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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糾葛

  這一掌來勢突兀,沒有絲毫預兆,雙方的距離又如此之近,如果沒有足夠的臨陣經驗,武功再好也不免驚慌失措,躲避稍遲的話,肯定是一個頭破血流的悲慘下場。

  方學漸在過去短短的兩個月裡,身經百死,比這個更驚險十倍的場面也遭遇過多次,所謂習慣成自然,“熟能生巧”,此刻大難臨頭,臨危而不懼,面不改色心不跳,於千鈞一發之際挺起肚皮在船身上一彈,一顆腦袋往外蕩開,呼的一聲,那隻勁力迅猛的手掌擦著他的鼻尖過去,打到船體邊緣,木屑紛飛。

  方學漸的雙手一合,十指用力,已拿住偷襲之人的手臂。飛揚的水花平息下來,現出一張黧黑的面容,皺紋深沉,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一雙充血的眼睛好似要噴出火來,悲憤地瞪著他。

  洪三通不料對方的反應如此的敏捷,自己賴以成名的拿手一掌居然被對方輕巧無比地躲過,手臂上的穴道隨即又被他拿住,半邊身子酥軟無力,咬牙拍出左掌,才出水面,就被對方用“以拿制打”的手法制住,兩條手臂又酸又麻,使不出半點力氣,長嘆一聲,知道命喪頃刻,罵道:“你這狗賊,要殺快殺,折辱爺爺不是好漢。”

  方學漸死裡逃生,背後冷颼颼的,這時才後怕起來,這人的鐵砂掌可以打散一張桌子,如果拍在自己頭上,哪裡還有命在?舔舔嘴唇,幹笑兩聲道:“你的手下死光死絕瞭,也用不著拿我出氣啊?我隻是一個過路的看客而已,並不是十三連環塢的英雄好漢。”

  “什麼十三連環塢?”

  “他們好像剛設瞭個鄱陽湖分舵,舵主叫龐鋼川,不知道你認不認識?”

  洪三通“呸”瞭一口,罵道:“原來是龐鋼川這個沒卵蛋的孬種,勾引外人滅我鄱陽幫,下次碰到看我怎生閹割他。”

  船頭之上突然有人哈哈一笑,道:“下面誰在講我的壞話,是洪三通這烏龜兒子嗎?”繩子蕩漾,一個魁梧的黑影凌空撲瞭下來,手中鋼叉一抖,直向兩人刺來。

  方學漸吃瞭一驚,急忙放開洪三通的手臂,右手一掌拍在船體上,身子向外蕩開,三股鋼叉的尖端十分鋒利,在陽光下寒光四射,“嗤”的一聲,刺破他肩頭的衣服,冷冰冰地貼著他的耳朵過去。

  “大小老婆,趕快拉我上去!”一剎那間,方學漸的面孔變得蒼白無比,渾身寒毛直豎,口中大叫,肚子上猛地挨瞭重重地一腳,痛的差點連隔夜飯都吐出來,右拳擊出,“格勒”一響,鋼叉被他的拳頭生生擊斷。

  變故驟起,抱著老公小腿的初荷和小昭驚嚇之下,忘瞭去把他拉起來,等反應過來,方學漸的脖子已被龐鋼川單臂勒住,氣都喘不過來,兩人越是用力拉,他的苦頭就吃的越多。

  船頭上又飛下一個黃衣人,一手拉著繩索,一手把持長矛,密切地註視著湖面。龐鋼川力大如牛,胳膊上不住用力,把方學漸的脖頸勒得格格亂響,口中哈哈大笑,道:“洪三通,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要把我閹割嗎?現在我來瞭,你為什麼反而成瞭一隻縮頭烏龜,躲在下面不敢出來?”

  帆船此時已駛過湖口,轉向西北,一邊丘陵,另一邊是一塊沖積沙洲,湖面更加狹窄,水流卻緩慢瞭不少。洪三通號稱“水中霸王”,在鄱陽湖和長江沿岸縱橫二十餘年,遊水的本領出神入化,又對周圍的地形瞭如指掌,要逃走的話,無人能阻擋的住。

  初荷和小昭自窗口望出去,隻見方學漸的面皮漲成透紫,兩粒眼珠子像死魚眼睛般暴突出來,顯然是有出氣沒進氣,一腔魂魄隻怕已悠悠地飄去西方極樂世界,心中天塌似的一陣悲痛,口中喊著相公,眼淚噼裡啪啦就下來瞭。

  船頭甲板上突然響起瞭兩聲淒厲的慘叫,兩個黃衣人的屍身如紙鳶一般飛下來,“撲通”落水,濺起大片血色的水花,一沉而沒,卻是被人用快刀割斷瞭脖子。

  龐鋼川心中慌亂,手中的繩索突然一輕,暗叫不好,身子凌空下墜,幸好左臂勒著方學漸的脖子,有力可借,不至當場下水成瞭落湯雞。右臂一挺,手中的半截木棍用力刺入船體,身子掛在上面,兩條小腿已然浸在水中。

  五寸厚的榆木板居然被他用木棍刺穿,臂上的勁力隻怕不下於六、七百斤。耳邊隻聽“撲通”一響,扭頭看時,一根割斷的繩子從上面扭曲著落下,身旁那個吊下來的黃衣人驚呼一聲,頭下腳上地掉入水中,碧綠的湖水上下翻湧,一股刺目的殷紅在眼前驀地滾過,黃衣人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連一片衣角都沒有浮上。

  龐鋼川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極可怕的念頭,嘴裡吆喝,兩條大腿前後踢出,卻是他的成名絕技“連環穿心腿”,雙掌用力,想翻上那個窗口逃命。他身子還沒翻起,胸口突然一陣劇痛,氣血翻騰,“格勒勒”斷瞭三根肋骨,卻是被方學漸胡亂打出的拳頭擊中。

  龐鋼川不料垂死之人還有偌大的力氣,眼前金星亂飛,體內氣血翻騰,勒住方學漸的手臂一下松瞭,張口喘氣,下頜又被一記重拳擊中,半根舌頭差點被自己的牙齒咬下來,腦袋嗡嗡直響,眼淚、鼻涕狂湧而出。

  他大吼一聲,揮拳朝方學漸的腦門砸來,手臂揮出,下體要害突然一陣割心切肺的疼痛,全身痙攣,青筋根根暴起,大小便一下失禁,“唏裡嘩啦”地沿著大腿往下流。

  他的面孔全然扭曲變形,油亮的汗水塗滿表面,兩隻血紅的眼睛瞪得球一般圓,慢慢低頭下去,隻見湖水中漂著一張猙獰惡毒的笑臉,半柄鋼叉消失在自己的下腹內,鮮血汩汩,把沿途的江水染成淡赤之色。

  洪三通的眼中閃爍著毒蛇一般的光亮,冷冷地看著對手的鮮血和冷汗滴在自己的臉上,好像在體味一種復仇後的愉悅和快意,兩隻眼睛一眨不眨,慢慢說道:“龐鋼川,我說過要閹割瞭你,你現在相信瞭吧?”

  龐鋼川的目光突然渙散,長叫一聲,雙手再也無力攀緣什麼,身子軟軟地沉入水中,凌亂的黑發如一叢水草在湖面上招搖一陣,被撲過來的浪濤迅速吞沒,那根插入船體上的木棍卻猶自顫動不已。

  方學漸被他的手臂勒得死去活來,見龐鋼川終於斃命,長籲口氣,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比以前細長苗條瞭許多,哎喲一聲,暗叫大事不好,自己不會就此變成英俊挺拔的長頸鹿吧?

  洪三通手刃仇敵,心中的快意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在水中一拱手道:“這位小哥,青山不改,綠水常流,洪某多謝你的相助之恩,我現在急著去料理兄弟的後事,就此別過。”

  方學漸還想從他口中多知道一些關於“十三連環塢”的事情,不料他說走就走,話音才落,那個腦袋便沉入浩淼的江水之中,哪裡還找的到半個人影?隻得學著楊慎楊大狀元,對著“滾滾長江東逝水”,作一長長的“浪花淘盡英雄”的輕嘆。

  初荷和小昭見他還活著,登時破涕為笑,歡呼著七手八腳地把他拉上來。

  方學漸裝作受瞭不可醫治的超嚴重內傷,躺在兩個美人香噴噴、軟綿綿的懷裡,呼呼喘氣,目光十分凌亂,十個手指更加凌亂,在兩人凹凸起伏的身上爬來爬去,好半晌才想起來要去抓小昭的手,微弱地道:“小昭,相…相公不行瞭,我現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荷兒有那個白骨精一樣的兔子哥可以改嫁,不知道你有沒有看中的相好?”

  “你搖頭,那是不喜歡白骨精一樣的兔子哥,天哪,難道你喜歡兔子哥一樣的白骨精?唉,口味夠刁,這也由你瞭。你們改嫁的時候千萬要記住到相公的墳前告訴一聲,也好讓我在地下心安。”

  初荷和小昭淚如雨下,趴在他的身上號哭嗚咽,把他胸前的衣襟搓弄得一塌糊塗。方學漸顫抖著伸出手掌,溫柔地撫摩她們的頭發,嘴角露出一絲欣慰的微笑,兩隻眼睛緩緩閉上,腦袋一歪,身子一挺,雙腿一蹬,就此與世長辭。

  初荷和小昭悲痛攻心,同時大叫一聲,骨碌、骨碌,暈倒在地。方學漸著忙瞭,傻眼瞭,頭大如鬥瞭,他實在想不到一個玩笑竟然害得她們暈厥過去,罪孽啊罪孽,看來不是什麼玩笑都能開的,急忙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輸內力,好不容易大小老婆恢復瞭正常的呼吸,悠悠地醒過來,這才松瞭口氣。

  接下來的審訊自然是一邊倒的。

  “你為什麼裝死騙我們?”

  “我是真死瞭,不過,閻王爺硬說我陽壽未盡,在人間還欠著兩筆天大的債務,必須還清瞭才能到地府報到,所以他就放我回來瞭。”

  “什麼債務?多少利息的高利貸?”小昭的問話。

  “閻王爺長什麼模樣?有沒有長胡子?”初荷的問話。

  方學漸咳嗽瞭一聲,扭頭望著窗外,道:“我沒看清閻王爺是不是長胡子,因為他的臉太黑瞭,黑的分不清哪裡是鼻子,哪裡是嘴巴,哪裡又是胡子。閻王殿大的望不到邊,裡面一片昏暗,沒有日月星辰,沒有鳥語花香,甚至沒有天與地,隻有死一般的寂靜和一雙火焰似的眼睛。”

  “一個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在我耳邊突然想起,方學漸,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糾纏不清的是什麼?我搖搖頭。那個聲音又道,世上最糾纏不清的是債,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債,你在陽間欠下兩個癡情女子的感情債,那是要用你一輩子的時間去還的,你不是曾對老天爺起過誓,今生今世要好好地照顧她們,愛護她們,難道你這麼快就忘瞭?”

  “我淚如雨下,磕頭如搗蒜,整個額頭磕得血肉模糊,我大聲嘶叫著,說我沒忘記,我沒忘記,我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在人間等我,我要一輩子照顧她們,愛護她們,怎麼會忘記?閻王老爺,我求求你放我回去,讓我先去還瞭這筆感情債,哪怕隻有一天工夫,哪怕死後打入阿鼻地獄,受十八種酷刑煎熬也甘心情願。閻王爺哈哈大笑,揮一揮衣袖,我就回來瞭。”

  兩個癡情女子被方學漸的鬼話感動得淚水盈眶,撲入他的懷中,“嚶嚶”地抽泣起來。小昭淚眼迷離,咬著他的耳朵喃喃道:“相公,女人是不是很笨,隻要你對她好,就算隻是口頭上的,也會一輩子記著你,惦著你,就算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再多的淚水都沖刷不去。”

  山盟海誓不過是一隻用花紙折出的船,然而世間多少女子,都敢坐著它毅然出海?男子輕輕的一句諾言,便緩緩地起錨揚帆。航船被風吹向黑暗未知的廣袤海洋,前途有數不清的風雨磨難,都無絲毫畏懼。

  女人有時表現出來的勇敢與盲目,男人永遠無法理解。

  過瞭長江,山莊眾人收拾行李,把馬車趕上岸。沐老板一臉死瞭爹娘的哭喪樣,雙膝一軟,在方學漸面前“撲通”跪下,哀求道:“大俠,英雄,你可千萬要救小人一命啊。”

  方學漸把大小老婆攙上馬車,回過頭來好奇地看著他,像觀賞一頭長相奇特的史前動物,哈哈笑道:“沐老板,你這是什麼話?你現在是十三連環塢的精英分子,以後整個鄱陽湖都歸你管瞭,大傢巴結你還來不及,誰那麼大膽,敢要你的命?”

  沐老板臉上的表情更加深刻,苦大仇深的樣子像被壓迫瞭八百年的農奴,他瞄瞭一眼站在一旁的解明道,鼓足勇氣道:“你們在我的船上殺瞭龐舵主和他的手下,叫我以後怎麼活?叫我一傢八口怎麼活?”

  方學漸點頭道:“龐舵主可不是我們殺的,那是鄱陽幫洪三通下的手,先閹再殺,死的很慘啊。至於他的三個手下,自然也是鄱陽幫的人幹的,兩個幫派火拼,死幾個人最正常不過。沐老板,你是聰明人,這條水道不太平瞭,早點收手吧,這二百兩銀子算我放血,送你做安傢費。”

  九江的對岸是湖北省境,一個叫小池的漁村,說是漁村,因為地理條件較優越,也聚集起瞭三百多戶人傢。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股好像從數百年前彌漫過來的魚腥味在眾人的鼻端縈繞不去,若有若無,說不出的難聞。

  已是午後,陽光懶洋洋地躺在“釣魚臺”酒樓老板娘還算標致的臉上,老板娘懶洋洋地躺在二樓的陽臺上,微微瞇眼,正在欣賞手指上的一枚鉆石戒指。鉆石的光澤流上白嫩的肌膚,相互輝映,灼灼動人。

  馬嘶聲從樓下傳來,她探頭一望,隻見三輛馬車和四匹駿馬在酒樓前停下,生意上門,她像被利箭射中瞭屁股的兔子般跳將起來,口中大叫:“寶強,生意來瞭,快出去迎客。”

  “釣魚臺”酒樓的門面不大,但桌椅器具還算整潔,寶強是老板兼夥計,一臉憨厚,樂滋滋地應瞭一聲,把眾人請進門,分兩張桌子坐下,奉上茶水,等眾人點過酒菜,便去廚房吩咐下鍋。

  “小地方沒有什麼好菜,隻這一道‘清蒸武昌魚’還算正宗,外地人到湖北來,那是非嘗一下不可的。”老板娘笑吟吟地端瞭一隻碎花青瓷海碗上來,蔥花加上肉脂的香味混在一起,芬芳撲鼻,十分誘人。

  解明道聽見她的聲音,伸出去的筷子突然凝在半空,慢慢扭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身子同時一顫。老板娘啊的一聲,花容失色,雙手一顫,青瓷海碗筆直地跌落下來,在堅硬的地磚上摔得粉身碎骨,飛濺出來的湯水把她的折花裙子污的一團糟糕。

  山莊眾人停下筷子,大傢的目光在解明道和老板娘的臉上打轉,多少猜出瞭兩人的關系。小素拉瞭拉他的袖子,輕聲喚道:“解叔叔,解叔叔。”

  解明道回過頭來,摸瞭摸她的頭皮,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大聲招呼道:“來來來,方兄弟,兩位弟媳,閔總管,童總管,大傢喝酒吃菜。”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幹,可能喝的太急,酒水哽在喉嚨裡,劇烈咳嗽起來,發紅的眼角微微有些潮濕。他自嘲地笑瞭一下,道:“今年的怪事真他媽的多,諸事不順,連喝酒都要嗆到。”

  寶強聽見動靜跑出來,見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詫異,但很快反應過來,點頭賠笑道:“這碗‘清蒸武昌魚’剛出鍋,燙手的很,客官們請多包涵,我叫廚師馬上再殺一條,滾水清蒸,很快就好。”他把一臉尷尬的老板娘拉到一旁,低聲安慰幾句,讓她上樓去換裙子。

  這頓飯吃的有些古怪,大傢盡量在掩飾些什麼,卻往往適得其反。除瞭解明道,眾人或多或少對那架松木梯子產生瞭濃厚的興趣,扒飯吃菜的時候總忍不住要望一望,可惜飯局到瞭尾聲,老板娘都沒有再下來。

  今天是解明道單獨上路的日子,眾人出門相送。方學漸從馬夫手中接過“烏蹄玉兔”,把韁繩交到他的手裡,笑著說瞭句吉利的祝願話。經過瞭這幾天的休息,他的傷勢已好瞭一半,“烏蹄玉兔”跑起來又快又穩,在沒有殺手阻擊的情況下,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小素跑去撲進他的懷裡,嗚嗚哭泣。解明道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在小臉蛋上親瞭又親,走過去把她交到閔總管懷裡。他翻身上馬,深沉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微笑著抱瞭抱拳,道聲珍重,打馬而去。“烏蹄玉兔”放開四蹄,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轉眼成瞭一個模糊的黑點。

  方學漸招呼大傢出發,上車上馬,此去黃梅縣還有七十裡地,在天黑之前還趕得及住宿吃飯。他從牛福手中接過馬鞭,親自趕車,順帶練習“神龍鞭法”,一回頭間,隻見二樓陽臺上依著一個女子,目光癡迷地凝望著解明道消失的道路盡頭。

  金色的陽光照上她肌膚細白的臉龐,上面掛著兩粒鉆石一樣閃動的亮點,好久好久才跌落下來,在空中無聲地旋轉飛舞。

  澄澈的珍珠上映出五顏六色的絢麗,好像人間的喧囂和浮華。淚水悄無聲息地砸在空曠的大街上,仿佛有回音在耳邊裊裊回響。

  從黃梅縣到桐城不過一天半的路程,在潛山縣又過一夜,到瞭第二天下午,方學漸帶領山莊眾人,已坐在縣城老字號“紫來茶館”的雅座裡,喝著芬芳馥鬱的“黃山毛峰”,品著宮廷風味的精致細點瞭。

  “紫來茶館”在桐城縣內遠近聞名,這裡做出來的糕點不但式樣漂亮,而且獨具風味,其中尤以肉末燒餅、鮮花玫瑰餅、碗豆黃和蕓豆卷等仿膳小吃最是香甜可口。

  方學漸小時候每次進城辦事,都要到茶館樓下伸長鼻子聞幾下香氣,吞兩口唾沫,解解癮頭,這些美味幾乎全是他的夢中情人,一想起來口水就會流得半裡長。

  在某個特定的人生階段,他最高的奮鬥綱領就是能正兒八經地坐在“紫來茶館”的雅座裡,捧著這些糕點小吃飽餐一頓,所以一等投宿完畢,便巴巴地帶瞭大傢過來。好不容易每樣都塞瞭一隻下肚,他面向初荷道:“荷兒,這裡的糕點味道還使得麼?”

  初荷從碟子裡拿起那個咬過一口的肉末燒餅,又少少啃瞭一口,道:“好像和平常吃的沒什麼兩樣。”方學漸轉頭看小昭,小昭拿起一個“蕓豆卷”放到茶杯裡,攪瞭攪道:“太硬瞭,我泡軟瞭吃。”

  方學漸“嗯”瞭一聲,心想自己離開桐城才一年多,這裡的街道沒變,風物沒變,人心卻大變樣瞭,連老字號茶館做出來的幾樣糕點都沒有以前用心,以次充好,昧著良心騙客人的錢財,世風日下,兼之破壞他夢中情人的美好形象,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學漸想找來茶館掌櫃痛罵幾句,轉頭卻見幾個書生坐在對面臨窗的桌前,指指點點,正在欣賞一幅水墨丹青。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將過去,隻見畫面上一座清雅的村莊,樹木掩映,沐浴著朝陽,村前有條小河,岸柳成行,河上一座木橋,橋上走著一個肩挑菜蔬的農戶,橋下停泊一艘小船,船頭立一隻揚脖欲啼、神氣十足的大公雞。這幅畫佈局得當,情景交融,也算上品瞭。

  書生們躍躍欲試,都要為這幅畫題詩,可惜吟詩多時,誰也概括不瞭這幅畫的全部含意,正沮喪時,方學漸踱過來湊熱鬧。

  書生們見他腳步沉穩,面容端正,頭戴青巾,身穿藕色長袍,頗有飽讀詩書的架子,便拉著他硬要填上一首。

  方學漸不料他們如此熱情,一上來就要他填詞做詩,臉上的表情是如此誠懇又可惡,分明想逼迫自己當場露醜嘛。他此刻身陷重圍,左支右絀,正要想法開溜,一瞥眼看見大小老婆從對面投過來的崇拜眼光,一顆堅硬如鐵的心登時軟瞭下來。

  雙方通過姓名,原來是顧憲成、史孟麟、何唐和童自澄四人,何唐的年歲最長,和顧憲成是去歲剛中的舉人,史孟麟和童自澄還是秀才。方學漸一邊和他們應酬,一邊腦子飛轉,思索著如何過此難關。

  見面禮畢,他學曹子建當年七步成詩的模樣,眉頭深鎖,雙手反背,彎腰而行,步子緩緩跨出,每一步幾乎都要一盞茶的功夫,七盞茶已畢,方學漸終於抬起頭來,開口吟道:“河橋清風柳依依,院落薄陽煙絲絲。村農過橋格吱吱,公雞撐船叫喔喔。”

  眾人傻眼,張大嘴巴不知該表示欽佩,還是該表示仰慕。方學漸籲出一口長氣,抹瞭一把額頭熱汗,忽聽屋角傳來噼裡啪啦的掌聲,回頭看見一個男子在那裡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佈衣衫,光腳穿著一雙芒鞋,除瞭頭發油光發亮,梳理整齊外,模樣倒有八成像一個村農。方學漸得意地抱瞭抱拳,沖他微微一笑,感謝捧場。

  那人拍著手掌,緩緩轉過頭來,卻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容貌清秀,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氣,又有三分讀書人的儒雅氣,他瞟瞭方學漸一眼,嘴角翹起,讓人產生一種他在微笑的錯覺,冷冷道:“這位公子哥做的好詩,敢把‘公雞喔喔叫’這樣經典的句子寫入詩詞的,隻怕自盤古開天、頡倉造字以來,你也算第一人瞭。”

  方學漸的臉皮盡管刀槍不入,厚實得猶如銅墻鐵壁,但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邊,這個面子如何丟得起?他臉上微微一紅,強辯道:“和‘公雞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詩經》中就十分常見,何來本人首創的斷語?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這‘關關’兩字,便是鳥叫的聲音。”

  那人叫一聲好,站起身來,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詩不怎麼樣,腦子倒挺靈光的,在下黃安(今湖北紅安縣)耿定理,遊歷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幾位高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虛此行瞭。”後半句話卻是對那四個書生說的。顧憲成等人急忙還禮。

  方學漸不學無術,於詩歌一道一竅不通,對《四書五經》更是所知甚少,這首《關雎》還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樣的淫糜句子才記住的。他也抱瞭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貫耳,不知能不能賞光做詩一首,應襯那幅圖畫,也好讓小弟們開開眼界。”

  四個書生平時埋頭苦讀,連傢門都難得出一趟,來往的更是一些同省、同縣的學友,對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壓根就沒聽說過,見有熱鬧可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童自澄把圖畫拿到他面前,請其觀賞。

  耿定理端詳一陣,又躊躇瞭一會,笑著從他手中接過畫紙,在桌子上展平,取過一管兔毫,蘸上濃墨,便在空白處書寫起來。

  五人相視一眼,都怪這人太狂放瞭些,湊上去看,隻見幾排蒼蠅大的行書一揮而就,字跡飄逸,宛如龍走蛇行。上面寫著:

  “日出扶桑萬戶低,大船攏落小橋西;

  農傢非是尋常客,囑咐金雞莫亂啼。”

  這首詩不僅概括瞭畫面的全部構圖,且詩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之處,一語雙關,耐人尋味。

  四個書生看他寫罷,齊聲叫好。方學漸臉皮再厚,再沒有自知之明,也知道這首詩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太多,當下倒瞭一杯茶給他,躬身道:“耿兄大才,小弟服焉。”

  耿定理喝瞭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夠不班門弄斧,貽笑大方,定理就已經很滿足瞭,方兄弟才思敏捷,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去歲中舉沒有?”

  方學漸的面孔微微一紅,他的秀才是花瞭三千兩銀子買來的,考中舉人,那還是鏡中花、水中月,看得見、撈不到的事情。他馬虎地敷衍過去,耿定理見他尷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問,笑瞭笑,轉頭去和其他人交談。六人互相禮讓,圍著一張桌子坐下,三個書生一臺戲,六個書生便是兩臺戲,雖然方學漸多少有點濫竽充數之嫌。

  耿定理年紀雖輕,但自小遊歷四方,兩個兄長又是地方上的實權高官,見識比五人自然要高出一大截,說起時局弊政和科考趣聞來繪聲繪色、頭頭是道,讓方學漸佩服不已。

  六人談論瞭一個多時辰,直到日頭偏西,這才相惜別去。方學漸特意要瞭耿定理在老傢黃安的住宅地址,說有空一定上門請教。

  耿定理生性疏狂,對朋友真誠熱情,仁至義盡,最討厭官場裡的繁文縟節和勾心鬥角,文才雖高,一直沒有做官。聽他說得真誠,表示大力歡迎,送他上瞭馬車,拱手而別。

  山莊眾人天剛亮就動身,午飯沒吃,被他騙來這傢“紫來茶館”吃什麼糕點和茶水,清淡無比,無聊極端,上車的時候還磨磨蹭蹭,一肚子的不樂意,隻是礙著他是莊主,不敢有所表示。

  方學漸察言觀色,知道他們對自己有意見,忙吩咐閔總管,晚餐去“龍眠酒樓”好好吃一頓。除瞭“黃燜豆腐”、“栗子扒白菜”、“蟠龍黃魚”和“荷包裡脊”等七、八樣酒樓特色菜,還有仿制南宋禦廚房的菜肴“四抓”、“四醬”和“四酥”。

  “四抓”是抓炒腰花、抓炒裡脊、抓炒魚片、抓炒大蝦;“四醬”則是炒黃瓜醬、炒胡蘿卜醬、炒榛子醬、炒豌豆醬;“四酸”指的是酥魚、酥肉、酥雞、酥海帶。用料考究,制作精致,還帶有皇傢雍容華貴的氣質,享用起來的滋味自然大不相同。

  山莊眾人一個個吃得眉開眼笑、滿嘴流油,剛才的鬱悶和不愉快早就一掃而空。初荷用紅潤潤的小舌頭舔著油滋滋的手指,問方學漸道:“相公,這是你的老傢,明天我們去哪裡玩?”

  “去昭明寺,看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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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耿定理,字子庸,號楚倥,1534—1577,英年早逝,與方學漸亦師亦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