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公子,袁公子……”
迷迷糊糊中,方學漸似乎聽到有人在輕聲叫喚,腦子一清,睜開眼來,隻見面前一張皺巴巴的精瘦面孔,頜下一撮老鼠胡須微微翹起,嘴唇翕動,卻是天清客棧的錢老板。
錢老板見他睜開眼來,臉上笑意更濃,瞇著一對三角眼,道:“袁公子,你醒瞭,小姐吩咐沒事盡量不要打擾你休息,隻是這碗魚翅已經燉好,如果不趁熱吃瞭,味道就會差上許多。”說著,雙手端過一個碗來。
方學漸心中一陣迷糊,我明明姓方,什麼時候改成袁姓瞭,就算改姓,為什麼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他直愣愣地瞪著錢老板臉上殷勤的笑容,突然醒悟過來,這個姓錢的對龍紅靈如此熱絡,多半也是山莊的重要人物,自己現在還是神龍山莊的囚徒,如果貿然把真實的姓名宣之於外,被那袁紫衣得知,不但迎娶小昭的美夢將成泡影,說不定還要重回牢籠,和蛇郎君的屍身伴在一處。
想清楚瞭問題的關鍵所在,方學漸不禁暗贊大小姐的腦子靈光,捏方為圓(袁)、搓長成短的本領實在高明,憶起昨晚自己施展的便是這種高明手段,肆意地揉弄著美女胸前的兩座雪峰,要圓就圓,要扁就扁,一任己意,好不逍遙快活,隻是後來一時大意,中瞭她的暗算,才腹痛半夜,大煞風景。
方學漸心中透亮,當下坐瞭起來,穿上衣服,笑著從他手中接過湯碗,吃瞭一口,贊道:“這魚翅又鮮又滑,當真好吃,錢伯,你坐你坐,別讓腰腿累著,你傢小姐呢?”
錢老板是神龍山莊的三大主管之一,負責打理山莊在玉山城中的各項生意。他為人精細,見龍紅靈對這個少年十分親熱,兩人同居而寢,關系不言自明,莊主膝下隻小姐這個女兒,山莊今後的接班人多半便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心中早生巴結之意,隻是兩人早出晚歸,神出鬼沒,一直找不到機會。
他找瞭一張椅子坐下,臉上的笑容比湯碗中的魚翅還要粘稠,道:“小姐一早就出門去瞭,我看她是往城南走的,不清楚去幹什麼。”
方學漸心中犯疑,龍紅靈一聲不吭地跑去城南,難道她不怕被抓?幾口扒下碗中的美味,道:“錢伯,小姐走之前有沒有話交代下來?”
錢老板看著他將自己用小火燉瞭一個時辰的魚翅,像喝米粥似地狼吞虎咽,幾口下肚,難免有些心疼,接過空碗,搖瞭搖頭道:“小姐等到魚翅上爐,就騎瞭一匹驢子出去瞭,沒交代下什麼話。”
方學漸沉思片刻,抬頭看見他還恭敬地坐在那裡,笑瞭笑道:“錢伯,你去忙你自己的吧,午飯不用給我準備,我出去隨便吃些就行瞭。”
錢老板原本還有一些話要說,可是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滿腔心思顯然沒半點放在自己身上,便說瞭句“有什麼要效勞的盡管開口”,告辭出來,順手替他掩上瞭房門。
方學漸見他出去瞭,赤腳跳到床下,從大包袱裡摸出那疊銀票,細細數瞭一遍,共有六萬四千五百兩之多,加上原先口袋裡的二萬多兩,他身上的銀子足足有八萬五千兩。這些銀子放在北京、南京等大省城自然算不上豪富,但在桐城、玉山這樣的小縣城,他也算得一個大闊佬瞭。
方學漸甜滋滋地又數瞭一遍,心中的得意,實難用語言描述萬一,自得其樂地過瞭好一會兒,他才長嘆口氣,抽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收入懷中,其餘的大額銀票依舊塞進包袱,鎖進房中的一口樟木櫃子。
外面秋高氣爽,太陽已升得老高,他獨自出瞭客棧,到大街上閑逛,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徒步走瞭半天,居然不覺半點疲累。中午時分,走進一個街角的小酒店,要瞭半斤黃酒、一隻燒雞和兩碟小菜,獨酌起來。
他想起自己三天前還是窮光蛋一個,連塊燒餅都買不起,現在腰纏萬貫,喝酒嫌酒酸,吃雞嫌雞肥,居然嘴尖起來,心中覺得好笑,“噗”的一口酒水噴射出來,濺瞭店小二滿臉。
店小二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人,十七、八歲年紀,他一愣之下,伸手抹去臉上的酒水,見方學漸衣衫華麗、儀容端正,哪裡敢怨言一聲,臉上堆滿笑容,點頭哈腰地退瞭下去。
方學漸看著他畢恭畢敬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兩隻拳頭輪流敲打桌面,上面的酒菜碗筷不住蹦跳。他笑得越來越大聲,肆無忌憚、旁若無人的大笑,笑得趴在桌上,笑得肚子抽筋,笑得眼淚橫流,還在一個勁地大笑,笑到最後,卻連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瞭。
他從那個店小二的身上看到瞭自己的影子,一個三天前的自己。
吃完午飯去澡堂泡瞭一個時辰的澡,懶洋洋地穿上瞭衣服,出來的時候,他才發覺男人原來也可以這樣拖沓的。雇瞭一輛驢車,回到客棧,龍紅靈還沒有回來。後院很冷清,方學漸靠在桌上,癡癡地望著窗外寂靜的秋陽,發現這個下午實在太長瞭。
從懷中掏出瞭《天魔禦女神功》,極力忍住打瞌睡的沖動,勉強翻瞭三頁,書中的圖畫粗糙而拙劣,還不如大小姐的一片指甲好看。寫這本書的作者肯定是個色盲,把個女人畫得像肥豬一樣,缺少想象力,還不如大小姐的一根頭發有光彩。
“九淺一深,右三左三,擺若鰻行,進若蛭步。”這樣形象的句子,這個比文盲還白癡三倍的作者如何寫得出來,肯定是從哪本古書上抄來的,唉,昨晚我如果再小心一點點,就能和大小姐“鰻行”、“蛭步”瞭,說不定現在還在床上“九淺一深,右三左三”呢。
方學漸就這樣自哀自嘆,把那本號稱舉世無雙、天下第一的禦女實戰經典批駁得體無完膚、不值一文,才堪堪等到太陽落山,吃過錢老板親自送來的晚飯,又喝瞭杯茶,還未見龍紅靈回來。
沉甸甸的夜色像霧一般壓過來,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窗外的桂樹像一幅浸在水中的水墨畫,軟化的顏料漸漸退色,一點點消融、解體,直至從瞳孔中徹底消失。空中無月,屋內無燈,他坐在桌旁,融成黑暗的一部分,隻有兩隻眼睛還在偶爾閃動。
方學漸突然靈貓一樣地從窗口鉆瞭出去,翻過後院一丈高的圍墻,沿著長街向南跑去。深不可測的夜晚像一張巨大的墨色天鵝絨,覆蓋瞭整個大地和蒼穹,長風在灰色的街道上呼嘯而過,萬物好像都穿上瞭黑色的喪服,整個天地如舉行葬禮般的悲戚。
方學漸一路小跑,心中像急得什麼似的,他拼命睜大眼睛也看不清三丈外的物事,這樣的天氣,憑他的輕功,要過浮橋該不是很難吧?
他自從內力大長後,腳步便輕盈瞭許多,再加龍紅靈的落力指點,走路更是迅捷,不多時便到瞭河邊。他依稀記得這是去冰溪樓的路,也不多想,沿著河岸便往西跑。
河面上一團漆黑,今夜風大,河上點燈十分困難,他上瞭浮橋,慢慢地走過去,心想如果有人喝問,自己先來個“鯉魚騰空”,然後撒腿就跑,料想官差大爺們作威作福慣瞭,肥頭大耳,滿肚油水,多半跑不過自己,當可安然脫身。
他走到對岸也沒發現有人把守,心想這些大爺趁著月黑風高,多半躲到相好的暖被窩裡去瞭。方學漸放下心來,他先跑到冰溪樓前去看瞭看,四個樓面都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想必裡面定是高朋滿座、佳肴滿桌,酒酣耳熱之際,正是推杯換盞、推心置腹之時。
方學漸很想進去看看龍紅靈在不在,但在門外立瞭片刻,還是黯然回頭,漫無目標地往前走去。他出來全靠一股熱血,此刻冷風刮過,一股瑟瑟寒意流過全身,胸腔中的血液早已凍得冷卻下來。
中秋一日日的臨近,天也一日冷過一日,街上寂靜而清冷,頭上樹葉獵獵作響,底下猙獰著一幅幅樹的投影。他沿著空寂的長街不知走出瞭多久,拐過一個彎道,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熱鬧的門庭,門口停瞭好幾輛馬車,兩串紅燈籠掛在簷下,在風中飄來蕩去,抖動不休。
方學漸心中奇怪,這裡如此熱鬧,難道是縣衙嗎?走上幾步,隻見兩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站在門口,嬌聲嬌氣地招呼著過往的路人。他覺出好奇,上前去望那門框上的牌匾,上書三個朱紅大字:玉春堂。
玉春堂?這裡不是那個王翠翹的住所麼?不知道大小姐會不會跑去她那裡?
方學漸腦筋還沒轉完,迎面撲來一陣濃烈的香風,一個噴嚏差點破鼻而出,耳邊一個女子嗲聲嗲氣地道:“這位小官人,外面風好大,快到裡面去坐一歇,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過玉春堂而不入,那還算男人麼?”說著,便來拉他衣袖。
方學漸被那香風一熏,腦中登時昏昏沉沉起來,還沒想明白“為什麼過玉春堂而不入,就不能算男人”這個問題,已被那女子幾下拉扯進瞭門房。
兩人穿過院子走到堂前,隻見堂上擺瞭四桌酒席,桌旁坐的都是官紳男女,耳鬢廝磨,打情罵俏,縱酒戲謔,好不熱鬧。左首屋角端坐瞭兩個綠衣女子,一個吹簫,一個撫琴,房中音韻繚繞,夾在客人的吵鬧之中,若隱若現。
方學漸第一次進這黃金買笑、紅袖邀歡的妖冶場所,眼前鶯鶯燕燕,都是美姿麗色,直把他看得眼花繚亂,心中膽怯,不知是該進去還是回頭就走。正手足無措間,鴇母芳媽迎瞭出來,問過他的姓氏,請進偏房,叫丫頭看茶。
茶是玉山本地產的“冰溪飛針”,清明前采摘,雖沒有龍井茶的芳香濃鬱,卻也別有一番清爽滋味。方學漸跑瞭這許多路早已口渴,道瞭聲謝,幾口飲瞭。
芳媽等他放下茶杯,笑瞇瞇地道:“袁公子面生得緊,想必還是第一次來這裡。”
方學漸點頭稱是,頓瞭頓道:“敢問媽媽,這玉春堂中可有一名叫王翠翹的女子?”
芳媽聽他來找王翠翹,心思便冷瞭一半,嘆口氣道:“不瞞這位公子,王翠翹隻是掛在本院的一名客卿,素來是賣藝不賣身,即使花再多的銀子,也隻能看看,動不得手,況且兩天前出瞭點意外,弄得王姑娘心情大糟,明天就要離開這裡瞭。”
方學漸暗吃一驚,心想王翠翹急著離開這裡,多半因為怕瞭王思文之故,她不知這個王八蛋被自己和龍紅靈飽揍一頓,現在正自顧不暇,鼻青臉腫地躺在床上大喊饒命,哪裡還有多餘的閑心惹是生非。
他肚中盤算,面上依舊笑容儼然,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小生和王姑娘以前見過一面,也算舊識,聽說她在貴院掛單,今晚特來拜訪,不想她明日便要動身,正好趕得上送別,倒也有緣。”說著從懷中摸出一隻五兩重的元寶,擱到桌上。
芳媽見瞭銀子的亮光,登時笑得如蜜罐子一般,急忙叫來丫鬟,吩咐帶袁公子去後院見王姑娘。
玉春堂臨河而建,占地頗廣,綠樹翠竹環繞之下,院中屋舍層疊,曲檻雕欄和綠窗朱戶,不計其數。方學漸跟在那丫鬟身後,穿過許多亮著燈光的房屋,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徑,夜色朦朧之中,隱約可以看見幾個湖石砌的花壇,雜蒔瞭一叢叢的灌木草花,想來必是後院瞭。
石徑盡處,顯出一座三間兩廂的平屋,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物,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王翠翹的臥室,亮著燈火,兩旁又有耳房。
兩人從側面轉過去,進瞭中堂,那丫鬟點上蠟燭,讓他在中間的客位坐瞭,才轉身去裡屋請王翠翹。方學漸鼻子靈敏,早聞得異香馥鬱,掃視屋內,隻見雕花香楠木的茶幾上擺瞭一個博山古銅爐,輕煙繚繞,燒著龍涎香餅。四周墻上掛瞭不少名人的山水畫,墨汁淋漓,濃淡相宜,隻看不出是什麼名傢的手筆。窗簷下放著十幾盆怪石蒼松,椅榻之上盡鋪錦繡,房中陳設甚是雅致齊整。
忽聽環佩叮咚,斑竹簾子一陣晃動,從內室走出一個妙齡女子,身穿淡黃綢衫,約莫二十來歲年紀,粉面含春,秀色照人,神態舉止從容含蓄,正是秦淮七大名妓之一的王翠翹。
方學漸急忙站起身來,回身瞥眼一看,隻覺眼前陡然一亮,美人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裊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心中暗暗喝彩,好個絕色天香的煙花魁首。
兩人相見,都是啊的一聲,方學漸是懾於美色之麗,她則是真正出乎意料,又驚又喜。面對片刻,王翠翹臉露笑容,道:“小丫頭說有一個舊識來訪,卻不料竟是恩公到來,簡慢勿怪。”
方學漸見她笑起來時肌膚流光,頰生薄暈,更見嫵媚動人,心中突突亂跳,勉強讓自己的笑容顯得自然些,笑道:“王姑娘,這麼晚來打擾你,真不應該,我……”他原本想說自己是來找龍紅靈的,但看眼前情景,大小姐自然不會在這個地方,便停嘴不往下說。
王翠翹招呼他坐下,又向丫頭低低地吩咐瞭幾句,便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在他的對面坐瞭下來。方學漸目不轉睛地瞧著她那裊裊婷婷的婀娜身姿,心中想象絲羅裙下該是怎樣的山川丘壑、風光旖旎,不覺有些走神。
王翠翹是看慣風月之人,對男子這等癡呆模樣司空見慣,微微一笑道:“恩公,上次冰溪樓發生那事,我聽說王思文曾到衙門告過一狀,有幾個官差還到我這裡來詢問你們的情況,這兩天可沒少擔驚受怕吧?王思文的老爹在南京當兵部尚書,官居二品,這裡的縣官對這樣子的案件,想不重視都不行啊。”
方學漸接過丫鬟送上來的香茶,喝瞭一口道:“民不跟官鬥,窮不跟富鬥,王傢有錢有勢,像我這樣的老百姓自然隻有遠遠躲避的份。這不,翠翹姑娘名頭這麼大的人,明天不是也要躲瞭麼?”
王翠翹抿嘴一笑,端起茶杯,卻不忙飲,目光註視著自己面前那股裊裊升起的輕煙,緩緩地道:“民不跟官鬥,窮不跟富鬥,這個世道就是這樣,老百姓又有什麼法子?唉,否則他又何至於要拋妻離傢,一門心思想弄個官當當?”最後一句說的甚低,就像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方學漸內功深厚,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隻聽她低沉的聲音極是壓抑,充滿瞭幽怨、淒楚之意,心中遽然一驚,心想她雖然姿容蓋世,技壓群芳,在人前風光無限,內心深處活得卻是極苦的。那個“他”,應該是指她的夫婿,那個騙瞭她的錢財,上京去謀職的羅龍文瞭。
羅龍文也是安徽桐城人,和他是正宗老鄉。方學漸知道越是別人的私事,自己越少插嘴越好,但在肚子裡卻絲毫不留老鄉情面,著實把羅龍文扒瞭幾次皮,抽瞭幾次筋。他無話找話地道:“翠翹姑娘人生地不熟的,以後不知道有什麼打算?”
王翠翹淺淺一笑,道:“我打算上北京城走一趟,古有孟薑女千裡尋夫,我王翠翹東施效顰,也想傻上一回。”
“我聽說北京城非常大,人口數十萬,要找一個人大海撈針一般,實在太難瞭,王姑娘可要三思而後行啊。”
王翠翹抬頭望向墻上掛的那幅《萬裡山河圖》,畫中錦繡江山,萬裡多嬌,她的眼神中卻盡是落寞和無奈,幽幽地道:“我已經決定瞭,其實,除瞭北京,我也沒其他地方可去。”
方學漸心中唏噓,突然靈機一動,從懷中掏出那張五百兩的銀票遞過去道:“翠翹姑娘,你要上北京,我是幫不上什麼忙的,這點小意思就請你一定收下,萬裡奔波,旅途輾轉,花銷肯定很大,再說到瞭北京城,你旨在找人,能少一天賣藝糊口,也是好的。”
王翠翹望著方學漸,見他一臉真誠,心中感動,雙唇翕動,想說些什麼終於沒有出口,眼圈一紅,差點落下淚來,收起銀票,向他萬福行禮。方學漸慌忙去扶,說道:“不要客氣、不要客氣。”
這時門外腳步聲響,芳媽掌燈進來,身後跟著兩個丫鬟,每人手中各提瞭一架食盒。她一眼望見兩人禮讓的客氣勁,免不瞭玩笑幾句,隻是說的有些葷瞭,弄得兩人面紅耳赤。
兩個丫鬟抬瞭一張八仙桌出來,從食盒中拿出四碗時鮮果子,分別是葡萄、紅棗、石榴和柑橘,六疊清香撲鼻的小菜,最後拿出來的卻是一壺六年陳的紹興女兒紅。
三人落座,芳媽說瞭許多感謝王翠翹的話,喝瞭一杯,便知趣地告辭出來。丫鬟關上房門,自去耳房中休息。燭火搖曳,忽長忽短,屋中一下隻剩瞭兩人相對而坐,氣氛甚是尷尬。
饒王翠翹是花魁班頭,到瞭此刻也不禁有些臉熱心跳,端起酒杯遮住微微發紅的面孔,一雙眼睛盯著那碗紅得發紫的葡萄,顫聲道:“恩公,人不留人天留人,今晚外面月黑風大,不宜行路,如果沒什麼不方便的,便在這裡住上一晚,奴妾蒲柳之姿,隻要恩公……”
隔桌相望,方學漸隻見她滿臉紅暈,眼波欲流,說不出的嬌媚可人,心頭一顫,手中的一雙筷子拿捏不穩,“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天地間一團漆黑,朔風嗚嗚,狂吻著窗欞。兩人又小飲片刻,王翠翹吹滅蠟燭,過來牽瞭他的手,兩人相攜走進內房。
方學漸心口怦怦亂跳,掌心握著一隻軟綿綿的小手,柔若無骨,嫩如棉絮,他不敢使力太大,怕一不小心弄破瞭她的皮膚。鼻端聞到一股醉人的幽香,淡淡地似鬱金香的芬芳,他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後,直如做夢一般。
房中亮著一盞燭臺,燈火幽暗,景物依稀。古銅鏡臺,雕花木床,天然幾上供著一盆菖蒲。桌上擺著兩個青佈包袱,該是她明日動身時的行囊。
王翠翹走到床前,抬起纖秀的玉臂,拈一個蘭花指,拔掉頭上的金步搖,一頭烏發瞬間水一般奔瀉下來,黑得如窗外的天色。她身子背對男子,閉上眼睛,稍稍壓抑心頭的激動,這是她嫁人以後第一次將與一個陌生男子肌膚相親,腦中羅龍文英俊的眉目和方學漸清秀的面龐交錯而過,她伸出顫抖的手指,胸前的紐扣一個個解開,淡黃衣衫悄然滑落。
她想起瞭第一次被人梳弄的情形。那時她十五歲,正是青春花季,長得又分外妖艷,在秦淮河上博得瞭“王美人”的盛名。“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她也不如,哪個有福的得瞭她的身兒,也情願一個死。”南京城的白墻黑瓦間,水光瀲灩中,紛紛細細,傳誦著的美貌名聲。
那年八月十五,被金大員外請去賞月,明月當空,玄武湖煙波浩淼,輕舟蕩漾。員外約瞭三四幫閑,眾人猜拳行令,飲酒嬉戲,玩得甚是暢快。金大員外五十六、七年紀,長得很慈祥,外公在世,也該是這般模樣吧。
誰知三杯落肚,腦中昏沉,很快不省人事。半夜夢醒,一座肉山壓在自己赤條條的身上,下身痛得似要裂開來一般,心想掙紮,奈何手足發軟,含淚由他輕薄瞭一回。原來,狠心的鴇母收瞭三百兩銀子,把自己的初次給瞭他。
王翠翹咬住嘴唇,把自己的抽泣硬生生地咽下肚子,拉開絲帶,米色的中衣無聲地滑到腳底,地上像突然開放瞭一朵極大的白蓮。
“這位小姐,看你氣質雍容,絕非等閑之人,為何愁眉緊鎖,大好的春日時節,卻在這南湖岸邊獨自徘徊,難道有什麼不如意事?在下桐城羅龍文,懂點手相,不知能否借小姐的玉手一用?”
羅郎啊羅郎,為何你娶瞭我,卻又拋下我?一年三個月零九天,相隔如許日子,你過得怎樣?你還記得我嗎?那個在南湖岸邊獨自徘徊,為你癡心等候的女子?
鵝黃色的貼身小衣輕薄如紗,滑下她渾圓的肩頭,掠過她冰冷的乳尖,離開她高聳的臀峰,如春日時節南湖岸邊的一掬細雨,帶著深入骨髓的涼意和驚悸,飄然落地。
一顆淚珠爬上長長的睫毛,在眼眶外搖搖欲墜,微微顫動,終於黯然滴落,如那個迷亂的中秋之夜,那個慈祥如外公的男子,那一堆起伏的肉山,那一陣又一陣的撕心裂肺的疼痛,或許是解脫,或許是更強的禁錮。
方學漸的呼吸一下停頓。秀發、挺背、蜂腰、長腿、圓臀,眼前是一個赤條條的美女。燭光照在她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上,潤滑猶如凝脂,仿佛是一塊沒有絲毫瑕疵的美玉。
他感覺自己抖得厲害,不但心臟抖得厲害,連伸出去的手掌也抖得厲害。發抖的十指終於觸到瞭她的皮膚,如絲緞般柔滑。兩人全身一顫,王翠翹猛地轉過身來,兩條手臂白蛇一樣地纏上方學漸的脖頸,找到他的嘴唇,親吻雨點般灑落下來。
四片嘴唇磁石一樣牢牢地粘在一起,兩條舌頭狂亂地纏繞在一起,從一個口腔到另一個口腔,唾液飛濺,玉液橫流。方學漸吸吮她口中的瓊漿,摟住腰身的兩隻手掌上下滑動,最後停在滑膩溫潤的圓臀上,使勁揉搓起來。
王翠翹柳眉微蹙,全身火燙,不住發顫,灼熱的雙唇半開半閉,呼吸急促,靠在他寬厚的懷中,男子濃鬱的氣息撲鼻而來,熏得她一陣天旋地轉。
方學漸的肌膚溫暖而滾燙,嘴唇如蜻蜓點水,掃過她的眼眸、鼻尖、臉頰和下顎,含住她的耳垂。兩隻手掌一馬平川,攀上嬌嫩堅挺的玉女峰,手指一合,拈住兩顆紅潤如血的櫻桃,輕輕搓弄。
王翠翹嗚咽一聲,似要哭出聲來,下頜靠上男子的肩頭,裸露的身子抖動如春日的雨絲,纏綿而細密,纖毫分明。她星眸迷離,嬌喘細細,胸腔之中如燒著一團火,一團似要將她整個身子燃成灰燼的火。
她感覺自己就像變成瞭一隻正在撲向烈焰的飛蛾,身不由己,義無返顧。胸中熊熊燃燒的情欲之火將理智一點點蒸發殆盡,從他的手指下,從他的嘴唇間。她情潮如湧,十個指甲突然刺入他肩頭肉中,口中輕輕吐出兩個字:“羅郎。”紅燭搖曳,低低的呼喚在屋中回蕩,纏綿悱惻,相思入骨。
方學漸心頭一震,嘴唇停在她的胸口,他睜開眼來,兩座飽滿柔軟的雪峰傲然聳立,一條潔白滑膩的深溝橫亙雙峰之間,兩粒鮮紅欲滴的蓓蕾在峰巔抖動,紅艷艷、顫巍巍,如兩顆剛出水的草莓,離他的嘴唇不到兩寸。
王翠翹張開水汪汪的眼睛,眸光蕩漾,如浩瀚南湖上的煙波。兩人四目相對竟相對無言,突然又用力抱在一起,嘴唇相接,如膠似漆,再也難以分開,再也不想分開,再也不讓分開。
天青色的床帷輕輕飄開,兩人相擁著滾到床上,“嘶嘶”聲響,一塊塊碎佈扔出來,飄瞭滿地。方學漸的眸子在黑暗中發著光,興奮和饑渴的光,像荒野中的野狼。
一股野性而讓人心顫的男子味道在帳中彌漫,王翠翹的身子似融化成瞭一灘雪水,軟得可以被他搓弄成任何一個形狀。她張開瞭雙腿,豐滿而修長,閃著誘人的白光,高舉過頂。
她光潤的肌膚如凝脂般滑膩,胸腹的曲線山巒般上下起伏,在男子的身下輕輕戰栗,感受著他的火熱,他的堅硬,那種慢慢逼近的真實和急迫。
方學漸握住美女的兩隻腳腕,腰身用力一挺,堅硬的下體破浪而進。身子如浪潮般高下起伏,一次接一次地充實,一次接一次地灑播快樂的火花,裹卷著她的呻吟、啼哭和吶喊,
王翠翹感覺自己化成瞭一條涓涓的溪流,所有的意識正在遠離肉體,胸腔中那與生俱來的寂寞仿佛開始一絲絲溶解,然後化成無數細碎的小冰塊,隨著溪流飄遠,飄遠,飄遠,一路之上是矜持而歡快的吟唱。一年三個月零九天的等待,春閨寂寞,相思成灰。
雕花木床在劇烈顫抖,咯吱作響。她睜開眼睛,喉間發出的是讓她聽瞭也心跳耳熱的淫蕩呻吟。兩道迷離的目光望向頭頂,仿佛穿過羅帳、屋瓦、天空和時間,回到那個細雨綿綿的南湖岸邊,那個淡青長衫的英俊公子,她抬起頭來,四目相對,驚艷,慌亂,一剎那。她淺淺一笑,伸出手來,五根纖秀的手指透明如瑪瑙,道:“你真的會看手相?那就幫我看一看。”
“小姐想看什麼?”
“姻緣。”
方學漸急促的呼吸像從鍋底冒出的氣泡,一串緊連一串,他突然大喝一聲,下身猛烈抖動幾下,伏在她的身上喘息不已。王翠翹長吟一聲,全身熱流激蕩,翻騰如沸,身子仿佛已化成那些氣泡,飛到半空,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
黑暗中,她滿足地閉上眼,抱緊懷中的男人。
她唯一的怨,唯一的戀。
明滅的燭光流上頭頂的羅帳,床帷是天青色的,那是遼闊和寂靜的顏色,像無垠的天空,籠罩瞭人世間的一切迷亂,像浩瀚的大海,掩蓋瞭平靜下的所有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