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學漸大吃一驚,轉眼望去,隻見門簾輕輕抖動,幾個蛇頭已從簾佈下方冒瞭出來。他的心弦一下子抽得死緊,不及多做思考,把那張素簽往懷中一塞,操起放在桌上的門閂,一跳而起,便朝那幾個蛇頭揮去。
蛇性最是敏銳,一覺風聲不對,立時紛紛躲避,有的伏低,有的縮回,有的側偏,一待勁風襲過,又會驀地彈射回來。
方學漸門閂揮出,陡然間隻覺手上一輕,三尺多長的一根門閂竟一分為二,杖尾橫飛,“啪”地撞在墻上,隻餘瞭半根杖頭留在手中。他不禁暗暗叫苦,原來匆忙之間,竟忘瞭手中的武器已被自己撞裂,剛才還連皮帶筋,現在是徹底分瞭傢。
蛇頭驀退驀進,隻一眨眼的工夫,房中已竄進數條蛇蟲,皆是頭顱高昂,紅信吞吐,呼嘯著向他猛撲過來。方學漸失瞭趁手武器,哪裡還敢應戰,提瞭半截門閂,踩著椅子,躍上瞭桌面。
翠綠色的臥室門簾如篩糠般不住抖動,紅的、黑的、綠的、花的,美的、醜的、妖的、艷的,五顏六色、千奇百怪的各類蛇蟲從門簾下洶湧而入,房中一股腥騷惡臭之氣越來越濃,讓人聞之欲嘔。
方學漸居高臨下,像是在看一場萬蛇大展覽,“蛇模特”們依次從門口徐徐遊入,擠進這間原本就不是很寬敞的臥室。房中“嘶嘶”的蛇信吞吐之聲一時大作,聽在耳內,讓他的頭皮一陣陣的發麻。
桌子靠墻而立,離地約莫三尺,方學漸站在上面,圍在桌前的一般小蛇對他顯然已是無能為力,隻有身長五尺以上的大蛇才能真正威脅到他。小小的臥室之中,很快就擠滿瞭各式各樣的蛇蟲,房內昏暗,一眼望去,仿佛一口攪動著的陳年污泥塘,上面漂浮著色彩斑斕、滑膩膩的一片污物,讓人更惡心的是,這些污物還在不停地飄蕩起伏、上下翻騰,發出一陣陣的惡臭。
方學漸握緊手中的半根門閂,雙股顫顫,心中直喊“我命休矣,我命休矣”,兩眼卻緊盯著正從蛇群前面擠出來的五、六條大蛇。這幾條大蛇之中,最苗條的也和成年男子的手臂相仿,大的更是有湯碗口那般的粗細。
方學漸看著幾條大蛇從桌前慢慢的人立起來,血紅色的長長舌信驀吞驀吐,幾雙冰冷的蛇眼一齊瞧定自己,寒光湛湛,似乎正在打量從身上哪塊皮肉下口比較肥嫩一點。初秋天氣,面無人色的方學漸貼墻而立,全身冷汗卻是澄澄而下,心中恐懼之極,又絕望之極。
終於,進攻開始瞭。五條大蛇像受過嚴格的訓練一般,分上中下三路,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嘴中尖尖的獠牙,分別朝他的頭、腹、腳撲咬下來。方學漸避無可避,吼出一聲淒厲之極的慘嚎,雙目充血,掄起手中門閂,朝那個正往自己頭頂撲落下來的巨大蛇頭用力揮去。
那條巨蛇的全身鱗甲鮮紅欲滴,兩隻蛇眼亮得仿佛天上寒星,晶瑩幽深,猶如兩粒夜明珠,發出琥珀一般的光芒,正是傳說中能煉化人形的赤練毒蛇。赤練蛇將頭一偏,躲過門閂的揮擊,巨口猛張,正待將方學漸的腦袋整個咬下,突然之間,像被施瞭什麼定身法術一般,張嘴定在瞭那裡。
長長的尖利毒牙離方學漸的臉頰肌膚已不到半寸距離,舌信吞吐間,一道晶亮的液體從蛇口中垂落下來,濕嗒塔的滴落到他亂發叢生的頭頂上,然後沿著額頭、鼻翼、唇角、下巴,一路滑溜下來。方學漸驚恐地張大嘴巴,雙目圓瞪,兩顆眼珠子已經有一半凸在瞭眼眶之外。這一瞬間,時間停頓,呼吸停頓,連心跳似乎都停頓瞭。
然後,怪事發生瞭。屋子裡的那些蛇蟲,像是突然遇到瞭什麼生平最害怕的物事,紛紛騷動起來,接著便開始掉頭往屋外遊去,一條跟著一條,次序井然。頭頂上的赤練巨蛇也慢慢地收回瞭它的尖牙,在向屋外遊去的時候似乎還瞟瞭方學漸一眼,可能是在惋惜已經到瞭嘴邊的夜宵就這麼泡湯瞭。
等意識從地獄或天堂一點點回到那個站在桌上,雙手緊握半根門閂做揮舞姿勢,面孔扭曲,眼珠暴突的少年腦中的時候,臥室內的蛇蟲已經走得所剩不多。
方學漸看著那塊翠綠色的門簾,在蛇蟲撤退時又在篩糠般不住抖動,這才徹底明白過來,他還活著!他沒有被那些仁慈的蛇蟲們瓜分美餐!他的美女,他的黃金,他的武功秘籍,一樣不少的都還在!
“撲通!”方學漸腰板筆挺、雙腿打顫地跪倒在桌子上,這次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激動,難以抑制的激動!他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虔誠地向老天爺,向佛祖,向彌勒佛,向太上老君,向玉皇大帝表示他最衷心的感謝,並口頭開始鄭重許諾,若幹年後一定給上面諸君都塑十七、八個金身,都搭十七、八座廟塔,以報答對他的眷顧之恩。
“嘶”的一聲,臥室門口突然傳來的撕帛之聲,打斷瞭他正準備信誓旦旦出口許諾的“天天燒香、月月祭祀”的豪言壯語。
方學漸抬眼一望,驚奇地發現那塊翠綠色的門簾佈正迅速地張大嘴巴,發出一聲撕心裂肺、極其痛苦的刺耳慘叫,然後痙攣扭曲,萎倒在地。
一隻輕巧纖秀的繡花小紅鞋伸進來,踩在瞭上面,遠遠望去,就像一朵大紅牡丹盛開在一大片綠葉之中,顯得格外鮮艷好看。方學漸不覺看得有些發癡,耳朵裡卻聽到瞭一個如鈴鐺般清脆悅耳的女子聲音:“娘,這裡有個傻小子,好像還活著。”
方學漸抬起頭來,隻見門口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正面帶好奇地望著自己,明眸皓齒,眉似遠黛,鼻若瑤池,挺胸翹臀,曲線圓潤,玲瓏浮凸,全身衣裙鮮紅如火,好一個人見人愛的潑辣大美女。
一群人魚貫而入,跟在潑辣美女身後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人,身穿一件對開襟的淡紫色宮裝,步態從容,神情安詳,杏眼桃腮,除瞭臉形略有些偏長之外,倒也是個有五、六分姿色的美貌婦人。
方學漸心中一動,想起那張素簽之中,荷兒母親畫的那個臉長長的醜惡女子袁紫衣,莫不就是眼前這個婦人?但細觀眼前的女子,雖然不能和自己未來的丈母娘相提並論,但也算長得很不錯的一個女子瞭,離“丈母娘”評價的“天下第一心如蛇蠍貌比無鹽的強盜醜婆娘”,至少在外表上還是有一定距離的。看來,女人的嫉妒心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啊。
中年婦人的身後跟著四個裝束一模一樣的男子,有老有少,身上衣衫盡是耀眼的金色,看上去好像都是莊丁傢人一類。四人之後,走進一個滿臉皺紋的佝僂老人,手中拄著一支黝黑的鐵拐杖,正是那個逼迫方學漸跳崖的小金蛇的主人。
兩人一個照面,都愣瞭一愣,然後,那個原本垂頭喪氣的老頭臉上突然放出光來,擠到美貌婦人的跟前,手指方學漸,用激動的聲音喊叫起來:“是他,夫人,他知道金蛇王的下落!”
“哦,”美貌婦人掃視屋子的目光轉到瞭方學漸的身上,啟齒一笑,道:“小兄弟,你知道金蛇王的下落?”她笑起來的時候,先是把眼睛咪起來,然後才露齒展顏。俗話說“笑眼彎彎,鉤人魂膽”,這彎彎的笑眼,倒給她平添瞭三分勾人的魅力。
方學漸也咪起眼睛朝她微笑一下,裝出一副很陶醉的模樣,道:“這位大姐姐,那條小金蛇的事情我已經全部告訴這位拿鐵杖的老丈瞭。”
美貌婦人“撲哧”一笑:“你小小年紀,就這麼不學好,我歲數大的都可以做你娘瞭。”
“真的嗎?”方學漸眨巴眨巴眼睛,然後使勁搖著腦袋,一本正經地道:“我看大姐姐的歲數,最多比你身邊的這個紅衣姐姐大上四、五歲。”愛美是女人的天性,雖然稱贊之人是個近乎邋遢的少年,但贊語入耳,還是逗得美貌婦人手指掩鼻,“咯咯”輕笑起來。
站在一旁的紅衣少女聽他如此“調戲”自己的母親,心中早就不耐,當下“嗆啷”一聲,拔出肩頭的“鳳語”寶劍,遙指方學漸的胸口,道:“臭小子,你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裡?其他人呢?快快交代!否則,本姑娘的寶劍可沒長眼睛。”柳眉倒豎,秀目圓瞪,給她明珠般光潔滑潤的俊俏臉蛋平添瞭三分威儀。
方學漸雙手抱胸,裝出一副很害怕的神情,怯生生地道:“我叫方學漸,是桐城縣昭明寺主持晦覺禪師的俗傢弟子,奉師父之命到安慶迎工寺公幹,結果迷瞭路,在山中歇瞭一宿,醒來之後就遇見瞭這位老丈。然後……然後這位老丈就拿著那根鐵拐杖追打我,我避無可避,隻好從一個有瀑佈的山崖上跳瞭下去,落進一個很深的水潭,然後就被沖到前面那個湖裡瞭。至於這間屋子,我來的時候就是空無一人,我見沒有上鎖,就暫時進來借用瞭一下,誰知……剛才來瞭好多蛇……”方學漸指指點點,把前後原委三言兩語就道瞭出來,隻是把最重要的全都瞞下瞭。
美貌婦人向鐵杖老者橫瞭一眼,見他點瞭點頭,抬起臉來,又笑瞭笑,道:“小兄弟,你還真是命大,跳崖沒死,剛才那麼多蛇進來也沒有把你咬死,看起來,你以後的後福肯定不淺啊。”
方學漸摸摸自己的脖子,呵呵笑道:“剛才正是好險,這個吃飯傢夥差點就被那條赤練蛇咬下來瞭,真不知道那蛇群為什麼突然像見瞭鬼似的,跑的一幹二凈?”
美貌婦人笑顏如花,咪著的眼縫裡卻閃耀著一絲尖銳的寒光,緊盯他的臉,道:“小兄弟很想知道為什麼嗎?我可以馬上再演示一次給你看看。
方學漸被她眼中的冷光看得寒氣直冒,連擺雙手道:“不用,千萬不要,這個危險性實在太高,不被咬死,嚇也嚇死瞭。”
鐵杖老者突然走到美貌婦人的身側,在她耳邊低低地嘀咕瞭幾句,美貌婦人臉上的笑容登時變得更加甜蜜曖昧,向方學漸瞟瞭一眼,輕輕地吐出兩字:“是嗎?”
方學漸心中打鼓,那美貌婦人笑得越甜他就覺得越是害怕,就像看見師娘柳媚娘對自己笑得越嫵媚,他就覺得越害怕一樣。眼前的這個美貌婦人,和自己的師娘,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難道厲害的女人,都是這樣的嗎?面上對你笑得越甜,讓你吃的苦頭就越大?
正當方學漸心中揣測,這個拿鐵拐杖的老不死會在美貌婦人面前說自己什麼壞話的時候,美貌婦人柔美的聲音已經傳入他的耳內:“小兄弟,據說,你武功很不錯?”
“不好,不好,我的武功差勁得很。”方學漸連連擺手,這次說的倒是老實話。
“哦,”美貌婦人雖然還是滿面笑容,但這個笑容已經明顯結瞭冰,聲音也是同樣的寒冷,讓人聽在耳內,卻冷到骨子深處,“你小小年紀,為什麼會有二十年的內功修為,難道你是在娘肚子裡開始練的武麼?”
方學漸一下子愣在那裡,他實在想不到這個該死的老不死告的是這個狀,也實在想不到自己情不自禁發出的一聲長嘯會給自己惹下這等麻煩。不過,話說回來,那條金蛇和那隻蜈蚣真的能讓自己增長二十年的內功修為嗎?
他還想開口解釋,那個美貌婦人的一聲厲喝已經傳入瞭他的耳朵:“金威,你跟這位小兄弟走兩招!”
一位長相英俊的高大男子走到瞭美貌婦人的跟前,微一躬身,道:“是,夫人!”回轉身子,手指方學漸,道:“臭小子,快快從桌上下來,讓金某領教領教你的少林神功。”神情甚是囂張。
雖然內褲中藏著一本《逍遙神功》,方學漸對什麼少林神功卻是一竅不通,在名劍山莊呆瞭一年,學到的也隻是武林中最最入門的入門功夫:十八路少林羅漢拳。這十八路少林羅漢拳的招式都是僵屍般的直來直去,練練肌肉效果十分明顯,至於要揍人,還不如閉上眼睛,胡亂打踢一通來得更為有效。
方學漸一個打揖,陪著笑臉道:“金少俠氣宇軒昂,年少有為,英俊瀟灑,一看就是一個瞭不起的英雄人物。我這個……三腳貓的功夫,還是不要在金少俠的面前顯醜為好。”
金威雖然被他說得心中喜滋滋的,但美貌婦人有令在先,這個武還是得比,最多等會過招的時候,自己下手輕些,讓他少吃些苦頭。他指著方學漸的鼻子道:“臭小子,你還不下來,難道要金某上去請麼?”
方學漸從未真正與人動過手,平生最怕的就是“打架”兩字,當下腳步一縮雙手亂搖,連聲道:“不行,不行,我真的不行。”
金威哪有興趣和他迷糊,當即長臂一伸,手掌已握住他的兩隻腳腕,接著往後用力一拉。方學漸駭然變色,喉嚨間暴出一聲絕望的尖叫,雙腿已被金威凌空提起,接著“咚”的一聲巨響,後腦重重地撞上桌面,正壓在那面倒翻的銅鏡上面。鮮紅的血液汩汩而出,頃刻便把銅鏡染得殷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