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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殺夫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方學漸躺在逍遙椅上,手捧一本精裝版的《四書集註》,高聲朗誦。

  “能不能小點聲?”大小姐坐在他的腿上,轉頭問道。

  方學漸的眉頭擰成瞭一股繩,苦著臉道:“大小姐,一天一篇,很難的。”

  “那好,一天兩篇,背不出不準吃飯。”

  方學漸張口結舌,半晌才幽幽地嘆瞭口氣,道:“大小姐,如果你嫁給我做老婆,我一定……開心死瞭。”

  “真的?”

  “我敢對天發誓,我方學漸從來不對大小姐說半句假話。”

  “隻怕是言不由衷,”龍紅靈眨動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臉嬉笑地望著他,“你就不怕我對你很兇?”

  “我怕,”方學漸把《四書集註》放到一邊,坐起來抱住她的身子,雙掌輕輕撫摩光滑的小腹,高挺的鼻子在她的後脖頸上不住摩挲,柔聲道,“打是親,罵是愛,寶貝靈兒,我怕的是你對我不夠兇。”

  愛之深,才會責之切。方學漸出生以來,把他當一回事的,數來數去,不過四人。晦覺禪師畢竟是把世情看得很淡的出傢人,雖然把他當成孫兒一樣愛護,舉止間比較含蓄,不露任何形跡。

  初荷純潔善良,把他當成世上最好的玩伴、值得信賴的朋友和親密無間的戀人,她的心裡除瞭母親,恐怕隻有方學漸瞭。

  在龍紅靈的巧妙安排下,小昭迷迷糊糊地失身於他,盡管心中委屈,也隻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瞭方學漸。方學漸發達後,嫁給他做一個手握山莊實權的姨太太,也是她最好的出路瞭。

  龍紅靈一開始隻把他當玩物耍,但是玩火自焚,等她意識到危險時,早已情根深種,陷入愛的泥潭,難以自拔瞭。連兩塊硬邦邦的石頭都能磨出火花,何況兩個血氣方剛的少年男女?

  大小姐“咯咯”地笑,捉住他慢慢下滑的一雙手掌,回頭瞟他一眼,笑道:“怕就好,趕快老老實實地給我背書,”臉上微微一紅,“如果背得好,晚上給你獎勵。”

  方學漸大喜過望,“嘖”地在她右邊的嫩臉上親瞭一口,道:“有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早說?”知道女孩子臉皮薄,又嘻嘻一笑,道,“什麼獎勵?”

  “暫時保密。”大小姐低下頭,吐出來的字眼輕得好像蚊子叫,一張小臉已羞得像映山紅瞭。

  “好,我背!就算我不吃飯,不睡覺,我也要把這兩篇該死的《論語》背出來!”

  嫩黃色的晨曦從天邊灑落下來,筆直的官道仿佛變成瞭一柄金色的長劍,把空曠無垠的田野一剖為二。

  馬車出瞭西城門,一路疾馳,奔出八、九裡路,遠遠就能望見一個小山包,方學漸記得謝榛的話,猜測那該是紫金山瞭。馬車跑到近處,山腳下果然有座氣魄非凡的莊園,屋宇層疊,林木幽森,隻怕比自己的“靈昭學苑”小不瞭多少。

  “你在看什麼?”龍紅靈合上《金瓶梅詞話》,扭頭望瞭他一眼。

  “喏,那個山腳下的莊園就是韓文公的故居,名叫文武山莊。”方學漸把窗簾掀到最大。

  “你怎麼知道的?”龍紅靈來瞭興致。

  “山人自有妙計,我能算出我們成親之後,你會替我生下四個大胖娃子,自然也能算出那是韓文公的文武山莊。”

  大小姐臉上一紅,啐瞭一口,道:“吹牛,肯定是那個謝榛告訴你的。”

  方學漸伸長手臂,把她抱回自己懷中,雙掌輕輕握住她胸前挺拔的雙峰,笑道:“好聰明的靈兒,韓氏祠堂既然有問題,這座文武山莊自然也有問題,事關神龍山莊的獨門蛇毒外泄的問題,自然要查個水落石出。”

  “我們要不要現在停下來去看一看?”龍紅靈的臉蛋紅撲撲的,聲音有些發顫。

  “現在過去容易打草驚蛇,還是晚上來比較妥當,”方學漸慢慢使力,仔細地揉捏著兩團鼓漲滑膩的嫩肉,大小姐的身子在他的懷裡輕輕扭動,胸前挺拔的玉女峰隨著她的呼吸在男子張大的十指下急促起伏,他用兩片灼熱的嘴唇含住大小姐的耳垂,道,“再往前走七十裡就是濟源城,我們今天就在那裡住下,吃過晚飯再來不遲。”

  夜風習習,一輪柔和的明月冉冉升起,把一層清澈的寒光潑灑下來,淋瞭兩人一頭一臉。

  方學漸手拉韁繩,胯下一匹英姿非凡的黃驃馬,一路上絞盡瞭腦汁,好不容易把兩篇《論語》從腸子深處搜刮出來,喘瞭一口大氣,道:“大小姐,滿意瞭吧?”

  龍紅靈點點頭,嗯瞭一聲,道:“背得還不錯,是一個好的開始。”

  兩人從濟源城出來,正在趕往文武山莊的路上。七十裡的路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一路慢跑過去,也得花上兩個時辰。

  方學漸抽出腰刀,把下午研究過的三招《斷風碎雪刀法》練習瞭幾遍。這把腰刀是大小姐讓老麻替他買的,花瞭十兩銀子,刀口還算鋒利。

  龍紅靈好像管傢婆一樣,整天守著方學漸,不是讓他讀這個,就是讓他習那個,連客棧的大門都不讓他出。

  方學漸不是好動的性子,有大美人陪在身邊,倒也不覺得悶,一文一武,齊頭並進。

  刀光霍霍,雪亮的鋒刃化成月色下的一條銀龍,在他的身邊盤旋飛舞,煞是好看。龍紅靈等他舞完,開口笑道:“想不到雪山派的刀法竟然綿密至此,也算一門十分難得的絕學瞭。”

  “這個自然,要不是昨夜天色太暗,那個高雲龍一定能全身而退,可惜暗箭難防啊,”方學漸抬頭望著天際的一輪明月,臉上露出惋惜之色,“盡管如此,他還是把五個刺客全都殺瞭,刀法真的很好啊。”

  “所以你打算用心學習這門刀法瞭?”

  “是啊,我覺得它和我比較有緣,就像你一樣,有緣的東西我一定會加倍珍惜。”

  龍紅靈臉蛋一熱,轉頭望著他,道:“你現在是神龍山莊的莊主,不學《靈蛇劍法》,卻去學雪山派的什麼斷雪刀法,也不怕別人笑話。”

  “《靈蛇劍法》講究靈動飄逸,適合女孩子練,雪山派的《斷風碎雪刀法》沉穩凝厚,聚而不散,散而不亂,和我的性子比較相投……”

  “沉穩凝厚,聚而不散,散而不亂?嘻嘻,我看你是輕浮薄幸,有口無心,形散神也散。”

  方學漸輕輕一笑,道:“世上有幾人瞭解自己,又有幾人瞭解別人?人生數十年,匆匆如白駒過隙,滾滾紅塵,有太多的世人總把眼光盯在遠處,卻不懂得珍惜眼前,可謂無智。”

  “我知道,方大公子不同流合污,是最有智的。”大小姐挖苦道。

  方學漸臉上的笑意更濃,緩緩說道:“大小姐,你讓我背四書五經,我知道是為瞭我好,但是十年寒窗,把這些沒有多少實際意義的教條背得滾瓜爛熟,然後寫幾篇酸不溜秋的八股文章,即使考中舉人、進士又怎麼樣?不過是每年減瞭二石的賦稅,能拿十兩銀子的月俸。”

  大小姐伸腿踢瞭他一腳,道:“聽你這樣說,你不打算讀書啦?”

  “讀,為什麼不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就算為瞭你這個顏如玉,我也要把四書五經硬啃下去。”

  龍紅靈歪著腦袋望瞭他半晌,突然笑瞭笑,道:“我給你講個故事,你想不想聽?”

  “想聽,什麼故事?”

  “是關於韓文公取名字的故事。韓文公父母早亡,從小由哥哥嫂子撫養…”

  “他的身世和我倒有幾分相似,隻是我沒有哥哥、嫂子。”

  “韓文公的大哥叫韓會,二哥叫韓介,會、介都是人字作頭,象征他們都要做人群之首。會乃聚集,介乃耿直,含義都是很不錯的。”

  “我叫學漸,就是要一點點的學習積累,直至水到渠成,大器晚成也。”

  “你不要打岔好不好?”見他點頭,大小姐繼續說道,“轉眼到瞭入學的年齡,韓文公的大嫂鄭氏在字書裡挑來揀去,也想給他取個人字頭的名字,卻一時找不到稱心的。”

  韓愈見嫂嫂為他起名為難,便道:“嫂嫂,你不必再翻字書瞭,人字作頭的‘愈’字最佳瞭,我就叫韓愈好瞭。”

  鄭氏一聽,問道:“愈字有何佳意?”

  韓愈道:“愈,超越也。我長大以後,一定要作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前追古人,後無來者,決不當一個平庸之輩。”

  龍紅靈瞟瞭他一眼,道:“一個六歲的小孩就有這樣的志氣和抱負,方大公子,你今年十六瞭吧,還整天渾渾噩噩,想著今朝有酒今朝醉,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半點不思進取,你不會想做第二個謝榛吧?”

  方學漸被她說得滿面通紅,在大小姐揶揄的目光下幾乎抬不起頭,低聲道:“我也不是不想進取,隻是……”

  “隻是什麼?”

  “我覺得……有些事情……做起來好難……”

  “難什麼?天下無難事,就怕有心人。”

  “好,大小姐,我聽你的,從今以後,我一定好好讀書,考個舉人、進士的風光一下。”

  “認識你到現在,這句才有點像人話。”

  “不是吧?難道我以前說的都不是人話?”

  大小姐一拉韁繩,胯下的坐騎躥瞭出去,回頭嘻嘻一笑,道:“是啊,以前說的全是鬼話,騙人的鬼話。”

  方學漸急忙趕瞭上去,喊道:“大小姐,我聽說,首輔大人嚴嵩明碼標價地出售官位,柳知同就是花瞭二萬兩銀子,做瞭玉山縣令的,不如我們也去買一個吧?”

  “那也得等你考上舉人再說,沒有功名,他想保舉你也難啊。”

  兩人一陣疾馳,在山腳的一個林子裡拴瞭馬,攜手來到文武山莊的偏院,越墻而進。龍紅靈柔聲道:“你的輕身功夫好多瞭。”

  方學漸捏瞭捏她的掌心,道:“還不是你教的。”龍紅靈聽他稱贊,想起以前兩人交往的種種,心頭隻覺說不出的溫馨甜美。

  穿過一個月季花圃,忽聽得腳步聲響,兩個女子轉過前院的圓洞門,一路談笑而來。走到近前,一個提瞭一盞風燈,另一個提著一隻食盒,卻是兩個青衣丫鬟。

  隻聽一人說道:“小菊,你說夫人老是弄些虎鞭、鹿茸、海狗腎的給公子爺吃,會不會……太那個瞭?”

  另一人“噗嗤”一笑,道:“那個是指哪一個啊?”

  先一人道:“那個……就是那個羅。”

  另一人笑道:“公子爺身體不好,夫人給他弄些補品吃一吃,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可是這些補品……都是補那個的呀。”

  “秋香姐,你這樣關心他們夫妻倆的事,莫不是對公子爺……嘻嘻……”

  先一人嗔怒道:“你這臭小菊,就愛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說過喜歡……哼哼,這話萬一被夫人聽去,那還得瞭?”

  另一人又是“嘻嘻”一笑,道:“何必這麼緊張,這話保管進不瞭夫人的耳朵,我隻在私底下說。”

  兩人低聲談笑,漸漸走遠。

  龍紅靈拉著他的手,道:“我們跟上去瞧瞧。”舉步跟上兩個丫鬟。

  文武山莊好大的園林,跟著兩人曲曲折折地走瞭好一會兒,才來到一個精致的閣樓前,紙窗上映出黃燦燦的燭火。那個叫秋香的走上臺階,敲瞭敲門,道:“夫人,虎鞭湯已經煮好瞭。”

  房門吱呀一聲開瞭,一個白衣女子站在門內,面目如畫,身姿窈窕,高高的流雲髻優雅而飄逸,襯出她極佳的風姿。

  方學漸心中好奇,這個女人長得這般漂亮,為什麼在韓氏祠堂的時候,沒有太註意她呢?

  薛蓉兒接過丫鬟手中的食盒,吩咐道:“你們鋪好被褥,早點去休息吧,我現在去書齋看看智奇。”

  兩個丫鬟躬身應瞭。薛蓉兒走下臺階,裊裊婷婷地往另一條路去瞭。

  兩人等她們進瞭閣樓,這才輕手輕腳地跟上去。石板路面掃得很幹凈,偶爾飄落的葉子反而增加瞭院子裡的寧靜。

  朦朧的月色下,佳人寒夜獨行,一身紗衣白如初雪,婉約的身姿好像一個隨風飄舞的精靈。薛蓉兒款款而行,細碎的步子輕盈如飛,纖柔的腰肢仿佛隨著某種神秘的韻律在扭動,遠遠望去,猶如風擺楊柳,優雅而妖嬈,讓人禁不住面紅心跳。

  方學漸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段小蠻腰,呼吸已經有些粗重,全身竟有瞭燥熱之感。他突然想起洛陽百花節上那個波斯美女跳的肚皮舞,腰肢的輕輕擺動,就足以點燃男人心底下最洶湧的欲望。

  穿過一座垂花門,十丈外現出一棟燈火通明的二層閣樓。薛蓉兒突然閃身躲到路旁的一座假山後面,方、龍二人吃瞭一驚,急忙躲到院門之後,偷眼張望,隻見兩扇門板推開,兩個男子從屋裡走瞭出來。

  前面一人身披灰色道袍,頦下疏疏的三叢黑須,是個三十多歲的道人。後面的男子濃眉挺鼻,面目俊朗,一身絲衣潔白如雪,正是在韓氏祠堂見過一面的那個韓智奇。

  道士回身抱拳,道:“這便告辭,韓師弟請留步。”

  韓智奇把手中的一盞燈籠遞給他,也抱瞭抱拳,道:“今夜已晚,明晨再請教《回風落雁劍》最後三式的精妙之處,大師兄走好。”

  那道士應瞭一聲,提著燈籠從另一邊走瞭。韓智奇伸瞭個懶腰,回身進房。

  薛蓉兒等道人走遠,這才從假山後出來,提著食盒走到樓前,推門進去。

  兩人輕手輕腳地繞到閣樓後面,縱身躍起,攀住二樓的簷頭,從窗縫中向裡觀望。

  隻見屋中整整齊齊十幾排書櫃,櫃子裡層層疊疊的全是書冊。方學漸暗暗咂舌,心想不愧是書香門第,單這十幾排書櫃,怕不下一萬冊之多瞭。

  透過書櫃望過去,韓智奇坐在一把鏤空雕花的楠木椅上,手捧一本發黃的書冊,正在誦讀。

  薛蓉兒走近又寬又長的黃梨木書案,把食盒輕輕放下,笑道:“書呆子,現在都什麼時候瞭,還在讀書?”

  韓智奇咳嗽瞭一聲,伸臂把她攬入懷裡,笑道:“明年就要上京會試,自然要勤奮些,”看瞭桌上的食盒一眼,“這次是什麼好吃的?”

  薛蓉兒在他的額頭上點瞭一指,道:“考中進士又怎麼樣,關鍵是把你的身體養好,”站起身來,掀開蓋子,把一碗熱氣騰騰的“虎鞭湯”遞到他的手裡,“喏,乘熱吃。”

  韓智奇吃瞭幾口,咂瞭咂舌頭,道:“好吃。”舀瞭一湯匙遞到她的嘴邊,“娘子,你也來一口。”

  薛蓉兒臉上微微變色,道:“這是你們男人吃的東西,我怎生吃得?”

  韓智奇笑道:“壯陽的東西一般也滋陰,你的身子這般瘦弱,正該好好補一補瞭。”

  薛蓉兒滿面通紅,依舊推三阻四的不肯吃。正不可開交之際,隻聽樓梯口一個男子粗豪的聲音,道:“她不肯吃這碗虎鞭湯,不是因為它能不能滋陰壯陽,而是因為裡面放瞭‘十香軟骨散’。”

  腳步噔噔,走上一個三十多歲的魁偉大漢,濃眉大眼,神態威猛,一身衣服漆黑如墨,手中提著一柄青鋒長劍,寒意沁人。

  韓智奇臉上變色,湯匙脫手落下,“嗆啷”一聲,跌瞭個粉碎。他看著一步步逼近的黑衣漢子,道:“你是什麼人?”雙手撐在桌邊,用力想站起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倒。

  黑衣漢子曲指在長劍上彈瞭一下,嗡的一聲龍吟,甚是悅耳,道:“你可認得這把劍?”

  “這是大師兄的瓊林寶劍,怎麼會在你的手裡?”韓智奇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丹田中空蕩蕩地,修培瞭十餘年的內力全不知跑去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拼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黑衣漢子得意地抖瞭一個劍花,道:“趙復陽想做陽臺宮的掌門,覺得你是他最大的威脅,便給瞭我這把劍,讓我來殺你。”

  “你撒謊!大師兄敦厚善良,心胸寬廣,對師弟們一向極好,並不是利欲熏心之輩。”

  黑衣漢子笑嘻嘻地望瞭薛蓉兒一眼,道:“趙復陽表面上道貌傲然,暗地裡垂涎令夫人的美色,早就有瞭李代桃僵之心,嘖嘖…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是個男人都會動心的。”

  韓智奇額頭的冷汗涔涔而下,早已亂瞭方寸,目光一點點移到結發三年的妻子身上,心中更是痛似刀絞,顫聲道:“蓉兒,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薛蓉兒早走到一排書架前,聽瞭他的呼喚,背對他的背脊微微一顫,脖頸一直,卻沒有轉過身來,等瞭半晌,才輕聲說道:“智奇,你不要怪我,我以前勸過你多次,讓你把陽臺宮掌門弟子的位置爭下來,可是你不聽,一定要去考什麼牢什子的舉人、進士?”

  韓智奇太陽穴上的青筋別別亂跳,苦澀地道:“文武山莊,先文後武,這是韓氏祖先定下的規矩,我因為自小體弱多病,才拜入陽臺宮學習武藝,這樣做本末倒置,已有違祖訓,你卻還要我去爭掌門之位,不是要陷我於不孝不義嗎?何況大師兄德才兼備,正是出任掌門的最佳人選……”

  “趙復陽何德何能,論才智、論武功、論文采、論人品,你都比他強上瞭百倍,你不做掌門誰做掌門?”

  薛蓉兒的肩頭不住顫動,道,“智奇,你死抱著老韓傢的酸腐書包不放,一心就想讀書出仕,可是你看看這個世界,嚴嵩因為做瞭幾首好青詞,博得皇帝喜歡,安安穩穩地高居相位,獨攬政權;你的師伯陶仲文沒念過幾本書,不但出任禮部尚書,還身兼三孤,拜侯封地,大明開國以來,哪個大臣有他這般風光?”

  黑衣漢子一步步地走到韓智奇的身前,突然長劍揮出,“嚓嚓”切斷瞭他的兩隻手腕,左手一抓,把他從椅子上提瞭起來,長劍一橫,架上他的脖子,笑道:“韓莊主,憑你的文才武學,也算難得的人才,可惜不識時務,難怪尊夫人要生這麼大的氣。”

  鮮血一滴滴的落上蒼白的衣襟,仿佛大雪天突然綻放的一朵朵紅梅,艷得觸目驚心。韓智奇痛得不住發顫,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咬著嘴唇死死地瞪著薛蓉兒,一雙眸子紅得似要流出血來。

  薛蓉兒輕輕一嘆,幽幽地道:“做女人的,哪一個不盼著夫尊妻貴,在人前風風光光、體體面面?也隻有這樣,才不冤瞭到世上走這麼一遭。智奇,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太死心眼。”

  韓智奇目光中的絕望越來越深,突然大聲說道:“你這樣討厭我,為什麼不敢回頭望我一眼?”

  薛蓉兒的背脊猛地一顫,纖弱的身子一陣陣地顫栗,猶如風中的一桿蘆葦,過瞭好久都沒有轉過頭去。

  黑衣漢子哈哈一笑,道:“韓莊主,你這樣強人所難,可不是君子所為啊,時候不早瞭,我該送你一程瞭。”一手拎著他的胸前衣襟,一手挺著長劍往前送出,噗的一聲,劍鋒穿喉而過。

  方學漸看著幾縷鮮血斜斜噴出,點點滴滴地撒上暗紅色的書架,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正要轉頭去看大小姐的臉色,隻聽屋中“咄”的一響,張眼望去,隻見韓智奇瘦削的身子已被高高地釘在靠窗的木柱上,一雙充血通紅的眸子瞪得滾圓,喉間的長劍“嗡嗡”低鳴,猶自顫動不休。

  黑衣漢子撫掌大笑,道:“蓉兒,你看我這招‘白雲出岫’,可還使得?”

  薛蓉兒轉頭望瞭韓智奇一眼,明亮的眸子驀地一暗,低頭嘆瞭一聲,道:“烈哥,我可是把什麼都交給你瞭,你…你以後可不能負我。”嬌怯怯的,語帶抽噎。

  黑衣漢子喜動顏色,一把擁她入懷,道:“寶貝蓉兒,到瞭今天,你難道還不懂我的心?”

  薛蓉兒哭得更加傷心,嗚咽道:“你們男人傢嘴上一套,心裡又是一套,一個個都是見異思遷的花心大蘿卜,吃著碗裡的還想著鍋裡的,以後有瞭年輕漂亮的,哪裡還會記得我這個黃臉婆?”

  黑衣漢子把胸脯拍得震天響,道:“這可真是冤煞人瞭,我‘霹靂虎’齊烈也算江湖上堂堂正正的一條漢子,豈是那些偷雞摸狗的小白臉可比?”湊到她的耳邊,溫言道,“蓉兒,你不要哭瞭,不要說世上根本找不出第二個比你更好看的,就算有,我也絕對不看。”

  薛蓉兒“撲哧”一笑,回身在他的額頭點瞭一指,道:“就喜歡說些瘋話,堂堂正正和見異思遷扯得上關系嗎?”

  齊烈見到她破涕為笑,一張光潔的小臉上綴著幾粒晶瑩的淚珠,猶如雨打梨花、露滴海棠,說不出得嬌媚動人,嬉笑著張臂把她抱瞭個正著,口裡親親、寶貝,噘著嘴巴便要親吻。

  薛蓉兒伸手擋住他的嘴唇,歪著脖子道:“昨天的三個人都處理好瞭嗎?”

  “早就處理好瞭,割下腦袋送去洛陽,那個高雲龍是福王爺的愛將,丟瞭夫人又折兵,這下可要心疼死瞭。”

  薛蓉兒嘻嘻一笑,道:“上次偷襲龍四海不成,那個殺手的傢屬你可照顧好瞭?”

  “早活埋瞭。來嘛,寶貝,讓我親一口。”

  方學漸聽瞭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原來那個敲龍四海後腦的刺客是這兩人派去的,就算殺不瞭龍四海,也可以嫁禍給福王爺,真是一舉兩得,這計謀雖然簡單,也夠毒辣的。

  他心裡不停推敲,越發覺得事情蹊蹺。昨天晚上派刺客殺死高雲龍等三人,並把他們頭顱送去洛陽,顯然是想激怒福王爺,挑撥他和龍四海好好打上一架。

  可是這樣做,他們的目的何在?難道,這個“霹靂虎”齊烈也是漕幫的重要人物?福王爺和龍四海原本就勢同水火,他這樣火上澆油,就等著鷸蚌相爭,好坐收漁翁之利?

  薛蓉兒的小臉紅撲撲的,左抵右擋就是不讓他親,問道:“西域的駝隊走的是秦嶺線,你說龍四海會在哪裡設伏?”

  “惡虎灘,那裡可是個鬼門關。”齊烈抓住她的白嫩小手,叭地親瞭一下。

  惡虎灘位於秦嶺中段,四面全是插天絕壁,隻有一條羊腸小路可通,地勢十分險要。山道的中間是一方五、六十畝的亂石灘,卻有兩條急流在那裡匯合,如果事先在河的上流堵住水源,再用滾木、山石封住兩邊的通道,等到水量聚夠,兩邊同時決口,不要說三百駝隊,就是三千,也給沖得無影無蹤瞭。

  “在惡虎灘設伏,龍四海難免準備倉促,最多調集南洛河、涇河和你北洛河的三支人馬,你和袁老頭又都不肯出死力,調集的人馬不會超過一千,這可有點懸……”

  “這有什麼懸的?袁老頭負責堵死北邊的道口,我的人馬負責築壩和放水,南洛河的人馬由龍四海自己領著,三百堵路,二百散在山澗下遊打撈救人。到瞭水裡,還不是漕幫的兄弟說瞭算?”

  薛蓉兒嘻嘻一笑,道:“我聽說,除瞭王府侍衛和金馬鏢局,福王爺還有熊耳山天狼寨的一票人馬,天狼寨的六百盜匪雖然武藝不高,卻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奇兵,我想這時候,他們早就埋伏在惡虎灘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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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洛河有兩條分支,南的在洛陽,北的在西安,流經的地域廣闊而富饒,洛河分舵在黃河漕幫中勢力最雄厚,也就不難理解瞭。

  (2,明朝中後期,封藩的王爺勾結盜寇流氓,暗中培植勢力,在地方上坐大,是一種普遍現象。

  (3,據《李自成》,凡洛陽周邊早熟的麥田全都是福王的田產,其數不可計。

  當時,全國最大的地主占有7萬多公頃的土地(一百多萬畝),嘉靖皇帝的第四個兒子景王載圳在九江占瞭四萬公頃土地(六十萬畝),大學士徐階在傢鄉松江擁有二十五萬畝良田。全國超過萬畝的大地主多達三千八百多人,一大半是皇親貴胄和各級官僚。

  在商業方面,最富有的是鹽商(專賣),其次是茶商、綢緞商。專門從事商業活動的大富翁,傢產超過五十萬兩白銀的(相當於現在的億萬富翁)有十七人(嚴世藩語),多數是鹽商。

  富貴不離傢,僅揚州一地,明朝出過一百六十一個進士,其中鹽商子弟占瞭一百三十一個。舉人的比例還要高些。首輔張四維便是山西第一鹽商張允齡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