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驚四座。
江彬酒都被嚇醒瞭:“小郎,你要做甚……”
丁壽揮手止住江彬話頭,“三哥無須多言。”轉對錢寧道:“錢寧?”
“卑職在。”錢寧躬身行禮。
“你曾在錦衣衛經歷司任職,這個車霆的來龍去脈你曉得多少?”
“曉得一些,卻是不多。”錢寧陪笑道。
“知道多少說多少。”
錢寧點頭稱是,咳瞭一聲清瞭清嗓子,道:“車霆,字震卿,成化辛醜科二甲進士出身,與今禮部侍郎王華同年,內閣謝遷為其房師,其執法甚嚴,性質直,不拘小節……”
丁壽一手支頤斜靠在椅子上,另一隻手的手指不住敲打著扶手,聽得“不拘小節”時,嘴角不由露出一絲嘲諷。
錢寧繼續說道:“其在平涼知州多有建樹,遂遷為陜西佈政使司右參政,時任都禦史巡撫陜西的楊一清改善西北馬政,命其為陜西苑馬寺卿,出力頗多,經由兵部劉大夏薦舉為副都禦史巡撫宣府。”
一篇大論聽得丁壽皺眉,原以為車霆隻是都察院裡的一隻蝦米,盡管這蝦米個頭大瞭點,他也沒太當回事,沒想到背後還藏著一群大白鯊,禮部、兵部、內閣、還有年初升任三邊總制的楊一清,盤根錯節,二爺腦袋有點疼。
不隻是他,旁邊的江彬也瞠目結舌,車巡撫不顯山不露水的低調做官,連老婆被人睡瞭的江彬都不曉得這位給自己戴瞭綠帽子的契兄加內姨夫有這麼深的背景靠山。
杜星野咳瞭一聲,“大人,這車霆幹系太大,還是從長計議為妙,少不得問詢下京師劉公公的意思。”
丁壽臉色一沉,不滿道:“老杜,你在江湖上也曾是一方之雄,如今辦事怎麼娘們唧唧,瞻前顧後的。”
杜星野低頭不語,心中卻暗道:把你小子扔到丘聚手裡三天,你要還這麼硬氣我管你叫爹……
不理杜星野,丁壽轉頭對錢寧道:“知道的不少,別跟爺說是你記性好。”
“不敢隱瞞大人,聽聞要隨扈大人到宣府,來之前卑職托瞭經歷司的關系,將有關此地的文牘看瞭一遍。”錢寧躬身道。
“辦得好,有心瞭。”丁壽點點頭。
“謝大人誇贊。”錢寧笑得謙卑。
“老爺,”楚楚忍不住說道:“適才聽得錢大人一番話,這車巡撫是一位能員,您何必要為難……”
話未說完,楚楚隻覺玉手一緊,轉頭看去,握住她手腕的杜雲娘搖頭示意她不要再說。
丁壽淡淡掃瞭二女一眼,“好官未必是好人,我為什麼想動他你們不必知道,隻要曉得他一定要他好看就好。”
楚楚還要再勸,杜雲娘搶聲道:“爺說得是,既然爺看那姓車的狗官不順眼,妾身今夜就去取瞭他的項上人頭,給爺消氣。”
錢寧等人眉頭一跳,這娘們是從哪兒來的,一張嘴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比錦衣衛還他媽直接。
丁壽皺眉,“疆臣遇刺,必驚動朝野,法司深究起來,誰能脫得瞭幹系,雲娘你如今也是我府中的人瞭,少用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江湖手段。”
“是,妾身知錯瞭。”杜雲娘俯首認錯,粉面含愁道:“惹不起,殺不得,那這事情可就難辦瞭。”
“其實未必難辦。”錢寧突然插嘴道。
“哦?”丁壽來瞭興趣:“說說看。”
“這幫子文人不總喜歡舞文弄墨,以文言志麼,買通幾個下人小廝,將車震卿的文卷手稿弄出府來,牽強附會總能找出幾處誹謗當朝、借古諷今的字句,治他個大不敬罪,還不易如反掌。”錢寧將一隻手翻掌握拳,得意說道。
江彬眼睛一亮,這事還用買通下人麼,憑他內甥女婿的身份借閱幾本手稿不成問題啊。
楚楚面色一變,朱唇囁喏幾下,終是忍住沒有出聲。
丁壽托著腮搖瞭搖頭,道:“文字獄的事就算瞭,太他媽下作。天下人等若連寫文發聲都究之以罪,不得暢所欲言,於國於民有百害而無一利。”
楚楚贊道:“老爺之言大善,國朝百餘年來未有因文字獲罪者,先帝時又曾頒《問刑條例》,不因言殺人載有明文,豈可因一車霆而開此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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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還真不是楚楚姑娘洗白大明朝,明朝皇帝從朱元璋到朱由檢對書籍印刷和文化傳播都持開明態度,更別提什麼文字獄瞭。
清人趙翼在《廿二史札記》中摘引《閑中今古錄摘抄》,說杭州教授徐一夔上賀表,有“光天之下,天生聖人,為世作則”等語,其中“光”、“聖”等字眼觸動瞭曾經當過和尚的朱八八那脆弱的小心靈,結果馬屁沒拍好被咔嚓瞭,可實際上朱元璋人都駕崩瞭,那位被砍瞭的徐一夔還在活蹦亂跳的當官呢;另外一位名僧來復被殺是因為卷入瞭胡惟庸謀反案,而不是寫個“殊”字,被扣上瞭“歹朱”的罪名。
當然,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也不是一本書都沒禁過,總會有大臣跑過來說某某書怎麼怎麼不好,比如《剪燈新話》、《金瓶梅》之類的黃色書籍,士子不讀聖賢書全抱著這玩意交流,得禁;山東一幫農民跑梁山上求招安,還不是看《水滸傳》看得,必須禁;明朝皇帝大多耳根子軟,禁就禁吧,不過禁得效果怎麼樣不過問,作者和書商也不追責,沒多久那書就重新開始刊印,價格還漲瞭,禁書麼,多好的噱頭。
在這種開明風氣指引下,大明朝的中後期出版業呈井噴式發展,有功名的沒功名的,當官的在野的,要不出幾本書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四大名著這還是良心作品,其他跟風之作生搬硬套,信口胡謅,什麼野史秘聞,神鬼探案,隻要有人看就有同類的大批作品出現。
明朝的寫手們很是明白一個道理,讀者的要求高於一切,《西遊記》賣得好,立馬跟風出三部來,當讀者的口味給養刁瞭的時候,大傢就把素材轉向皇宮裡的朱傢老小瞭。
於是洪武帝的文字獄和妃嬪殉葬,萬貞兒妒殺皇子等等當時在明實錄中隻字未提的情節,百十年後在各種拾遺、野史中出現,極大地滿足瞭大明百姓的窺私欲,如果要說朱皇帝一點不知道自傢被人編排,可能性不大,畢竟廠衛不是擺設,可沒一個皇帝禁書殺人,說到底還是腰桿子硬,大明得國之正,亙古未有,不是百姓茶餘飯後意淫幾句就說得垮的。
可惜瞭,朱明皇帝唯一沒料到的就是這幫被他們慣出來的文人壓根不要臉,明亡之後一幫子漢奸文人編纂《明史》,這些野史雜聞中的東西他們拿來就用,何況有些東西本就是他們寫的,把大明朝黑一個體無完膚,順帶把清兵入關造的孽洗白白。
誰知他們寫出來的東西滿洲主子很不滿意,滿清皇帝不是不明白把明朝皇帝黑化瞭對自己統治有好處,殺瞭民間修史的戴名世等人就是防民之口,問題是史書寫的這麼扯淡誰他媽會信啊!
《明史》編纂從康熙一直到乾隆,清朝皇帝多次下令修改,乾隆甚至專門寫瞭一篇文章來駁斥萬貴妃謀害懷孕諸妃的說法,可笑的是這種連滿人都不信的荒唐之言到瞭如今,成瞭史學界正統材料,好吧,大清表示:你們贏瞭。
痛定思痛,引以為鑒。滿清絕對吸取瞭明朝這方面的教訓,凡是沒事瞎幾把編的,都拉出去砍瞭,康雍乾三朝,殺得屍山血海,大清皇帝,代代聖君。
被收拾得狠瞭,經歷過好日子的讀書人終於知道誰是親爹瞭,可惜晚瞭,史又不敢寫,隻能在小說段子裡吐兩句槽,懷念一下曾經的美好時光:“神宗在位多豐歲,鬥粟文錢物不貴。門少催科人晝眠,四十八載人如醉”;“一人有慶民安樂,四海無虞國太平”;“眼見當初萬歷間,陳花富戶積如山”;“餘生曾作太平民,及見神宗全盛治”;“至今父老說到那時節,好不感嘆思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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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扯得有點遠,話說錢寧聽瞭二人之言後愁眉苦臉道:“車霆根基深厚,若不是入罪十惡,怕是難以動他,總不能說他謀反吧。”
丁壽痛苦地抱著腦袋,“我倒是想,可他一個巡撫,提督軍務又不能直接領兵,說出去誰信啊。”
幾人枯坐半夜,直到雞鳴聲起,丁二爺主持的這場頭腦風暴會議也沒想出個正經主意。
疲憊地揉瞭揉眉心,丁壽擺手道:“你們下去歇息吧,此事午後再議。”
幾人告退,單單江彬留下,“小郎,哥哥已經認命瞭,何必為我去招惹那車霆?”
“那醜事於三哥名聲有礙,就不要提瞭。”丁壽走上前扶住江彬肩膀,“車震卿視武人為隨意踐踏之螻蟻,小弟就是要給他個教訓,讓他曉得吾輩武人不可輕侮。”
“可他身後靠山都是閣部重臣啊!”想想那幾尊大神,江彬嘴巴有些發幹。
“你我為大明效力,背後還是當今萬歲呢。”丁壽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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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柴房內,郤永與手下四散坐在地上。
郤永等人並沒受縛,卻不敢逃跑,火並錦衣衛是殺頭大罪,這些人都有軍籍在冊,若是逃亡,還會牽連傢人。
柴扉輕響,丁壽推門而入。
郤永抬頭看瞭一眼,又把頭垂瞭下去。
“怎麼,見瞭上官不知行禮?”丁壽微笑,眼神示意身後的蕊兒將兩個烏漆大食盒中的飯菜擺放在地上。
那幫軍漢見擺出來的兩隻肥肥的燒雞,一盤香噴噴的醬骨,還有一個燉得稀爛脫骨的豬頭,不由喉嚨咕咕滾動,大口吞咽著口水。
郤永嘿然道:“這是我們兄弟的斷頭飯麼,怎的沒有上路酒?”
“在我丁府豈能沒有好酒。”丁壽輕輕拍掌,一個錦衣衛捧瞭兩壇“劉伶醉”進來,泥封拍開,酒香四溢。
丁壽拿起一壇酒,遞給郤永,“敢喝麼?”
“有何不敢。”郤永接過酒來仰頭暢飲,一氣飲瞭小半壇,一抹嘴道:“痛快,弟兄們,死也別做餓死鬼,該吃吃,該喝喝。”
幾個軍漢一擁而上,“別搶,別搶”,“給我留隻腿”,“你他媽沒吃過肉啊,別叼著不放啊”……
丁壽不理那幾個,在郤永身前盤膝坐下,“聽聞郤把總去歲受瞭軍棍,傷勢可好?”
“咱這廝殺漢賤命一條,皮糙肉厚的,一頓軍棍算得什麼。”郤永不以為然:“誰教咱有眼不識泰山,得罪瞭巡撫大人內甥婿呢。”
“可您這堂堂撫標親兵,如今怎麼淪落到街面上詐幾個小錢瞭。”丁壽笑得自然,話卻戳心。
郤永嘿聲道:“殺人不過頭點地,大人要殺要剮隨意,犯不上冷言冷語的挖苦標下。”
長笑一聲,丁壽道:“哪個說要殺你?”
“難道大人肯放我等一條生路?”郤永有些不敢相信,雖說抱定必死之心,但是能活誰願去死。
“你等所作所為,的確有些犯忌,但事出有因,就沖能為鄉裡安危對錦衣衛拔刀相向,便有可恕之處。”丁壽站起,拍瞭拍郤永肩頭,“你隨我來。”
郤永心中忐忑,還是隨著丁壽出瞭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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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郤兄受罰,說起來也是由我而起,”丁壽將一口紅漆木箱打開,推向郤永,“白銀三千兩,算是賠禮。”
白花花的銀子晃得郤永眼花,結巴道:“大……大人,標下受……不起,當日也是罪有應得……得……。”
“朋友相交,貴在意氣。”丁壽語含至誠,“隻求郤兄勿忘身為宣府子弟,時刻以保境安民為己任。”
“大人既看得起標下,今後赴湯蹈火,必萬死不辭。”郤永單膝跪地,指天發誓,他是一刀一槍從底層拼殺上來的,幾時有大人物對他和顏悅色,厚禮相贈,貨賣明眼人,這條命賣瞭又能如何。
“郤兄請起,”丁壽托起郤永,“今日我們便一醉方休。”
“大人,”一名錦衣衛門外奏報,“王六回來瞭。”
“喚他進來。”丁壽有些意外,扭頭笑道:“請郤兄稍待。”
郤永連忙稱是,不多時便見一個尖嘴猴腮的叫花子走進堂來,郤永暗自皺眉,怎麼這府中什麼牛鬼蛇神都有。
“小的拜見二爺,您交待的事都辦妥瞭。”王六施禮道。
“辛苦瞭。”丁壽點頭,看瞭看外邊天色,略帶訝異問道:“這時候城門開瞭麼,你是怎麼進城的?”
“回二爺,有一隊蒙古人進城,守軍得瞭手令,城門早開瞭一刻。”王六彎著腰回道。
“蒙古人?哪一部的?多少人?”丁壽疑惑問道,他倒不擔心是外敵入寇,長城防線堡墻林立,韃虜根本沒有不聲不響摸到這裡的機會。
“聽城卒說是朵顏的貢使,百十來人,馬倒有數百匹。”王六低頭略一思索,回答道。
“朵顏?”丁壽眉頭緊鎖,自言自語道:“入貢的時間和路線都不對,這裡有什麼名堂……”
朵顏三衛和大明的關系比不上朝鮮,一年可以在正旦、萬壽入貢兩次,但為防止這幫不懷好意的傢夥借機踩盤子,對入貢的道路和人數都有限制,女真與朝鮮的貢道是鴉鶻關,朵顏三衛的貢道則定在瞭喜峰口,一般都是十一月左右進京,正好賀正旦節。
私改貢道的事不是沒有過,都是朵顏三衛和韃靼合夥一起邀賞增貢,明廷也不是每次都答應,何況這幾部蒙古人之間的仇怨同樣不小,比如左翼蒙古得空就收拾一頓朵顏,朵顏這陣子與明廷還是比較親近。
可如今這日子別說正旦瞭,連正德生日還差著幾個月呢,難怪丁壽心中存疑。
郤永在一旁插口道:“大人,此事標下倒是和撫標眾將閑聊時聽聞幾句,楊總制在西北整肅馬政,頗見成效,但西北茶馬交易所得皆為西蕃馬,故托付車巡撫尋覓遼東良駒,以求蕃息良種。”
聽瞭郤永的話,丁壽眉峰盡展,“有點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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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府巡撫車霆府。
“下官省親多日,瑣事繁多,未能及早拜會軍門,還望恕罪。”丁壽笑容滿面,遞上門刺。
比起掛著右都禦史外放的劉宇,車霆的副都禦史低瞭一品,索性丁壽直接用督撫的別稱,省得喚人“都堂”讓人以為在刺激他。
“此言愧不敢當,大人榮歸鄉梓,本當老夫登門求教,卻勞煩大駕,親臨寒舍,真是罪莫如之啊。”車霆笑臉相迎。
待得落座,丁壽觀這位車巡撫白面黑須,相貌儒雅,言語得體,讓人如沐春風,心中嘀咕,若非江彬之事,真舍不得動這老小子。
車霆隨手展開丁壽的燙金門刺,掃瞭一眼裡面夾著的禮單,濃眉一軒,笑道:“大人如此厚禮,車某愧不敢當啊。”
“昨日手下無狀,沖撞瞭軍門親兵,些許小禮,聊表寸心。”丁壽在椅上欠身道。
車霆一指堂下的郤永等人,道:“可是他們?”
見瞭丁壽點頭,車霆冷哼道:“如此不識禮數,來人,軍法伺候。”
怎麼一言不合就上軍法,丁壽連忙攔阻道:“軍門息怒,誤會皆因下官而起,豈可由此歸咎帳下勁卒。”
車霆抬手虛按,呵呵笑道:“丁大人請安坐,早聞大人才思敏捷,學識過人,蒙聖上恩賜功名出身,未能因緣求教,老夫深以為憾,幾個軍漢粗鄙無文,竟敢大膽有辱斯文,若不嚴加教訓,天下士子又豈能甘心。”
您這什麼神邏輯,就因為那一個同進士出身的功名,就從二爺身上找到認同感瞭,連緣由都不問就打手下親兵,武人的屁股這麼不值錢?
甭管心中狂吐槽,丁壽還是臉上堆笑道:“大人才是科場健將,文壇前輩,如此厚愛,下官汗顏,此番還請您高抬貴手,免教壽心中抱愧。”
“既然丁大人執意如此……”車霆輕捻胡須,笑道:“也罷,便饒過這幾個武夫一遭,爾等還不謝過丁大人寬宥之恩。”
逃過一頓軍棍的郤永等人在中庭跪倒,心中咬牙切齒的罵著自傢老大:“謝軍門隆恩,謝丁大人海量。”
看都懶得看廊下跪倒的那批人,車霆隨意揮瞭揮手讓他們下去,轉首笑問:“不知丁大人此來有何見教?”
“聽聞今日城裡來瞭一隊朵顏使節,不知消息屬實否?”
車霆眼中微不可覺的閃過一絲精光,點頭笑道:“不錯,丁大人不愧出身緹騎,好靈通的消息。”
“不過府中下人湊巧碰到而已,下官已是閑散之人,如何還能征調錦衣密探。”丁二爺難得說句實話。
車霆輕哦瞭一聲,沒有說話。
“下官隻是好奇,朵顏進貢之期未到,何以會在此時入關,不知軍門能否為下官解惑。”丁壽偷眼打量車霆神色。
“按常例本不該此時,不過朵顏部近日發生瞭些變故……”車霆對著面含探詢之色的丁壽微微一笑,道:“朵顏都督阿爾乞蠻病逝,其子花當繼位,遣其子革兒孛羅進京請封。”
阿爾乞蠻到底還沒熬過去,丁壽輕嘆一聲:“人走茶涼啊,如此大事,京中竟未有傳文於我。”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間多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丁僉事何必為此事鬱結於心。”車霆意味深長地看瞭丁壽一眼。
“謝軍門開解。”丁壽欠身謝過,“下官還有一事相求。”
“丁大人請講。”
“下官想一見朵顏使節,望大人允準。”
車霆皺眉道:“塞外野人,吝緣教化,大人何必紆尊相見?”
“下官喜好寶馬良駒,聽聞朵顏此來帶有數百良馬,想求得一匹坐騎。”
“既然丁大人有此雅興,老夫豈能拂逆,這便手書諭令,著人陪同前往。”車霆大度言道。
“謝過軍門。”丁壽躬身施禮。
眼見丁壽拿著手令出瞭府門,車霆冷笑一聲:“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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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這革兒孛羅為人如何,你可曉得?”瞧著前面引路的巡撫衙門書吏,丁壽悄聲問身後的杜星野。
杜星野低聲道:“大人,革兒孛羅為花當長子,是其嫡妻以克所生,其為人勇猛膽大,與花當愛妾把罕所生三子把兒孫同為花當所愛。”
“膽大?”丁壽嘴角微微揚起。
“杜爺真是見多識廣,兄弟佩服。”一旁錢寧湊趣說道。
“不過在漠南呆的年頭多些,不值一提。”出身江湖的杜星野頗為不齒錢寧官場拍馬逢迎那一套,淡淡道。
說話間一行人已走至驛館,書吏上前遞交手令,門前把守的官兵將眾人領進院內。
好端端的一間驛館此時已經被糟蹋的不成樣子,院內樹瞭箭靶,幾個穿著皮袍的蒙古人在比試射箭,另有幾名赤膊漢子在院內刷洗馬匹,廊下還架起瞭篝火,幾隻肥羊被烤得滋滋冒油,滿院子的羊膻馬尿味道。
皺著眉頭,丁壽伸出食指放在唇上,還是擋不住鼻腔內吸進那股子生鮮味兒,那幫子蒙古人也各忙各的,沒有一人過來搭理他們。
書吏匆匆進瞭房間,不多時就聽到裡面傳來破鑼般的喊聲,“不過是進貢請封,哪裡有這許多麻煩事,成天見這個見哪個的,叫那個什麼鳥僉事滾出去!!!”
裡面衙門書吏不住勸道“將軍息怒,息怒。”
房門咣當一聲打開,隻見一個粗壯的蒙古漢子叉腰立在門內,一指丁壽等人道:“將這些人攆出去。”
院內的蒙古人立時就圍瞭過來,一個赤膊的蒙古大漢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來推搡丁壽。
杜星野喝聲“大膽”,一手叼住對方手腕,伸腿在大漢踝骨處一點,順勢一扯,那鐵塔般的漢子登時騰雲駕霧般飛瞭起來,咚的一聲轟然落地,院子似乎都晃瞭一晃。
其他幾個蒙古漢子一愣,齊齊嚎叫著沖瞭上來。
丁壽囑咐聲“別傷瞭人命”,就若無其事地閃到瞭一邊。
“屬下明白。”杜星野應道,也不出兵刃,隻用小巧擒拿手法與這些漢子你來我往的扭打起來。
隻聽咚咚倒地聲不斷,一個摔倒爬起,又一個被扔到地上,這些蒙古漢子皮糙肉厚,自幼在草原上摔跤長大,倒是不虞有傷,可這樣下來面子卻有些掛不住瞭。
那幾個持箭的蒙古人中有一個已是怒火滿腔,張弓搭箭對準杜星野,大喝道:“漢人看箭。”
蒙人純樸實誠,雖恨杜星野折辱族人,放箭時還是先出言提醒,哪知箭在半空,當啷一聲被另一隻羽箭撞開,無力墜地。
幾人看去,見一個其貌不揚的漢人手持一把蒙弓正看向這裡。
以箭破箭,必是擅射好手,朵顏這幾名射手好勝之心大起,取箭搭弓,向著那人射去。
錢寧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如滿月,嗖嗖嗖連珠箭發,又快又準,將對方射出之箭俱都打下,未等對方反應,換手持弓,又是數隻連珠箭射出。
朵顏幾名弓箭手見眼前寒光閃動,大驚失色,未及反應,篤篤篤幾聲連響,每人腳前地上都插入瞭一支羽箭。
立在房前的革兒孛羅見手下人比武射箭都不是漢人對手,還未進京便顏面大失,還如何討封,心中怒火大盛,取過自己的鐵背硬弓,拈弓搭箭,虎吼一聲:“你也吃某傢一箭。”
箭如流星,帶著一溜烏光直奔錢寧而去。
錢寧聽得破空聲響,想要閃避卻是不及,隻見眼前一花,丁壽已擋在他的身前。
丁壽伸出食中二指緊扣箭桿,兩指一振,二尺九寸的長桿羽箭倒飛而回,其勢不亞來時,革兒孛羅瞳孔一縮,二寸八分的三棱鑌鐵箭頭已沒入身旁門框,眼前隻有那羽箭雕翎微微顫動。
驚魂稍定,革兒孛羅怒視丁壽,眼中似要噴出火來,丁壽含笑回視,毫無懼意,二人對視半晌,忽地同時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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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人歡歌。
一眾錦衣衛與朵顏衛的蒙古人勾肩搭背,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肉是正宗蒙古烤全羊,酒是宣府佳釀“劉伶醉”,吃喝興起,你哼一段蒙古歌謠,他唱上一段梆子腔,反正唱的什麼互相也聽不懂,傻笑著繼續灌酒。
一個空酒壇骨碌碌滾到一邊,革兒孛羅高舉拇指,大著舌頭道:“好漢子,不愧是大皇帝陛下的親軍,都是巴特爾。”
“將軍才是大草原上的雄鷹,將來兀良哈定會在將軍帶領下威壓各部,稱霸草原。”
丁壽好話不要錢一樣往外噴著,把個草原漢子吹得忽悠忽悠的,革兒孛羅哈哈大笑道:“說得沒錯,此番討封若是阿爸原封襲職,將來定會將部落交於我手,什麼巴圖孟克、亦不剌太師,定要讓他們臣服於我大兀良哈。”
丁壽故作驚訝,道:“將軍想為花當大人討都督官職?可按照朝廷慣例一向是降等襲職啊?”
“此間巡撫托信與某,說隻要多送良馬,他自會請人在朝中為朵顏說好話,請大皇帝陛下恩準襲封。”革兒孛羅打瞭個酒嗝道。
“那信可在?借某一觀。”丁壽急聲道。
他這番急切的模樣引起瞭革兒孛羅警覺,按住腰間道:“你看它作什麼?”
丁壽自知失態,故作平淡地笑道:“沒什麼,隻是陛下對前年朵顏破關之事甚為惱怒,僅靠給陛下多送幾匹好馬,怕是將軍難以如願。”
革兒孛羅搖頭道:“馬不是給大皇帝陛下的,這次進貢好馬不過一百匹,另外兩百匹是送給車巡撫的。”說完革兒孛羅頗有幾分心疼樣子,道:“都是兀良哈各部草原精選的好馬。”
“送?難道這車大人空手收禮,就沒給個信物憑據麼?”丁壽追問道。
革兒孛羅疑惑地搖瞭搖頭,讓二爺好不失望。
丁壽低頭思索瞭一番,抬首笑道:“這麼說這些好馬都是朵顏各部拼湊而出,並非將軍獨有,那這討封之功怕是難以獨占瞭。”
“為何不能?誰說的?老子劈瞭他。”革兒孛羅激動地站瞭起來,口中說得厲害,卻也心中打鼓,難免有幾分色厲內荏。
“將軍稍安勿躁,在下另有一大功相贈。”丁壽神秘一笑:“必保將軍如願以償。”
“真的?”革兒孛羅瞪大瞭眼睛,熱切問道:“什麼功勞?”
“邊市。”
“邊市?”革兒孛羅疑惑地重復瞭一遍。
“朵顏三衛邊市皆設在遼東,廣寧、開平等市近泰寧、褔餘,而遠朵顏,邊民交易實為不便,況且……”丁壽頓瞭一頓,輕笑道:“如今鎮守開原的參將乃是崔鑒,不知朵顏諸部可敢大膽前往廣順關邊市?”
革兒孛羅一聲冷哼,將酒碗摔個粉碎,丁壽這話勾起瞭他心中的一番舊恨,弘治十二年朵顏諸部三百餘人前往互市,被遼東總兵李杲與巡撫張玉、鎮守太監任良合謀,於宴席間伏兵盡殺,並報稱三衛入寇,官軍大捷,後經弘治皇帝查實,將張玉等人免職,那時候率兵帶頭操刀的就是這位出身遼陽崔氏將門的崔鑒。
“我們漢人有一句話叫吃一塹,長一智,就是說在一個溝裡摔倒,就要知道一次教訓,這些文官話有幾分可信,將軍該知道瞭吧。”丁壽老神在在地說道。
革兒孛羅緊咬牙關,一字一字道:“馬已交給瞭他,還能如何?”
丁壽不答,隻是扯開話題道:“將軍以為,若在靠近朵顏部的位置選一關口作為邊市,可能讓花當大人滿意?”
革兒孛羅一把握住丁壽雙手,激動難以抑制:“大人此話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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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撫衙門後堂。
車霆安坐於上,身前一個身材魁梧的武官正在低聲稟報。
“標下安排在驛站的人回稟說,那夥錦衣衛與朵顏蒙人先是摔跤比箭,後來又聚在一起喝酒唱曲,直到深夜。”
車霆不屑地哼瞭一聲:“還以為他有個功名能夠自重身份,沒想到還是自甘墮落,有辱斯文,這武人實不足與謀。”
那武將聽瞭訕訕笑瞭一下,沒有再說什麼。
“他們都說瞭些什麼?”車霆掃瞭他一眼,繼續問道。
武將上前附在車霆耳邊低聲私語一陣。
車霆皺瞭皺眉,站起身來踱瞭幾步,“夜長夢多啊,”驀地扭身道:“桂勇。”
“標下在。”武將躬身應命。
“馬上派人持本官書信進京面見謝閣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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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丁宅。
“朵顏的這幫人真是能吃能喝。”宿醉醒來的丁壽將敷在臉上熱手巾遞給蕊兒,向身前的錢寧、杜星野二人抱怨道。
“草原上缺鹽少醬的,難得進瞭邊墻,他們豈有不逮住瞭機會大飽口福的道理。”杜星野向丁壽解釋道:“朵顏三衛這些內附的番人還算好的,韃靼那幾部的百姓平日裡吃不上幾頓有滋味的飯菜,入關劫掠時都好似餓死鬼一般。”
“還是大人您海量,最後那幫蒙人都被喝倒瞭,據說今日他們出城時,有不少人在馬上還在瞌睡呢。”錢寧恭維道。
丁壽指著錢寧,笑道:“往日還真是小瞧瞭你,昨天給咱爺們長臉,在錦衣衛什麼時候練瞭左右開弓這一手功夫?”
“大人謬贊,卑職養父兄弟幾個俱是女真人,自幼隨他們幾位習得幾手箭術,讓大人見笑瞭。”錢寧躬身回道,面上隱有戚色,瞧來他們父子感情當是不錯。
丁壽點瞭點頭,錢寧的身世他倒知道一些,這小子本是孤兒,被太監錢能收養,錢能兄弟四人,俱是憲宗時宮中大璫,因錢能排行第三,時稱“三錢”。
成化年間錢能鎮守雲南時,也是吃拿卡要,四處斂財,直到弘治三君子中的另一位王恕巡撫雲南,才殺住瞭錢公公的氣焰,錢能對王恕又敬又怕,卻無可奈何,幹脆上表保舉,升王介庵到南京去執掌都察院和兵部,甩開瞭這尊大神,沒想到提前給自己挖瞭個大坑。數年後錢能調任南京守備,二位冤傢又碰瞭頭,錢公公算是認瞭命,對王恕禮敬有加,再無惡績傳出。
進瞭弘治朝,這對老cp結局卻是反轉,王君子主持吏部“京查”、“大計”,鐵面無私,一舉貶斥兩千多名官員,犯瞭眾怒,被那些文官同僚們聯手攆回瞭傢,鬱鬱而終;錢能修心養性,遠離紛爭,弘治末年老死京師,養子錢寧恩授瞭錦衣衛百戶的差事。
丁二爺算是看透瞭這幫文官的揍性:收拾宦官勛戚越狠,你越是士林仰望,錚錚鐵骨,貶官可以讓你升得更高,免職能讓你復官,就算沒熬到那一天,斑斑青史上也會濃墨重彩地記上你一筆,但要是想破壞文官集團內的安定團結,那就是叛徒內賊,不弄死你不算完。
“如今蒙人都已走瞭,咱們也該走下一步瞭。”丁二爺如今箭已上弦,容不得搖擺不定,此番謀劃車霆的消息一旦泄露,怕是車巡撫的親友故舊絕不會給他好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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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丁大人讓老夫彈劾車震卿私開邊市?”
對於主動前來拜訪的丁壽,劉都堂本是滿心歡喜,以為自己的女兒外交有瞭顯著成效,本打算相逢一笑盡釋前嫌,沒成想這小子塞瞭這麼大一口鍋讓他來背。
“不錯,車霆身為邊臣,卻連通朵顏,私下貿易,其心可誅,奈何下官賦閑在傢,不便出面,唯有請都堂大人秉公上奏,請朝廷定奪。”丁壽義正辭嚴,字字鏗鏘。
這點破事算什麼罪過,九邊文武有幾個沒做買賣的,劉宇心中暗道,莫說這朵顏是大明內藩,他劉至大當年巡撫大同的時候與之交易的還是未內附的蒙古小部呢,被朝廷查到瞭也不過是聖心不悅,弘治皇帝申飭一番也就完瞭,那個被文臣們吹出花來的三楊內閣,大學士楊榮直接把軍馬都拿去換錢瞭,朱瞻基也沒把他怎麼樣,要不是這幾位倒黴催的趕上王振,一個個絕對活得有滋有味善始善終。
“車霆此舉雖有不妥,但畢竟是封疆重臣,若是妄起爭端,怕是朝廷多事,壞瞭劉公公大計。”劉宇抬出劉瑾,希望打消這個愣頭青的拍腦袋主意。
“督公那裡我自會去信說明,如今朵顏使團已經啟程,此時上本,可有人證相佐,還請都堂大人早下決斷。”丁壽長揖言道,他如今身份尷尬,由他牽頭必會落人口實,本想著與劉宇都是一黨,這又是宣大總督管轄之事,舉手之勞而已,沒成想這老小子推三阻四,忒不爽快。
“茲事體大,且容老夫三思。”見丁壽還要開口,劉宇急忙又道:“這一兩日必會予丁大人一個答復。”
丁壽也不好催逼太過,低聲下氣地又陳述瞭一遍厲害,怏怏而去。
送走瞭這瘟神,劉都堂無力倒在椅子上,唉聲嘆氣,原想著離開京城是非之地,沒想到又遇上瞭這個是非精,車震卿豈是好相與的,單就劉大夏那護短的倔脾氣,為瞭一個升官的侍郎尚且把馬文升逼致仕瞭,若是彈劾他保舉的巡撫,那老傢夥還不得和自己拼命,這不是引火燒身麼。
“爹爹何事費心?”一襲煙綠長裙的劉珊從後堂款步而出,見瞭自傢老爹坐在那裡長籲短嘆,不由好奇。
劉宇心中煩悶,正好對著貼心小棉襖一陣訴苦。
劉珊黛眉輕蹙,嗔怒道:“既如此,父親就把事情與那丁壽挑明,他若想與車震卿鬥法,去尋別人做那出頭鳥,好端端地為難爹爹作甚。”
“那小子睚眥必報,為父得罪不起車霆背後的謝遷、劉大夏之輩,可也同樣得罪不起他身後倚仗的皇上與太後啊,”劉總督一聲長嘆:“當官難,難當官啊!”
瞧著老父愁眉不展,劉大小姐也跟著愁腸百轉,輕撫劉宇肩背,想要開解,卻無話可說。
“大人,大同有塘報到。”一名軍卒堂外稟報。
劉宇此時哪有心情看那些東西,揮揮手讓他下去。
劉珊命人將塘報遞上,勸解道:“爹爹還是看看吧,大同也是九邊重鎮,莫要誤瞭軍情。”
劉宇無奈地接過塘報,破開火漆,抽出來信一看,先是一驚,隨即狂喜,大笑著在原地轉瞭三圈。
劉珊看得莫名其妙,忙問道:“爹爹,塘報到底是何要事?”
劉宇仰天大笑三聲:“車震卿,丁壽,宣府留給你們兩個折騰吧,老夫不陪你們玩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