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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高僧

  “抵天柱而枕龍眠,牽大江而引樅川”,從地勢上看,龍眠山仿佛一望無際的原野之上橫臥著的一條巨龍,把大半個桐城環抱其中,沉淀數千年的文化和歷史,是古老桐子國的脊梁和主心骨。

  入秋後的正午陽光不再如夏日般刺眼,暖陽穿透天空中棉絮般的卷雲,將籠罩在大地上的薄涼空氣微微蒸暖,山風吹來,清涼宜人,覺不出絲毫悶熱。

  青翠茂密的松林間總有紅得發紫的楓葉點綴,望出去滿目蔥蘢,高高低低的青綠色松樹在風中傲然挺立,一動不動。葉片間篩下的點點金光,伴隨著縷縷清風淺淺搖曳,是一片秋色中閃亮的點綴。

  昭明寺始建於東晉,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建在龍眠山的山腰,全盛時期,有六樓、十二閣、三十二殿堂,僧徒達八百餘眾。從山頂上看,山下雲林漠漠,整座寺宇籠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霧之中,顯得古樸壯觀,氣象恢弘。

  方學漸昂頭闊步,帶著大小老婆邁進寺門,眼前壁瓦丹柱依舊,畫梁飛簷依舊,鬥拱層疊依舊,卻比一年前好像破舊瞭許多,角落處墻體剝落,十幾尊佛像金身暗淡,院中雜草叢生,一派寥落荒蕪的景致,不由暗暗搖頭。

  知客僧雖察覺他面貌熟悉,身架相似,怎想得到這個衣著闊綽,出手大方,還帶著兩個如花美眷的闊少,就是以前那個衣著襤褸,皮黃骨瘦,挨瞭他們拳頭都不敢吭聲的小叫花子方學漸。

  方學漸目不斜視,一臉嚴肅地在佛像前磕瞭幾個頭,站起來取出兩隻五十兩的元寶交到知客和尚的手中,問道:“晦覺禪師可在寺中?”

  知客和尚大驚失色,兩隻手掌各握瞭一隻大元寶,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嘉靖皇帝登基之後,舉國上下崇尚道教,鄙棄釋道,和尚廟、尼姑庵煙火寂寥,門可羅雀,昭明寺千年古剎,在本地還有一些影響,有好心施舍的也從沒有超過二十兩的。

  他不料這個小施主樂善好施,天下少有,一出手就是一百兩紋銀,當真喜從天降,定瞭定神,急忙連聲稱謝,大贊他仁厚虔誠,定蒙菩薩保佑,日後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出將入相,名垂青史,傢庭和睦,子孫滿堂,福澤無窮。

  他恭維瞭半天,口幹舌燥,這才想起方學漸的問話,咽瞭口唾沫,道:“方丈大師在後院廂房坐禪,要不要小僧進去稟告一聲。”

  方學漸滿臉微笑,看著他飛快開合的嘴巴,心想鴇母騙嫖客的錢財那是要用妓女白花花的身子作為誘餌,做和尚的空口白話就能讓客人把口袋裡的銀子大把大把地拿出來,而且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天底下言辭伶俐、油嘴滑舌的莫過於這些和尚瞭。

  他知道瞭師父的下落,不欲和這多嘴和尚糾纏,又塞瞭二兩銀子給他,道:“我自己過去就行瞭,請廚房的師父們給準備幾碗素菜,我想和晦覺禪師一起進餐。”

  知客僧連聲答應,歡天喜地的去瞭。方學漸從小就在這裡長大,熟門熟路,經過藥師殿、天王殿,巍巍殿宇,森森古木,過瞭刻石碑林,沿著一條遊廊來到後院方丈室。

  方學漸打手勢讓大小老婆輕聲,躡足走到房門前,正要開口求見,忽聽得隔門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是漸兒嗎?”正是撫養他長大的晦覺禪師。

  方學漸心頭一熱,喉頭微微哽咽,恭恭敬敬的道:“師父,不孝弟子方學漸來看你瞭。”呀的一聲,推開板門,搶步而進,隨即跪下叩頭。

  初荷和小昭跟著進去,見屋中空落落的,一床一幾二椅,陳設十分簡單,蒲團上坐著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須發皆白,想來便是昭明寺的主持晦覺禪師瞭,急忙跟著方學漸跪倒在地。

  晦覺禪師臉露微笑,喜滋滋地看著他,道:“起來吧,這兩位姑娘是你的同伴?”

  方學漸微感窘迫,扭過頭看瞭大小老婆一眼,道:“師父,這兩位…姑娘是弟子的妻、妾。”初荷和小昭的臉蛋羞紅,站起身來,和他一人一個蒲團,在地上坐瞭。

  晦覺禪師微微地一怔,隨即呵呵笑瞭起來,道:“薑昌榮老師兩個月前有封信來,說你突然失蹤,是不是吃不下苦,跑回這裡來瞭?我等瞭十天,不見你回來,便回信讓他好好尋找一番,不想你偷偷娶老婆去瞭,難怪翻遍整個安慶城都找不到。”

  方學漸不想當著老婆的面提起自己的醜事,便盡量敷衍著過去。時至正午,不多時廚房開飯,晦覺禪師請他們去隔壁用膳,掌廚的和尚奉上素菜白飯。

  廚房得瞭方學漸的事前招呼,除平時食用的青菜蘿卜豆腐,另外還加瞭“佛手魚卷”、“奶湯素燴”和“紅燒卷雞”三道素菜,湯汁紅潤油亮,口味鮮香滑嫩,比起平時吃慣的大魚大肉,別有一番味道。

  吃的正歡,方學漸突然想到一事,抬頭問道:“師父,才一年多沒見,寺裡面的這些屋宇墻舍怎麼感覺一下子破敗瞭許多,以前富麗堂皇的,好像是皇宮一樣。”

  晦覺禪師看瞭他一眼,用餐佈抹掉嘴角的湯水,道:“你見過皇宮?”見方學漸搖頭,晦覺禪師笑瞭,道:“昭明寺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漸兒,是你的眼光變瞭。”

  “我的眼光變瞭?”方學漸仿佛有所感悟,又似乎仍是一頭霧水,“我一直沒有變啊。”

  晦覺禪師笑的更加慈祥,和藹地看著他,道:“漸兒啊,你變多瞭,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身上穿的這件長袍是用上好的湖州絲綢做的,式樣也是時下最流行的,花瞭不少銀子吧?”

  方學漸恍然大悟,原來什麼都沒有變,昭明寺還是以前的昭明寺,“紫來茶館”還是以前的“紫來茶館”,仿膳糕點還是以前的仿膳糕點,唯一改變的是自己。錦衣玉食,高樓大廈,嬌妻美妾,富足豪華的生活起居讓自己徹底變瞭。

  用完午膳,方學漸想陪師父單獨聊一會天,便找個由頭支開瞭大小老婆。兩人回到禪房,方學漸關上房門,便“撲通”跪瞭下來,泣聲道:“師父,弟子大難臨頭,你一定要幫我拿個主意。”

  晦覺禪師吃瞭一驚,急忙伸手去扶,口中說道:“漸兒,你先把這一年多的經歷跟我講一遍,為師能幫你的一定……”雙臂用力,卻像扶在一座山上,方學漸的身子一動不動,心想:好小子,一身內功隻怕已有五十年的功力,不知道從哪裡揀來的?

  他運起勤習苦練的“羅漢伏魔神功”,這才把跪在地上的方學漸架瞭起來,笑道:“漸兒,你這身內功可強的很啊。”

  方學漸會心地笑笑,扶著他在蒲團上坐下,自己坐在對面,苦著面孔道:“師父,事情就要從這身內功說起,有一天我在迎工山中采藥,有一條小金蛇不小心爬進瞭我的嘴巴……”

  他把這兩個多月以來的遭遇挑重要的講瞭一遍,該回避的回避,該修改的修改,該加工的加工,最後集中起來的焦點自然是可愛萬分的龍紅靈老婆和萬分可愛的秦凌霜嶽母,被兇暴殘忍的天山縹緲峰的十八個黑衣使者綁架,威脅要他拿出一百萬兩銀子贖身,否則就要撕票。

  這十八個黑衣使者個個武功高強,驚世駭俗,其中一個一拳就把一頭大牯牛給打成肉醬,另外一個好像鳥一樣,能夠在空中自由地飛來飛去,還有一個更過分,他走過的地方,不管院落還是廳堂,地上半尺厚的花崗巖都會寸寸碎裂。

  晦覺禪師越聽,臉色越是凝重,最後抬起頭來,望著屋頂上灰色的瓦片,雪白的眉毛微微抖動,口中喃喃道:“縹緲峰,靈鷲宮,縹緲峰,靈鷲宮……”突然低頭道:“漸兒,你知道我為什麼送你去名劍山莊嗎?”方學漸搖頭。

  “你這次上山,肯定去你爹娘的墳前掃過墓瞭?”方學漸點頭,他這次回來桐城,一半的目的就是帶兩個媳婦到墳前祭拜爹娘。

  晦覺禪師口念“阿彌陀佛”,嘆瞭口氣,道:“漸兒,你的祖父方諱印為官廉潔恬靜,在任上兢兢業業,造福一方,死後兩袖清風,連像樣的屋子都沒有留下一間,也算古來少見的賢臣,我收留你,便是看在他的面上。”

  “你現在是方傢唯一的後嗣,擔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我把你送到名劍山莊學藝,是想讓你跟著薑老師學到些本事,可以謀一份衙役、護院什麼的職業,娶妻生子,平平淡淡過一生,可是……唉,天意啊天意。”

  方學漸伏地長跪,哭泣道:“弟子愚昧,一直不懂師父的苦心,心存怨恨,在外面惹是生非,讓師父擔心憂慮,罪過不小。”

  晦覺禪師走過來,扶他站起,憐惜地撫著他的頭,說道:“傻孩子,師父這把年紀,還有幾天好活?隻要你能平安無事,比什麼都重要。此去天山,路途多險,再加靈鷲宮武功神奇,一定要小心應付,能忍則忍,少惹是非至關重要,你的內功已有相當火候,隻是不知道如何正確運用,現在師父送給你一樣物事,你過來。”

  方學漸心中欣喜若狂,暗想:師父是當今少林寺方丈晦明的師兄,“晦”字輩高僧碩果僅存的五人之一,拿出來的東西自然非同小可,“學而時習之”,一腳將半尺厚的花崗巖寸寸踏碎,一拳把一頭大牯牛打成肉醬,痛快絕倫,酣暢淋漓。

  面上卻裝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恬淡神情,輕聲問道:“師父,是什麼東西啊?”

  晦覺禪師走到床前,把元寶形的木枕搬出來,放到茶幾上,提起右掌輕輕拍下,堅實如鐵的檀木枕頭“格勒勒”一陣響,慢慢碎裂開來,好像被數千斤的重物猛地砸瞭一下。

  方學漸暗叫“乖乖不得瞭”,咋舌不下,贊道:“師父神功蓋世,這一掌之力隻怕不下千斤,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般若金剛掌’?”

  晦覺禪師微笑著搖頭道:“這是少林派七十二項絕技之一的‘須彌山掌’,出則無聲,及如山至,勁守丹田,全用內力催動,和外門絕學‘般若金剛掌’是完全不同的。”手上不停,又拉又扳,把碎裂的木片剔除,露出一隻兩寸多高的扁平鐵盒,看模樣已十分陳舊。

  方學漸心口怦怦亂跳,這盒子藏得如此隱蔽,盒子裡的東西珍貴可想而知,睜大兩隻閃閃發光的眼睛,盯著他將鎖紐拉下,伸手慢慢打開盒子,映入眼簾的是兩本發黃的書冊,書頁上蚯蚓似地寫瞭三個奇怪的文字,他從小接觸佛經,知道是梵文。

  晦覺禪師拿起書冊上的一塊米黃色玉佩,交到他的手裡,笑道:“漸兒,這塊玉佩曾是一個江湖奇人的護身符,師父送你當成親禮物,好好貼身保藏,說不定能助你逢兇化吉。”說著,伸手把盒子重新蓋上。

  吐魯番出產的和田玉可以分為五類:白玉、青玉、碧玉、黑玉和黃玉,其中白玉即羊脂玉產量極少,最為珍貴,黃玉最常見,也最便宜,同樣一塊玉,價格往往相差百倍。

  方學漸見這玉佩雕成梨子形狀,上面刻著一個淡淡的“瑩”字,若有若無,如果觀察不夠仔細,還真看不出來。這塊玉佩雖然質地細膩,光澤柔和,但是小巧精致,菲薄如紙,花一百兩銀子足可以買上四、五個,一點都不希奇。

  他暗罵師父小氣,轉眼瞥見晦覺禪師正要把鐵盒收起來,急忙伸手攔住,懇求道:“師父,這盒子裡的兩本書看上去好有內涵,能不能拿出來給弟子瞻仰一番?”

  晦覺禪師“哦”瞭一聲,道:“當年,達摩祖師在嵩山少林面壁修煉,九年功畢坐化,少林僧眾在他面壁處得到一個鐵函,裡面有經書兩本,一為《易筋經》,另一為《洗髓經》,便是這盒子所藏的兩本書冊,可惜書中全是天竺文字,你看得懂嗎?”

  方學漸“哇”地歡呼出來,道:“原來這兩本就是少林重寶《易筋經》和《洗髓經》,果然十分地有內涵,師父,能不能借個一年半載,待弟子找來天竺番人,把它們翻譯完畢,再來完璧歸趙?”

  晦覺禪師輕輕地拍瞭一下他的頭,笑罵道:“才一年沒見,你是越來越滑頭瞭,少林僧中不乏懂梵文之人,這兩本書冊數百年前就已翻譯過來,不勞你費心瞭。《洗髓經》中記載的是一種精湛的先天內功,學會之後,可以使人的五臟六腑、十二經脈和奇經八脈等得到充分調理,洗清體內一切污穢,從此脫胎換骨,丹田真氣在身體內循環往復,生生不息,伸手投足,會有一道無形的力量迸射出來,克敵制勝,正是你需要的。”

  方學漸見他的意思是要將《洗髓經》傳給自己,學會之後,內力收發由心,一拳擊出,裂石穿墻,威力無窮,從此登上一流打架高手的行列,再也不怕別人欺負自己,心中樂滋滋的,裝出一副虛心請教的模樣,道:“師父,《洗髓經》如此玄妙,那本《易筋經》呢?”

  “《易筋經》是達摩祖師為瞭增強佛門弟子的身體素質,改善筋骨而編寫的一些鍛煉法門,平常人練習可以強身健體,通內養外,調治百病。書中除瞭十二段錦的健身體操,便是排打、藥浴和運氣等一些耗費財力和時間很多的方法,皮囊小術,不提也罷。漸兒,從現在開始,我將分章節講解《洗髓經》的精義,你要專心聽,三天內不準跨出這道門檻,做得到嗎?”

  方學漸跪下磕頭,稱謝不已,出去找到初荷和小昭,把事情原由說瞭一遍,又給瞭知客和尚二十兩銀子,讓他在後院騰一間屋子出來,供她們晚間居住。大小老婆跟著他慣瞭,說要分開三天,哪裡肯依,方學漸好說歹說,每人給瞭一樣精致的玉石首飾,這才勉強答應。

  回房閉關修煉,晦覺禪師待他坐定,便開始詳細講解。《洗髓經》集合瞭佛傢內功之大成,深奧而神奇,要領悟掌握絕非一年半載可成,幸好方學漸內力根基深厚,任、督二條脈絡又通,真氣流轉沒什麼障礙,隻是不懂如何正確運用,好像一個三歲小孩,口袋裡有幾十萬銀子,卻不知道怎麼花用。

  任何內功,蓄氣是第一關,通道是第二關,運用是第三關,絲毫勉強不來。很簡單的道理,如果你的口袋裡隻有一百兩銀子,卻想買五百兩的貨物,唯一的辦法就是再積蓄銀子。

  武學中還有一種“四兩撥千斤”的取巧法門,武當山上的道士用得最多。這法門乍一聽上去非常厲害,實際操作的難度卻相當大,關鍵在於時機的把握,在對方“舊力已盡,新力未生”時使用,其實還是“四兩撥無兩”。

  運用“四兩撥千斤”的時候如果沒有看準,差瞭那麼一點點,一個撥不動,千斤之力壓下來,唯一的下場就是頭破血流,一命嗚呼,可不是玩的。

  通道就是流通渠道,如果你用十年時間積蓄下五百兩銀子,卻在錢莊裡打瞭五年的存折,不能隨時拿出來花用,這五百兩銀子還是沒有多少用。錢財這樣,真氣也一樣,經絡的通暢是真氣運行的保證。

  方學漸無疑在“蓄氣”和“通道”兩個關口打下瞭堅實的基礎,根基早已培好,好比都江堰灌溉工程全面竣工,萬頃大湖積蓄瞭汪洋巨浸,水到,渠也成,剩下的一關就是怎樣“開閘放水”瞭。

  內力是一種增長緩慢、恢復也緩慢的神奇物品,用總量有限的真氣造成最大的破壞力,這是每個練傢子夢寐以求的理想。事實就是如此,盡管某些偽善的小說傢硬是把主人公標榜得崇高無私。

  方學漸依照晦覺禪師的講解,用心記憶,認真理解,將體內真氣按照《洗髓經》記載的特定線路運行,一切窒滯之處無不豁然而解。他練完“足少陰腎經”練“足少陽膽經”,練完“足太陰脾經”練“足太陽脾經”,足部六個經脈全都練成,少陽少陰融會調和,內力便可以順暢地到達雙腿,收發由心,一步邁出,地上的磚石便斷瞭一塊。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練完一處經脈,武功就上升一層,於外界事物,全然的不聞不見,從天明到中午,從中午到黃昏,又從黃昏到次日天明。待得晦覺禪師將全書講解完畢,他也將所有的經脈修煉完成,已是第三日傍晚。

  方學漸長長地舒瞭口氣,隻覺神清氣爽,內力運轉,無不如意,舉手投足之間,都似有一股澎湃欲裂的力量要從體內宣泄出來。他拜別晦覺禪師,信步走到大小老婆住的禪房,隔著老遠就聽見房中傳出的初荷聲音,咯咯唧唧,竟然連聽力都長進瞭許多。

  他刻意放輕腳步,猛地推開房間,瞥見一個嫩黃衫子的苗條身影站在窗前,凌空飛撲過去,口中哈哈大笑,道:“親親小老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日不見如隔九秋,九秋過去,讓相公來摸摸你的小乳鴿長大些沒有?”

  在女子的驚呼聲中,兩隻手掌從女子的腋下穿過,已不偏不倚抓住瞭兩團柔軟飽滿的物事,耳中隻聽小昭的聲音說道:“相公,你……你抓錯人瞭。”

  方學漸驚恐地張大嘴巴,扭頭望去,隻見初荷和小昭好端端地盤腿坐在床上,那麼……那麼懷中的這個女子又是誰來?

  黃衣女子陡然間要害被抓,呼吸停頓,差點暈厥過去,驀地回過頭來,冰涼的額頭擦過陌生男子軟中帶硬的鼻尖,一張清麗的面孔完全扭曲,瞳孔收縮,眼中的恐懼和慌亂好像勁風中的兩朵火苗,想躲,卻又無處躲。

  方學漸“哎呀”一聲,身子一抖,像被毒蛇咬瞭一口,猛地抽回兩隻翻雲覆雨的大魔掌,表情異常尷尬,抬起頭來,不敢面對她內涵豐富的漆黑眸子,卻清楚地感覺到裡面有一粒亮晶晶的光澤在慢慢聚集、抖動,宛如月色下海面湧動的潮汐。

  窗邊的墻上掛著一幅魏碑體書法,古樸的隸書,字體端正大方,氣勢剛健有力,佛曰:風不動,旗幟不動,是你的心在動。方學漸暗籲一口氣,佛曰:手不動,奶子不動,是大傢的心在動,如果按照佛傢理論,剛才的事情是不是隻是一場幻覺?

  他心中一寬,正要以此為據,用佛祖“割肉喂鷹”的大無畏獻身精神好生開導她幾句,腦門上早已挨瞭一個響亮的頭槌,初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占瞭便宜,還不快快向雲霞姐姐道歉?”

  方學漸摸摸頭皮,一臉冤枉和無辜,向黃衣女子躬身行瞭一禮,道:“雲霞姐姐,你長的這麼端莊秀麗,一定是觀世音菩薩投胎轉生,對人寬厚慈悲為懷,小子剛才一時技癢,誤抓……誤抓你的那個地方,多有冒犯,還請大度原諒。”

  雲霞的臉蛋一陣紅一陣白,見他道歉的樣子一本正經,還算誠懇,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滿心的委屈無處宣泄,撲進初荷的懷裡嗚嗚哭瞭起來。

  方學漸天不怕地不怕,最害怕女人哭鼻子,登時慌瞭手腳,有心勸慰幾句,卻不知道如何開口,轉頭瞥見小昭一臉狡黠地望著自己,心中一動,嚴肅地道:“小昭,相公有些事情要問你,出來一下。”

  小昭應瞭一聲,下床穿上黛綠色繡花小棉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走出房去。才出房門,腰上一緊,已被兩條鐵一樣的手臂擁住,半分動彈不得,兩片紅唇開啟一線,就被一張火燙的大嘴含住,心跳一下加速,腦中剎時變得一片混沌。

  暮色像隻體積龐大的烏龜,從山麓那邊慢慢爬過來,沉重而不知疲倦,地上兩個人影重疊在一起,隨著天色一點點變得灰暗、模糊,秋風吹過蕭瑟的院落,墻頭的野草如醉漢一般前後搖擺。

  兩人靠在禪房墻上,唇舌相吸,如兩隻饑渴的吸血鬼,貪婪而迷戀,直到一個送齋飯來的大和尚走路不小心,一頭撞上廊柱,“乒乓啪啦”,碗碟筷子摔瞭一地,額頭更是腫起個雞蛋般的大包,連聲叫痛,兩人這才依依不舍地分開來,相視一笑,攜手回房。

  房中燈光輕漾,見兩人進屋,初荷的目光露出調皮的笑意,道:“出去這麼久,你們跑到哪個地方偷食去瞭?可有什麼好吃的帶給我們?”

  方學漸見那黃衣女子坐在桌前,一張勻稱的鵝蛋臉,瓊鼻小口,皮膚白皙,也算一個七、八分姿色的小傢碧玉,隻是垂著腦袋,看不清臉上是什麼表情。他嘻嘻一笑,道:“這個地方有什麼好吃的,連老鼠都餓得皮包骨頭,不如我們下山去吃?”

  初荷和小昭這幾天青菜豆腐,早就吃得厭瞭,當即拍手歡呼,雲霞也沒有什麼異議。幾人收拾一番,方學漸回到方丈室去拜別晦覺禪師,臨走前把三張一千兩的銀票交給他,當作昭明寺的修葺費用。

  四人一路談笑,相攜下山,涼風拂面,自有一番別樣的暢快。說起雲霞的事情,初荷和小昭相視而笑,原來昨天下午,兩人閑來無聊,到寺外遊玩,卻在一個山坡上望見下面有一座老大的莊院,綠水環繞,曲徑通幽,亭臺樓閣和奇峰怪石不計其數,心中不免好奇,找路下去想看個究竟。

  山路回環曲折,兩人不熟悉附近的路徑,越走越遠,沒找到那個莊院,卻在山中迷瞭路,好半天轉不出來。日薄西山,兩人走過一排松樹林,隱約聽見前方一個女子的哭叫聲,撕心裂肺,好生淒涼。

  兩人趕快幾步,轉過一片山坡,看見一個巖洞之前,兩個傢丁模樣的漢子正在拉扯一個年輕女子。那女子披頭散發,口中又哭又叫,身上的衣服被扯破瞭好幾個口子,卻死死抱著洞前的一株棗子樹,硬是不肯松手。

  一個傢丁心下不耐,提起大腳,用力地踹女子的後背,女子嘴角流血,哭得越發淒慘。初荷心思單純,如何看得下這樣的不平事,奔上前去,幾下飛腳把兩個壯漢打得暈頭轉向,滿地找牙,救瞭女子出來,這女子便是雲霞。

  雙美救人的真實故事在那兩個傢丁的嘴裡流出,在地方上一傳十、十傳百,越說越神奇,久而久之成瞭一個神話般的傳說。

  兩個仙姑在趕赴西王母蟠桃會的途中,看見龍眠山上,兩個力大無比的壯漢正在欺負一個弱女子,便飛身下來搭救。那個女子因為沾染瞭仙氣,後來嫁給瞭相國大人張居正,錦衣玉食,一生富貴,死後還封瞭一品輔國夫人,榮耀無比。

  你不信?爬到龍眠山上去看一看,那個破巖洞現在叫“雙姑洞”,那棵棗樹現在叫“棗仙樹”,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情。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仙女,天底下哪來那麼漂亮的小妞,而且一來就是兩個?

  方學漸此時可不知道自己的大小老婆將成為萬口傳誦的仙女,大搖其頭道:“險、險、險,擅做主張亂跑亂跳,這麼大座山,不迷路才怪,萬一被毒蛇猛獸傷到,深山野嶺的,到哪裡去醫治?老實交代,這次是誰拿的主意?方氏傢法伺候,老規矩,五百皮鞭。”

  “怎麼又是你?親親大老婆,你還跟人打架,萬一對方是兩個超級高手,你這樣貿然沖上去,不就成瞭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麼,不要噘嘴巴,再加五百皮鞭。”

  一直跟在三人身後的雲霞沉不住氣瞭,抬頭說道:“你這人好沒人情,動不動就要用皮鞭打人,這一千鞭子打下來哪裡還有命在?初荷姐姐是為瞭救我才沖上來動手的,又不是她找上門去和人打架。”

  方學漸扭頭過去,見她一臉倔強地盯著自己,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全是忿忿之色,兩排長長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年紀不小,卻不失少女可愛的嬌憨,笑道:“這是傢法,硬規定,改不瞭的,我這一千鞭子抽下來,倒真的會讓你的初荷姐姐欲仙欲死,痛苦無比,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難道你沒想過替她挨上幾鞭?”

  大小老婆聽他當著陌生人的面說出如此風言風語,臉頰飛紅,羞不可抑,雲霞好不容易明白過來抽鞭子是怎麼回事,一張面孔更是紅得像火燒雲一般,輕啐一口,低頭不再理他。

  方學漸心中洋洋得意,百般挑逗她說話,雲霞就是不做聲,連頭都不再抬起來,直到問起她的出生來歷,雲霞才看瞭他一眼,目光之中隱隱泛出水光,淒楚之極,靜瞭片刻,開口說道:

  “我從小就沒見過爹爹,跟著娘親相依為命,兩年前娘親生病去世,傢中沒錢安葬,隻得把自己賣給龍眠山莊做奴仆,一直是服侍老奶奶的起居,今年李老爺做八十八歲大壽,說是要雙喜臨門,好事成雙,想娶我做他的第十三房小妾,我……”

  方學漸被地上的一塊尖石絆瞭一下,差點摔上一跤,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瞭問題,在大小老婆的攙扶下方才立定身形,回頭問道:“這個…這個李老爺多少歲數?”

  “八十八。”雲霞抬頭飛快地瞥瞭他一眼,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方學漸怔瞭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道:“八十八歲的老烏龜,下面的鞭子居然還能跳起來打人,也算超級稀有動物一個,他娘的,要發騷,也用不著找你這樣年輕漂亮的啊,純粹是浪費資源嘛,這老烏龜還有一點人性麼?當真人神共憤,天理不容,大小老婆,你們猜猜,這老烏龜還能不能活到八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