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屋山,“以其山形若王者之屋”(《禹貢》)而得名,素有“北國風光最勝處”的美譽。主峰天壇山號稱“天下砥柱”,軒轅黃帝曾在此設壇祭天,千餘年來香火不斷,直到永樂皇帝把國都搬到北京,因為道路不便,就在京城的北郊建造瞭一座天壇,代替河南的天壇山,用來祭祀上天和祈求豐收。
唐開元十五年,亂倫皇帝李隆基命道士司馬承楨在山上修建道觀,親書“寥陽宮”匾額,並令其妹玉真公主進山拜師學道,當時朝野震動,道風頓盛。“寥陽宮”後來改稱“陽臺萬壽宮”,嘉靖皇帝欽賜詔書、匾額。
一直以來,陽臺宮就是王屋山七十二道觀的首領,如今風光無限,更加鶴立雞群。
可是,王屋山最最出名的,不是被尊稱為“道教第一洞天”和“天下第一仙山”,不是清涼甘甜的“不老泉”和一千六百多年壽命的“銀杏王”,也不是孫思邈采藥煉丹的“藥王洞”,而是一個“愚公移山”的故事。
方學漸“啪”地合上書本,道:“根據我的猜測,那個老頭子肯定撿到過一塊金子,以為山上還有,便漫山遍野地開挖,結果被鄰居看到……”
“金子,金子,就知道金子,金子在書裡!”
“大小姐,那個愚公說不定是個盜墓的,有一次去挖墳……”
咚的一聲,《金瓶梅詞話》重重地敲在他的頭上。大小姐的眼睛瞪得像兩顆杏子,吐氣開聲道:“背書,書中不但有黃金屋,書中還有晚飯。”
為瞭晚飯,方大公子隻得規規矩矩地低下頭去,咬牙切齒地啃起書來。
車行向北,繞過王屋山和中條山,在沁水縣城歇瞭一夜。第二天折而向西,盡管路上沒有多少耽擱,趕到河津口的時候,天還是黑盡瞭。
找瞭傢客棧住下,吃飯,背書,習刀,睡覺。整個晚上,除瞭方大公子的房間裡時不時地傳出某種讓人聽瞭面紅心跳的聲音,倒也太平無事。
晚上操勞,白天難免起得遲瞭些。方學漸穿著一件簇新的鼠皮襖子,喜氣洋洋地踱出房門,正好看見閔總管和一個河工模樣的半老頭子在討價還價,聽出是渡船老板,打瞭個哈欠道:“閔總管,六兩就六兩,出門在外,該花的銀子還是要花。”
船老板轉過頭來,醬色的臉上擠出瞭一個討好的笑容。方學漸點瞭點頭,笑道:“老板,你在河邊等著,我們吃過早飯就過去。”
早飯是大餅、油條,還有一大碗面糊糊。這些東西對一個南方人來說,吃一次是新鮮,吃兩次是湊合,吃三次就是受罪。方學漸從小吃慣殘羹冷炙,覺得還好,龍紅靈和閔總管就有些受不住瞭,少少吃上幾口,就放下瞭筷子。
一行人趕到河津渡的時候,船老板早就伸長瞭脖子等在那裡。
等馬車下瞭船,方學漸一手捧著《四書集註》,一手拉著大小姐,小心翼翼地踏上跳板,還沒走到船頭,忽聽後面有人喊道:“船傢,船傢,你稍等一等,我搭個便過河。”
方學漸轉頭望去,遠遠的黃河灘上,一條灰衣漢子正大步流星地趕來,身軀魁偉,一對大木桶在肩上晃晃悠悠的,不知裝瞭什麼寶貝。
給人方便,自己方便,這種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他正要揮手打個招呼,卻聽船舷邊一個顫抖的聲音道:“這位公子爺,你們快上來,我要起錨開船瞭。”
方學漸回頭一看,正是那個老實巴交的船老大,兩片嘴唇微微哆嗦,醬紫色的臉膛居然青裡透白,一眨眼的工夫仿佛變瞭個人似的。
他怔瞭一下,心想:“這個灰衣漢子又不是長瞭三頭六臂的妖怪,用不著嚇成這樣子吧?”走下跳板,牽著龍紅靈的小手踱到甲板上,等著看好戲。
那大漢身高腿長,一步跨出足有七尺多遠,河灘上揚起一道滾滾沙塵,勢如奔馬。
離得近瞭,這才看清他的面貌,紫膛臉孔豹子眼,一下巴的短髭根根見肉,長得確實比較兇相。方學漸扭頭道:“好像有幾斤力氣。”
“一條野牛而已。”
船老大心急火燎地看著閔總管和老麻慢騰騰地上瞭船,大叫著招呼船工抽回跳板,拔起鐵錨。聽著沙沙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他臉上的汗水也越流越多。
在四個船工的合力拉扯之下,第二塊跳板很快翹瞭起來,開始一寸寸地往回縮。
船老大的面孔終於陰轉多雲,微笑著籲瞭口氣,伸手去擦額頭的汗水。
他的笑容還沒有綻放完全,那塊高高翹起的跳板突然落瞭下來,四個船工身子飛起,口中一疊聲的驚呼,撲通、撲通,全掉進瞭河裡。
船老大的目光從河面揚起的水花,一點點移到踏著跳板那頭的一隻粗黑大腳上,佝僂的身子猛地抖瞭一下,用力擠出一個看上去還算誠懇的笑容,顫聲道:“寶…寶爺,您…您老…過河啊?”
灰衣漢子幾步就上瞭船,伸出蒲扇般的右手,在船老大的肩頭重重地拍瞭一下笑道:“算你好運,張老板,我特意省下三十斤上等精鹽給你,稀缺著呢。”
船老大的身子原本就矮,被他這麼一拍,登時又縮短三寸,苦著臉道:“寶爺,上個月不是剛賣給我……”
灰衣大漢卸下肩上的木桶,眼睛一瞪,道:“你這是在嫌我的鹽不好?”
“沒有,沒有,寶爺的鹽…最好沒有瞭。”
灰衣漢子哈哈一笑,又是一個巴掌拍在他的肩上,道:“算你有眼光,所謂好貨賣識傢,張老板,也難為我給你留這三十斤鹽瞭。怎麼?你這樣苦著臉,好像很不樂意似的,來,笑一個。”
船老大左膝一軟,“撲通”跪倒在地,臉上的肌肉失禁似地扭曲跳動,好半晌才湊成一個內涵非常豐富的笑容。
方學漸實在看不下去瞭,高聲道:“這位老兄,不如把你的三十斤鹽賣給我吧。”
灰衣大漢霍地轉過瞭身子,兩道兇狠的目光在掠過龍紅靈臉蛋的時候亮瞭一亮,醜陋的紫膛面孔突然紅瞭起來,忸怩著粗大的嗓子,道:“你想買,也不是不可以……”
方學漸心中好笑,從懷裡掏出一錠二十兩重的元寶,用力一夾,留下兩個深深的手指印,笑道:“既然肯賣,不知道這錠銀子夠不夠?”手腕一甩,拋瞭過去。
灰衣大漢抓瞭個正著,臉上笑嘻嘻的,突然手臂一抖,手掌心像被黃蜂蟄瞭一口,忙不迭地松手,橐的一聲,元寶掉落在地。
他看瞭看自己手掌,又望瞭一眼船板上的銀子,彎腰撿瞭起來,口中罵道:“他媽的,青天白日頭的,難道見瞭……”“鬼”字還沒出口,突然見到元寶上的手指印,兩顆眼球子登時突瞭出來,四肢僵硬,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方學漸轉頭面對船老大,說道:“老板,這位大爺的鹽我已經買下,該開船瞭。”
聽到“大爺”兩字,灰衣大漢的身子猛地抖瞭一下,走上兩步,突然直挺挺地跪瞭下來,道:“師父,你收我做徒弟吧。”
方學漸嚇瞭一跳,道:“你…你要拜我為師?”
灰衣大漢趴在地上磕瞭個頭,道:“是的,師父。隻要你肯收下我,什麼苦我都能吃。”
方學漸笑瞇瞇地看著他,心道:“這個大塊頭不會是齊烈派來的殺手吧?”一想到他藏著袖箭、飛刀什麼的,上面淬瞭“姹紫嫣紅”的毒藥,心底下不禁打瞭一個突。
這傢夥看上去雖然粗魯,一副流氓兼痞子的標準模樣,但是人不可貌相,誰也保不準他是不是第二個老包,打著“扮豬吃老虎”的算盤。小心為妙,小心為妙啊。
由於汾河的匯入,這一段的黃河水面顯得特別開闊,河津渡的位置就在兩條河的交接處,順水推舟,可以省下不少力氣。
渡船拔錨起航,開始順著滔滔濁浪漂流而下。
“你先起來吧,”方學漸瞟瞭一眼泛著銀色浪花的河面,微微一笑,道,“你會不會遊水?”
“會一點點。”灰衣漢子站起身來,也不拍去膝蓋上的灰塵,肅手而立。
方學漸微笑著走上兩步,抬瞭抬眼睛,突然臉露驚詫,指著他的背後叫道:“你看!”一等他轉過頭,抬腿就在他的肚子上踢瞭一腳。
灰衣漢子驚叫一聲,一個後空翻,龐大的身子貼著船舷跌下水去。方學漸左右開弓,把兩個木桶連著扁擔踢瞭下去,切的一聲,道:“想害我,沒門!”
船速甚快,轉眼便駛出四、五丈遠。“咕”的一聲,灰衣大漢鉆出水來,喘著氣喊道:“師父,你為什麼踢我下來?”
“你不是說很能吃苦嗎?要想拜師,遊過河來找我吧。”
方學漸轉身握住龍紅靈的小手,碰瞭碰她的手臂,低聲道:“你察覺沒有,這頭野牛看見你的時候,居然紅瞭一下臉。”
“沒察覺,”龍紅靈的臉色有些發白,淺淺一笑,道,“你把他踢下河,不會因為這個吧?”
“靠,你瞧我是這麼小氣的人嗎?我這是為瞭伸張正義,除暴安良。”
上岸十裡便是司馬遷的故鄉陜西韓城。老麻建議在城外歇一歇,然後一口氣趕去洛河邊的大荔,在那裡住一晚,第二天就可以到西安瞭。
方學漸望瞭望面色蒼白的龍紅靈和閔總管,知道她們空腹乘舟,有些暈船,便點瞭點頭。
上瞭馬車,大小姐就軟綿綿地躺在瞭他的懷裡。方學漸心疼地抱緊瞭她的身子,用下巴輕輕撫摩她的鬢發,柔聲道:“感覺好些瞭嗎?閔總管不吃飯是為瞭減肥,你這麼苗條婀娜,用得著這麼拼命嗎?”
龍紅靈“噗嗤”一笑,紅著臉道:“你以前不是嫌我肥嗎?我減肥你又心疼啦?”
方學漸想起兩人一起下天清山時,大小姐捉弄自己的情景,不禁怦然心動,“嘖”地在她白玉般的額頭上親瞭一口,道:“你不舒服,我自然心疼得緊,寶貝靈兒,誰叫你是我的心頭肉呢?”
車行向南,跑出三裡多路,遠遠望見一個酒招子飄在路邊,離得近瞭,看清是“辣不死”三字。車子停下,方學漸小心地扶瞭龍紅靈出來,揀最近的桌子坐瞭。
小二顛顛地跑瞭出來。老麻攔住他道:“殺兩尾鮮鯉魚熬湯,其它盡管揀好的上。”
小二應瞭一聲,道:“客官真是好口福,昨晚剛逮到一頭大肥獐,紅燒瞭給您上一盤?”
“上兩盤,”方學漸抬起頭來,笑道,“少放點辣椒,我們吃不慣。”
“客官,聽口音就知道你是南方人,大老遠的來一趟韓城可不容易,恕我多嘴,來韓城不吃辣,就好像到杭州不遊西湖,過金陵不到夫子廟一樣,你說可不可惜?”
“所謂‘鯉魚躍龍門’,雖然是這裡的特產,可是鯉魚哪個地方沒有?韓城的辣椒就不一樣瞭,那可是真正的天下一絕,尤其是大紅袍花椒,更是極品中的極品,隻要吃上一隻,保管你三天睡不著覺,就想著再吃一隻,哎喲,那個滋味啊,真是好得沒法說……”
“好瞭,”方學漸料不到這店小二竟如此多嘴,笑瞇瞇地打斷瞭他的話頭,“我們這不在城外嗎?不吃辣椒也不算遺憾,快去做菜吧,紅燒的時候記得多放點醬。”
夥計的手腳還算麻利,不多一會工夫,七、八樣菜肴就端瞭上來,除去“紅燒獐子腿”,還有“溜黃瓜”、“炒白菜”和“松子雞”等幾味傢常小菜。除瞭“麻辣豆腐”,都沒有放辣椒。
等“鯉魚湯”上來,方學漸取出自己帶來的銀湯匙,一勺一勺地喂她吃。
龍紅靈靠在他的肩上,見他一副小心謹慎的樣子,“嗤”的一聲笑瞭出來,道:“我又不是真的生病,幹嘛這麼緊張?”
方學漸側過臉,微笑著道:“你是我的心肝寶貝嘛,有什麼痛癢的,我自然會……”突然目光一滯,直瞪瞪地望著她的腦後,夾瞭一塊獐子肉的筷子也停在瞭空中。
龍紅靈見他的神情有異,正要開口詢問,忽聽遠遠的有人喊道:“師父,師父,我終於找到你瞭。”轉頭望去,官道上一團龐大的黑影正朝這邊飛奔而來,離得近瞭,才看清楚是一個漢子抱瞭兩個木桶在跑,全身濕搭搭的,頭發、衣服全粘在身上,活像一隻落湯雞。
灰衣漢子跑到方學漸跟前,把木桶一扔,氣喘籲籲地道:“師父,我遊過來瞭,你現在可以收下我瞭吧?”
方學漸愣瞭片刻,揮手讓他在對面長凳上坐下,抬頭對站在身邊的夥計道:“你剛才說的那個‘大紅袍花椒’,趕快用火油炒一盤出來,哎,還有,你們這裡有什麼好酒?”
“小店有新釀的高粱燒,又香又醇,方圓百裡最出名的瞭。”
“好,給我上兩斤,”方學漸的目光轉向一臉灰白的灰衣漢子,微笑著看瞭他半晌,突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施大寶,西施的施,大小的大,寶貝的寶,叫我大寶好瞭。”
方學漸臉上的笑容更加溫和,指瞭指夥計手中的酒壺,道:“這位寶爺剛遊過泳,麻煩你篩兩杯酒,讓他喝瞭暖暖身子。”
施大寶慌忙站瞭起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三杯過後,蒼白的臉上便有瞭些紅暈,看來這高粱燒確實非同小可。
這時後堂的門簾一動,方學漸突然覺得一股辛辣的氣味直沖自己的鼻腔,身子猛地一抖,打出一個老大的噴嚏。
一時間“啊乞”之聲不斷,鼻涕和眼淚亂飛。一個有些發福的中年婦人笑吟吟地走過來,把一盤鮮紅油亮的東西放到方學漸的桌子上,道:“客官,你要的‘大紅袍公雞’,這東西太辣,可要悠著點兒吃。”
方學漸捂著鼻子,把那盤“大紅袍公雞”推到灰衣漢子的面前,說道:“大寶,想拜我為師呢,不但要能吃苦,還要會吃辣,把這碟東西和那壺酒吃下去,我就收你做徒弟。”
施大寶的臉都黑瞭,坐在那裡不停的抖,他猛地咬瞭咬牙齒,抬頭道:“師父,如果我吃下去,你真的肯收我做弟子嗎?”
方學漸被嗆得眼淚直流,瞇著眼睛點瞭點頭。
施大寶喘瞭一口粗氣,也不用筷子,撈起一隻辣椒就塞進瞭自己的嘴巴,然後“咕”地喝下一杯高粱酒,臉上的汗水登時決瞭口似的往外流。
一群人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一口辣椒一口酒地把兩樣東西全都吞下瞭肚子,全身的衣服很快被洶湧的汗水打得透濕,好像剛從水裡爬出來。眾人臉上的神情千奇百怪,心裡倒也佩服他是一條漢子。
施大寶搖搖擺擺地站起來,屁股才一離開凳子,就放出一個嘹亮的響屁,他的身子像得瞭瘧疾似地抖個不停,哈哈笑道:“師父,我吃完瞭,你……你可不能……”突然身子後仰,砰的一聲,直挺挺地摜在地上。
方學漸探頭望瞭望,對一旁的馬貴道:“你去搜一下他的身子,仔細些,看他身上有什麼東西。”
連褲襠都摸瞭,搜出來五枚洪武幣和六粒骰子。方學漸看瞭看自己的手指,道:“靠,這個賭棍不會想學我的手指功夫去賭錢吧?”
閔總管從醫藥箱裡取出銀針,從他喉嚨處的幾個穴道上刺進去,輕輕轉瞭幾下,施大寶就哇地嘔吐起來。
眾人紛紛退避三舍,等夥計收拾幹凈才重新入座。老板娘拿瞭一碗溫開水喂他喝下,施大寶才恢復瞭一絲人色。
方學漸一本正經地坐在長凳上,等他的眼睛有瞭些神采,這才緩緩地道:“你為什麼要拜我為師?”
“因為……因為……”施大寶使勁地搔著頭皮。
“是不是因為這個啊?”方學漸拋瞭拋手中的六顆骰子,然後一粒粒按進桌子裡。
施大寶的臉蛋有些發紅,怯怯地道:“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方學漸煞有介事地嘆瞭口氣,說道:“自古以來,因為賭錢輸得傾傢蕩產、妻離子散的,還見得少麼?我看你蠻老實的一個人,是不是輸得連老婆都養不起瞭,這才想出強買強賣的下作勾當?”
施大寶的臉更加紅瞭,小聲道:“我沒有老婆,現在是光桿一條。”
“靠,原來是隻童子雞啊,稀罕,稀罕,看你的尊容,起碼三十出頭朝四十奔的人瞭,想不到你的意志如此堅強,居然守身如玉到現在?”眾人轟地大笑起來。
“我今年剛好三十,”施大寶把頭壓得低低的,臉色卻變得有些蒼白,沉沉地道,“我以前是西寧衛的兵丁,爹娘死後,我就逃瞭出來,這幾年我走過不少地方,可是沒人敢雇一個逃兵,為瞭糊口,我隻得幹起瞭販私鹽的買賣。”
和樂戶一樣,明朝的軍籍也是世襲的,不管士兵還是軍官都不許輕易變更。軍官因為手握權柄和擁有大面積的土地,又不用擔心失業,逐漸養成瞭驕縱怠惰的惡習。
士兵的處境就悲慘多瞭,土地少不說,還要飽受軍官的奴役、壓迫之苦,地位之低,連普通的佃戶都不如。很多士兵過瞭四十歲,都還娶不上老婆,年輕的兵丁不滿現狀,便紛紛想辦法逃跑。
幾代傳下來,因為斷籍和逃兵的緣故,衛、所缺額超過半數,兵員老化等問題越來越突出。明孝宗初年,“淮河以南,幾無可用之兵”,現在又過瞭六十餘年,沿海的千戶所幾乎青一色的都隻剩下一百多個老頭子在喝茶聊天瞭。
這也難怪一支六十幾人的倭寇小分隊,能在數十萬大軍的圍追堵截下,創造出橫穿江浙大地數千裡,殺死三千多、殺傷十幾萬的奇跡瞭。
方學漸“嗯”瞭一聲,道:“年紀是大瞭一點,不過我看你人高馬大的,有那麼兩膀子力氣,隻要好好努力,肯定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頓瞭頓,繼續說道:“人人都說,童子雞是個傳傢寶,不錯,是一個寶,一個用來傳傢的寶。可是,你的童子雞老這麼藏著掖著,除瞭撒尿一點兒用場都派不上,能算個寶貝嗎?”
眾人又是轟地一陣大笑。一旁的老麻揉瞭揉自己的鼻子,道:“可惜大明朝沒有《烈男傳》,否則單憑這位爺臺守身如玉三十年的事跡,一定可以名揚千古瞭。”
大傢笑得更兇瞭。方學漸也忍不住把剛送進嘴的一口魚湯吐瞭出來,笑道:“想不到麻叔也這麼風趣,這樣吧,大寶,你先跟著他老人傢熟悉熟悉情況,等我空下來,再教你指上功夫。”
團團地介紹瞭一遍山莊眾人,施大寶一番磕頭行禮後,算是新成員之一瞭。
一百五十多裡的行程,沿途無山無水,真正是一馬平川。落日淡紅,風聲低回,顛簸瞭一天的山莊眾人是迎著夕陽的餘暉進入大荔縣城的。
草草住瞭一晚,第二天一早動身,一路急駛,終於在中午時分趕到瞭聞名遐邇的西安。
在回雁樓上嘗過瞭西安佳肴“羊肉泡饃”、“葫蘆雞”、“奶湯鍋子魚”和“黃桂稠酒”,三個馬夫就忙不迭地拉瞭施大寶去殺“童子雞”。可憐的老麻苦著一張面孔,被閔總管叫去趕車、逛街和購物。
龍紅靈總算開明瞭一次,沒有把方學漸關在客棧裡背書,叫上一輛驢車去瞭南郊的大慈恩寺。大慈恩寺出名是因為有一座大雁塔,大雁塔出名是因為裡面藏著唐僧西天取經,從印度帶回來的大量梵文經典和佛像舍利。
這些寶貝,兩人自然是無緣目睹的,他們隻是在佛祖像的跟前燒瞭一炷同心香,然後捐瞭五兩銀子。
晚飯安排在城內最豪華的貴妃樓,一席“唐宮膳”仿造得精致絕倫、美侖美奐,與桐城“龍眠酒樓”的“宋宮膳”相比,自然多瞭一些雍容和大氣。
有瞭施大寶這個憨憨的鄉巴佬可以調弄,席間自然少不瞭熱鬧的氣氛。當馬貴繪聲繪色地講起下午到“怡紅樓”戲耍的情景,施大寶如何一見漂亮的女人就面紅耳赤,如何和女的坐在一起就緊張得滿頭冒汗,如何像公雞似的,尖起嘴巴接吻,如何抓著褲帶硬是不讓脫下的等等醜事,更是引得眾人大笑不止。
深秋的陽光軟軟地流下來,八百裡的秦川腹地織金如繡。依依不舍地告別古城西安,山莊眾人繼續驅馬西行。
繞過周至縣城,已經日上三竿。施大寶提議在前面找傢鋪子歇一歇,下午加把勁,天黑前還來得及趕到寶雞。一行人中隻有老麻見多識廣,他沒有意見,其他人自然免開尊口。
又奔出二十餘裡,前面出現瞭一座小市鎮,人來人往的,居然十分熱鬧。方學漸探出頭去,隻見街道的兩旁棚子林立,攤販如雲,油鍋、火爐和蒸籠熱氣騰騰,銅勺子敲著鍋邊當當的響,吆喝的小販提著籃子、籮筐叫賣著醬雞、鹵蛋、夾肉火燒、糖炒栗子和點紅饅頭等等小吃。
小地攤更是多不勝數,兜售著用麥草、紙箔編制的各種玩具,如身上寫著“富貴有餘”字樣的紅魚,手捧元寶笑嘻嘻的“招財童子”,盛滿銀錠、金光閃閃的“聚寶盆”,還有象征“帶福回傢”的絨線蝙蝠。
大小姐嫌車子走得太慢,拉著方學漸跳下馬車,一下子見到這許多北方特有的風俗事物,一路東張西望,十分新鮮。
一個“太白酒樓”的佈招子呼啦啦地飄在空中,墨跡淋漓,飄逸如仙,看上去頗有宋代書法傢米芾的風骨。
走梁飛簷的構架和二層高的樓面,在小鎮白墻黑瓦的平房建築群中顯得十分醒目。兩人攜手走進酒樓大門,店堂裡黑壓壓的居然坐滿瞭人,一色全是身穿灰衣的漢子,猜拳鬥酒,好不熱鬧。
方學漸的眼皮突地跳瞭一下,目光轉到靠墻的幾個角落,那裡堆瞭許多的鐵鍬、鋤頭和扁擔。他的心臟跳得越發紛亂瞭,隱隱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即將發生,一時間又想不出個究竟。
單看這些人的裝束,絕非一群普通的河工,難道是某個幫派在這裡聚會?周至縣南依秦嶺,北瀕渭河,難道是漕幫的渭水分舵?
酒樓的三個夥計繞著十幾張桌子奔來跑去、送這送那,忙得陀螺一般,哪裡抽得出空來招呼新到的客人?
龍紅靈團團地掃瞭一眼,拉著他走上二樓。樓上安靜得多,卻依舊坐滿瞭灰衣漢子,隻有中間的一張桌子孤零零坐瞭一個客人。
這客人大咧咧地居中而坐,正低頭啃著一隻燉鴨,一身鮮亮的黑衣看上去神采非凡,居然有些眼熟。
龍紅靈輕輕“咦”瞭一聲,那人抬起頭來,兩條眉毛又濃又黑,一對大眼炯炯有神,居然是漕幫北洛河的齊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