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惠顧,武安山上的竹林在視野中縮成瞭一團凝重的黑色,像在暗中窺視的龐然怪物。月色浮上河面,在河心映出缺瞭一半的月亮。艄公擺動木櫓,把月亮犁開千道萬道的缺口,細碎的銀輝在河中輕輕搖蕩、浮沉,撩人眼睛。
方學漸放眼望去,隻見長堤綿延不絕,兩岸都是楊柳,疏疏落落地點綴著幾戶人傢,如一幅恬淡安逸的野外素描。清風拂面,鼻中突然聞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也不知是從岸上飄來,還是龍紅靈身上的芬芳?
兩人在昨日下船之處上岸,龍紅靈狠狠地誇獎瞭艄公一番,末瞭要他呆在原地等他們回來。陳小四一臉的憨厚老實,把板寸頭點得如雞啄米一般,恭恭敬敬地送他們上馬,跑遠。至於轉身之後,他把龍紅靈的十八代母系尊長操瞭三遍還是四遍,那隻有天知,地知,他知瞭。
在樹林中換好裝束,兩人貓腰飛奔,小心翼翼地跳過小河,翻上圍墻,隻見院中景物依舊,鱗次櫛比的樓閣燈火輝煌,後院花香草幽,假山之間灌木叢生,亭臺軒轅。
兩人心中興奮不已,腳下卻不敢有絲毫大意,借著樹陰山影的屏蔽,狗跳鼠竄,悄然摸上前去。走下雨廊,兩人偷眼望去,隻見兩棟高樓隻底層亮著燈火,樓上的幾扇窗子都關得死緊,連半絲光都沒漏出來。
兩人對視一眼,知道像昨天那樣從後窗翻進去直搗老巢的壯舉,顯然有些難度瞭。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既然來瞭,自然不能空手而回。龍紅靈伸出兩個拳頭,豎起拇指,方向朝地,畫瞭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後朝他看來。
方學漸看著兩個粉嫩滑膩的小拳頭在眼前比來劃去,暗想這些手勢隻有鬼才曉得,心中不住念著南無阿彌陀佛,點瞭點頭。當下龍紅靈在前,方學漸緊跟其後,沿著荷塘走到院墻腳下,然後再沿著墻腳往前慢慢挪去。
這後花園占地極廣,兩人退到院墻之下,離最近的高樓有十四、五丈遠,躲在花木叢中悄悄而行,即使有人專心檢視,也極難發現。龍紅靈雖然覺得這樣刺激好玩,卻也惟恐被人捉住,雙手撐地,撅著屁股在一個月季花圃中慢慢爬動,時刻註意前方的動靜。
行瞭半晌,已從月季花圃爬到芍藥花圃,耳中突然聽到小樓那邊有些異聲,停下來正想向那邊觀望一番,卻不料屁股被什麼東西頂瞭一下,哎喲一聲,身子前沖兩步,差點跌個嘴啃泥。回頭一看,卻見方學漸傻傻地蹲在那裡,心中又氣又惱,道:“我剛才讓你從另一邊包抄過來,你跟在我的後面做什麼?”
方學漸一時啞口無言,他剛才大點其頭,其實是不懂裝懂,以為隻要跟著她便萬事大吉,不料卻是讓他從另一邊實行分兵包抄,現在又不一留神頂在姑奶奶的那個要緊所在,自然要橫眉冷對瞭。
他腦子急轉之下,已編好幾頂金光閃閃的高帽子,正待一一送將過去,突然聽到一聲尖銳的呵斥,一個清亮的嗓子從小樓那邊遙遙傳來:“天地無極,神兵出鞘,駕風鞭霆,供我驅策,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疾!”
兩人大奇,從芍藥花後探出半個腦袋,定睛看去,隻見小樓前的空地上擺著一張八尺長桌,覆蓋杏黃色的道傢太極桌佈,上面擺瞭些蠟燭、碗碟之類,一個道士模樣的人物正凌空從桌上翻過,還不等身子落地,手中長劍抖出三朵梅花,紅光霍霍,應該是一柄桃木劍。
方學漸好不容易按下心頭狂笑的沖動,湊到龍紅靈的耳邊,輕聲道:“大小姐,他們果真請來瞭茅山老道捉妖,不知道他的法力夠不夠強大,能把我們捉住麼?”
龍紅靈盯著那個在樓前舞劍的人影,沒有說話,過瞭半晌才道:“這人使的好像是峨嵋劍法,我們上前一些,好看清楚一些。”說著便從那些花盆中間擠瞭過去。
兩人躡手躡腳地邁步,生怕發出什麼聲響,好不容易向前挪瞭四丈,躲在一棵香樟樹後,隻見那道人凌空翻瞭三個筋鬥,落回法壇之前,口中念念有詞,長劍揮出,從桌上拈起一道法符,掃過燃燒正旺的蠟燭,“蓬”的一聲,騰起一團紅艷艷的火苗。
火光轉瞬即逝,那道人右手捏個劍訣,在桌上的一個碟子裡蘸瞭一下,然後混著那些紙灰,塗到劍身上面,口中念出一串清朗的法訣,朝天上畫瞭一些亂七八糟的圖形,接著劍尖朝下,在地上又畫瞭好一陣子,這才收劍站定,朝樓上喊道:“張夫人,你們出來吧。”
房門“吱呀”響過,一行二十多人從屋中魚貫而出,有老有少,全是女子,想必後院禁地,不容尋常男子進入。當先一個白發如銀的老婦,顫巍巍地拄著一個拐杖,在兩個丫鬟的扶持下,好不容易走到道人面前,道:“法師,不知抓住那兩個鬼沒有?”
那道人拭凈長劍收劍入鞘,長嘆一聲道:“我剛才用天地神通法咒和灶神、土地通過話,兩位神仙都說這所宅子怨氣太重,恐非吉地。牛頭馬面是閻王手下最兇殘的兩個惡鬼,他們在這裡出現,顯然是一個大大的兇兆,據小道十餘年斬妖殺魔的經驗,隻怕過不瞭這個月圓之夜,這裡便要死人瞭。”
老婦人聽瞭這番言語,全身顫抖猶如篩糠一般,啪嗒一聲,拐杖滑落在地,身子一下軟倒,幸好侍女手快,七手八腳地將她扶住。一個中年婦人急步上前,看瞭老婦人一眼,揮瞭揮手,讓兩個侍女扶瞭她回房休息。
龍、方兩人遠遠聽見這番話,心中都是又好笑,又驚奇,這個道士看上去武功不弱,不料是個賣狗皮膏藥蒙騙錢財的江湖混混,還虧他說得這麼振振有詞,煞有介事一般。方學漸捫心自問,如果自己不是惡鬼之一的牛頭,多半也會信瞭他的鬼話。
那中年婦人走到正在收拾器具的道人身前,盈盈一笑,道:“法師辛苦,我已經請廚房準備瞭一桌酒菜,還請法師賞臉喝杯薄酒,我還有一些疑問要請教法師。”
那道人動作奇快,很快打好一個包袱,微微一笑道:“張夫人,今晚夜深,小道不方便多作打擾,這便別去,趨兇避惡之事來日再談,至於我的那個……不知……”
中年婦人裝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向後揮一揮手,一個丫鬟捧瞭一個包袱走到桌前,解開結子,卻是十封白花花的紋銀,每封二十兩,共二百兩。中年婦人笑道:“這是法師的酬金,隻是有些問題……”
“張夫人,所謂吉人自有天象,隻要平生不曾做過虧心事,就算惡鬼半夜來敲門,又有什麼可怕呢?怕的是,嘿嘿,虧心事做的太多,就算有大羅金仙肯替你把門,也是與事無補。做人哪,還是要靠平時的積善修行,呵呵,時候不早,這就告辭。”口上說著,雙手不停,抓起那些銀子塞入自己的包袱,唱個響喏,背起包袱就走。
龍紅靈暗暗稱奇,聽那道人的一番言語似乎專有所指,卻又說得極是含糊,實在猜不出這個人物到底是什麼路數。
中年婦人看著那道人走出圓洞門,被等在那裡的管傢接去前院,心中品味著道人離去時的一番話語,突然感覺一陣心寒,禁不住一個哆嗦,回頭見一群人還站在原地,便道:“大傢都回去休息吧,那道人在這裡說的話誰也不準和旁人說起,更不準私下裡隨便議論,要是給我發現哪個多嘴的,一律傢法處治!晴雯,思文的身子怎麼樣瞭?”
一群人一齊向中年婦人行禮,道:“是,太太。”
一個身穿黃色衣衫的少婦道:“媽,思文發瞭點燒,吃瞭郭大夫開的藥後,現在已經睡著瞭。”中年婦人點瞭點頭,帶著貼身丫鬟往自己的小樓走去,其餘眾人等她進瞭房門,這才散去。
明月在他們身後的樹梢掛出鐮刀樣的剪影,空氣中飄滿瞭各種各樣的清香,深夜的寒意在四周彌漫,刺人肌膚。夜深人靜,兩人躲在樹後低聲商量瞭一會,都覺得如果就此空手而回,未免有損“扮鬼二人組”的顯赫名頭,便互相給對方打瞭打氣,決定堅持到底。
又等瞭一頓飯的工夫,兩人看見後院中兩座高樓的燈火都熄滅瞭,這才大搖大擺地出來。走到臺階前面,不敢心存大意,每一步都輕輕提起,緩緩放下,躡手躡腳的樣子,倒也頗有幾分梁上君子的風采。
龍紅靈側耳聽瞭聽房中的動靜,伸手去推門,隻聽“吱”的一聲輕響,房門沒有應手而開,卻是落瞭門閂。她輕輕抽出背上的寶劍,正要插入門縫,卻被他上前阻住。
方學漸推瞭推手掌,示意她退後一步,然後整瞭整衣冠,像一個上前拜訪老友的客人,伸手在門上“咚咚咚”地敲瞭起來。
龍紅靈臉也嚇得白瞭,隻想轉身逃跑,兩隻腳掌卻不聽話地停在原地,難以移動分毫。耳中隱約聽見一個年輕女子聲音從房內傳來:“誰啊?是不是小萍?你這個膽小丫頭,不去服侍老太太,卻跑我這裡來幹嘛?”
方學漸掐尖嗓子裝成女子的聲音,道:“姐姐,我昨晚撞鬼,一個人害怕,今晚想和你睡在一起。”他說得含含糊糊聲音又輕,倉促間卻也不易分辨真偽。
“鬼丫頭,睡我這裡也可以,隻是明天一早我還要服侍太太梳洗更衣,半分耽誤不得,你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動手動腳,忒不老實。”房中一陣拖鞋響過,接著便是拆下門閂的聲響。房門“咯咯”聲響,拉開一個尺許大的縫隙,一個女子的頭顱探瞭出來,面上掛笑,頭發略顯蓬亂,應該剛從床上起來。
淡淡的月光灑在這個侍女光潔的瓜子臉上,她的笑容一下冰凍,面孔如霜打的葉子,變得慘白無比,目光之中全是驚駭欲絕的神色,兩個眼球瞪得如圓球一般,一轉不轉,嘴巴張開,正要驚呼出聲。
方學漸頭腦靈光,見機的快,兼之成竹在胸,早已搶上一步,抱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牛嘴一張,把她的櫻桃小嘴,連同那聲驚呼一起牢牢鎖住。
龍紅靈驚魂稍定,收劍入鞘,走上半步,見那侍女皮膚白凈,睫毛纖長,容貌甚是清秀。好氣又好笑地拍瞭拍他的肩頭,道:“喂,月亮快下山瞭,你打算親到什麼時候?”
方學漸好不容易才松開那侍女的嘴唇,攔腰把嚇暈過去的少女抱進房去,小心送進帳中,又替她蓋好毯子,這才縮回身子。
“還真看不出來,方大公子好像對這些丫頭片子特別情有獨鐘,不知怎麼原因哦?”龍紅靈噘著嘴巴站在他的身後,幽幽說道。
曖昧的月光從門口流進來,地面猶如結瞭一層薄冰,房中昏暗,牛頭馬面相對而立。方學漸突然用力嗅瞭嗅鼻子,嘖嘖稱奇道:“不對,不對,不知道是不是我鼻子出瞭問題,怎麼聞到瞭好一股酸味,莫不是這裡有一隻醋缸打破瞭?”
龍紅靈呸的一聲,跳過去沖他的胸口就是十幾記力大勢猛的太祖長拳,如果是一般的男子,恐怕早就重傷倒地,嘔血不止瞭,幸好中招之人是本書唯一的男主角,對美女的拳頭殺傷力具有天生免疫力的方學漸。
方學漸手掌一翻,立時握住瞭一隻粉嫩的拳頭,入手小巧滑膩,嘻嘻一笑,道:“丫頭再好,又哪裡及得上大小姐的萬一,看看這拳頭,香噴噴的,砸得我的心兒咚咚亂跳,可有多厲害?”舉起手臂,在她的拳頭上親瞭一下,又低頭去叼美女的嘴唇,卻被龍紅靈扭頭躲開瞭。
火熱的嘴唇落在頭頸上,龍紅靈全身一顫,臉都紅瞭,隻是帶著頭套看不出來。她氣喘細細,羞澀道:“好瞭,好瞭,我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要在這裡……”
方學漸心中暗喜,朝著她的耳根吹瞭口熱氣,道:“大小姐不許我在這裡親你,卻在哪裡可以?”說著,已松開她的拳頭。他已漸漸適應房中的黑暗,掃過幾眼,見這樓房的內部結構和龍紅靈的閨樓有幾分相似,隻是寬敞、華麗許多。
兩人爬著樓梯,龍紅靈知道那個中年婦人的臥室在三樓,二樓的房間多半用來招待客人和商討傢務,沒什麼油水可撈,便一直往上行去。
走上三樓的陽臺,站在房門口,兩人都覺得自己心臟跳得好快,靜立片刻,這才伸手去推,門板一動不動,自然在裡面上瞭門閂。龍紅靈想也不想,便在門上敲瞭起來。方學漸欲伸手阻止,卻已經來不及瞭。
房中“嗯”一聲,一個低沉的女子聲音道:“誰啊?”正是那個中年婦人。龍紅靈正待出口回答,看見方學漸沖自己猛搖手掌,急忙伸手掩住瞭嘴巴,不解地望著他。
靜瞭片刻,那個低沉的女子聲音又道:“誰啊?”語聲微微顫抖,微含驚惶之意。
方學漸不說話,伸手在門上又敲瞭三下,“的、的、的”,單調的敲門聲在深夜聽來異常清晰,仿佛深宮屋簷下的銅壺滴漏,在寒夜裡機械而冰冷的點滴,不帶一絲生的氣息。
“你是誰!?”房中的女子嘶叫起來,聲音抖得像一束秋風中的敗草。恐懼已經像房中的黑暗一樣,淹沒瞭她的鎮定、風度、雍容。隻有在死亡面前,富人和窮人才一樣平等。
“嗒、嗒、嗒”,中年婦人摸到瞭桌上的火刀、火石,火花閃閃,她竟忘瞭去拿媒紙引火。火光閃閃滅滅,房中景物影影綽綽,更添詭異氣氛。
“砰”的一聲,方學漸踹開房門,門閂生生斷成兩截,“嗆啷”落地。房門“吱呀”搖曳,像在痛苦地呻吟。月光下,一個高大的牛頭怪物站在門口,“嗖嗖”的冷風從他身後竄入房中,屋內瞬間冷得似冰窖一般。
中年婦人如何見過此等恐怖情景,嚇得牙齒咯咯亂響,啊的一聲尖叫,把毯子往頭上一蓋,身子貼墻蜷縮,瑟瑟發抖。突然,一隻冰冷潮濕的手掌從席子下鉆將進去,慢慢地摸上瞭她的臉。中年婦人心膽俱裂,又是聲撕心裂肺的狂叫,身子如觸電般凌空彈跳而起,腦袋砰地在床頂撞瞭一下,嗚咽一聲,痛得暈瞭過去。
兩人歡呼一聲,對拍一掌,難關已過,接下來的事情自然變得容易許多,隻須細細搜查,還怕不能大發橫財?
龍紅靈掏出夜明珠,室內登時大放光明。兩人四下打量房中的情景,隻見東面靠墻是一張極大的紅木床塌,掛瞭半幅檀香珠簾,雕工精細,極是古雅。床前一張朱漆書桌,桌上放燭臺、香爐之物,桌旁是兩張梨木椅子,上鋪藍緞錦墊。西面貼墻擺著一溜兒十幾個箱子、櫃子,都是珍貴的烏木制成,單看式樣便知是極貴重的譜兒。
方學漸一生之中如何見過這等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所在,好半晌才回過神來,暗暗咋舌,心道:“乖乖不得瞭,人間有竟這樣好的地方,難怪那些有錢人傢的公子、小姐整天嚷著什麼‘隻羨鴛鴦不羨仙’瞭。如果鴛鴦隻在臭水溝裡撲騰,哪裡還有什麼好羨慕的?”
關上房門,兩人開始翻箱倒櫃,張時徹宦海沉浮二十餘年,傢中收藏的寶貝著實不少,除去底層的八個大櫃子裝瞭四季衣褲,其餘十餘口箱子裡裝得居然全是各種各樣的珠寶珍玩。
方學漸瞧得眼都花瞭,摸摸這翡翠玉馬,又敲敲那個純金老鷹,呵呵傻笑,心中樂不可支。他見其中有兩隻箱子擺瞭六、七十個長短不一的卷軸,便隨手抖開兩個來瞧,一幅是宋徽宗的瘦金體書法,另一幅卻是本朝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一書一畫,俱是市面上千金難買之物。
方學漸雖然不懂書畫,眼光還是有一些的,隻看這兩幅書畫的構架、意境,也知絕不是尋常之物。他依舊卷好,放回箱子,轉眼瞥見龍紅靈正把一塊紅色的綢佈鋪在地上,從箱子裡小心地取出一隻四寸高的白玉老虎,放到綢佈上,接著又捧出一隻不知哪個年代的橄欖瓷瓶,想想有什麼不對,又放回瞭箱中。
他再不敢耽誤,從衣櫃裡找出一張毯子,將一件珍珠汗衫,三條鉆石項鏈、兩對翠玉鐲子,一隻全金小老鼠,一枚鑲著祖母綠寶石戒指和十幾樣叫不出名字的金銀器具,卷入毯子,打成一個大大的包袱。
兩人手腳麻利,隻一會兒工夫,箱子裡隻剩瞭十幾個高矮不等的瓷瓶和六十幾個外表考究、包裝華麗的空盒子,至於那兩箱書畫,也被方學漸揀瞭幾樣短些的塞入包袱。
龍紅靈把包袱抗上肩頭,正欲去桌上拿那顆夜明珠,忽聽頭頂“咯”的一聲輕響,仿佛瓦片突然碎裂的聲音。她心中一驚,抬頭觀望,隻見頂上梁木縱橫,一排排的琉璃紅瓦細細排列,看不出有什麼異樣,右手順勢抄過,已將夜明珠收入懷中。
蓋子合上的瞬間,房中驟然漆黑,望過去伸手不見五指。方學漸剛才沒聽到頭頂上的響動,見房中突然變黑,依照印象,伸掌握住她的小手。兩人在房中站瞭片刻,等眼睛適應瞭屋中的黑暗,朝門口走去。
才走出兩步,頭頂上突然又響起瞭一陣極輕微的“咯咯”聲,像碎冰紛紛爆裂。方學漸也聽見瞭響動,掌中龍紅靈的小手微微一震,湊到他耳邊,輕聲道:“會不會有鬼?”
方學漸心中一寒,抬眼望去,隻見屋脊偏左三尺的地方,幾塊瓦片在微微顫動,驀地哧的一聲,瓦片少瞭一塊,然後是第二塊。兩人嚇得臉都綠瞭,站在原地不敢稍有動彈,黑暗之中,兩顆心臟撲通、撲通跳個不休,仿佛隨時要從口腔中蹦出來一般。
“哧哧”聲中,屋頂的縫隙越來越大,一寸、二寸、三寸,黑影晃動,也不知揭去瞭多少瓦片,一個半尺長的洞口露瞭出來。方學漸脖頸僵硬,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黑乎乎的洞口,望出去居然能看到三、四顆天上的星星。
星星突然不見,一張面孔堵住瞭洞口,探頭向房中張望。方學漸兩股顫抖,差點驚呼出聲,那面孔生得極是醜怪,闊口獠牙,滿臉倒戟胡須,正是傳說中專門捉拿小妖小鬼的黑面判官鐘馗。
那鐘馗目光如電,驟然瞧見屋子中間直挺挺站著兩個怪物,四隻眼睛一齊盯著自己,不禁愣瞭一愣,待見房中箱翻櫃倒的情形,居然沖他們笑瞭一笑,驀地不見,一眨眼工夫,陽臺上咚的一聲輕響,房門吱呀打開,一個全身黑衣、肩背長劍的鐘馗出現在門口。
銀色的月光猶如白得耀眼的喪服,披在三人身上,房中靜謐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牛頭、馬面和鐘馗,三個地獄使者相對而立,六道目光交織在一起,互相試探著對方的意圖和虛實。
爐中檀香裊裊,散在青煙一樣的空氣裡,一絲看不見的悲哀和慘烈在房中激蕩,無數條電流一樣的火花吱吱叫著四處飛濺,聽不到。時間像一條饑渴難當的水蛭,附在三人的心上,血液汩汩地流出身體,沒有疼痛,隻有某種深入骨髓的焦躁和驚慌。
方學漸解下肩頭的包袱,慢慢放到地上,二十年內息在體內急速流轉,感覺自己的身子像一個漸漸吹大的氣球,沛然的力量從丹田流經全身,在手臂上漸漸凝聚起瞭必殺的一擊。
他握緊拳頭,拳頭格格作響,他一躍而起,身子在半空中化成一隻兇猛的老鷹,一招“黑鷹撲翅”,拳風激蕩,直取那人的胸口。少林羅漢拳是依據十八羅漢的形態所創,技法獨特,神形各異,雖然失之古拙有餘,靈巧不足,但招之即出,兇狠嚴謹,沉穩有力,最適合與人硬拼。
那鐘馗“嘿”的一聲,雙掌一圈一轉,已纏上他的右臂,身子一偏,躲過他的拳頭。方學漸隻覺臂上一緊,右拳擊空,正欲使一招“螳臂當車”,左臂橫掃擊他腦袋,小腹突然一痛,身子不由自主地騰空而起,卻是被對方踹瞭一腳。
身子飛出,“咯勒勒”一陣響,後背撞在屋頂的橫梁上,差點破瓦而出。方學漸一時疼痛入骨,幾欲暈去,心中更是又驚又怕,隻覺對方武功太強,自己萬難是他的對手。
身子隨即下落,他咬瞭咬牙,一提丹田真氣,雙拳連貫擊出,從半空中直撲下來。這招原來有個名堂叫“韋陀三問”,此刻他心情激蕩,雙拳急驟如雨,到那人頭頂之時,隻怕十七、八問都有瞭。
那人身形一閃,輕盈猶如鬼魅,已然躲過雨點般的拳頭,手臂一長,抓住方學漸的腳腕,提起右腿,在他的後背重重地踢瞭一腳。方學漸哀號一聲,身子如一束稻草,斜飛兩丈,屁股撞在對面的墻上,直如要分成四瓣一般。
“嗆啷”一聲,龍紅靈抽出背上長劍,一招“靈蛇如洞”,劍尖微微顫動,直取那人的咽喉,如一條猛然竄起的毒蛇。那鐘馗“噫”的一聲,頭頸略偏,伸指去彈她的劍身。
龍紅靈不等招式用老,手腕抖動,長劍一分為二,如兩條吐著長信的毒蛇,向對方的腋下鉆去,正是一招“雙蛇鉆腋”。那鐘馗眼前一花,看不清劍光的來勢,隻得退瞭一步。
龍紅靈跟上一步,手中長劍晃動,“刷刷刷”三聲,分別刺他的咽喉、胸口和小腹,卻是一招“兵分三路”。那鐘馗又是“嘿”的一聲,身子一偏,堪堪躲過她的進擊,手臂一伸,掌中不知何時多瞭一柄殷紅色的長劍。
兩劍相交,龍紅靈手臂劇震,如被烙鐵燙瞭一下,掌中寶劍再也把握不住,“嗆啷”一聲,跌落在地。她怕對方乘機進擊,急忙向後跳出七尺。雙腳還未站穩,眼前紅光閃動,那鐘馗已然趕瞭上來。
忽聽耳邊風聲嗚嗚,一團黑色的物事破空飛來,頭上還冒著絲絲青煙,黑暗中也瞧不清是什麼東西。那鐘馗正待制住龍紅靈,突然怪物臨頭,風聲凌厲,勁力不小,急忙舉劍擋格,咯勒勒一聲響,長劍斷成兩截。
他不料這物事勁力如此之強,匆忙中一個倒栽蔥,仰頭躲避,那物事擦著他的鼻尖飛出門去,咚的一聲,擊斷兩根陽臺上的柳木護欄,摔下樓去。
那鐘馗四肢著地,肚腹仰天,驚出瞭一身冷汗,正欲翻身站起,耳中又聽見嗚嗚聲響,一個形狀怪異的物事直奔他的下身要害而來。他慌忙雙手一撐,讓自己的身子盡量平展開來,一股涼風刮過他的褲襠,隱隱生疼,也不知被刮傷瞭沒有,腰上突然一痛,卻是被門檻頂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