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學漸心中悵然若失,在門外站瞭許久,錢老板過來勸慰幾句,這才回房。化妝臺上飯菜依舊,他在圓凳上坐瞭,回想剛才兩人喂食親熱的旖旎風光,現下獨處一室,更覺冷清。
方學漸沒有心情吃飯,拿起凳子上的那些珍寶,把玩一會,突然想起龍紅靈還留瞭一箱黃金給他,急忙到櫥子裡搬瞭出來。箱子雖小,入手沉重,隻怕真有五十斤之多。
他拉開鎖扣,推起箱蓋,隻覺眼前金光閃爍,燦爛奪目,一箱子全是黃澄澄的金錠。他現在身懷巨款,見瞭這許多金子也不怎麼激動,隻是愛財之心,人皆有之,憑空多瞭一箱黃金,心中多少有些喜歡。
他閉目一會,等眼睛適應強烈的金光後才重新睜開,目光所及,隻覺這些金元寶有些眼熟,拿起一個,反復細看,見金錠底下刻瞭兩個小字:正統,猛然憶起在安慶迎工山谷,初荷的那間木屋中,便有一抽屜的黃金,金錠之上刻的也是“正統”二字。
方學漸心思轉得極快,那日在山谷之中,龍紅靈的母親讓一個叫金威的年輕人打暈瞭自己,小屋中的物事自然全部歸她所有,那一抽屜的黃金多半成瞭隨手牽羊之羊,反手牽牛之牛,袁紫衣號稱“天下第一心如蛇蠍貌比無鹽的強盜醜婆娘”,見到這許多金子,如何肯輕易放過?
袁紫衣有事要去九華山,讓龍紅靈帶瞭金子和自己先回神龍山莊,不料女大不中留,大小姐胳膊往外拐,把她的身子連同黃金都送給瞭情郎。這五百兩金子轉個彎重新回到他的手中,也算物歸原主、完璧歸趙瞭。
方學漸憶起自己的種種往事,剎那之間,心頭湧上瞭百般難言滋味,也不知是喜是憂,腦中一時是秦初荷嬌憨調皮的清純面容,一時是龍紅靈輕嗔薄怒的迷人情景,一時又是袁紫衣瞇眼微笑的冷利目光,身子忽冷忽熱,胸中說不出的難過。
昏昏沉沉地過瞭一下午,方學漸草草吃過晚飯,懶洋洋地不想出去,在燈下翻瞭幾頁《天魔禦女神功》,看著那些男女的交歡圖畫,想起自己和大小姐親熱的情狀,心頭火熱,下身蠢蠢欲動起來,不敢再看,吹滅蠟燭,脫瞭衣服上床。
黑暗之中,隱約望見枕頭邊上有一塊綢佈,他抓來一摸,中間薄薄的一塊,四角連著幾根帶子,原來是一件女子的肚兜,他記得這隻肚兜是杏紅顏色,自己曾用它擦過大小姐臉上的污物。
方學漸平躺下來,輕嘆一聲,心想佳人離己而去,也隻有用這方帶有佳人奶香的綢佈暫時安慰一下相思之苦瞭。把肚兜蓋在臉上,三次深呼吸,臊臭味後一股淡淡的奶香依稀飄來。他閉上眼睛,腦中騰雲駕霧,仿佛自己的頭顱正埋在一個絕色美女胸前的深溝之內,山巔白雪皚皚,兩旁懸崖陡峭,溝底溪水流暢。睡意襲來,他已分不清這個絕色美女是龍紅靈還是秦初荷。
半夜時分被一聲轟隆隆的雷聲驚醒,他起來關窗,望出去外面一團漆黑,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屋光亮,接著又是一個焦雷,震得他耳朵嗡嗡發響。黃豆大的雨點砸落下來,打在地上劈啪作響。
雨越下越大,中間夾著一陣陣的電閃雷鳴,聲勢嚇人,天上就像開瞭一個極大的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灑下來,屋簷上很快掛瞭一道佈匹似的水簾。
方學漸關上窗子,密集的雨點打在窗上,爆炒黃豆一般,他站在暗沉沉的屋子中央,仿佛回到瞭山谷小屋,那個被群蛇圍困之夜,他心中害怕,突然怪叫一聲,竄進帳子,用毯子把全身裹得風雨不透,在裡面瑟瑟發抖。
一覺睡到大天亮,方學漸磨蹭瞭半天才起來,吃過瞭阿福送來的中飯,想上街去逛一圈,看看有什麼東西好買的,在客棧門口迎頭撞上正興沖沖闖進來的錢伯。
錢老板一臉喜色,哎呀一聲,扯住方學漸的衣袖,說道:“袁公子,大喜事啊大喜事。”拉著他就往內房走。方學漸半信半疑,心想不會這麼快就有消息瞭吧。隨他進瞭客棧的內賬房。
錢老板關嚴門窗,給他泡瞭一杯熱茶,這才說起大喜事的來由。原來他早上去參加由本縣豪紳富吏組成的商務聯席會議,兼任會議主席的玉山縣令柳知同同與會人員宣告瞭一個房產轉讓啟事,便是王傢園林的女主人打算遷居南京,想把城南六都村的一個面積五十八點八畝的私人園林,和周圍八百四十八畝的良田作價三萬八千兩銀子轉賣。這個價格應該還算比較公道。
方學漸不禁喜上眉梢,心想龍大小姐果然料事如神,這些在錦衣玉食裡泡大的膽小鬼,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稍有風吹草動便惶惶不可終日。他向錢老板道聲辛苦,回房去拿瞭蛇郎君的二萬兩銀票和三百兩黃金,交給他去辦理購房事宜。
錢老板見瞭這許多的金銀,暗暗咋舌不已,心想難怪你把三錢銀子一碗的上等魚翅當泡飯吃,原來是個大財主啊,當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神色之間,對他更是恭敬。
三百兩黃金相當於二萬四千兩銀子,除去購房款和轉戶手續費,大概還有三千五百兩的多餘,柳縣令、魯縣丞和兩個經手的師爺每人一個紅包,需花費一千兩,買上十五、六個丫鬟、傭人照看莊園,用去二千兩,剩下的零頭自然是錢老板的辛苦費瞭。
錢老板算盤打定,讓自己的婆娘照顧客棧的生意,喜滋滋地去辦事瞭。王傢有權,方學漸有錢,事情辦起來出奇地順利,到瞭十三日下午,方學漸已坐在縣衙的師爺房中簽字畫押。他提起湖州兔毫,凝神思索瞭片刻,落下去的名字是:袁明善。這個袁明善的名字,他昨天已讓錢老板拿瞭五百兩銀子,找到管戶籍的師爺,臨時給補辦瞭。
四萬銀子購買王傢園林,袁明善的大名一夜間名震玉山縣城,大街小巷、茶樓酒館,連煙花勾欄之地都在流傳著關於他的傳奇故事,有人說他是江西佈政司的第三個兒子,傢裡有的是金銀;有人說他是“小宰相”嚴世藩的幹兒子,在上饒府當將軍;有人說他是南海的珠寶大王,因為倭寇猖獗,逃到玉山來避禍的。
方學漸每次上街總能聽到許多關於自己身份來歷的猜測,千奇百怪,而且越來越匪夷所思,酒樓之上,兩人好好說著,往往因各執己見而發生漫罵、打鬥。他看在眼裡,不禁暗暗搖頭。
八月十五日,方學漸拜玉山縣令柳知同為老師,拜師的紅包輕飄飄地,是一張三千兩的銀票。柳知同這個老師自然不能白當,當夜和魯縣丞商量一番之後,以作弊罪處分瞭一個窮得叮當響的讀書人,革去秀才功名,再向省裡補報瞭一個名額,上面填的是袁明善。
八月十六日,在錢老板的陪同下,方學漸正式搬進裝飾一新的靈昭學苑,成為玉山縣城最豪華莊園的新主人。因為匆匆搬遷,山莊中很多笨重的傢具都留瞭下來,替他省去不少銀子。莊子裡的十八個丫鬟和仆人都是王傢轉賣給他的,全是玉山本地人。
方學漸突然想起那個賣餛飩的老板娘,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看著就舒服,最重要的是她比較伶俐,做慣小生意,算盤管得比較精,除瞭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兒,沒有其他的負擔,正是做管傢的一等人材。
方學漸讓錢老板上門遊說,自然千恩萬謝,一口應允。老板娘夫傢姓童,鄰居們都叫她童嫂嫂,她一年賣一萬多碗餛飩,掙瞭不過六兩銀子,在莊園裡做管傢,每月就有十兩銀子的花用,還不包括過年過節的紅包和平時購物的好處。
八月十八日,童管傢穿起新簇簇的綾羅綢緞,打扮得氣派非凡,擔負起媒婆的重任,在錢老板的陪同下,上天清山神女峰,替自己的東傢向神龍山莊提親。
神龍山莊偏居贛東,傢大業大,富甲一方,袁紫衣膝下隻龍紅靈這個女兒,將她看得極為寶貴,平時習文練武學醫督導甚嚴,實不願讓她遠嫁他鄉,滿心盼望能招一個品貌一流、文武俱佳的貴胄子弟上門做倒插女婿,好繼承山莊大業。
近些年來,陸續有不少武林豪門、鄉紳富戶央求媒婆上門提親,一聽她開出的苛刻條件,多半嚇得縮瞭回去。
貴胄子弟之中,文武俱佳的不少,品貌都要一流的就十分稀罕,四樣都好又肯上門做倒插女婿的則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
有幾個滿心答應的,袁紫衣不僅派人去明查暗訪,還要讓男子上山,親自看過問過,這才放心。
實查之下,那些少年兒郎不是容貌太過一般,對不起廣大觀眾,便是傢世十分普通,連穿來見丈母娘的長袍都是臨時從當鋪裡租借來的。
更有甚者,一個看上去十分文靜秀氣,傢世也相當不錯的漂亮書生上門求親,羞答答地坐在大廳裡,被她鋒利的目光割過,居然嚇得當場尿褲子,直把袁紫衣弄得哭笑不得。
一個男子如此嬌生慣養,長得再好也是繡花枕頭一個,心理素質之差更是人神共憤。
方學漸果然沒有看走眼,童管傢不但長相體面,口才更是瞭得,在袁紫衣灼灼逼人的目光下仍能保持親切的笑容,甜言蜜語和豪言壯語如同黃河決堤,一泄千裡,滔滔不絕,硬是把袁明善誇贊成世間少有的佳才美質:書香門第,傢學淵源,廣有金銀,有潘安般容貌,子建般才學,為人又極是忠厚老實,是現任玉山縣令柳知同的得意弟子,去歲考中秀才,前程十分遠大。
袁紫衣對這些天花亂墜的極力吹噓早已耳熟能詳,笑瞇瞇地聽她吹瞭一個時辰,等她口渴喝茶的時候才插嘴進來,慢悠悠地一條條問來,事無巨細,盤根究底。童管傢這兩天著實下過不小的苦功,把東傢的個人資料背得滾瓜爛熟,此刻應付起來倒也不至於捉襟見肘。
袁紫衣聽說求親之人為瞭迎娶自己的女兒,特地花瞭四萬兩銀子在玉山城南購置王傢園林,並改名為“靈昭學苑”,靈字當頭,以示對龍小姐的尊重之意,心中對這個“袁明善”已存瞭三分好感。
後來聽說他父母早亡,傢中別無親人,本人的年紀還隻十六歲,好感登時又增瞭三分,心想,女兒嫁給他,不就等於白撿瞭個金龜婿?小兩口愛住城裡就城裡,愛住山莊就山莊,反正離自己不遠,時時可以見面。
錢老板這幾天替方學漸辦事,著實得瞭他不少的好處,事先又有龍紅靈的囑咐,這種順手人情白做白不做,便在旁邊不時地幫襯幾句,方學漸的形象便在袁紫衣的腦中漸漸高大起來,印象良好。
中午邀請兩人吃飯,殷勤招待,方學漸的初審算勉強通過。
袁紫衣回山莊以後,發現蛇郎君竟然無緣無故地失蹤,連那個臟兮兮的小叫化子也一同不見,猜不出他是去尋小金蛇的下落,還是畏罪潛逃,頗費腦筋。
讓她費心的事情還有一樣,原來中秋那天晚上,龍紅靈曾經半撒嬌半認真地向她說起,這次去玉山城,她在一個酒樓上結識瞭一位很富有的青年男子,人物比較出眾。
龍紅靈說這些話的時候吞吞吐吐,言辭閃爍,隱約露出一絲愛慕之意。袁紫衣心想女兒年紀漸大,情竇已開,愛慕俊俏男子乃女兒傢的天性,禁之不得,如果她當真喜歡,那人的條件又合適,定要想法替她撮合,便多次拿話試探,詢問是哪傢的兒郎,龍紅靈總是不肯言實,讓她空著急。
她隻道女兒的臉蛋太嫩,不肯和長輩說明這種羞赧的事情,便私下囑咐小昭時刻註意小姐的動靜,有什麼消息立即報她知曉。
袁紫衣哪裡知道,小昭和龍紅靈現在是連在一根線上的兩隻蚱蜢,過瞭三天半句實話也沒有透露出來。
回山莊的當夜,龍紅靈把那對銀手鐲交給小昭,說是方學漸送給她的定情禮物,過幾天就要上山提親,娶她過門。小昭一輩子沒戴過如此貴重的首飾,手指顫抖著接過手鐲,心中歡喜無限,眼眶中兩行淚水流出,滾過雪白滑膩的臉頰,掛在俏麗的下巴上。
小昭從小被賣入神龍山莊為奴,多年來一直省吃儉用,才積下瞭五十多兩銀子,這對銀手鐲買來便要四十三兩,差不多等於她十年的積蓄,何況又是情郎送給自己的定情之物,自然看得極為珍貴。
龍紅靈見她這副模樣,知道瞞她不得,硬要她留下來和自己同床睡覺,抱住她的身子,便把自己和方學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瞭。
小昭雖然比龍大小姐大三個月,卻如何敢與她爭奪男人,當下發下誓願,嫁過去後甘願做小妾。
主仆二人在床上拜瞭姐妹,在被窩裡嬉笑玩鬧到三更半夜,制訂的“訓夫條例”多達三百六十五條,全是成親之後兩人如何對付方學漸的條條框框。
條例之詳盡駭人聽聞,舉世震驚,比如吃完早飯之後,半個時辰內,方學漸背誦一篇《大學》文章,錯一字便須用雞毛撣子打一下屁股,而且特意註明瞭是打左上屁股還是打右下屁股。屁股分左上、左下、右上和右下四塊領域,是怕重復責打過於疼痛,也算考慮周到得很瞭。
兩人最後說到晚上如何督導方學漸修煉丹田火熱硬功,龍紅靈咬著她耳朵,壞壞地笑,道:“男人這方面最是要緊,稍有疏忽,便會走火入魔。”
小昭想起自己和方學漸親熱時的情景,全身一陣發燙,把紅通通的臉蛋埋在枕頭裡,輕聲道:“姐姐,這個自然是你單我雙……輪流服侍相公,要麼,你兩天我一天也好。”
龍紅靈把小手伸入她的兩腿之間,嘻嘻一笑,道:“輪流服侍倒也不用,隻要床做的大一些,三個人擠一擠,總能擠得下的。”
小昭的腦中仿佛出現瞭一張老大的牙床,帳幔飄動,三具赤裸裸的身軀交疊在一起,一男二女,男的強壯英俊,女的俊俏性感,心頭一陣陣火熱湧來,叮嚀一聲,一根纖細的手指滑到自己的花房之上。
童管傢出使順利,回來之後,與東傢說起前後的詳細經過,不曾漏瞭半句,最後告訴他,袁夫人要他上山一趟,她要親自看一看。
方學漸喜憂參半,心想袁紫衣如此精明的人物,自己和她見過面,多半會被她認出來。他躺在太師椅上閉目思考瞭片刻,問道:“玉山城裡可有精通化妝的人物?袁夫人喜歡忠厚老實的年輕人,我便要化妝成一個忠厚老實之人。”
童管傢笑道:“這事情簡單,城東頭的王媽媽化妝技術最好不過,一個隻有三分姿色的女子,經她的巧手一琢磨,不過半個時辰,出來時便有瞭八、九分的姿色,全城的新娘嫁人前最愛到她那裡化妝,生意十分火爆。”
方學漸哈哈大笑,道:“這王媽媽有這麼大的本事,也算妙手回春瞭,你幫我前去聯系,盡快安排。還要買些珍寶、綢緞之類,都用紫色的包裹,好做禮物之用。”
童管傢接瞭銀票自去辦事,第二天便幫他約好瞭王媽媽,諸般的禮物都經過精心挑選,加上方學漸的五樣珍玩和四幅字畫,湊成十八之數。
方學漸經王媽媽一番精心整治,果然形容大改,當真眉清目秀,肌膚白嫩,面相端莊,和傳說中的粉孩兒相似。更妙的是兩撇胡須若有若無,甚是清淡,掛在紅潤的嘴唇之上,不僅無絲毫老態,還有效地掩蓋瞭原先有些稚嫩的面目。
方學漸攬鏡自照,不相信鏡中之人便是自己,扭瞭一把臉頰,覺出疼痛,才確信不是做夢。他心中高興,便多給瞭五兩銀子。
八月二十二日是黃道吉日,方學漸換上按照省城時新花樣,連夜趕做的寶藍色的綾羅長袍,凈襪絲鞋,月白夾翠綠色邊帶的頭巾,都用龍涎慶真餅熏得撲鼻之香。諺語道: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方學漸經過一番精心打扮,更顯得人物軒昂,豐神俊朗。龍紅靈如果見到他此刻的模樣,吃驚應該是大大地。
童管傢雇瞭五輛馬車,遍掛紅綾,裝飾一新,挑選瞭莊子裡比較耐看的四個丫頭和四個精壯的仆人,也是簇新打扮,帶著十八樣用紫稠包裹的貴重禮物,第二次朝天清山神女峰而來。
因為是凌晨動身,一行人到達熊貓峰下的時候,時辰尚早,太陽濕潤潤的,已經升到樹林上面。霧氣剛散,晴朗淡藍的高空萬裡無雲,像薄冰一樣地澄澈。
車馬停在神龍牧場,幾個車夫由牧場的仆從去招呼,總管老麻得瞭袁紫衣的吩咐,陪同他們步行上山。
他早就聽說求親之人是那個在城裡花瞭四萬兩銀子購置王傢園林的袁明善,傢資闊綽,心中先存瞭三分好奇,一見之下居然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容貌清俊,人物標致,和小姐倒正好相配,隻是…隻是怎麼有點眼熟呢?
方學漸眼見群峰錯落,山勢險峻,一條崎嶇小道蜿蜒而上,仿佛沒有盡頭。他是第二回走這條羊腸小道,前一次挑瞭一副一頭輕一頭重的擔子,飽受大小姐的百般折磨,今日卻是帶瞭貴重禮物上山求親,隻盼望能順利地娶這個刁蠻小姐為妻。
神龍山莊建在一個大山坡上,高墻深院,屋舍林立,方圓幾達兩頃,門口立著兩座高大的石雕,人面蛇身,正是上古神話中的伏羲和女媧。
眾人行瞭一個時辰的山路,來到瞭山莊門前,梨木大門敞開著,莊丁識得老麻,沒有詢問,請他們入內。才入前院,一位管傢模樣的中年婦人迎瞭出來,老麻給方學漸介紹,說是山莊的總管,姓閔。
閔總管四十上下年紀,生得白白胖胖,深綠色的絲稠衣衫誇張地裹在身上,把她肥厚的腰部勒出一圈明顯的凹槽,一張臉龐圓月也似,眼睛笑瞇瞇地,不住打量著方學漸。
她讓八個仆人把禮物放在廳前的門房,然後帶瞭方、童二人到廳上來見山莊夫人。大廳很寬敞,上首兩張高背太師椅,兩旁各有六個座椅,長幾相隔,上鋪大紅錦繡。明媚的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在地面黑黝黝的花崗巖上,更顯得大廳中有一股肅穆威嚴之氣。
方學漸還沒跨進大門,就望見袁紫衣端坐在大廳正中的一張太師椅上,正襟危坐,滿臉嚴肅,沒有一絲笑容。方學漸事先已請人教瞭自己行止要害,一入廳門,便上前言好,深深作瞭一個揖。
閔總管讓兩人在客位上坐下,吩咐丫鬟奉上香茶、糕點,也在下首坐瞭。
袁紫衣微微地彎腰,算還瞭半禮,她見方學漸眉清目秀,面如冠玉,身段風流,衣冠濟楚,已有三分喜歡,又見他舉止有禮,溫文而雅,心下更是滿意。
她原本和閔總管約好,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須將求親之人逼得原形畢露不可,現下心中樂意,竟然微微一笑,語氣也比會見其他求親者時和緩不少,開口道:“袁公子,我倆同姓,也算有緣,不知你老傢何處,傢中還有其他親人麼?”
這些問題童管傢早就說過,方學漸當即復述瞭一遍,說自己的老傢在九江,祖父曾在浙江天臺做過兩任縣令,死於任上,父母在自己年幼時先後過世,便和祖母相依為命。不料十二歲上,祖母一病身亡,全傢上下便隻剩瞭他孤傢寡人。幸好傢中的老管傢盡心盡責,對小主人十分忠心,將袁氏一門的傢計打理得分外紅火,購房買地,財富日隆。
袁紫衣聽他娓娓道來,言辭敏捷,情意懇切,連個疙瘩都不打一下,心頭的那絲疑惑早已化為飛灰,原本還要試他的文才,但想如此風流人物,既是縣令大人的得意弟子,又是上榜秀才,多半不會差到哪裡去。方學漸求親的復試就此勉強通過。
閑談一會,便請去西客廳招待午飯,袁紫衣暗裡讓丫鬟去通知小姐,讓她躲在門簾後面窺視一番,看看中不中意。
龍紅靈攜瞭小昭前來,躲在暗門後,見方學漸穩穩地端坐上首,言談說笑,頗為得體,容貌比先前有所改變,明眸皓齒,更顯得神采俊雅,身上錦衣玉帶,神情鎮定從容,隱隱透出雍容華貴的姿態。
才分別瞭數日,情郎竟有如此長進,兩人臉上紅撲撲的,相視而笑,芳心之內喜不自勝,心中都在轉著同樣一個念頭: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相公如此懂事,那三百六十五條“訓夫條例”多半未出娘胎,便要夭折瞭。
袁紫衣坐在下首相陪,左耳朵傳來丫鬟的低語,說小姐點瞭頭,右耳朵聽閔總管報知,求親的十八樣禮物件件是稀世之珍,單是一隻白玉老虎和一匹翡翠寶馬就值一萬多兩銀子,還有四幅名人真跡,價值更是不容小覷,足見求親者的誠心。
想當年,司馬相如文才冠蓋一時,品貌皆佳,何等樣的傑出人物,隻是傢裡窮些,出身富貴的卓文君有心嫁他,因門第不合,隻得半夜私奔,後來淪落到上街賣酒。文君是傢中獨苗,母親早亡,父親為瞭自己的臉面,竟然宣揚女兒生病死瞭。一位朋友巧遇賣酒的文君,報與他知,仍依然宣告斷絕父女關系。
自古以來,門戶之見深如萬丈懸崖,從窮到富,能攀緣過去又有幾人?明朝時候,一般人傢的聘禮十兩到五十兩不等,大富人傢第一講究的是面子,小姐稱為“千金”,便是要男方拿出八百、一千的銀兩作為定親聘禮。
方學漸的聘禮價值數萬,那是給神龍山莊掙瞭天大的面子,袁紫衣又聽說女兒點瞭頭,胸中一塊大石落地,滿心喜歡,面上喜氣洋洋,好似樂開瞭花,把酒勸菜更加殷勤。
她哪裡想象得到,面前這個風度翩翩的濁世佳公子,這個未來的寶貝女婿,便是二十幾天前,她在安慶迎工山谷中遇到的那個滿臉污穢的小叫花子。
這頓午餐吃瞭一個多時辰才散,飯後回到大廳喝茶交談,袁紫衣聽說他會武功,便要他試演一番。方學漸推脫不掉,隻得胡亂走瞭兩套,大廳中拳腳往來,呼呼風吹,卻沒有多少章法。
袁紫衣見瞭微微搖頭,心想他內力有些根基,招式實在拙劣,心道:“金無赤金,人無完人,他不是練武的材料,以後專心讀書考進士便瞭。”
按照神龍山莊的慣例,由閔總管出口挽留,要他在山莊住十天半個月,是為考核期。考核期滿,選一個黃道吉日為兩人完婚。方學漸自然求之不得,欣然答應。童管傢帶著仆人先行下山,回去照顧莊園瑣事。
吃過晚飯,陪袁紫衣閑談片刻,便由閔總管帶路,在外院的貴賓房住瞭。這貴賓房全在樓上,一溜兒三個房間,裝飾得甚是精雅,門前正對一個小花圃,菊花正開,左首是一塊空地,想來是山莊的練武場。
方學漸如履薄冰地過瞭一天,早就疲累欲死,躺在床上喘瞭兩口大氣,從懷中掏出那肚兜,湊到鼻子前面嗅瞭兩嗅,自我陶醉一番。他一整天沒見龍紅靈和小昭露面,心中發癢,狠不得生出兩個翅膀,飛到那座小樓,讓她們瞧瞧自己現在的造型,問問喜不喜歡?
龍紅靈即使心裡喜歡得要命,嘴上多半會說道:“難看死瞭,把好好一個雞窩整得這麼順溜,一點個性都沒有瞭。”小昭肯定會用崇敬、愛慕的目光望著自己,然後微微一笑,搓搓衣角,羞紅著臉道:“相公怎麼弄都很好看。”
方學漸癡呆瞭片刻,把懷裡的物事都掏瞭出來,四千五百兩的銀票、《天魔禦女神功》、《逍遙神功》、隋侯珠、一件珍珠汗衫和一枚鑲著祖母綠寶石的純金戒指。
他不敢帶太多的現錢在身上,五萬兩銀票和二百兩黃金已被他藏在床板的夾層之中,即使遇上盜賊,等閑也尋找不到。《天魔禦女神功》和隋侯珠是他用來取悅女子的制勝法寶,自然要隨身攜帶。
他打聽到袁紫衣在面試的時候要考文才和武功,便臨時抱佛腳,找瞭一些唐詩和宋詞拜讀,還請瞭一個老學究給自己講課。
武功方面別無他法,隻能求助於這本《逍遙神功》,凌波微步、舞風飄雪劍法和玉女心經三樣武功之中,隻有“舞風飄雪劍法”還可差強一練,重金購來一柄龍泉寶劍,像模像樣地練習起來。
行傢有言:百日練刀,千日練劍。一般的劍法要想有所成就,最起碼也要下三年苦功。
“舞風飄雪劍法”是天山飄渺峰上的絕學,講究靈動飄逸,宛轉如意,舞動起來不帶人間一點煙塵之氣,適合悟性高、欲求少的女子練習。方學漸雖然悟性較高,但是欲求卻多,倉促練瞭幾日,好歹記住瞭不少姿勢。
大廳中演練武功,他使出來的便是化劍為拳的“舞風飄雪拳法”,一個大男人扭腰擺臀,姿勢之醜怪可想而知,如果當時靈鷲宮主在場的話,非當場一口鮮血吐出來不可。
鑲著祖母綠寶石的純金戒指和珍珠汗衫是他打算送給小昭的訂婚禮物。龍紅靈嫁過門的時候,小昭多半會作為陪嫁物品之一,方學漸窮漢出身,對龍紅靈多少有些畏懼,和小昭一起則要輕松許多。龍紅靈有十八樣聘禮,在方學漸心中,自然不能太委屈瞭小昭,至少也要弄兩樣意思一下。
他內心深處多少有一些歉疚,思前想後,覺得早一刻把兩樣物事交給小昭,便會早舒服一刻。在床上堪堪躺瞭一個時辰,將近二更,爬起身來,悄悄開門出去。
天上月朗星稀,一片清光從頭頂灑落下來,四下無人,院子裡寂靜得很。他自學會輕功之後,腳步便輕便瞭許多,抓住欄桿躍到樓下,幾乎落地無聲。他穿過花圃,跳過一堵高墻,落腳處已是山莊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