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這樣,一切都是白蓮教妖人作祟,案首都已簽供畫押,皇上的意思是將他們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仁壽宮暖閣內,丁壽躬身向太後稟告。
慈壽太後滿意的點瞭點頭,靠在躺椅上,道:“聽聞你將仁和的駙馬和兒子都捉到北鎮撫司瞭,他們也有參與此事?”
“臣認為應該沒有,齊傢父子已是國戚,與國同休,年少無知一時糊塗或許是有,但斷無造自傢反的道理。”丁壽垂首答道。
慈壽太後慵懶的伸瞭伸腰肢,許是昨晚沒有睡好,輕輕扭動瞭下脖頸,想要喚人來捶捶,一雙修長有力的大手已按在她的頸後大椎穴上,一股暖流隨之湧入,四肢百骸說不出的舒服。
舒服的輕哼瞭一聲,太後扭轉俏臉看丁壽低眉垂眼的老實樣子,暗想這小子按年紀做自傢兒子都足夠瞭,也就沒追究他這無禮之罪,換瞭個更舒服的姿勢,輕聲道:“你膽子倒大,明知道那爺倆是冤枉的,還把人抓緊詔獄,不怕仁和鬧到太皇太後那裡。”
丁壽輕笑:“這些話是臣私下對太後說的,大長公主那裡臣可是把事情誇大到天上。”
“哦?”太後蛾眉輕抬,似有不解。
“臣聽聞大長公主憑借太皇太後與先皇寵愛,平日裡言談多有放肆……”兩手分開,按在瞭太後的兩側肩井穴上,太後如今才三十餘歲,因保養得宜,肌膚水嫩,望去如同花信之年,丁壽倒還滿享受這份手感。
一聲輕哼,太後道:“姑嫂間多不和,天傢自也不能脫俗。”
從袖口中抽出一封信箋,丁壽呈上道:“這是那位小姑給自傢皇嫂的親筆,臣不敢僭越觀看。”
展開信箋,太後看到的是自傢那位往日飛揚跳脫的親戚滿紙悔恨請罪之言,句句逢迎討巧,嘴角微微揚起,心中歡喜已是抑制不住,這些年胸中的怨氣終有瞭發泄。
再想著數日光景便將這妖言案破獲,原本和自傢不甚親近的皇上因這案子近幾日也頻來請安,太後看這小子越來越是順眼,“這差事你辦的不錯,要什麼賞賜?”
恭敬地退步躬身,丁壽道:“為太後和皇上效力乃是臣的本分,怎敢妄求,隻要皇上身體康健,太後福壽綿長便是對臣最大的賞賜。”
“你這小猴兒倒是嘴甜,也罷,未及弱冠便官居四品確實招搖瞭些,這賞賜便先寄著,待來日一並再說,那枚金牌你便自己留著吧……”
出瞭仁壽宮,丁壽神清氣爽,這一番幾面討好,還睡瞭個皇親宗室,不免有幾分得意忘形,眼角掃過宮門,卻見劉瑾身穿蟒袍,抄手而立,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小子給督公問安。”丁壽恭謹的過去請安,雖說老太監這次晾著自己不聞不顧,可他此番之所以能在宮中貴人間左右逢源也是早先受瞭人傢的點撥,丁二爺可不是小氣甩臉子的,起碼現在還沒資格跟這老太監甩臉色。
“咱傢去探望一個老朋友,既然遇上瞭就一起去吧。”劉瑾道。
“這個……”丁壽面露難色,“皇上那等著回話……”
“皇上那的事不用你操心。”劉瑾說完抬腿就走,丁壽隻得後面跟上。
東筒子夾道,南北走向,兩側紅墻高聳,隻有頭頂陽光一線,陰氣森森,這地方在後世時空旅遊參觀時都是靈異現象頻出的地方,何況如今這空洞的甬道裡隻有丁壽和前面的死人妖。
“屬下蒙督公點撥,詳查瞭宮中貴人與外朝間的關系,封住瞭翁泰北出獄之路,這次仁和大長公主牽扯進妖言案,想必也無顏再為他說情……”劉瑾信步在前,丁壽落後兩個身子,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為瞭給自己壯膽,嘴裡叨叨個不停。
“妖言案雖是白蓮教陰謀,可其中仍是疑點重重,鄭旺在京師以皇親身份招搖為時不短,為何廠衛無人緝拿?”
“先皇禦審鄭旺,相關口供卻存於刑部福建司,審案當日竟無人在場記載?”
“當年鄭旺勾結內官劉山冒充皇親,鄭旺乃是首犯,卻逃過一死,劉山不過交結外人,縱以妖言定罪無非斬刑,最後卻凌遲而死,這其中……”
丁壽兀自喋喋不休,猛然發現劉瑾不知何時停住,自己身子已然超過瞭他,這可是失禮之舉,趕忙轉過身來請罪,“督公……”
出言戛然而止,隻見劉瑾吊著一雙眼睛詭異的看著他,丁壽感覺周遭氣溫陡降,自己如被一條吐著紅信的毒蛇鎖定,周身肌肉繃緊,卻沒把握能否擋得住對方出手一擊,強弱如此之大的境遇實是出道後首見。
劉瑾緩緩走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自己心上,丁壽全力運轉自身真氣,卻無法脫離桎梏,心中大駭。
走到他的身旁,劉瑾冷冷道:“皇上乃是弘治爺和當今太後所生,也隻能是二位貴人所生,不管你暗地打什麼主意,若讓咱傢知道你不利於皇上……”
冷哼一聲,劉瑾沒再多言,從他身旁走過,那種束縛感驀然離去,丁壽如釋重負,呼呼地急喘瞭幾口氣,感到身上已被冷汗濕透,心有餘悸道:“屬下明白。”一手卻不自覺的探入懷中捏緊瞭那份帶有鄭旺血押的供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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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處不知荒蕪瞭多久的宮院,四處倒還幹凈整潔,隻是寥落的不帶一絲煙火氣,院子正中有著一顆參天古松,不知多少年頭,一個身形瘦弱的中年太監正麻木的用掃帚清理著地上壓根沒有的灰塵。
劉瑾走到那太監身前,沒有說話,直到那太監掃地掃到他的腳尖才發現瞭他的存在,劉瑾不僅沒惱,反而微微一笑,大聲道:“高公公可在?”
那太監連連點頭,咿咿呀呀的向內院比劃瞭一下,竟是個啞巴,劉瑾點頭會意,向那啞巴太監欠瞭欠身子,繼續向內院走去。
丁壽見那啞巴太監一身青色圓領袍,並無胸背花色,可見毫無品級,劉瑾竟對他如此客氣,對內院所住的人物是何方神聖不由好奇起來。
進瞭內院,見正房的門上竟然上瞭鎖,一陣咳嗽從廂房內傳出,“高公公一向可好?”劉瑾站在院中大聲說道。
“誰呀?”沙啞的聲音傳出,一個白發老太監傴僂著身子從廂房內走出,“是劉瑾那,怎麼今兒個沒在皇上身邊當差?”話剛說完,又是一陣劇烈咳嗽。
這老傢夥肺有毛病,傳不傳染,丁壽看得直皺眉,劉瑾卻走到老太監身邊,幫著捶瞭捶背,“您老也是堂堂的司禮太監,就算不在外面置宅子,又何必委屈瞭自己在宮院中住著廂房?”
老太監用絹帕擦去瞭嘴角咳出的口水,搖瞭搖頭,“宮中正房豈是咱們做奴婢的能住的,在這裡住的挺好,身邊有啞全伺候,也盡夠瞭,至於這司禮監隨堂,是萬歲爺念著東宮舊情賞的差事,能當個什麼,人吶,最怕擺不清自己的位置。”
劉瑾笑瞭笑,“公公慧眼如炬,世事洞明,某自是比不上,這小子便是丁壽,帶過來請公公瞧瞧斤兩。”又沖丁壽喝道:“小子,還不過來拜見司禮監隨堂高鳳高公公。”
丁壽上前施禮,高鳳瞇著眼睛細細端詳瞭一陣子,“這便是最近皇上身邊的紅人?”點瞭點頭,“不錯,挺精神的,像你小子剛進宮那會的愣頭青樣。”
拿自己跟這人妖比,丁壽心裡這個憋屈,心裡面畫瞭一堆圓圈詛咒著老太監把肺子咳出來,劉瑾苦笑:“您老說笑瞭,當初進宮不知天高地厚,若非由您高公公關照,咱的骨頭怕都已經涼瞭。”
又一次搖頭,高鳳道:“你是李廣托咱傢看顧的,沖這個面子你出瞭事,咱傢又豈能不管。”
劉瑾謂然一嘆,面上浮現追憶之色,“是啊,李公公托付的,當年李公公風光之時內廷上下不知多少人巴結,一日倒瞭臺,還記得這份托付的也隻有您老瞭。”
哈哈一笑,高鳳道:“人心冷暖,世態炎涼,你入宮這些年瞭還看不透,就說眼前的昭德宮,貞主子在日何等風光,而今不過是一殘破院子罷瞭,你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昭德宮,聞聽這裡竟然是昭德宮,憲宗皇帝貴妃萬貞兒所居之處,丁壽不由感慨萬分,若說孝宗和慈壽張太後是大明皇帝一夫一妻的模范,那弘治皇帝的老子成化皇帝就是戀母情結的典型瞭,土木之變後景泰帝即位,英宗迎回雖被奉為太上皇,實囚禁於東苑,還被有心人扯出個“金刀案”,朝不保夕,作為英宗太子的憲宗皇帝境遇如何可想而知瞭,那時與他相伴的便是大他十七歲的宮女萬貞兒,待得後來英宗奪門復位,駕崩後憲宗登基,萬貞兒被封為貴妃,從此專寵後宮,待得成化二十三年病逝,憲宗哀嘆“萬妃去瞭,朕亦不久人世”,於同年駕崩,誰能想到往昔風光無限的昭德宮如今荒涼到隻有兩個太監看守。
劉瑾默然良久,才失笑道:“謝高公公開導,瑾受教瞭,可惜人生一世,若什麼都放得下,除非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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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法場,人頭攢動,都想看看那麼大膽子闖宮的白蓮妖人什麼模樣,王璽和鄭旺押進刑場,面容自若,鄭旺已然吃瞭定心丸,自己死瞭將來還是個皇親,還有什麼可計較的,王璽一想起那日在地牢裡被人往老二上刷魚鱗的情景就心驚肉跳,如今能死個痛快才是求仁得仁,二人這份鎮定從容讓看慣瞭法場上面無人色死囚的京城老少爺們暗地裡一挑大拇哥:純爺們。
仁和公主府,如雪引著被放回來的齊世美駙馬來到公主寢房外,輕敲門扉,道:“殿下,駙馬爺和公子都回來瞭。”
房內傳出仁和虛弱的聲音,“曉得瞭,良兒沒受什麼罪吧?”
“沒有沒有,”齊世美在門外急忙道:“北鎮撫司沒有難為我們,良兒隻是受瞭些驚嚇,如今在房中靜養。”
“那就好,這次你們也吃些教訓,以後在府中安分守己就是瞭。”
齊世美連連稱是,遲疑道:“公主,你的聲音怎麼不對?”
“還不是被你們父子氣的,本宮放低瞭身段給那位皇嫂說小話,才把你們這對惹禍精放出來。”仁和的聲音帶著一絲慌亂。
連聲賠罪,齊世美道:“勞公主費心瞭,我來看看公主病情如何。”說罷手按房門便要推門而入。
“不用,”仁和一聲怒喝,嚇的齊世美一激靈,連忙把手縮瞭回來,“如雪把他帶走,少在本宮眼前礙眼。”
如雪眼神示意,齊世美隨她而去,瞧著佳人今日行路不同往日,夾緊兩腿,蓮步輕抬,腰身扭動如弱柳扶風,婷婷裊裊,不由色心大起,伸手向她圓臀摸去。
揮手將他魔爪打掉,如雪神色古怪道:“駙馬,這陣子奴婢身子不方便,您見諒。”
屋內陳設依舊,鳳凰古琴仍靜靜躺在案幾上,妝臺前銅鏡聳立,四扇烏木屏風後,天傢貴女仁和大長公主赤著下身擺出一副臨盆的姿勢,費力的將藥粉塗到紅腫不堪的兩片蜜唇上,當指尖剛一觸碰到腫的快要滴血的皮膚時,那突如其來的酥痛感讓她不由倒吸瞭一口涼氣,羞惱的啐道:“害人的小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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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廠,正堂。
一個叫丁壽的小壞蛋正不遺餘力的向劉瑾推薦梅金書,當事人梅金書則低眉不言,一副寵辱不驚的儒醫風范。
劉瑾坐在交椅上以拳支著下巴不言不語,待丁壽說累瞭,才輕輕開口道:“咱傢聽說過梅大先生的大名。”
啊,那我剛才費什麼勁,丁壽茫然。
站起身子,劉瑾從袖口掏出一頁紙,“咱傢這有一份方子想請教。”
哦,一聽有藥方,梅金書來瞭興趣,雙手接過細細瞧瞭起來,越看臉色越是難看。
“怎麼,方子有何不妥麼?”劉瑾盯著他道。
“學生慚愧。”梅金書也是有秀才功名的,比靠著剽竊才混到同進士出身的丁壽可強瞭不少,“這藥方中藥物皆是大發之物,想必定是名醫所開,醫治疑難雜癥才敢如此用藥,在下自愧弗如。”
“若是平常人身患小恙服用呢?”劉瑾追問道。
“啊?”梅金書一愣,惱道:“那便是庸醫殺人,身體強健者或可遷延月餘,本元虧損者十天之內必死無疑。”
一把抓住梅金書手腕,劉瑾寒聲道:“若人已死數月,可能分辨其所患病因?”
梅金書傲然道:“隻要肌體尚存,斷無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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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輛毫無裝飾的馬車在寂靜無人的長街上奔馳,丁壽與梅金書對視一眼,看向坐在正中閉目養神的劉瑾,三人如今都身穿黑色兜帽鬥篷,劉瑾帶二人出來也未言明去處,心中不免惴惴。
忽聽馬匹長嘶,車輪頓止,有人高聲喝道:“什麼人夜闖皇城?”
充當馭者的柳無三拋出一面腰牌,守衛禁軍客氣道:“原來是東廠柳大鐺頭,快快開門放行。”
馬車奔馳而過,一名守衛低聲道:“頭兒,不查驗一下車裡什麼人。”
“東廠大鐺頭駕車,還能有什麼人在裡面。”門頭恨鐵不成鋼的數落著沒眼力的手下。
“難道是東廠劉公公,他為何不走東安門?”
一個爆栗打在十萬個為什麼的手下頭上,“笨蛋,劉公公本職是內官監掌印,這內官監可不就在咱北安門內麼。”門頭已經自行腦補的為劉瑾找好瞭理由。
此時劉瑾帶著二人下車穿過北安中門,來到一處大殿外,一個宦官小跑過來,行禮道:“劉公公,已經安排好瞭,壽皇殿內守靈的內侍都已調離。”
劉瑾點瞭點頭,大步而入,在那宦官引路下穿過三道牌樓,來到正殿前,昏黃的燈火下,一尊一人多高的厚重棺槨躺在殿中,劉瑾眼神示意,梅金書會意而入。
事到如今,丁壽如何還不知殿內是誰的棺槨,弘治皇帝沒有先兆英年而喪,皇泰陵是駕崩後才開建的,陵址為司禮太監戴義和欽天監推薦的施傢臺,修到一半時吏部主事楊子器上奏皇陵金井出水,為不祥之兆,其他監修皇陵的大臣宦官皆不承認此事,最後由司禮太監蕭敬復查確認金井並無出水,皇陵才繼續修建,時間便耽誤瞭下來,無陵可入的孝宗皇帝便一直停靈在壽皇殿內。
看著梅金書推開棺槨,將身子探瞭進去,丁壽感到自己又陷進一樁宮闈秘事,不由撓頭,看劉瑾面沉似水仰望星空,不敢上前多言,南望萬歲山重重黑影如同怪獸據伏在皇城內,若不是時機不對,他倒真想去看看百年後那棵吊死瞭崇禎的老槐樹如今什麼樣子。
不到半個時辰,梅金書出瞭殿門,劉瑾轉身沉聲問道:“如何?”
梅金書拭凈手,緩緩道:“病因風寒,死因藥不對癥。”
聞言劉瑾咯咯笑瞭起來,“咱傢就知道,短短八天,大行皇帝從發病到晏駕隻有八天時間,這其中定有蹊蹺……”
站在劉瑾身後的丁壽發覺老太監背在身後的右手屈指成爪,暗道不好,老太監動瞭滅口的心思,搶聲道:“太醫院連接內宮外廷,卻盡是徒具虛名的庸醫,此番正好讓金書幫公公看顧一二。”
劉瑾聞言一聲冷笑,身形飄動,丁壽阻止不及,暗想如何才能向梅退之交代,不想卻看見那個引路的宦官無聲無息的倒在瞭地上,“無三,將今夜從北安門到壽皇殿值夜的人都給滅掉,別露瞭行藏。”
柳無三躬身領命。
老太監的心狠手辣讓丁壽暗暗咂舌,一指大殿內的棺槨,輕聲道:“督公,那這個……”
“哼哼,把消息放出去,其他的就不用咱爺們操心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