潤潤的,鼻子有些發酸,張開雙臂把她摟得死緊死緊,臉上的肥肉激動地左右打顫,連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笑著流淚道:“小姐,真的是你,我沒有做夢,哈哈,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忙瞭一夜,方學漸疲累欲死,把馮保扔上床,自己也一頭栽在枕頭裡,呼呼大睡。

  昏昏沉沉中,仿佛回到瞭清冽的冰溪河邊,河堤兩岸的垂柳被大自然梳理的像少女的秀發,隨風飄動,婀娜多姿。

  鈴鐺輕搖,一匹高頭駿馬踏碎深夜的沉寂,一溜歡快的小跑。大小姐軟軟地偎在他的懷裡,發絲如緞,星眸欲醉,身上彌漫的芬芳醇香如酒。

  方學漸的身子好像爐膛裡的木材一般熊熊燃燒,靈魂深處的欲望在黑暗中花一樣悄然開放。他閉上眼睛,把嘴唇湊過去,感覺兩張嘴唇間,呵護瞭一團灼熱而明亮的火焰。這團火焰把兩人都燒得滾燙如沸,一串串呻吟放肆地翻騰吟唱。

  他的雙臂越收越緊,懷裡的繡花枕頭仿佛成瞭千嬌百媚的龍紅靈,噘著嘴,一個又一個火辣辣的熱吻落在空氣裡,情難自禁,忽覺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伸手一抓,摸到一隻細嫩光滑的小手,腦子一清,睜開眼來,隻見一雙橫波欲流的大眼睛亮閃閃的,笑瞇瞇地望著自己,說不出的顧盼靈動。

  “老婆,太好瞭,你回來啦?”方學漸欣喜若狂,跳起身來,懷中的枕頭撲通落地,猛地覺出有些不對頭,仔細一看,原來是龍紅靈。

  “喲,做夢都在親嘴,睜眼就叫老婆,真是夫妻情深啊,難得。”龍紅靈雲髻高聳,雙頭鳳釵左右貫穿,光燦燦的金步搖綴著點點頭鉆,垂向前額,垂向雙耳和雙肩,仿佛閃爍在烏雲間的星光;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黑亮的秀發和俊俏的面孔。

  眼前的美人兒太過光彩眩目,方學漸隻得不停地眨動眼睛,問道:“你…這身衣服,我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龍紅靈輕盈地轉瞭個身,笑盈盈地道:“好看嗎?”一件月白色的小緞襖外披瞭一幅湖藍色繡著雲水瀟湘圖的雲肩,玉色羅裙高系至腰上,長拖到地,鮮艷的裙帶上系著翡翠九龍佩和羊脂白玉環,長長的輕飄飄的帛帶披在雙肩,垂向身後,更映出瀟灑出塵的婷婷風姿。

  “好…好看,可是,這好像是我老婆的衣服?”

  “我暫時沒衣服換,拿來穿一下都不行嗎?方大公子,你以前好像不是這樣小氣的人啊。”龍紅靈哼瞭一聲,噘起小嘴巴,賭氣似地往外走。

  “大小姐,我不是小氣,你明知我會睹物傷心,還穿著她的衣服到處招搖,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我就是要你傷心,我就是要你的命,我就是要把你活活氣死,你又能怎麼樣?換件衣服快點出來,我們要出發瞭。”龍紅靈走到門口,天色已經大亮,明媚的霞光從天邊瀉下來,像無數支生動的畫筆,把遠處的樓宇、街道和林木,以最細致的輪廓勾勒清晰。

  “出發,出什麼發?”方學漸低下頭,自己胸口的衣襟上有一大灘血跡。

  “出發去天山啊,你不想去救老婆?”大小姐的人已在走廊上,百靈鳥一樣的聲音穿過薄薄的紙窗,閃爍的陽光在上面盡情跳舞。

  “去,去,等等我,我馬上來。”方學漸大喜過望,手忙腳亂地從包袱裡挑出一套衣褲,換去身上的臟衣服。草草地梳洗一番,扛瞭包袱叫馮保下樓,和大傢會合。

  洛陽的食物果然都是些湯湯水水,早飯是一大碗花花綠綠的不知道用什麼材料湊合起來的“丸子湯”,蓋子一揭,騰騰的熱氣讓人有些眼熱,鼻子湊上去,卻是骨頭湯的膻腥味道,倒人胃口。

  馮保被安置在老麻車裡,龍紅靈則爬上瞭閔總管的馬車。舊主人平安歸來,方學漸這個“篡權”莊主多少當得有些尷尬瞭,他捏著鼻子灌下半碗“丸子湯”然後伸瞭個長長的懶腰,故意不去理會三個車夫曖昧的笑容,鉆進車廂後才自怨自傷的嘆瞭口氣,在逍遙椅上躺下來,想瞭一會初荷的音容笑貌,在車子的輕微搖擺中慢慢進入夢鄉。

  車子出洛陽城,一路向北,經孟津縣城,向東繞過邙山,終於在會盟鎮找到瞭渡口。一行人在鎮上的一傢飯館打尖,菜肴主要是一些牛羊肉,全用粗瓷海碗裝著,分量十足。

  閔總管匆匆吃完,去渡口聯系船隻。馮保要害中刀,輕易不能下地,偏偏治傷靈藥“天山雪蓮丸”被白衣女子奪走瞭,方學漸心中有愧,隻得叫店小二燉一碗濃濃的三鞭肉湯給他喝,聊表心意。

  黃河上遊是一條碧波蕩漾的大河,能看到水底下的卵石和水中嬉戲的小魚。滔滔大江流經西北的黃土高原,帶走瞭大量的泥沙,河水變濁,這才成為名副其實的“黃”河。

  兩岸峰巒疊嶂,濤聲驚心動魄,桀驁不馴的黃龍濁浪洶湧,穿過無數高山峻嶺,一路上猶如萬馬咆哮,勢不可擋。過瞭三門峽,水道才開始變寬,流速慢慢減緩,進入河南境內,江面陡然開闊,兩岸是富饒肥沃的中州平原,水勢浩蕩,一馬平川。

  方學漸靜靜地站在船頭,江風掀起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眼前的黃河從西流向東,從遠古流到今天,流出瞭兩岸多少輩出的豪傑,流出瞭多少美妙的傳說和故事,但又都隨著黃河的水流走瞭,流得煙消雲散,把那些壯懷激烈的歷史流得渾渾的,濁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