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大牢,燈火昏暗,守牢的番子手扶腰刀,來回巡視走動。
簇新的粉底皂靴踩在陰暗潮濕的地面上,發出陣陣聲響,丁壽對著周邊陰暗潮濕的環境極其不滿,催促道:“還有多遠?”
“已然到瞭。”前面引路的亥顆領班焦福止住腳步,躬身道:“就是此間,四鐺頭還有何吩咐?”
揮手讓焦福閃到一旁,丁壽打量這間獨立監房,墻壁上一燈如豆,地上鋪滿瞭稻草,上面蜷縮著一個面色灰敗披頭散發的老者,正是昨晚失手被擒的丐幫傳功長老——塗大勇。
眼神示意番子打開牢門,丁壽進去選瞭塊幹凈地方坐下,將手中物件一一擺在瞭身前。
先從一個荷葉包裹中挑出塊熟肉扔到嘴裡,隨即“波”的一聲挑開酒塞,丁壽仰頭痛飲一口,滿意地贊瞭一聲。
縮在草堆上瞇著眼睛的塗大勇抽瞭抽鼻子,整個亂糟糟的腦袋便向丁壽這邊湊瞭過來。
“有酒?”塗大勇看瞭看眼前酒肉,狠狠咽瞭幾口唾沫,才抬頭看瞭看對面盤膝而坐的丁壽,“你是丁傢那小子?”
“難得塗前輩還記得在下,”丁壽笑道,隨即搖瞭搖手中酒瓶,“敢不敢喝?”
“吃百傢飯的幾曾挑過食?”老叫化翻身而起,劈手將丁壽手中酒瓶搶過,卻因用力過猛,險些栽倒。
“您老如今不比當初,腳下留神。”丁壽伸手虛扶,笑容滿面。
塗大勇冷哼一聲,甩手將丁壽伸出的手臂打掉,“老人傢我死不瞭。”
一大口酒灌入喉嚨,塗大勇滿意地舒瞭口氣,又搖瞭搖頭,“這酒忒綿瞭些,不如你丁傢燒鍋夠勁。”
“您老見諒,此地不比宣府,”劉伶醉“還未開鍋,您就先用這”胭脂桃花釀“將就著吧。”丁壽苦笑,您倒是不挑食,可挑酒啊!
塗大勇也不廢話,喝酒吃肉不停,絲毫不見客氣。
丁壽隻是在每個菜中都隨便撿瞭幾口吃下,便再不動口,用錦帕拭凈瞭手,旁觀靜坐。
瞥瞭一眼丁壽做派,塗大勇滿臉不屑之色,道:“娃娃不必如此,如今老人傢我功力被封,比尋常人還要弱上幾分,已是俎上魚肉,殺剮由人,不會疑心有人對我做下毒那麻煩事。”
“東廠失禮之處,還請前輩海涵。”丁壽微笑抱拳,又道:“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您老武功蓋世,昨晚夜戰八方,大發神威,最後雖失手被擒,也是我等倚多為勝,僥幸……”
“好瞭,不必說瞭。”塗大勇一張臉漲得通紅,老傢夥也是江湖成名人物,總還要點老臉,若說他被谷大用二人乘隙暗傷在先,又輕敵大意在後,這些也都說得過去,可進瞭內堂連一個照面都不到,就被人扔瞭出來,他實在沒臉聽這些吹捧:“老花子有自知之明,不想東廠之內竟藏有如此高手,敗得心服口服。”
看著老傢夥如同霜打的茄子,不復方才囂張,丁壽心中暗爽,這老兒脾氣暴烈,想讓他說實話,怕是沒那麼容易,還得再添一把火,故作一副悲憫狀:“前輩受苦瞭,不過東廠畢竟不是尋常所在,您老深夜窺伺,是否有何誤會,請實言相告,晚輩當從中斡旋,助前輩早日開釋。”
“不必瞭,出去後老叫花日子過得還未必有這裡好呢。”塗大勇一揚手中酒肉,滿不在乎道。
“您老倒是想得開,”丁壽搖頭苦笑,“想過好日子還不容易,國朝自有優老之禮,滿七十者享有爵位俸糧,我看塗前輩……”
塗大勇打斷道:“老人傢年輕得很,沒那個福氣。”
呸,老花子一頭亂蓬蓬的白發,加上如今受傷後一副要死的神情,說你九十都得有人信,丁壽心中嘀咕,面上不露聲色,拍瞭拍牢房地面,繼續道:“那也無妨,咱這東廠所在的保大坊內有便旙竿寺舍飯,惠民藥局也在此間,把您調理得結結實實的,回頭晚輩再著人把您老送到孤老胡同的養濟院,保證您今後衣食無憂,健健康康的長命百歲……”
塗大勇一張紅臉已經被氣成瞭醬紫色,堂堂丐幫長老被當做“鰥寡孤獨疾廢”投進養濟院,天下第一大幫的顏面就丟盡瞭。
丁壽對他臉色恍如不見,繼續叨叨:“您老要是吃膩瞭旙竿寺,沒關系,今歲萬歲爺還在西城阜財坊新建瞭一座蠟燭寺,新建的寺廟估計那幫禿驢不敢玩什麼貓膩,得空晚輩奏請皇上派宮中內官前去打理,往您碗裡多添一勺飯那是一句話的事……”
“夠瞭!”塗大勇咬著後槽牙恨聲道。
“您別客氣,咱是老交情瞭麼,就算哪一天您老有個馬高鐙短的……,誒,您別生氣,晚輩是說萬一,您老嘎奔兒一下過去瞭,崇文門外漏澤園,晚輩肯定為您選一塊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
丁壽還在舌燦蓮花之時,忽聽“啪”的一聲,塗大勇將手中酒瓶摔個粉碎。
“丁傢小子,有什麼道兒劃下來,老花子接著就是,少在這裡拿某傢消遣。”塗大勇面罩寒霜,冷聲道。
看嗜酒如命的塗酒鬼把酒瓶摔瞭,丁壽覺得火候到瞭,抖瞭抖衣袖,淡然道:“其實也沒什麼,隻是東廠又不是您丐幫後院,夜間窺探總得給個說法吧。”
塗大勇冷笑一聲,“你東廠中人將我丐幫大信分舵一網打盡,屍骨不全,又可曾給個說法?”
丁壽暗道一聲果然,卻還是疑惑道:“塗長老從何得知?”當時案子已經交給瞭順天府,胡汝礪沒這麼大膽子敢賣劉瑾吧。
“你們這幫番子自以為得計,卻沒想百密一疏,還是留下瞭活口。”塗大勇冷哼一聲,繼續道:“一個姓廖的小花子當時隻是暈瞭過去,失去意識前隱約聽到來人提到”東廠“。”
頓瞭一頓,塗大勇繼續道:“他醒來後見瞭分舵眾人慘狀,便星夜兼程,趕赴洞庭總舵,老花子既得瞭信,就不能不來找你們這些鷹犬討個公道。”
原來有人暈瞭過去,還當白老三的“失心散”失瞭效呢,丁壽心中瞭然,點瞭點頭,忽聽得“公道”二字,不由失笑:“公道?誰的公道?”
“天地間的公道,我丐幫數百年來行俠仗義,鋤強扶弱,行止無愧於天地,由不得你們這些朝廷鷹犬荼毒殘害,更以”莫須有“之罪顛倒黑白,敗壞丐幫俠義之名。”塗大勇厲聲道。
“瞧這意思你也見到順天府的告示瞭,你以為是假的?”丁壽不耐地掏瞭掏耳朵,“廠衛是鷹犬不假,可平日所為也都是為國除奸,為陛下分憂的差事,就你們這幫叫花子也值得我們出手,不問問緣由?”
“蛇蠍之人,豺狼心性,誰知你們作何打算。”老兒腦袋一扭,倔強道。
丁壽被罵得一點脾氣沒有,戲謔道:“我說塗老前輩,咱們也算有過數面之緣,你覺得丁某為人如何?”
“初次見面時還有幾分敬老之心,牡丹園中仗義出手,也可見赤子心性,不過近墨者黑,如今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塗大勇看著丁壽眼神滿是不屑鄙夷。
二爺被氣樂瞭,“好,廠衛都不是好東西,那你們丐幫呢?”向斜上方一拱手,道:“國朝自太祖起,歷代君王皆以恤民安邦為任,養濟院收養孤老,縱是邊鎮亦蒙其澤;火房粥廠煮飯施貧,賑濟流民;惠民藥局診病開藥,分文不取;漏澤園安葬無傢枯骨,死者與棺……”
丁壽直視塗大勇,森然道:“孤老有養,貧者得食,病者有醫,死後得葬,如此種種,皆為百姓安居,反觀你丐幫眾人嘯聚成群,遊手好閑,與市井潑皮何異,不獨滋生事端,為百姓守臣所惡,有何面目指摘朝廷?”
這番話丁二爺是言之有據,朱元璋是被蒙元逼得過不下去才造反的,一傢八口一次災荒就沒瞭一半,當瞭皇帝以後恨貪官的同時,真心實意的關心百姓疾苦,在前宋的基礎上進一步增加官辦福利,大明朝除瞭前面那些政策,還有個“居者有其屋”的美好願望,可這“福利分房”的政策貫徹下去難度太大,大明國祚初立,實在沒那財力,不過由他一手建立的荒政體系卻在子孫後代中一直完善,即便現代社會下也有可取之處。每逢災年,這些史書上的大明王八蛋皇帝們便承襲祖制,都把救荒作為重要政務,連被批怠政的二位皇帝,我大清《明史》中也不得不承認“世宗、神宗於民事略矣,而荒疏至,必賜蠲賑,不敢違祖制也”。
聞聽丁壽之言,塗大勇嗤笑一聲,“丁小子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皇帝老兒那些旨意落到地方還有幾成,恐怕天知道,而且老天爺不開眼,地面上水旱蝗災不斷,我們這些沒爹沒娘的苦哈哈不聚在一起,豈不都成瞭路邊倒臥。”
丁壽默然,老叫化說的也是實情,大明朝流年不利,二百七十六年國祚天災不絕,共計有一千餘次,公元1500年之後,小冰河期氣候影響加重,更是“無歲不告災傷,一災動連數省”,憑著明朝市民階層的興起,城市化大發展,都城大邑內無論是討生活還是舍飯施粥,都要比鄉野間容易生存,一逢災年,流民乞丐便紛紛進城乞討,皇城東安門夾道都有被乞丐堵住的時候。
沉思片刻,丁壽又開言道:“即便如此,朝廷對受災流民並非置之不問,隻要願歸本籍,賜田十五畝,贈耕牛稻種,安傢之需足矣。”這是朝廷法度,隻要國有餘力,便會監督執行,現而今還不是明後期財政匱乏,要依靠地方士紳的“同善會”幫著救濟貧民的時候。
多說一句明後期盛行的“同善會”,與官辦的“養濟院”不同之處在於救濟標準,養濟院針對本地籍貫,無人收養的鰥寡孤獨疾廢之人都予救濟,若是外地流民多瞭也可破例,同善會執行的則是會員制度,聽著很高端吧,新人入會必須會員作保,於是一個輔助官方救濟的組織就同提供錢糧的本地士紳綁在瞭一起,曉得東林復社抗起稅來為何一呼百應瞭吧,大明對年收入四十兩以下是免稅的,礙不著平民百姓和小商小販的事,可架不住吃人嘴短啊。
“乞丐做三年,神仙也不換。”塗大勇懶洋洋地伸瞭伸腰,“自由自在慣瞭,自然不願再受約束。”
“成群結隊,招搖過市,豈不滋擾地方,禍害鄉鄰,令地方有司為難?”丁壽斜睨對方道。
大明治下乞丐數量是納入地方官政績考評的,西班牙使者拉達說在中國城市見不到乞丐有可能是真的,要是攤上太祖太宗的時候,地方官因為街面上有乞丐不得收養還要挨板子。
同樣英國馬戛爾尼筆下看到遍地乞丐也八成不假,不說那摻瞭多少水的“乾隆盛世”,就制度而言,我大清對乞丐流民的管理走的也是另一個套路——合法化,直接給這幫花子頭封官,把乞丐納入地方保甲,成瞭乞丐便世代不易,再沒有大明朝今天是流民乞討,改日未必不是納糧順民的機會,養濟院也沒瞭明朝時的高福利待遇,與前朝賴在養濟院蹭吃蹭喝不走相比,我大清進養濟院是比打板子還有效的懲治辦法,清人也不再同明人一樣對乞丐尚抱有憐憫之心,按照清末徐珂之女的想法,乞丐這些社會毒瘤都該被洪水、瘟疫這些天災給收嘍。
不過大清朝雖說執行瞭這制度,最早提出這辦法的卻是東林元老高攀龍,這幫標榜仁義道德的讀書人也許是想彌補蒙元時期被列為“臭老九”的心理創傷,孜孜矻矻為天下人等分類,毫不客氣的將乞丐列入“無恥”行列,高攀龍便是想頒發“火烙印牌”,將乞丐納入鄉約保甲,可惜壯志未酬,這位“入雲龍”就被九千歲玩死瞭,遺願隻得由摘瞭桃子的大清聖祖仁君們一一完成。
當然這都是另一個時空的後話,此時的塗大勇可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幫中弟子遊俠四方,懲惡揚善,雖偶有叨擾四鄰之舉,談何禍害地方,休要危言聳聽。”塗大勇不滿說道。
丁壽冷笑一聲,總算聊到正題瞭,輕輕擊掌,“把人帶進來。”
牢門打開,幾名女子魚貫而入,神情中也是迷茫之色,待見瞭丁壽,都不約而同行禮:“拜見老爺。”
眼前情景,塗大勇也是懵懂,難不成這小子要對他使美人計,太小瞧瞭我老人傢吧。
抬手示意幾女起身,丁壽笑對塗大勇,“當日為瞭保全她們名節,順天府發佈的告示並未詳述山神廟眾丐惡跡,今日便請塗前輩見見苦主。”
微微側頭,丁壽對幾女示意道:“這位便是丐幫的塗長老,山神廟眾人皆是他的手下……”
話未說完,眾女神色已是大變,其中一女猛地沖瞭過來,喝罵道:“惡賊,你也有今日下場。”
抬手就是一記響亮耳光,塗大勇身子虛弱,閃避不及,臉上瞬間出現五道血印,這位執法長老被抽得莫名其妙,惱怒道:“兀那婆娘,發什麼瘋……”
喝聲未止,其他幾名女子也都沖瞭過來,連撕帶咬,又打又罵。
“你個殺千刀的惡賊,我隨夫傢進京省親,不想路遇你們這些惡丐剪徑,搶去財物不算,還害瞭夫傢性命,將我一番奸污,又賣入土窯,真是喪盡天良!!”
“可憐我那五歲孩子,一時哭鬧就被爾等悶死棄置路邊,將你這老賊千刀萬剮也不能消我心頭之恨啊!!!”
“嗚嗚嗚,本是闔傢進京完婚,不想落入惡賊之手,老父被殺,母親遭淫辱至死,我一個十六歲的閨女傢,一夜之間被十餘乞兒強暴,後雖脫離苦海,又被夫傢見棄,若非老爺收留,我……嗚嗚……”
長嘆起身,丁壽似不忍看,扭過身去,語帶悲憫道:“這些女子都是被大信分舵錢廣進等人所害,錦衣衛由土窯中救出,送至順天府,這冤是伸瞭,人卻成瞭無主浮萍,不是無傢可歸,便是無顏見人,隻好暫居舍下,你丐幫所造之孽,不可謂不深也……”
面對牢壁的丁二爺臉上繃不住的笑意,順天府尹胡汝礪見這些女子無處安置,便想將她們安置在火房,不過事前著人通傳瞭丁府一聲,畢竟人是丁壽救的,譚淑貞一是心善,不忍這些女子流落在外,二來府中也缺下人,便提出收容之意。眼看不占順天府的救濟資源,胡府尹當然沒意見,這些女子聽聞是去救命恩人府上,自無不允,誰知剛好趕上瞭塗大勇這一出戲碼。
丁壽負手面壁,一副念天地之悠悠的裝X神情,卻沒有等到預料中塗大勇的回應,忍不住回過身去,大驚道:“停手,停手,出人命瞭,快他媽停下。”
大呼小喝的將這幫群雌粥粥的大小娘們攆出瞭牢房,丁壽再看這位塗長老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白發也被拽掉瞭不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口中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塗長老,塗前輩……”丁壽小聲喚道,抓著塗大勇肩膀連晃瞭幾下,可這老傢夥還是一副癡癡呆呆的傻樣。
媽的,可別玩脫瞭線,丁壽心中著急,對著老花子臉上左右開弓就是四個大嘴巴。
塗大勇兩頰高高腫起,卻仿佛回過神來,混濁的眼神精光閃爍,一把抓住身前丁壽,“小子,這是你安排的是不是,快說!!!”
聲音急切,與其說是惱怒,更多的則是期盼,眼看丁壽緩緩搖瞭搖頭,老兒如同魂魄抽離般癱軟在地。
“苦主見過瞭,前輩可再看看人證。”丁壽沖外喊道:“六兒,進來吧。”
王六手持一長條包裹,走瞭進來,規規矩矩行禮:“小的見過二爺,拜見塗長老。”
老花子委頓於地,不理不睬;丁壽朝王六一努嘴,“再給塗長老講講錢廣進他們在東南之地造的孽。”
塗大勇身子一震,還是沒有抬頭。
王六稱是,“小的到瞭大信分舵後,發現錢廣進親信等人一直幹著一個營生,誘騙幼女吃藏瞭啞藥的果餅,拐帶而走,女童稍長,漂亮的就供他們淫樂,玩膩瞭就賣人;至於醜的麼……”吸瞭一口氣,王六似乎也不願多講,勉力道:“打斷手腳,刺瞎眼睛,弄成可憐相行乞,但有一日行乞所得不滿他們的意,針刺火烙,慘不忍言。”
看瞭看雙拳緊握,身子不住顫抖的塗大勇,丁壽輕聲道:“女孩這般對待,男童呢?”
“男童……”王六看瞭看牢房中的二人,含糊不清的說瞭一句。
“什麼?”丁壽追問道,以前王六隻說錢廣進在南面幹瞭不少缺德事,具體如何他一直沒問,今日也有些好奇。
王六覺得嗓子有些發幹,咳瞭幾聲才沙啞說道:“做成人熊或人首狗。”
“到底怎麼回事?說!”丁壽也有些動容。
“將拐瞭的男童喂瞭啞藥,渾身用針刺破,趁著血熱,將新剝的熊皮或狗皮蓋在孩子身上,人血獸血混合,黏在一起,牢不可分,再教會他們一些雜耍之術,上街賣藝……”王六也豁出去瞭,一口氣都說瞭出來。
“采生折割。”塗大勇咬緊牙關,一字一頓道。
“按《大明律》,采生折割者,凌遲處死。錢廣進他們死的太便宜瞭。”丁壽恨恨往牢壁上捶瞭一拳。
含恨出拳,整個大牢似乎都晃瞭幾晃,牢外巡視的番子紛紛抽刀湧入,“滾!”隨即又被丁壽一聲喝退。
稍稍平息瞭下胸中怒火,丁壽問道:“你們此次北上,那些孩子如何瞭?”
“能賣的賣掉瞭,不能賣的沉水瞭。”
“你為何不向老夫稟報?”一向聲如洪鐘的塗大勇仿佛老瞭數十歲,嗓音幹枯暗啞,猶如梟啼。
“小的一直被錢廣進的心腹盯著,抽不開身,另外……”王六猶豫一番,道:“錢舵主曾給我們說過,現而今丐幫無主,您老與藍長老不合,各自拉攏他還來不及,就算知道瞭也不能把他怎麼樣。”
一大口鮮血吐出,塗大勇直挺挺向後倒去。
“塗長老,醒醒。”丁壽一步搶上,手按命門穴,一股真氣就渡瞭過去,開玩笑,老傢夥死在這,今天不白折騰瞭。
塗大勇悠悠醒轉,忽地嚎啕大哭,“丐幫列祖列宗啊,弟子塗大勇忝為傳功長老,卻無力整肅幫中弟子,致使幫眾分裂,不肖弟子荼毒百姓,為禍一方,玷污丐幫俠義聲名,弟子百死莫贖啊!!!”
“塗長老節哀。”丁壽百般勸慰,老兒卻動瞭情,哭起來沒完沒瞭。
丁壽無奈,對著王六勾瞭勾手指,王六將手中長佈包裹遞上,解開包袱皮,“您老且住悲聲,看看這是何物。”
“嗯,這是——”塗大勇吸瞭吸鼻涕,眼前是一根碧綠晶瑩的青翠竹棒,不相信般地揉瞭揉眼睛,“綠玉杖,怎會到瞭你的手裡?”伸手欲搶。
“廠衛自有手段,不勞前輩費心。”丁壽側身避過,將綠玉杖扔給王六,“前輩與我做個交易如何?”
塗大勇已不復方才失態,一臉警覺之色,“什麼事?若想讓丐幫違背俠義之道,為廠衛張目,你是癡心妄想,老花子寧可不要這綠玉杖。”
“您老想多瞭,是私事。”丁壽搖頭苦笑,廠衛名聲真臭,拱手道:“傢兄離傢近五載,音訊渺茫,貴幫弟子遍及天下,隻請施以援手,打探一二,這應該不違丐幫俠義之名吧。”
“若是此事的話——”塗大勇點瞭點頭,“我即日傳出”青竹令“,令天下弟子代為尋找令兄。”
“六兒,還不獻上。”丁壽扭身喚一旁的王六。
“丐幫五袋弟子王六尋得幫中聖物”綠玉杖“,敬請塗長老勘驗。”王六屈膝奉上。
“好好好,丐幫復興有望瞭。”塗大勇老淚盈眶,丐幫無主多年,四分五裂,如今一統在即,不由老兒喜不自禁,潸然淚下。
“丁大人此番隆情厚誼,丐幫銘感五內,但有一言,不吐不快。”既然承瞭人情,塗大勇稱呼中也多瞭幾分敬意。
“塗長老請講。”丁壽道。
“既然發現瞭綠玉杖蹤跡,不知可否見告故蕭老幫主遺骨所在,也好由我丐幫弟子收斂安葬,不使前人埋骨荒野。”塗大勇誠懇道。
老兒到底是想問蕭萬徹的遺骨還是《萬象秘籍》的下落,丁壽心中揣測,面上淡然一笑:“貴幫信物是機緣巧合於陰山深谷所得,其所在骨頭倒是不少,不過也分不清獸骨人骨。”
“不管如何,總要查找一番才算安心,還望不吝賜告。”
看著塗大勇眼神誠摯,丁壽不置可否,瞥瞭瞥立在一旁的王六,緩緩道:“聽聞丐幫早有誓言,幫中弟子無論何人,尋得”綠玉杖“者即為丐幫之主……”
塗大勇神色一緊,丁壽呵呵一笑,“不知塗幫主如何獎勵這位揭露錢廣進惡行的豪俠弟子呢?”
面皮緊繃瞭一陣,塗大勇突然開口道:“丐幫弟子王六聽令……”
“啊?哦,弟子在。”王六先是錯愕,隨後跪倒聽令。
塗大勇高舉綠玉杖,朗聲道:“丐幫五袋弟子王六,豪俠仗義,嫉惡如仇,與官府合力誅殺作奸犯科之不肖叛逆,今令其執掌大信分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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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司胡同的一條小巷。
丁壽呆呆看著一截粉墻出神,又左右看瞭一下,自語道:“沒記錯,是這兒啊,怎麼變樣瞭。”
塗大勇那邊料理幹凈後,丁壽就忙著小皇帝托付的事情,本來想著那晚上倒黴孩子翻出那堵墻後面去尋就是,朱厚照麻煩在於不能明說,他可沒這些顧忌,唯一可慮的是據說那女子還有丈夫,這都是小事,丁二爺打算給那位頭頂草原的漢子一筆銀子打發就是瞭,若是他不願,連銀子都省瞭,直接捏個罪名扔詔獄裡去,皆大歡喜。
可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現在有點變味,當時雖是夜裡,可還記得這邊隻是一片矮墻,幾時這般齊整瞭。
丁壽正愁苦地摸不著頭腦,巷子一端卻來瞭幾個人,當先一人遠遠喚道:“丁兄,別來無恙啊。”
聽瞭聲音便知來人是誰,丁壽無奈回身施禮:“焦兄安好。”
焦黃中連連稱好,“聽聞丁兄回京,未及拜見,不想今日恰逢其會,也是有緣。”
呸,你們幾個傢夥整日都快住在本司和勾闌兩個胡同裡瞭,哪輩子會有空去見我,丁壽心中吐槽,還是點頭微笑:“勞諸位掛念瞭。”
丁壽又疑惑道:“幾位兄臺這是……”宜春院正門在前面呢,這幾個小子轉到這裡來幹嘛。
哈哈一笑,拉著丁壽走瞭幾步,來到一處角門前,焦黃中舉手拍門,對丁壽解釋道:“丁兄有所不知,我們整日出入風月之所總是有礙風評,恰好順卿為蘇三姑娘修瞭這處花園,便在僻靜處開瞭側門,也方便來往。”
“這園子是宜春院的?”
丁壽還想再問,角門大開,閃出一個猶帶稚氣的俏麗小丫鬟,“幾位公子爺到瞭,裡面請。”
焦黃中踏步而入,“墜兒,順卿何在?”
“三姐夫早在水榭備瞭酒宴,隻等幾位爺入席。”名喚墜兒的丫鬟脆生生答道。
“來來,吾等不要讓順卿久等。”焦黃中呼朋喚友,幾人魚貫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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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西斜,枝影婆娑。
水榭之內,輕歌曼舞,玉堂春與雪裡梅合演著前朝才子關漢卿的《拜月亭》。
酒席之上,推杯換盞,焦黃中會和劉鶴年等人對著當中王朝儒頻頻勸酒。
丁壽咬著拳頭,滿面苦色,不知人還要從何處找起。
“丁兄可是有心事?”楊慎在一旁察言觀色,出口問道。
“啊?無事,用修多心瞭。”丁壽強笑道。
“順卿,美人與歸,一床兩好,這溫柔鄉的滋味銷魂吧?”韓守愚將兩手食指並在一起,向著王朝儒揶揄道。
王朝儒幹笑一聲,沒有作答,面上神情比之丁壽還要不自然。
“誒呦喂,就說喜鵲今早吱吱叫個不停,原來是有貴客登門。”一秤金掛著一股香風,步入酒席。
“我說丁大人,前番奴傢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之處還請海涵啊。”一秤金語聲嬌媚,將那一團豐滿柔軟依靠在丁壽肩頭。
丁壽隻覺肩頭一酥,扭頭笑道:“怎麼,蘇媽媽還能因為丁某的官身免瞭酒錢不成。”
“莫說免瞭酒錢,隻要大人賞臉光顧,便是倒貼奴傢也樂意得很呢。”一秤金眉梢眼角,皆是春意。
丁壽看得心中一動,這娘們勾人得很,莫不是也會媚術,“倒不敢教蘇媽媽破費,隻是有些事要請教。”
“丁大人見外瞭,有話您吩咐就是。”一秤金一揚紗裙,挨著丁壽坐下,抱著他的胳膊用一對飽滿雙峰不住擠壓。
雖覺這娘們今日殷勤得過瞭,丁壽還是問道:“前次來時,貴處並無如此廣大,這處院子原本住的是何人?”
“原來是問這個,據房主說此處原本賃給一對楊姓夫婦,前些日子退租搬走瞭,恰好三姐夫要為三姐起園子,就盤下瞭這塊地。”一秤金手揮香帕,解釋道。
“既然兩傢毗鄰而居,蘇媽媽可知那對夫婦姓名?做何營生?”丁壽問道。
一秤金擰眉思索:“男人姓楊,女子好像姓……該是姓劉,也是樂工伎戶出身,平日裡男子出去幫工唱曲,女人在傢裡偶爾接些皮肉生意。”隨即不屑一笑:“京師地面上,隻靠這些小把戲,活該他們混不下去。”
皇上誒,你讓我找的是什麼人啊,丁壽撓頭,不過心中也興起瞭一絲希望,“這麼說這二人教坊司花籍有載?”
一秤金搖瞭搖頭,“不像,該是別處溢籍出來的。”
丁壽扶額,剛興起的希望又破滅瞭,隨口問道:“可知他們是哪裡人士?”
果然不出預料,“哪誰曉得,”一秤金如是答道,“不過,京師中不隸三院的,大抵都是大同那幫坐壇子的婆娘。”
正在飲酒的焦黃中耳朵突然豎瞭起來,“蘇媽媽這裡竟然還有那”口外四絕“的大同婆娘?!怎個從來未見?藏私瞭不成?”
“焦兄,何謂”口外四絕“,還請指教一二。”幾個浪蕩子都來瞭興致,央求焦黃中。
焦黃中洋洋自得,賣弄道:“”四絕“盡在居庸關之北,這一麼,便在丁兄仙鄉,名曰”宣府校場“,其縱十裡,橫四十裡,逢巡關禦史三年大閱,宣府、大同、山西三鎮將士齊至,也不滿校場一角,可稱宇內無雙,丁兄,此言可是?”
丁壽滿是糟心事,無心搭理,陪笑一下,算是回應。
“二麼,”焦黃中頓瞭頓,“幾位賢弟可知統萬城?”
“可是五胡亂華時匈奴酋首赫連勃勃所建都城?”傢在陜西的韓守愚率先說道。
“聽聞赫連勃勃令大將叱幹阿利”蒸土為城“,又以力士持鐵錐刺之,入之一寸,殺工匠,不入,殺力士,以其屍體築城,如是往復,其城乃成。”楊慎接口道。
一拍桌子,焦黃中道:“正是,四絕之二便是蔚州城墻,傳為唐末李克用所築,不但精堅,其瓦石光澤可以照面,便是統萬城也有所不及。”
隨即又豎起第三根手指,焦黃中繼續道:“這三麼,便是”朔州營房“,傳為唐將尉遲敬德所建,墻簷外向,行人可以避雨,足見其勢。”
“這四麼——”焦黃中拖長聲音,看著眾人,嘿嘿笑道:“就是這大同婆娘瞭。”
“大同婆娘有何異處?焦兄當知我蜀中也多出美女。”劉鶴年不以為然道。
“不同,不同,大大不同。”焦黃中連連擺手,“大同為太祖十三子代簡王封地,其娶中山王之女,與太宗份屬僚婿,其時代藩實力強盛,與遼、燕二藩成鼎足之勢,故所蓄樂戶較他藩也多出數倍,而其馴養女妓之法也有獨到之處……”
看眾人眼神中催促之色,焦黃中笑嘻嘻低聲道:“女童自五六歲起便以小口壇子當凳子來坐,幾年練下來,女子陰部便肥大厚實,一旦進入,其中滋味,嘖嘖,妙不可言啊。”
眾人恍然,劉鶴年不忿道:“果真如此?焦兄是否言過其實?”
“維新若是不信,可以問問順卿啊,他是太原人,必定曉得。”焦黃中瞬間為自己拉瞭個墊背。
“那是自然,”王朝儒剛開口,便掃見一旁玉堂春神情中的一絲愁苦,馬上改口道:“小弟在南都多年,北地之事自然不曉得。”
焦黃中登時不滿,直說王朝儒推脫,幾人亂成一團。
“各位仁兄,小弟還有事,便先告辭瞭。”丁壽起身告罪,離席而去,原以為在京城裡順手幫小皇帝一把也就是瞭,怎麼一竿子還支到大同去瞭,還是溢籍流寓的,老子上哪兒找人去,倒黴催的還要和這些小兔崽子們扯淡,不知大同婆娘厲害,你找幾個試試啊,幾十年後帶兵打到北京城下的俺答的哥哥怎麼死的,不就是洗劫大同時掠走瞭幾個女妓,晝夜淫樂,沒兩天就嗨死瞭麼。
“丁大人留步啊。”丁壽還未走出園子,一秤金便風風火火地追瞭出來,輕按起伏不定的飽滿胸脯,道:“大人何故匆匆而去,可是奴傢服侍不周?”
“在下有事待辦,就不叨擾貴處瞭。”丁壽腳步不停。
“溫柔鄉裡溫柔情,切莫無情負良辰。”一秤金蓮步輕移,搶在丁壽身前,“奴傢為大人安排幾個美人服侍可好?”
丁壽劍眉一挑,一秤金方才急切間所用步法不凡啊,不露聲色的向遠處水榭一指,“媽媽院中的花魁已有主瞭,還能安排何人啊?”
吃吃一笑,一秤金依偎到丁壽身前,“宜春院內百花吐艷,還愁找不到一朵大人滿意的花麼……”
搖瞭搖頭,丁壽嘆氣道:“丁某眼光很高,庸脂俗粉怕是入不瞭眼,除非……”
“除非什麼?”一秤金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快要滴出水來。
折扇挑開紗衣,陷入深邃乳溝,丁壽似笑非笑,道:“除非蘇媽媽這樣的美人肯屈身就教。”
“哦?”一秤金面上閃過一絲訝色,咯咯笑道:“不想奴傢還有此等福氣,若是大人不嫌奴傢年老貌醜,奴傢暖席以待……”
粉面微揚,鮮艷紅唇微微翹起,丁壽抿唇一笑,捏住一秤金雪白尖尖的下巴,俯身欲吻,忽然眼角突現一絲寒光。
折扇輕揮,丁壽身子騰空而起,半空中腰身一擰,如同大鳥般掠出瞭院墻。
一秤金憤憤跺瞭跺繡鞋,“該死……”
ps:這章中關於人熊和人首狗的事是發生在清朝的,就記載來看,花子頭犯案在明末還是少數,到瞭大清就層出不窮,清末最甚,原因也就是那個乞丐保甲制度,具體有興趣的可以看看灣灣有人做過的研究。
有朋友說到上章碧螺春的事,順帶提一下,碧螺春名字來源很多,不說別的,單就皇帝賜名這事就有明朝弘治和正德父子,清朝康熙和乾隆的說法,傳說內容基本一樣,區別在於清朝的是皇帝到江南,當地官員進獻的,明朝皇帝沒下江南的好運,名字起源都是王鰲丁憂返京時呈現,康熙的說法起源是清人筆記,當地方志和史上都無此說。明朝起源的說法見《隨見錄》,地方志中也有王鰲為碧螺峰題字的記載,到瞭清朝因年代久遠,才又被人題瞭“碧螺春曉”,考慮最早記載和地方志,個人認為明朝起名說靠譜。至於父子兩個到底是誰起的名,王鰲母親去世丁憂後回京是成化年,再有一次父親去世,回京就是本文發生的時候,所以個人偏向正德。
明朝被後人玩壞瞭,什麼傳說都往清朝攬,不隻聖祖康熙和題字狂魔乾隆這些做皇帝的,後面還要寫到的六尺巷,還有一些明朝官場軼事,原文不動的移植到大清頭上,也真是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