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莊內院他已出入過多次,依稀記得龍紅靈的小樓在西北角上。方學漸辨明方向,走上卵石小道,豎起耳朵,睜大眼睛,放輕腳步,往前行去。
院內假山、怪石叢立,小徑錯綜復雜,轉過七、八座假山,已分不清道路的方向。他心中慌亂,跳上道旁一塊兩丈高的怪石,朝四下瞭望,不由暗暗叫苦,原來院子裡栽瞭許多參天大樹,望過去都是黑壓壓的一片。秋風拂過,隻見枝椏搖動,樹影婆娑。
方學漸越看越怕,有心打道回府,往來路小跑過去,行瞭約一盞茶的工夫,居然連那面高墻都望不見,隻在假山叢中轉來轉去。
那一座座的假山好像蹲在暗處的猛禽怪獸,看上去讓人心驚肉跳,四下裡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情狀怪異之極。他心頭發毛,走瞭這許多路,仿佛是在原地打轉,總是走不出去。
方學漸抬頭望望缺瞭一半的月亮,心想已過二更,月亮該是在西南方向,朝著月亮的方向多走一尺,便是距離外院近一尺。主意打定,也不管那些岔道,一路上踏花踐草,翻山躍石,隻對準西南方筆直而行。
行瞭片刻,他跳上一座假山,突然望見右邊十丈開外有一些亮光,仿佛是一座小樓,中間隻隔瞭兩座假山和幾棵高大的榕樹和廣玉蘭。那些亮光影影綽綽,正是從一棵廣玉蘭的枝葉間透過來的。
方學漸大喜過望,隻想歡呼出口,強自壓抑,在假山上手舞足蹈一番,一躍下地,慢慢地挨上前去。那小樓和龍紅靈住的十分相似,磚瓦結構,櫸木門窗,室內扶梯,單間雙層。
方學漸心口怦怦亂跳,大氣也不敢透出一口,兩隻眼睛瞪得牛大,盯著燈火通明的二樓。黃澄澄的燭火映在白色的門縫紙上,像一隻蒙瞭一層霧氣的銅盆。
內院重地,這棟小樓不是龍紅靈的,定然是袁紫衣的。這麼晚瞭,她在房中幹些什麼?會不會和女兒在一起商討這次相親的事情?
方學漸一想到可能和自己有關,登時心癢難搔。如果他沒學會輕功,最多在樓下伸長脖子望望,如果他沒幹過梁上君子的勾當,最多回去以後抱個枕頭胡思亂想一番,可是現在……他腳尖一點,身子騰空而起,想都沒想就跳瞭上去。
方學漸感到既興奮又緊張,伸指沾瞭唾液,輕輕濕瞭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瞭一個小孔,卻無半點聲息。
他湊眼望去,隻見房中橫設一張桐柏長書桌,桌上一個古銅爐,香煙馥馥,燒的是名貴檀香。右邊靠墻一張斑竹床榻,錦帳低垂,左邊放瞭一把花藤小椅,椅上凌亂地堆瞭好些衣衫。墻角用一張繡屏圍著,該是擺放浴桶的地方,上方霧氣彌漫,水聲輕響,房中飄蕩著一股濕潤而曖昧的芳香。
方學漸暗叫乖乖不得瞭,原來丈母娘在洗澡啊,要不是有張圍屏擋著,那可不是春光狂泄,光溜溜地赤誠相見,大大便宜做女婿的瞭?
想起上次在山谷小屋,自己驚慌之下,也是正巧撞上初荷的娘親洗澡,那細膩的肌膚,那成熟的軀體,曲致玲瓏,白嫩得似要滴水出來,現在想起,仍讓人不禁一陣陣地臉熱心跳。
方學漸心想自己女婿還沒做成,還是少惹事好,正待回身下樓,忽聽得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夫人,你真打算把小姐嫁給那個袁明善?”
方學漸大奇:“屋中怎麼有男人?聽這人說話的聲音是個年輕人,口氣也不像她老公,莫非是她的相好?”想到“相好”二字,猛然心底一涼,自己在名劍山莊做學徒的時候,就是撞破瞭師娘和三師兄的奸情,才遭受陷害,被迫跳崖,現在故事上演,可不要重蹈覆轍,出什麼意外才好。
他心臟狂跳,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慢慢退出一步,惟恐弄出半點聲響,被屋中之人發覺。
一個女子“嗯”的一聲,懶懶地道:“那男孩子看上去不錯,靈兒也喜歡,做娘的管太多不好。”正是袁紫衣的聲音。方學漸心中一喜,聽她話中的意思,顯然同意瞭這門婚事。
那男子嘻嘻一笑,道:“夫人,小姐嫁出去瞭,那個…那個小昭能不能就賞瞭弟子?”
方學漸正要伸手去扶陽臺欄桿,一聽這話,心頭咚的一跳,吃驚不小,心想這隻癩蛤蟆是什麼人物,胃口倒不小,吃瞭我丈母娘,還想吃我方秀才的老婆。
隻聽袁紫衣嬌嗔一聲,說道:“你的胃口倒不小,上個月才把小萍的身子給瞭你,現在又把腦筋動到瞭小昭身上。”小萍是袁紫衣的貼身丫鬟,也是老麻的獨生女兒。
房中突然水聲大作,想來那男子正上下其手,在袁紫衣的身上又搓又揉,隻聽他“咻咻”喘息,笑道:“夫人的《素女心經》功力日深,我的《洞玄子秘註十三經》卻進展緩慢,如果不找一、二個上好的鼎爐來練一練,隻怕再不能服侍夫人滿意瞭。”
方學漸肚子裡早把他十八代的祖宗都罵瞭個遍,心想這《素女心經》和《洞玄子秘註十三經》多半是教導女子“采陽補陰”和教導男子“采陰補陽”的下九流破書。你要找“鼎爐”練你的小鳥,也用不著找我的老婆啊。
“鼎爐”是道傢語,即是采補的對象。“鼎爐”越好,修煉就越快。《天魔禦女神功》雖然是教導男女間如何交歡的實戰經典,但書中對這方面的知識也提到不少,方學漸翻閱之下,聽來不至於一頭霧水。
袁紫衣呼吸微微急促,笑道:“你想要,也要等靈兒出嫁之後再說。加上小萍,現在已經有四個女子供你采補,這《洞玄子秘註十三經》為什麼進展如此慢呢?”
那男子笑道:“我從她們那裡采來精乳,到你這裡來供出,修煉自然慢……什麼人?!”
方學漸聽袁紫衣答應把小昭賞給那男子,腦中“轟”地一響,隻覺一陣頭暈地旋,幾乎站立不穩,啪的一聲,兩隻手掌用力攀住扶欄,這才免於撲倒在地。但隻此一響,已給房中調情的兩人察覺。
他暗叫糟糕,提一口真氣,手掌用力一撐,身子已然躍過欄桿,耳邊突然“哧”的一聲輕響,輕微得仿佛是撕開一張薄薄的棉紙。淡淡的月光下,方學漸驚恐的瞳孔之中,倏然閃過一點銀芒,仿佛一隻飛鳥劃過天穹,迅捷無比地投向遠方。
方學漸雙腳著地,也顧不得有沒有受傷,邁開步子,拼命地往樹叢假山後面跑。才跑出七、八步遠,樓上砰地一聲,房門被人大力撞開,他哪敢回頭去看,隻顧抱頭鼠竄,心想這人的動作如此快,武功可比三師兄高瞭許多。
急急如喪傢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方學漸恨不得爹娘給自己多生兩條腿出來。因為害怕暴露身形,他不敢再竄上竄下,隻沿著曲折的小徑狂奔。鞋底踩在鵝卵石鋪就的路面上,發出噠噠的聲響,黑夜聽來,分外清晰。
他感覺右耳聽力很是遲鈍,隱隱有些發麻,用手一摸,觸手一片冰涼,竟是凍得僵硬瞭。方學漸心中一驚,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那道銀光如此寒冷,多半便是天下最歹毒暗器榜排名第七的冰魄銀針。
轉過十幾座假山,前方突然出現一面黑黢黢的高墻,他大喜若狂,心中直喊“有救瞭,有救瞭”,快步上前,凌空一個筋鬥,輕巧無比地翻上圍墻。
雙腳還沒在墻頭站穩,斜刺裡一條繩索樣的物事伸長過來,纏上他的右足,隻聽一個冷冷的男子聲音道:“下來吧。”
方學漸幾乎嚇得魂靈出竅,全身汗毛瞬間根根豎起,腳上一股大力湧到,步子踏空,身子猛地一沉,登時往墻上撞去。他吃瞭一驚,急忙伸出手臂,十指用力,堪堪攀住墻頭。
他回頭一望,隻見墻下站著一個長相十分英俊的高大男子,約莫二十三、四年紀,下身套著一條金黃色褲子,上身赤裸裸地沒穿衣衫,手臂和胸口的肌肉塊塊凸出,猶自帶著水漬,在月光下閃閃發光。方學漸認得這男子,他叫金威。
金威手中握著一條八尺多長的淡紫色縐紗汗巾,另一端纏在方學漸的腳上,正是袁紫衣身上之物。他目光冰冷,閃動著殺機。
方學漸被他看得心中發毛,兩條大腿抽筋般地栗栗發抖,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今天月色真好,屋裡很悶,我出來走走。”
金威哼瞭一聲,手上加勁,用力扯動那條汗巾,見他奮力抵抗,突然凌空躍起,一腳朝他後心踢去。
方學漸聽見身後風聲傳來,知道要糟,不及回身,一個瘸腿,反腳踢出。腳尖還未碰到他的身子,背心已然一陣劇痛傳來,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口鮮血。雙手無力,再也攀抓不住,身子從墻上跌落下來,壓壞下面的一大片雛菊,重重地摔到地上,脊背著地,又噴出一口血來。
方學漸的眼皮似有千斤重,快要閉合的時候突然閃過一道淺紫色的影子,一個女子“咦”瞭一聲,道:“袁明善,怎麼會是他?”
金威道:“是新郎官嗎?我可不認識,他輕功不錯,可惜被踢中背心要害,救活也可能沒用瞭。”
袁紫衣輕輕地長嘆一聲,道:“救活也可能沒用瞭……金威,你把他扔到萬蛇窟去。還有,這件事情千萬不要讓靈兒知道。”
一路之上,方學漸隻覺好似坐在一條船上,浪濤起伏,他的身子也跟著輕輕顛簸。他剛才和金威拉扯之時,全身真氣流動,在中腳的瞬間,體內二十年的真氣佈滿背上,也幸虧如此,才沒有被他致命的一腳當場踢死。
方學漸此刻身受重傷,全身痛得要散瞭開來,意識漸漸模糊,腦中的一點靈光好像風中搖曳的殘火,隨時都將熄滅。“萬蛇窟”,他想起瞭那個臉皮黑瘦,鷹鼻細目,背駝如鼓的蛇郎君,難道自己的報應來得如此之快?難道自己真的要和他一樣,喂萬千毒蛇之口?
身子突然停頓,他奮力睜開眼睛,清澈的月色從深藍色的夜空撒下來,落在他的眼中,他看見瞭一張猙獰而英俊的面孔,兩粒褐色眸子的深處,有殘忍和得意的光芒在閃動。
“新郎官,你的輕功不錯,你的內功更不錯,震得我的腳到現在還在痛,可惜啊可惜,你太笨,太笨的人隻能配做蛇飼料。去!”
方學漸的背上一股大力湧到,身子如一捆軟塌塌的稻草,騰雲駕霧地斜斜飛出三丈,鼻中突然聞到一股濃得如糨糊般的腥臭味道,耳邊風聲呼呼,眼睛裡的天空在飛快縮小。
黑暗如潮水般湧來,無窮無盡。他的全身已經麻木,連神經都已感覺不到一點疼痛,隻有胸腔裡的一顆心臟驟然收縮,然後隨著身子沉瞭下去,沉入一個連魔鬼都害怕被卷入的無底洞穴,沉入一片有千萬條毒蛇在下面嘶嘶嚎叫的恐怖沼澤。
耳邊“嘶嘶”的蛇信吞吐之聲愈加清晰,突然“啪”的一聲輕響,一條高大的黑蟒猛撲過來,纏上他的腰身,蛇頭大力一擺,帶著他的身子往巖壁上撞去。
方學漸忍不住想驚呼出聲,張開嘴巴卻又是一口鮮血噴瞭出來,腦中一窒,登時昏厥過去。
也不知過瞭多少時候,迷迷糊糊中,方學漸隻覺胸口煩惡,全身氣血翻騰,一股熱烘烘的真氣在自己的經脈關節間快速流轉,全身滾燙,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說不出是難受還是舒坦。
突然胃中一酸,“哇”的一聲,吐出三大口紫色的淤血,他輕籲口氣,胸口如搬掉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感覺輕松許多,慢慢睜開眼睛,隻見身處一個狹窄的圓洞之中,頂高四尺,自己盤膝而坐,頭頂距離巖壁不到半尺。
此時,天已放亮,洞口離他隻有三尺,望出去一團團白色的霧氣隨風徐徐飄過,隱約可見對面是一道筆直的懸崖,相距約有八丈,“神龍在世”的蟒蛇形石峰赫然在目。
他記得昨夜發現袁紫衣和金威的奸情,被人打成瞭重傷,後來被扔進“萬蛇窟”,自己現在還沒死,顯然是被人救瞭,聽見身後悉簌聲響,似乎有人在翻動什麼物事,正想轉頭過去,忽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不要動,更…不準回過頭來。”嗓音生硬而嘶啞,仿佛鋼刀在摩擦粗糙的巖石。
方學漸脖子轉到一半,面孔正對墻壁,硬生生停在那裡。心想,這下可遇上怪人瞭,不準回頭還好說,讓人不要動,分明是強人所難嘛。兩隻眼珠轉瞭轉,笑道:“在下方學漸,不敢請教大俠高姓大名,前輩的救命之恩我會永記在心,莫齒難忘。”
身後之人頓瞭一頓,突然說道:“吃吧。”
方學漸眼睛突然一花,面前掠過一團黑影,擦著鼻子過去,腥臭難當,“啪嗒”落地。他回頭望去,隻見一條五尺多長的毒蛇蜷曲著躺在地上,黑背白腹,上面有一道道的銀環斑紋,頭做三角之形,尾巴一顛一顛的,還沒死透。他看瞭心中發毛,顫聲道:“吃……吃什麼?”
那人“嗯”瞭一聲,冷冷道:“你很有錢啊,從小沒吃過苦?很漂亮的珍珠衫,冬暖夏涼,懂得享受。這枚祖母綠的金戒指世面上很少見,沒有二千五百兩銀子拿不下來。這顆是什麼鳥蛋?太難看瞭點。這裡是‘萬蛇窟’,寸草不生,你說吃什麼?”
方學漸暗叫糟糕,伸手摸瞭摸自己的胸腹,果然不出所料,懷裡的東西全不見瞭。他勉強笑瞭笑,道:“前輩,這裡可有地方出去嗎?那些銀票和珍寶就當在下孝敬您老的。”
那人哧地一笑,道:“《天魔禦女神功》,《逍遙神功》,還有一隻女人的肚兜,想不到你還是個花花公子,難怪你這麼急著出去,外面有幾個相好的在等你?說來聽聽,她們的奶子是什麼形狀?”
方學漸哭笑不得,心想這人多半窮極無聊,抓起那條銀環蛇的尾巴,扔出洞去,雙膝著地,爬到洞口,探頭一望,隻見洞外也是一個陡峭的懸崖,下面雲霧繚繞,望不見底,上面是一堵平坦的山巖,光滑似鏡,幾無可落足之處,約莫有十四、五丈高,地勢極其險峻,除非插上翅膀,否則猿猴也難以攀爬。
那人怪聲大笑,猶如夜梟,道:“神女峰巔,飛鳥難渡,我在這裡一住就是五年零三個月,一個人好冷清,連個說話的都沒有,你來瞭,好得很,哈哈,以後可有的熱鬧瞭。”
方學漸的心漸漸沉瞭下去,又看瞭一遍洞外的山勢,終於嘆瞭口氣,縮回腦袋,心中一動,猛然轉過頭去,暗淡的光線下,離他五尺遠的地方,跪瞭一個幹瘦的光頭老漢,下身沒有小腿,齊膝而斷,黧黑的皮膚皺得像一張搓弄瞭無數次的紙。
方學漸心中一驚,眼前突然黑光一閃,一條蛇一樣的物事纏上瞭他的脖頸,正想伸手去解,喉頭一緊,已被拉瞭過去。那人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惡狠狠地瞪著他,道:“誰叫你回頭過來的?你以後如果不聽我的話,我把你重新扔回‘萬蛇窟’裡去。”
方學漸此時和他相距隻有一尺,見他兩腮的肌肉微微顫動,臉上居然沒有眉毛,仔細一看,連眼睫毛都沒有一根,顴骨突出,兩個眼眶凹陷在內,眼珠子有一大半露在外面,模樣真比地獄裡的惡鬼還醜陋三分。
他心中打瞭一個冷戰,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嘶聲道:“前輩,我們今後朝夕相處,不見面怎麼做的到?”他扭頭望去,這才看清那人手中提著的原來不是藤條,而是一條由八、九條長蛇首尾結在一起的蛇肉鞭子,每條毒蛇都有七、八尺長,接在一起便有一丈六、七,自己獲救,多半靠得是這條蛇肉鞭子的功勞。
那人瞪瞭他半晌,才慢慢放開他的領子,手臂一抖,纏在他頭頸上的鞭子松瞭開來,道:“你怎麼會被人扔下這裡來的?”
方學漸心中一驚,腦子飛速轉動,心想此人下場如此之慘,多半也是拜神龍山莊所賜,心中不免起瞭同病相憐之意,見他撿起地上的《逍遙神功》,揉瞭揉嗓子,道:“老前輩,我是發現……”
“老前輩?我很老嗎?咦?”
“不老,不老,這個老字,是我對前輩的尊稱,前輩英俊瀟灑,正當年富力壯,出去以後還可以大大地幹一番事業。”方學漸見他翻到書冊的第二頁,那是武功總綱,寫有凌波微步、舞風飄雪劍法和玉女心經這十幾個字,猜測他的這聲“咦”,大概是發現這本淫書原來是本武功秘籍。
“你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有飄渺峰靈鷲宮的武功秘籍?咦?”那人的聲音中隱隱透出一絲凝重和激動,他快速翻動手上的書冊,突然從裡面飄出一張對折的素紙,在空中一個轉折,落在地上。
方學漸記得那紙是初荷娘親的一張素描,上面畫瞭三個人物,一男二女,挺有趣的,尤其是那句“天下第一心如蛇蠍貌比無鹽的強盜醜婆娘袁紫衣”,當真名副其實,一點都不假。
他低頭沉思片刻,正要胡亂編個身份和理由蒙騙過去,突然發現,那人身上的衣衫瑟瑟地顫動起來,抬頭一看,隻見他拿紙張的手臂也在劇烈抖動,雙肩抽動,一張核桃似的面孔慢慢扭曲,兩個深深凹陷的眼眶中突然滾出兩顆淚來,渾濁的兩顆淚,沿著鼻翼、嘴角滑落下來,砸在地上,“啪啪”兩聲。
他突然大笑起來,歇斯底裡地大笑道:“哈哈,天下第一負心薄幸不識好歹的無賴壞男人龍嘯天,哈哈,凌霜,凌霜,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我每天都在想你,無時不刻,哈哈,天下第一負心薄幸……”他臉上的熱淚滾滾而下,笑聲嘶啞而瘋狂,在狹窄的山洞中轟然回蕩,久久不散。
方學漸心中一愣,隨即明白過來,原來他便是龍紅靈的爹爹,神龍山莊的現任莊主,江湖人稱“玉面飛龍”的龍嘯天,隻是看他現在的模樣,三分像人,七分似鬼,“玉面”二字是萬萬當不起瞭,兩條腿都隻剩下半截,這個“飛龍”的稱號恐怕也不太牢靠。
方學漸得知對方竟是自己未來的嶽父大人,心中不由大定,滿臉微笑地等他笑夠哭夠,聲音漸漸小瞭下去,這才輕輕咳嗽一聲,正待上前相認,那人突然像一頭豹子般猛撲上來,一下把他撲翻在地,兩隻手掌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收緊。
方學漸透不過氣來,登時被他扼得伸出舌頭,眼前陣陣發黑,痛得幾欲暈厥過去。
“你到底是誰?這本《逍遙神功》是從哪裡偷來的?想活命的話,快給我老老實實地交代,如果假瞭一句,我扳斷你的一個手指。”龍嘯天的兩粒眸子血紅血紅的,像一對鬼火,掐他脖子的手掌卻漸漸松開瞭。
方學漸驚悸不定,伸手撫摸自己的脖子,喉間隱隱發疼,咽下口唾沫,艱澀地道:“在下真的叫方學漸,安徽桐城縣人,是名劍山莊薑昌榮莊主的第六個弟子。前輩可是神龍山莊的莊主,江湖人稱‘玉面飛龍’的龍嘯天?”
龍嘯天的手掌在地上一拍,身子輕飄飄地落回原地,兩顆眼珠卻一直盯在他的臉上,仿佛要刺進他心臟裡去,鼻中“嗯”瞭一聲,道:“聽說薑昌榮從一個古墓裡撿瞭一本劍譜和一柄寶劍,十幾年來打遍皖南無敵手,不知是真是假?”
方學漸得以在名劍山莊練功學武,全靠桐城昭明寺方丈晦覺禪師一力保舉,他出身貧寒,平時沒錢孝敬師父,薑昌榮便對他極是冷淡,教起武功來更是馬虎的很,隻給瞭他一本《少林羅漢拳》的拳經,讓他自行練習,偶爾也在旁邊指點一二。
這《少林羅漢拳》在書攤上的零售價是三錢銀子,批發還可以更加優惠,它和“武當長拳”是江湖上流傳最廣泛的兩套拳法,北方一些崇尚武藝的地方甚至連八、九歲的小孩都能熟練地走上一套,更不用說那些靠肌肉吃飯的保鏢、護院瞭。是以一年過去,他居然沒見師父真正動過手。
方學漸心中也覺甚是遺憾,搖瞭搖頭,道:“我在名劍山莊呆的時候不長,師父的事情知道的少,不過他的武功總不會太差吧。”
龍嘯天嘿嘿冷笑,道:“你是名劍山莊的弟子,怎麼會到這裡來,又怎麼會有這本《逍遙神功》?”
方學漸見他目露兇光,生怕自己胡編亂造漏洞百出,一旦被他揭破,後果堪慮,當下不敢隱瞞,便把自己兩次跳崖死裡逃生,和初荷母女如何相遇,怎樣被蛇群圍攻,蛇郎君樂極生悲,龍紅靈與自己的交往,以及最後發現袁紫衣和金威的奸情,被扔下“萬蛇窟”的種種經歷,一五一十地告訴他,隻是涉及和他兩個女兒的親熱戲,自是含糊其詞,一筆帶過。
龍嘯天怔怔地聽他說話,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喜怒瞬間移位,聽到方學漸吞下小金蛇的時候,神色十分古怪;聽到秦凌霜被“冰魄銀針”所傷,生命垂危時,臉上盡是關切著急之意;聽到龍紅靈的任性頑皮時,目光之中流露出歡喜安慰之情;聽到袁紫衣和金威勾搭通奸,咬牙切齒,呸的一聲,吐出一口濃痰。
方學漸見他雙目圓睜,兩顆眼珠突露在外,似隨時要從眼眶裡滾落下來,額頭之上青筋亂跳,一張醜臉更加猙獰恐怖,不免心中害怕,小聲地道:“前輩,我把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你瞭,一點都沒有隱瞞。”
龍嘯天瞪瞭他半晌,繃緊的面皮慢慢松弛下來,目光也柔和瞭下來,緩緩地道:“你很好,你很好,我很喜歡。”他五年來一直念念不忘的幾個人物,一下子從這個年輕人的口中得知瞭她們的近況,心中的喜悅實在難以用語言來形容一二。雙手輕顫,心情激蕩之下,又撲簌簌地滾下兩行淚珠,打濕他胸前的衣襟。
方學漸突然發現他身上的衣服十分眼熟,暗灰色的短襟袍子,毫不起眼,胸前還有個破洞,周圍黑瞭一大塊,好像是幹涸的血跡,猛地想起那是蛇郎君的衣衫,心中一驚,暗叫僥幸,這次坦白從寬,老實交代,倒免去瞭一頓皮肉之苦。
他張瞭幾下口,很想問問他作為一莊之主,為什麼好好的花園別墅不住,卻在這“萬蛇窟”下和萬條毒蛇相伴,話到嘴邊,終於硬生生地咽瞭回去,心想這是他個人私事,而且定然是非常慘痛非常難以出口的私事,還是不要發問為妙,免得惹禍上身。
兩人相對而坐,默默無言,過瞭許久,方學漸突聽見“咕嚕、咕嚕”兩聲,響聲雖輕,卻異常清晰,他知道自己的肚子在叫,此時日已當午,大半天沒有進食,如何不餓?
龍嘯天用長鞭抓起二十餘條各式各樣的毒蛇,用指甲剖開蛇的肚子,指導他如何喝蛇血,吞蛇膽。方學漸照樣而為,蛇血入口雖苦,幹渴之下卻也喝得有滋有味,蛇膽明目清毒,吞落下肚,更是方便迅捷。
龍嘯天抹去嘴邊血跡,把死蛇扔回“萬蛇窟”,揀起地上的《逍遙神功》,說道:“你有二十年的內功根底,要想出去其實並不太難。”
方學漸這幾個時辰腦中盤算的便是如何出去,聽瞭這話當真如聆仙樂,喜出望外,趴在地上“咚咚咚”磕瞭三個響頭,說道:“請前輩指點迷津,在下感激不盡,來生做牛做馬來服侍前輩恩德。”心想你是我未來的嶽父大人,給你磕頭倒也應該。
龍嘯天待他磕頭完畢這才笑道:“這是互惠互利的事情,對你我都有好處,你就算不謝我,我也會主動幫你脫困,現在你向我磕瞭三個頭,我無以回報,就勉強傳你三招鞭法相抵。”心中高興,哈哈大笑起來。
方學漸猜不透他心中打什麼算盤,隻得陪他幹笑瞭幾聲。龍嘯天見他一臉疑惑,收斂笑容,翻開那本《逍遙神功》,問道:“你有沒有練過輕功?”見他點頭,又問道:“你有沒有練過‘凌波微步’?”
方學漸搖頭,心想這“凌波微步”名為微步,顯然是小腳女子的功夫,扭扭捏捏地,自己如何練得?
龍嘯天眼望洞外白雲,幽幽地道:“天山飄渺峰上終年飄雪,靈鷲宮主學究天人,她集合百傢之長,苦研數年,這才創制出這項妙絕人寰的絕世輕功,隻要用的人運使得法,內力又十分充沛,不要說凌波渡江,便是踏著天上的飛雪也可以奔行自如。這裡離對岸不過八丈,隻要你學會‘凌波微步’的輕功,我不斷投以硬物,給你在中途調息換氣,還怕出不去麼?”
方學漸恍然大悟,他曾見過初荷使過這門“凌波微步”的輕功,腳踏水波而不沉,果然匪夷所思,大有門道。他明白其中道理,心下大暢,笑道:“前輩,在下出去之後,第一件事便是結一條長繩,好拉你出去。”
龍嘯天目光灼灼,口中卻哈哈大笑,道:“好,好,你很懂事,怪不得靈兒會喜歡你,你現下得罪瞭袁紫衣這惡婆娘,要想保命已是千難萬難,想娶靈兒,非要我的幫忙不可。”
方學漸大喜過望,心想有嶽父大人站在我這邊,那是不用怕袁紫衣從中作梗瞭。他原本覺得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錯,要出去已算萬幸,不料形勢逆轉,連和龍紅靈的婚事都大為可期,直喜歡得手舞足蹈起來,屁股離地,頭頂撞在巖壁上,咚的一聲,連連叫痛,腫起一個大包。
龍嘯天等他安靜下來,這才說道:“我們現在來練神龍鞭法中的功夫,這三招分別名叫‘行雲佈雨’、‘翻江倒海’和‘風卷殘雲’,是我在這裡潛心苦思才想出來的厲害招數,雖隻三招,但每招都有九個變化,極是繁復,你要用心記憶……”
他口中解釋,手上比劃,將每一招式中的每一個變化都細細講來。方學漸心想嶽父在這裡一呆就是五年,潛心研究的招數必定非同小可,自己學會以後,碰上金威這樣的九流低手再也用不著抱頭鼠竄,實在過癮。
他天分尚可,又用功練習,隻短短三天工夫,就將“神龍三鞭”和“凌波微步”的運用方法牢記在心,融會貫通。
在第四日的中午,一天中霧氣最薄的時候,方學漸吃下十條毒蛇的血液和苦膽,一陣熱身運動後,飛身躍瞭出去。龍嘯天已備下一百多條蛇的屍身,見他飄然躍出二丈三、四,身子開始停滯的時候,雙手交互甩出,連珠蛇發,在他面前鋪出一條斷斷續續的蛇肉小路。
方學漸潛運真氣,體內的小周天往而復始,腳尖點在蛇身之上,八丈深淵凌空而過,最後抖出長鞭,使一招“風卷殘雲”穩穩地掛在“神龍出世”的石柱之上。哈哈大笑聲中,手上用力,一個“鷂子翻身”,騎上巨蟒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