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空空,伊人渺渺。
丁壽仰頭看著房梁上墜下的半幅紅綾,陰沉不語。
杜雲娘、錢寧等人則在屋內院外細細排查,尋找蛛絲馬跡。
苗逵幾個有資格跟到後院的大人物面面相覷,共同作瞭鋸嘴葫蘆,不發一言。
“大人……”杜星野湊上前來,一臉愧色地搖瞭搖頭。
丁壽冷哼一聲,看向瞭杜雲娘,九尾妖狐縱橫黑道多年,江湖經驗閱歷非他人可及。
哪知杜雲娘也是滿面難色,“爺,來人武功高明,挾人而去並未留下一絲蹤跡。”抖瞭抖手中殘斷紅綾道:“這綾子柔韌有力,斷口雖如刀割,卻無鐵腥味,應是掌刀所切。”
接過斷綾看瞭看,丁壽作色道:“美蓮!”
“婢子在。”一直戰戰兢兢躲在後面的美蓮撲通跪倒。
“讓你好好照顧新姨娘,你怎生照看的,人都要上吊瞭?”
“婢子不……不知啊。”美蓮哆哆嗦嗦哭道,事情變故大出她的意料,她真是不敢把和李鳳說的話原本道出。
“老爺,饒瞭我娘吧,求您開恩,她是無心的……”一旁的蕊兒跟著跪倒磕頭求情,隻幾下子白皙腦門上便青紫一片。
寒著臉來回踱瞭幾步,丁壽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發堵:李鳳一個弱女子,自不會得罪如此高手,來人必是沖著自己來的,若是要挾勒索還則罷瞭,萬一見色起意,鳳兒才遭瞭狼吻,如何再能忍受他人糟蹋,嘿,二爺自打來瞭大明,一直給人做綠帽,沒想到會有朝一日落到自己頭上……
看他臉色陰晴不定,杜雲娘隱隱猜到一些這小子擔憂之處,上前扶住丁壽肩膀,輕聲開解:“爺請寬心,有如此功夫的人江湖上都是有頭有臉,應不會下作到行采花之事。”
丁壽猛地站起,開口嚷道:“采花一定是江湖人麼?你信不信爺們現在出去把宣府的女人采個遍,你們這幫廢物一樣發現不瞭蛛絲馬跡。”
說著二爺便拿手指轉圈點著錢寧、杜星野等一幹在他心中已是廢物點心的錦衣衛,直到戳到瞭苗逵幾位的時候,這位才省起剛才的話有點肆無忌憚,訕訕收起手指。
苗逵幹笑一聲,“老弟也別太擔心,掠走新娘子這麼一個大活人,諒也跑不瞭多遠,咱傢這就調集騎兵追索,二位以為呢?”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在門旁充當門神的神、劉二人說的,這兩個老人精仿佛突然活瞭過來。
“自當如此,私掠官眷,目無王法,老夫這便用印調兵。”
“事不宜遲,老朽即刻遣犬子帶領親兵緝拿人犯,宣府轄地兩千裡,斷無放縱之理。”
丁壽對著幾人作瞭個揖:“幾位大人這份人情丁某承下瞭,來日自有報答。”
三隻老狐貍一番“客氣瞭”,“大人言重瞭”的說辭後,就各自下令,還好外院喝喜酒的賓客就是宣府將佐,也不用費力擊鼓聚將。
這邊手忙腳亂忙成一團,在大門口張羅的王六一頭大汗地跑瞭進來,臉上喜氣未退,“二爺可找著您瞭,外邊過來道喜的人又來瞭一幫子,銅錢不夠用瞭,煩您和賬房知會一聲……”
瞧見屋中人一個個臉色不善,王六聲音漸小,暗道莫不是觸瞭黴頭,果然,就聽自傢二爺一聲怒喝:“一幫刁民,當丁傢飯都白吃的,統統攆走!!!”
王六抱著腦袋溜瞭出去,險些與迎面一個小太監撞個滿懷,那小太監急匆匆走到苗逵身前,遞上一封密信。
苗逵打開一看,臉色一變,將丁壽悄悄拉到一邊,“京師出瞭變故,劉大夏致仕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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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東廠內堂。
谷大用、馬永成等一幹貂寺滿面憂色,焦慮不安地坐在堂下,高居上首的劉瑾卻是老神在在地看著一封信。
“老谷,壽哥兒娶媳婦兒瞭,也不曉得請我們去喝杯喜酒,真是混賬。”劉瑾抖瞭抖信,半真半假地笑罵。
“是納妾,”堂下的白少川小心更正,“許是丁兄覺得這小事不值當勞煩督公。”
“屁話,他後宅那些女人哪個給名分瞭,這麼大張旗鼓地納妾,想必是真心喜歡,呵呵,咱傢真是好奇什麼樣的女人入瞭這小子的眼。”劉瑾斜靠在椅子上,說不出地開心愜意。
“督公,那小子雙眼帶水,命犯桃花,將來娶親的日子多著呢,您崩為他操心瞭,咱們還是論論正事吧。”旁邊的谷大用真是耐不住瞭,出言打斷。
“沒錯,這日子多著呢。”劉瑾撫掌大笑,又微微一怔:“咱們有什麼事要論?”
谷大用好懸沒一口老血噴出來,哎呦我的爺,大晚上哥幾個不睡覺聚在一起,您當是為瞭丁壽褲腰帶下面那點破事,“劉大夏啊,公公,劉老兒去職,必然朝堂動蕩,咱們要趕快拿出一個章程應對。”
“這事啊,”劉瑾這才仿佛回過神來,一挑拇指連連稱妙,面上滿是欣慰之色,“萬歲爺真是長大瞭,這手順水推舟用得漂亮,借著劉時雍上表請辭,援引馬負圖之例,體恤舊臣,悉從其願,堵住瞭朝堂上那些大頭巾的嘴,哈哈……”
“劉大夏四朝老臣,朝野久負盛名,如今六科與六部陸續有人上本,請皇上慰留,不如就坡下驢,請萬歲爺收回成命……”才養好瞭傷的魏彬壯著膽子提議道。
“君無戲言。”劉瑾冷冷掃瞭魏彬一眼,將他後邊的話全堵在瞭肚子裡,“聖上加封劉大夏太子太保,恩賜車馬榮歸,一應仆役供應俱按舊制,恩寵無以復加,難道還要為瞭那幫酸子的幾道奏本,自食其言,朝令夕改麼?”
“劉大夏去位已定,多說無益,隻是內閣眾人必不會善罷甘休,而今討論如何應對才是正經。”丘聚面無表情冷冷說道。
魏彬聞言訕訕,和他同病相憐的馬永成陰陽怪氣道:“如何應對?平日裡蝦兵蟹將互有損傷,雙方都未曾動瞭筋骨,現而今可是卸瞭人傢一條膀子,怕是內閣活吞瞭咱們的心都有。”
四下打量瞭下堂中眾人,馬永成冷笑道:“咱比不得您幾位在東廠位高權重,也不如張公公在乾清宮伺候萬歲爺的情分,更沒有羅公公那讓皇上離不開的甜食手藝,嘖嘖,怕是要不瞭幾日哥幾個就成瞭朝臣的箭靶子瞭。”
躺槍的羅祥咧嘴一笑,沒有說話;丘聚兩眼一瞇,寒光閃動。
“老馬,言重瞭,言重瞭……”谷大用連忙出言安撫,笑著打圓場。
“什麼言重,咱傢命賤骨頭輕,可撐不起幾次廷杖。”馬永成憤憤道。
“若非咱傢念著舊情,你這幾兩骨頭早就該涼瞭。”劉瑾瞇著雙目,似乎看都懶得看一眼,“既然曉得命賤,就不要說這些賤話。”
“你……”馬永成作勢欲起,還是狠狠倒在瞭椅子上,呼呼喘著粗氣。
看這位總算安生瞭,谷大用才對著劉瑾堆起笑臉:“既然這事也非我們本意,不如請您老去和內閣諸公解釋一番,消弭誤會也就罷瞭。”
“推給聖上?”劉瑾一手指天,搖瞭搖頭,“這不是做奴婢的該幹的事,咱傢也沒對他們解釋的必要。”
劉瑾緩緩站起,看瞭眼眾人,“今兒個叫你們來,是告訴你們今後的日子收斂點,少做些授人以柄的蠢事,都散瞭吧。”
眾人無奈散去,單單留下瞭三鐺頭白少川。
“小川,交待你的事怎麼樣瞭?”劉瑾懶洋洋地問道。
“人已找到瞭,江夏人,姓曹。”白少川神色淡淡,霽月清風。
“這混小子真不讓人省心。”嘆瞭口氣,劉瑾揉瞭揉眉頭,“讓你費心瞭。”
“為督公分憂,份內之事。”仍是語調平靜,不喜不悲。
“去趟宣府,給我辦一件事。”劉瑾站起,走向後堂,“順便把那小子帶回來,別他娘在外邊給我惹禍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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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內諸大璫鳥獸四散時,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府上卻是高朋滿座,朝野名士齊聚,為剛剛到京的吏部侍郎王鏊接風洗塵。
李東陽以文章領袖縉紳,每日朝罷,門生弟子登門談文論藝,已成慣例,所謂君子群而不黨,自不慮小人詆毀。
“子容迎接老師北上,一路辛苦。”一個三角眼的醜陋文士笑對徐縉道。
“昌國兄言重,後輩本分之事,何敢言苦。”徐縉恭敬回道,眼前人雖貌醜,才名卻遠在他之上,正是和唐伯虎等人並列為“吳中四才子”的徐禎卿。
“不是言重,是謬言瞭,借迎泰山之便,與佳人小聚,這是大大的美差啊。”另一個身著白色直裰的年輕人爽朗笑道。
聞言徐縉面色漲紅,連連道:“何出此言?何出此言?”
“好瞭惟賢,子容是老實人,經不得你此般玩笑。”徐禎卿對著年輕人輕喝道。
年輕人名叫顧應祥,也是弘治十八年進士,傢住浙江湖州府,聽瞭徐禎卿之言,故作怏怏道:“你們兩個吳中才子,合起來欺負我一個浙江人,不公啊不公。”
“惟賢這話有失偏頗,府上從令尊才開始客居長興,祖居卻是長洲,與二位徐兄仙鄉毗鄰,說起來倒是我這個無錫人更像外人。”另一個唇上蓄著短須的年輕文士插進話來。
“輿成,你也要湊上一句不成,來來來,顧某今日便舌戰南直隸諸才子,不亦快哉。”顧應祥先喝口茶潤瞭潤嗓子,拉起架勢,準備開撕。
文士搖瞭搖頭,不理這位無理攪三分的同年,笑對徐縉道:“子容南下北上,怎沒帶些方物小吃回來?京師萬般皆好,可這飲食卻是不慣。”
那邊正擼袖子的顧應祥猛地湊瞭過來,“輿成兄所言極是,哈哈,原來你也是一老饕,真不愧也姓顧。”
瞬間被顧應祥歸為同類的名叫顧可學,二人四隻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徐縉,大有對方不拿出南方特產小吃決不罷休的架勢。
隻要不拿自傢娘子打趣,徐縉霎時靈臺清明,輕笑道:“禮物自是備下瞭,不過幾位年兄都是文壇才子,科場風流,若是些口腹之物,豈不落瞭下乘。”
不理撇嘴失望的二顧,徐縉取出一方書匣,對徐禎卿道:“昌國兄,征明兄托我將此物帶來,小弟借花獻佛,分贈諸年兄。”
未等徐禎卿接過,手快的顧應祥一把搶過匣子,“我來看看。”取出一本印刷精良的書籍,疑惑地念著上面書名:“太湖新錄?”
徐縉得意點頭:“不錯,正是《太湖新錄》,乃征明兄與昌國兄合刻之詩集,二位年兄,可還滿意?”
吳中四才子其中兩人詩文合輯,二顧隻是年輕跳脫,卻不是蠻橫無理之人,當即點頭稱善。
顧應祥剛喝的那口茶總算沒白費,當即翻開一篇,朗朗誦起:“洞庭兩山,為吳中勝絕處。有具區映帶,而無城闉之接,足以遙矚高寄。而靈棲桀構,又多古仙逸民奇跡,信人區別境也。餘友徐子昌國近登西山,示餘《紀遊》八詩,餘讀而和之……”
徐禎卿頷首微笑:“這是征明兄弘治十六年《遊洞庭東山詩》所作序文,雖過兩年有餘,舊景宛在眼前。”
徐縉點頭稱是:“二位兄長以洞庭兩山詩文相合,為吳中一段佳話,小弟未逢其會,人生憾事矣。”
二人傷春悲秋,顧應祥誦讀之聲未絕:“昔皮襲美遊洞庭,作古詩二十篇,而陸魯望和之。其風流文雅至於今,千載猶使人讀而興艷。然考之鹿門所題,多西山之跡;而東山之勝,固未聞天隨有倡也。得微陸公猶有負乎?予於陸公不能為役,而庶幾東山之行,無負於徐子。”
顧可學擊掌贊嘆:“衡山居士與昌國兄欲效皮、陸二賢之遺風,令人欣羨。”
“何事欣羨?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諸君可說與我聽,莫要自珍。”滿面笑意的嚴嵩陪著李夢陽來到眾人身前。
“見過獻吉兄,分宜兄。”幾人斂衽施禮,嚴嵩與他們年歲相近,又是同榜同年,私下可以隨便些,李夢陽卻是弘治六年的進士,科場前輩,不容失禮。
李夢陽還瞭半禮,笑道:“不知諸君方才議論何事,可否說與某聽?”
又非見不得人的事,幾人也不隱瞞,將方才之事當作雅趣說瞭出來。
李夢陽聽後變色,“皮陸二賢?可是皮日休與陸龜蒙?”
徐縉猶自不覺,笑道:“正是,唐時皮陸二公隱居吳中,彼此酬贈唱和,詩文傳世,真乃文壇之幸,我吳中之幸。”
李夢陽冷哼一聲,“元白、皮陸之徒為詩,始連聯鬥押,累累數千百言不相下,此何異於入市攫金、登場角戲,此等人也可稱賢?”
徐縉等人聞言不豫,皮、陸二人對江南文壇影響很大,吳中詩作風流靡麗很多承自二人,卻被一個陜西人貶得一文不值,由不得這幾位心中不滿。
徐禎卿進京後與李夢陽結為詩友,關系匪淺,勸解道:“獻吉兄過激瞭,皮、陸等人生同其時,各相為偶,固其人才之敵,亦惟心之合耳。其文章風流文雅,亦多有可取之處,何必一言概之。”
李夢陽不領其情,反倒痛心疾首道:“昌國前番與我說深悔前時之作,今後崇文復古,改趨漢唐,倡中原之風,未想還是守而未化,可嘆。”
這孫子怎麼一點人情世故都不通,幾位同科進士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場面一時僵住瞭。
“歷代文章皆有可取之處,又何必拘泥漢魏盛唐。”一個爽朗的笑聲打破僵局,王鏊手持竹杖緩緩走來。
“見過守溪先生。”李夢陽等人躬身行禮,此次相聚名為文會,他們也不以官職稱呼,徐縉、徐禎卿二人則持弟子晚輩禮。
王鏊笑著與眾人點頭,單對李夢陽道:“老夫以為古今詩作,唐以格高,宋以學勝,至元乃出入二者之間,其實似宋,其韻似唐,而世變之,不可強分高下,李子以為然否?”
李夢陽不為王鏊客氣稱呼所動,梗著脖子道:“晚生以為,所謂詩作,自中唐以下,皆不足取。”
王鏊老頭被這小子一句話頂得一愣,隨即展顏:“也好,做學問確需一絲執念,老夫也未有將己心強加之意,但有一言相贈:所謂師古者,師其意,不師其詞,方為文之妙訣。”
幾位新科進士連同李夢陽躬身道:“晚生受教,謝過先生。”
“王守溪,來得何其遲也。”此間主人李東陽上前挽住王鏊道:“高朋滿座,隻差你一人瞭,快隨老夫來。”
王鏊與李東陽繞過喧鬧前院,穿過花園,直趨後堂,一路李東陽話不多說,引得王老頭心中暗奇。
“守溪,候你多時瞭。”後堂中酒席已備,在座的人物可不是前面那幫毛頭小子,除瞭內閣三老,部堂都堂等朝中大員亦是俱在。
王鏊與眾人相見施禮,環顧一圈道:“東山可在?老夫途中聽聞他致仕消息,星夜兼程,難道還是失之交臂?”
首輔劉健寬慰道:“守溪多心瞭,東山隻是致仕,又非強迫離京,不過是去接一位朋友,隨後便來。”
什麼人還需要劉大夏去接,帶著疑問的王鏊與眾人分別入席,主人李東陽道:“今日借著為守溪接風,順便議議朝堂之事。”
“還有何可議,如今陛下身邊小人環繞,近身俱是佞幸,看看東山之事,怎不叫人心寒。”由不得謝閣老不惱火,無緣無故折瞭個門生進去,為免沾上臟水,連拉一把都不敢。
李東陽一臉不自在,捻須強笑道:“吾等俱是先帝托孤重臣,有匡扶朝政之責,焉能坐視。”同時心中暗把劉瑾埋怨個遍,宣府都給你讓出來瞭,還搞這麼一出,要是嫌當初要價低瞭,可以開價啊,什麼不好談,非要把哥們弄得裡外不是人,這官場沒法混瞭,連點規矩都不講。
“西涯所言極是,聖上年幼,若不善加引導,上負先帝隆恩,下愧輔政之責。”劉健老大人侃侃而談:“幸的守溪入京,我輩又得強援,過得幾日熟悉部務後,吾等便薦你執掌吏部,有昔日東宮舊情,想必萬歲也會應允。西涯,你那位同年那裡還需關照一聲。”
李東陽自然曉得劉健說的是誰,點頭道:“晦庵放心,焦泌陽定會盡心輔佐守溪。”
劉健又轉身對戶部尚書韓文道:“貫道,戶部掌天下戶口財富,至關重要,凡事要量入為出,不可輕忽啊。”
這位北宋名相韓琦的後人立即會意,點頭道:“這是戶部應有之責。”
“如今本兵出缺,我等要盡快推出一個人物來,兵部萬不能落在奸佞之手。”劉健輕敲桌面,皺眉道。
“東山久掌兵部,不妨聽聽他的意思。”謝遷提議道。
“也好。”劉健應和,“怎地人還沒到?”
人便是不經念叨,劉健話音剛落,就聞聽劉大夏豪爽笑聲,“劉某來遲,害諸公久等瞭。”
眾人起身,王鏊的目光卻越過劉大夏,看向他身後那個裹著黑色兜帽披風的人物。
“勞諸位大人久候,咱傢先行賠罪。”伴著公鴨嗓音,來人緩緩揭開瞭頭上兜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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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司胡同,宜春院。
院內一如往常,燈火掩映,釵光鬢影交錯,鶯鶯燕燕穿梭。
“喲,二位爺走好,改日再來玩啊。”湘裙裹體的一秤金花枝亂顫地送走一撥客人,輕扭蛇腰回到瞭自己房裡。
一秤金的房間遠離堂子內的眾姑娘,屋內佈置也是綺麗,房門兩側高幾上茗碗瓶花具備,一旁雕花香案上還設著三足熏香爐,黃花梨的圓桌配著四把搭著銀紅撒花椅搭的高背椅,內間瑪瑙紅的紗幔下立著蘇繡扇屏,隱約可見桃紅幔帳的雕花繡床。
房門剛剛合上,一秤金雙目便閃過一絲厲色,屋內混雜著一股香味,確不是自己房中原有的。
倏然轉身,一秤金手中已經扣住瞭一隻金步搖,“什麼人?出來。”
“你倒是警醒得很。”聲音從內間繡屏後傳出,不帶一絲慌亂,隨後一物飛出,穩穩插入房內圓桌上。
若是丁壽在此,定會驚訝,圓桌上之物是一塊令牌,制式圖案與他的天魔令如出一轍,隻是質地不同,此物是用赤金打造,比起他那塊玄鐵令牌,賣相要好上許多。
一見令牌,一秤金撩裙跪倒,雙手胸前結印,面容肅穆,恭敬道:“屬下參見魔尊,魔焰滔天,千秋不滅。”
“起來吧。”屏風後轉出一名女子,比著一秤金還要年輕幾歲,桃花粉面,艷光照人。
“原來是搖魂使者駕臨,屬下失禮。”起身後的一秤金還是恭恭敬敬,不敢逾矩。
“搖魂使者”緩步走到窗前,看著後院建瞭一半的兩座小樓,輕聲道:“你這裡大瞭許多。”
“有個南京來的小子迷上瞭院子裡的姑娘,非要為她起樓蓋花園,恰巧旁邊院子的人搬走瞭,就將那塊地賣瞭下來。”一秤金回道。
“好大的手筆。”“搖魂使者”嗤笑道,忽然道:“南京來的?叫什麼名字?”
“南京戶部侍郎的三公子,叫作王朝儒的。”嘴上說著公子,一秤金語氣中卻不帶半分敬意。
“果然是他,在秦淮河上便花言巧語的勾搭一仙,要不是我看的緊,怕那妮子都被騙瞭身子。”“搖魂使者”不屑地搖瞭搖頭。
一秤金恍然道:“難怪瞭,蘇三平日眼高於頂,會對那王三另眼相看,記得她們幾個丫頭曾結過盟誓,嫁則同夫……”
“她與雪裡梅資質都不適合練武,隻要能為魔門帶來銀子,就由她去吧。”“搖魂使者”對玉堂春等人漠不關心,直接出言打斷。
“屬下遵命。”隨後一秤金又疑惑道:“尊使此番帶天魔令而來,可是有何要事吩咐?”
玉手一伸,桌上那隻金色天魔令倒飛而回,“魔尊聖諭……”“搖魂使者”持令在手,一雙漂亮杏眼直視一秤金。
一秤金再度跪倒:“屬下聽命。”
“兩京十三省魔門弟子全力查探一人消息,一舉一動皆需上報。”
“請問何人?”動用天下魔門弟子打探消息,一秤金入門以來從未經歷,不由心中好奇。
“搖魂使者”一字一頓道:“現任錦衣衛指揮僉事,丁——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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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室,燭火搖曳,映得墻上兩個身影不斷晃動。
“劉大夏去位,朝堂恐要生變。”一個聲音打破沉寂。
“不錯。”一個蒼老的聲音回道。
“該做些什麼?”年輕的聲音發問。
“隔岸觀火。”
“什麼也不做?”年輕聲音帶著好奇。
“朱佑樘的皇帝做的顢頇昏庸,卻對朝臣言聽計從,那些文臣們也樂得將他捧為一代聖君,有這個情分在,什麼也做不成,不如等著他們內部生亂,亂則生變,明公大業可期。”蒼老聲音一口氣說瞭許多,再不出聲。
沉思半刻,年輕聲音帶著笑意:“那便靜觀其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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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太行,綿延近千裡,雄奇險峻,靈秀壯美。
已是深夜,山中梟鳴猿啼,一片黑暗,卻無人曉得此時山腹內的一個地下宮殿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近千丈闊的地宮內聚集瞭高矮胖瘦各色人等,俱是身著白袍,排成數列,神色肅穆地仰望祭壇上的空置石椅。
一名幹練精悍的男子立在椅旁,高聲喝道:“教主到——”
數千教徒跪地行禮,齊聲呼喝:“彌勒降生,明王出世;白蓮肇始,應劫救世。”聲音在空曠地宮內來回飄蕩,久久不散。
空置石椅上憑空安坐一個戴著彌勒面具的白袍人,右手虛抬,“請起。”話音不大,卻仿佛有人貼耳叮嚀,數千教徒卻無一不聽得清清楚楚。
“謝教主。”教眾叩首起身。
面具人向身邊男子點瞭點頭,輕聲道:“開始吧。”
男子躬身領命,隨後朗聲道:“一入白蓮聖教,俱為手足兄弟,相親相愛,守望相助,唯每年比武大校,即分勝負,也決生死。”
大殿中教眾鴉雀無聲,顯然早已習慣此事。
男子掃視全場,“第一輪大校開始。”
立時便有百人出列,聚在殿中演武場上,這些人早已選好對手,上場後向面具人行瞭一禮,便捉對廝殺,一時間地宮內金鐵交鳴,呼喝聲四起。
高坐上方的面具人對場中淒厲殺鬥漠不關心,輕托下頜,低聲道:“羅堂主,你對偽明朝中最近變故怎麼看?”
羅堂主躬身道:“據京中傳來的消息,這變故似乎是個意外,起因是一個名叫丁壽的錦衣衛一時意氣。”
“丁壽?這名字有些耳熟……”面具人似乎在思索回憶,“去歲大行分堂的事是他攪亂的?”
“是,原本想把鄭旺的事鋪陳天下,沒想被他快刀亂麻,迅速平息瞭,張堂主還為此請罪。”
面具人輕笑一聲,“雖沒達到預想結果,可種子已經撒下,那些偽明宗室的心裡能長多少野草,本就是聽天由命,張堂主何罪之有。”
“教主寬宏,下屬之福。”羅堂主恭維道。
“不對。”面具人突然想起什麼,又道:“記得年前線報,洛陽那件事似乎也有那個小子攪和,為何不說?”
“屬下一時疏忽,請教主降罪。”羅堂主面色惶恐,跪倒請罪。
“起來吧,讓下面人看見不成體統。”面具人一手虛托,羅堂主便被一股無形之力托起,再跪不下去。
“教主神功無敵,屬下佩服。”羅堂主由衷贊道。
“曉得你是因為那線報涉及到羅左使行蹤,不想本座提及。”面具人扭頭掃視瞭羅堂主一眼,“為人晚輩,這點心思無可厚非。”
羅堂主神色尷尬,“敝叔祖身為聖教左使,卻行為怪悖,不遵教諭,隱匿多年無蹤,屬實大罪,屬下不敢開脫。”
面具人打瞭個哈哈,“誰傢中沒有個脾氣古怪的長輩,本座那位右使叔父又好到哪裡,哼,真是傢醜啊!”
羅堂主知曉右使之事是教主逆鱗,他可以自嘲,別人可不敢附和,連忙扯開話題,“教主,那名叫丁壽的朝廷鷹犬屢屢壞我大事,是否……”舉掌做瞭個下切的手勢。
面具人搖瞭搖頭,“聖教舉事在即,不要因小失大,引來禍水,且讓他再快活幾天。”
二人說話的功夫,演武場中勝負已分,數十具教徒屍體倒在地上,餘者躬身向上施禮。
在羅堂主陪同下,面具人緩緩走下高臺,來到場中,既不勉勵勝者,也不寬慰傷患,隻是細細打量著一具具逐漸冰冷的屍體,嘆息道:“小兄弟,這三腳貓的功夫,在江湖中差得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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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南何有,有條有梅。
一條羊腸小道沿著峻拔山峰蜿蜒曲折,攀援而上,隱入山中繚繞雲霧,恍若直通仙境天宮。
兩名女子沿著小道從蒼茫雲霧中走出,亦真亦幻,細語輕聲,仿佛瑤池仙子降臨凡塵。
高挽道髻的白袍女子輕聲道:“為師收到消息,自黑木崖一戰後,沉寂多年的魔教餘孽不知何故又蠢蠢欲動,你此次下山探望父母之餘,也要打探一番,若那幾個老魔頭當真靜極思動,為師也不吝重出江湖。”
“師父放心,魔教幾個小醜跳梁,弟子隨手便將他們打發瞭。”黛青衣裙的少女笑意盈盈,一揮手中翠玉長笛,“您與師公便安老終南,繼續做神仙眷侶吧。”
白袍女子大袖一翻,一隻玉簫握在白玉般的掌中,輕敲徒弟額頭,“亂嚼舌根,編排長輩,該打。”
“哎呦。”青衣少女呼痛,氣鼓鼓道:“你若打傷瞭弟子,可沒人下山打探消息瞭。”
“你呀……”白袍女子搖頭苦笑,三分無奈,七分寵溺,“下山也該想想自己的事瞭,修行已至瓶頸,若不尋一稱心道侶……”
青衣少女早已不耐,不待女子說完,一揮衣袖,“老生常談,不聽不聽。”
展開身形,曼妙身姿化成一道青煙,沿著山道漸行漸遠,轉眼便已不見。
山峰秀麗如錦屏入畫,陽光普照下,林木光影陸離,翠鳥輕啼,山風拂面,少女回身見師父與山路早已蹤影全無,閉目輕吸林間花香,胸懷大暢,“江湖,本姑娘來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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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相模,小田原城。
自十年前伊勢新九郎盛時將居城遷移此處,便開始盡力營建,欲將此城作為傢族制霸關東的根基起點,高聳的城墻與墻頭密佈的箭樓無不向世人證明這一傢族的雄心壯志。
城主府院內,一座曲折小橋穿過清澈池塘,幾處水蓮與四周屋舍倒影相映成趣,平添幾分禪意。
在洋溢濃鬱和風的庭院中,跪伏著數十名黑衣人,為首人將頭深深埋在地上,懇切道:“風魔眾護主無功,懇請以死謝罪。”
正屋房門突然拉開,一個身穿大紋武士服的少年冷冷看著院中眾人,“你們一死能換回長兄與菊壽丸性命麼?”
眾黑衣人再度深深拜伏不語。
少年武士胸口起伏,強按怒火與悲痛,冷冷道:“父親大人有令:爾等選出下一任風魔小太郎,繼續為吾傢大業效力。”
風魔眾人聞言又驚又喜,齊聲道:“風魔一族必竭力報效,以酬主公。”
少年轉身進屋,穿過深深回廊,直到府內天守閣頂層。
拉開障子門,少年跪坐門前,向著屋內盤膝而坐低首誦經的一個老僧道:“父親,為何不殺瞭他們?”
老僧抬起頭,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滄桑面孔,這便是小田原城的主人——伊勢新九郎盛時,入釋後法號早雲庵宗瑞,如果不是某個幺蛾子的翅膀,他會在日本戰國史上留下一個更加顯赫的名字——北條早雲。
新九郎疲憊地搖瞭搖頭,“氏親主公發來信函,要求我們出兵,隨他一同援助上杉朝良,攻打關東管領上杉顯定,正是用人之際,不能自斷臂膀。”
少年是新九郎次子伊勢氏時,聞聽自傢父親的話後,暗自皺眉,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新九郎問道。
“父親,如今吾傢已經掌握伊豆、相模二國,正是厲兵秣馬,開疆拓土之時,何必還要聽命表兄,幫扶必將成為敵人的扇谷上杉呢。”
伊勢盛時心中一嘆,自己半生戎馬,不近女色,直到五十歲後方娶妻生子,長男胸有溝壑,頗具乃父之風,三男自幼送入箱根權現別當坊金剛王院出傢修行,次男驍勇善戰,可以輔佐兄長建立功業,可如今二子皆死,他隻有從頭調教這個莽撞沖動的二兒子。
“氏親不僅是為父的外甥,也是伊勢傢的主公,為父如今還是今川傢臣,尊卑不可廢。”微微嘆息一聲,伊勢盛時又道:“吾等根基不如關東豪強,為瞭收取領民之心,為父將原本課稅的”五公五民“改為”四公六民“,已犯瞭關東諸侯眾怒,若無強援,獨木難支。”
也虧新九郎說的出口,五公五民的稅率也就是攤上日本老百姓抗操,換大海對岸不知得逼出多少李自成,明朝這低到發指的稅率不談,上下五千年也隻有大秦才有“泰半”這稅率能有一比,可秦國靠著高速運轉的國傢機器一統六國,卻因為本國那套做法又逼反瞭沒挨過這日子的六國百姓,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可惜伊勢氏時還是不解,繼續問道:“父親曾言上杉二氏是吾傢大業道路上的絆腳石,如何還要幫助他們?”
“兩上杉氏根深蒂固,隻要他們聯合一起,吾傢永無出頭之日,莫不如借此機分化瓦解,坐收漁利。”
“父親高見,孩兒受教。”伊勢氏時俯首。
新九郎滿意地點瞭點頭,“收拾一番,準備出征吧。”
“孩兒請辭。”伊勢氏時堅決道,“兄長與菊壽丸大仇未報,孩兒無心領兵,請父親允許孩兒往大唐復仇。”
“混賬!”新九郎怒斥道:“風魔小太郎為日本有數上忍,尚且命喪異國,你還敢不自量力,難道你要讓吾傢大業後繼無人、老夫孤老而終嗎?!”
伊勢氏時惶恐跪伏在地:“孩兒不敢。”
“退下。”
在伊勢新九郎盛時呵斥聲中,伊勢氏時倉皇退出。
見兒子沒瞭蹤影,新九郎暴怒面容也轉趨平靜。
“老大人愛子心切,用心良苦啊。”縹緲魅惑的聲音響起,側室的障子門後突然顯現出一個窈窕身姿。
新九郎捻動手中佛珠,恨聲道:“唐人讓老夫白發人送黑發人,此仇不報,死不瞑目。”
佛珠置地,新九郎離開蒲團,向門後人影恭敬地行瞭一個座下禮,“拜托瞭。”
頷首不語,倩影一陣扭曲,消失不見。
獨自登上天守閣瞭望臺,伊勢新九郎盛時遠眺石恒山和伊豆半島,一片山海風光,慨嘆道:“好想知道呀,大海那邊是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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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拍擊礁石,礁石巋然不動,散化成的點點碎玉,卻喚醒瞭愁腸百結的少女。
“這是哪裡?”李鳳昏昏沉沉的睜開俏目。
“東海。”一個背影玉立海濱,衣袂獵獵,長發飛揚。
水汽濡濕瞭襖裙,貼附在玲瓏有致的玉體上,李鳳感到絲絲寒意,緊瞭緊衣襟,“你救瞭我?”
“順手而為。本意是來見一位新朋友,結果——不想見瞭。”礁石上的背影搖瞭搖頭,“不過也算此行不虛。”
左手微張,一個褐色的酒壺從礁石下破水而出,纖指挑開木塞,暢飲一口,愜意道:“酒烈水寒,痛快。”
酒壺晃動,清冽的酒水漣漪陣陣,酒香絲絲散散,湧向佳人粉面。
“劉伶醉!”熟悉的酒香喚起心中痛事,一滴珠淚滑落晶瑩面頰,“你何必救我?”
“你又何必求死?”
“女人命苦,不死又能如何?”李鳳心中淒苦,想在死前痛快宣泄,原原本本道瞭出來。
“為一個男人,值麼?”沒有同情,亦非冷漠,隻是好奇。
螓首低垂,李鳳幽幽道:“女人心裡裝不下太多東西,男人眼中可以有天下,女人眼中卻隻有男人。”
“那就把眼中的男人拿開,姑娘,男人有的一切,財富,權力,美女,你一樣唾手可得。”把玩著酒壺上的絲帶,遠眺浩渺煙波,“隻要想拿,甚至天下。”
驚訝地睜大雙眼,第一次聽到如此離經叛道的言語,李鳳心中驚恐中又帶著一絲希冀:“女人……真的可以……?”
“跟著我,可以。”回答堅定,孤傲自衿。
眼前人的話語似有無盡誘惑,原本一心求死的李鳳心火復燃,“你究竟是誰?”
烈酒再度入喉,背影扭過身來,面瑩如玉,不可逼視,“數十年前,江湖人稱我邪隱——秦九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