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裡德抵達圖書館時,天已經完全黑瞭,月明星稀,萬籟俱寂,他當當敲著鐵門,過瞭好一會兒,院子裡頭才亮起燈,一個胖乎乎的傢夥從屋裡鉆出來,走到鐵門前,狐疑地打量著他:「抱歉先生,我們今天已經閉館瞭,明天再來吧。」
「我找安東尼奧先生。」他禮貌地點瞭點頭:「他在嗎?」
「唔……在是在……不過,我想他不是很喜歡晚上待客的……」
「麻煩幫我通報一下,我叫齊格弗裡德。」他把銀幣隔著鐵欄遞過去,胖子守衛楞瞭一下,不過馬上就換上瞭恭敬的笑容:「沒問題,我幫您去問問。」
沒過多久他便跑回來瞭,慌忙地掏鑰匙開著鎖:「尊敬的……殿下!您裡邊請!」
他的手發著抖:「我……不好意思剛才沒認出您……您可別見怪!」
「哦沒事……」他尷尬地笑瞭笑:「隻能怪……我來這兒太少瞭……」
他上瞭三樓,敲門,然後走進走廊盡頭的小房間,屋裡燭火通明:「安東尼奧老師,好久不見。」他禮貌地鞠瞭一躬。
覆滿白發的腦袋從書堆後面抬瞭起來,枯槁的手扶瞭扶眼鏡,上下打量著他:「呵,弗裡德?你可是稀客啊,我記得讀書可不是你的愛好。」
「啊……那個……那是以前,現在我還是經常看看書的。」
「是麼?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話。」老頭兒又把頭埋瞭回去,水筆繼續在稿紙上沙沙劃過:「坐吧。」
「謝謝……您最近身體好麼?」
「腿沒以前好瞭,所以出門也少瞭……聽說你最近打仗還不錯?」
「已經打完瞭,簽瞭和約,最近幾年應該不用再打瞭。」
「有封地瞭麼?」
「去年分的,在西海的艾丁頓。」
「娶妻瞭麼?」
「嘿……這個……還沒著落呢。」
「嗯?還想多風流幾年?」老頭兒又抬起頭來瞟瞭他一眼:「你跟我別的沒學到,這個倒是學到瞭。」
「哪的話……我隻不過……唔,終身大事應該慎重點,您說對吧?」他挑瞭挑眉毛。
「是麼?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話。」老頭把筆插回墨水瓶裡,往後懶懶地躺在椅背上:「好瞭,說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是來找我借書看的。」
「哈,好吧好吧,瞞不過您……」他把身子往前探過去,壓低聲調。
「——關於佈雷登,您知道些什麼?」
「佈雷登?哪個佈雷登。」老頭的聲音若無其事。
「就是……您想的那一個。」
老頭皺起眉頭盯瞭他一眼,就像盯著答錯題的孩子的那種眼神:「在浩瀚書海裡,有著許多不一樣的佈雷登,你想要找哪一個呢?是智勇無雙、縱橫捭闔的佈雷登……還是喜怒無常、殘忍暴戾的佈雷登?再或者……風流倜儻、情滿天下的佈雷登?」
「唔……都行……您覺得是哪一個,就說哪一個好瞭。」
「抱歉。」老頭壞壞地咧開嘴,前後搖晃著椅子:「馬諾當政以後,把關於佈雷登的書全都燒瞭,你不知道麼?」
「當然知道……」他也狡黠地微笑起來:「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要來找您呢?」
「呵,小子,你現在比以前更喜歡耍小聰明瞭,這樣不好。」老頭兒從椅子裡坐直身子,輕輕搓著手:「雖然現在這事兒沒那麼重要瞭,但是你知道的,要是有哪個和我過不去的傢夥拿這個做文章,我也得喝一壺啊……」
「放心,誰和您過不去,就是和我過不去……再說,我的口風很嚴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呵?你的話連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好吧好吧那這樣……我和文化部打打招呼,給您派個年輕漂亮的下屬?」
「免瞭,兔子不吃我邊草我可是懂的,不如……你給衛隊打個招呼,下城區有傢叫同樂園的店,別去查那傢……起碼……周末別去。」
「沒問題。」
花白的腦袋鉆進瞭書桌底下,然後是抽屜和紙張雜亂的嘩啦聲,最後他抬起頭來,把一卷皮紙隔著書堆扔過來。
「論格力高立異端及其對教會的影響……這什麼鬼?」弗裡德狐疑地攤開那卷發黃的玩意。
「你要的東西在紙的另一面,用火烤一下就行瞭。」老頭得意地笑起來:「記得要一次看完,因為烤過之後,紙很快就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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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婕塔坐在懸崖高處,默默俯瞰著底下的山與水,月光依然縹緲,湖水依然平靜,平靜得讓人感覺不到時光的流動。
一個多月來,她尋遍瞭整個叢林,依然沒有奧吉莉婭的蹤跡——好消息則是,也沒有什麼別的不好的東西,沒有妖魔,沒有異變的怪物,似乎隨著洛特巴特的隕落,它們全都消失不見瞭。
是的,沒有,什麼也沒有……沒有敵人,沒有朋友,甚至沒有人能聽到她的聲音,數百年的時光逝去,她頭一次感覺到如此的孤寂。山林如同一座灰白的冰棺,封凍著她的靈魂,牢固得幾近窒息。
唯一能帶來些許慰藉的,隻有天鵝們,它們飛翔、嬉戲、築巢,開始產下新的卵,過不多時,毛茸茸的小生命們就會咿咿呀呀地飄蕩在湖面上……隻是……她永遠回不去瞭,無形的藩籬矗立,天淵永隔……她已經變瞭,變得復雜,變得有太多的思緒,他們的靈魂,已經再無法交匯瞭……
她開始變得喜歡懷念……懷念過去在雲端無憂無慮的日子,懷念奧吉莉婭,懷念她們一起嬉戲打鬧的時光,甚至懷念洛特巴特的陰影還遊蕩在叢林的時候……當這一切全都從她身邊消失,她唯一能與它們重逢的時刻,便隻有在回憶……以及……夢裡……
但讓她覺得有些詫異的是,除瞭這些,她還會想起……那個人類……他的影子總是會時不時地從她腦海裡劃過,那讓她覺得有種微妙的不自在,那時,他短暫地出現在她面前時,不論看到他,或是聽到他的聲音,她都會感覺到這樣的不自在……她使勁想要擺脫掉那討厭的臉和討厭的腔調,但越是努力,它卻越揮之不去。
也許……他是唯一一個還能回到她身邊的人……他自己曾說過的。
但……她卻沒法說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他回來……
——所以,當他真的出現時,她覺得越發無所適從瞭。
她能感覺到屏障的擾動,叢林低唱著,迎接著它的訪客,她知道那是他。她留下的那簇頭發上依然帶著魔力,護佑著他安然穿過叢林,也讓她能感覺到他的存在。她現在還望不見他,但她已經開始緊張……當他出現的時候,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對嗎?但……說什麼好?她覺得腦子一片空白……不過那也難怪——已經太久太久沒有人同她說過話瞭。
她望見他走出瞭樹林,踏上那片他初次造訪時的沙灘,抬起頭,四處瞭望著。他的裝束似乎和那時沒什麼區別,隻是多背瞭個鼓鼓的袋子。「天鵝小姐!你在嗎?」他把手攏在嘴邊,高聲喊著,聲音在山巒間回蕩。她差點兒想要張嘴回應他,最後卻又憋瞭回去。
但他終於還是望見瞭她,他興奮地跳起來,向她用力揮手,然後朝這邊跑來——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心臟跳得有點兒快,並且不由自主地扯瞭扯衣角……
「抱歉抱歉,本來早就想來看你的,但是……事兒有點多。」他還是那樣大大咧咧地笑著。
「抱歉?為什麼要抱歉,你有你的職責,那是分內的事。」
「嘿,職責有很多種,為什麼不覺得……你也是我職責的一部分呢?讓一位女士整天孤零零地獨處,我可是過意不去喲——關鍵是,這禍還是我闖的……」
「世上孤獨的人很多,我想你顧不過來的。」
「嚯……」他無奈地聳聳肩:「你的嘴變厲害瞭,失算失算……對瞭,有你妹妹的消息麼?」
她輕輕搖瞭搖頭。
「那麼……有什麼壞傢夥來搗亂麼?」
仍然隻有搖頭。
「好吧,我們那有句俗話,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攤攤手,露出有點尷尬的笑容。
「也許吧。」
「算瞭算瞭,還是聊點輕松的……」他把背囊解下來,放在地上:「來,我給你帶瞭點兒禮物。」
「什麼?」她瞪大瞭眼睛。
「外頭的東西……你又不肯跟我出去走走,我隻好幫你帶點進來咯。」他開始把裡邊大大小小的盒子和包裹一件件拿出來:「你知道在外頭,女人們最喜歡的是什麼?」
茫然的搖頭。
「美——」他站起來,把手裡的藍色長裙在風中抖開:「美衣,美食,美貌,還有……漂亮的珠寶……總之麼,女人一輩子都在圍著這個字兒打轉轉。」
「是嗎?我好像……沒什麼感覺。」
「哈,當然,我當然知道——所以你才很特別。」他頑劣地笑起來,目光定在她臉上:「不過,一輩子隻穿一件衣服還是太膩味瞭點,不是麼?」他把裙子在她跟前比劃瞭一下,又重新折疊起來:「不管怎麼樣,反正留在你這瞭,改明兒你要是有心情瞭就試一試——當然,你要是打算當面換給我看,我也是不會拒絕的。」
「我好像說過,你說話的方式很討厭。」她把頭別到一邊,好收起猛然變紅的臉頰。
「好吧好吧,我慢慢改。」他揭開另外個小盒子,從裡邊捏瞭一小團什麼,遞到她嘴邊:「這個當面試試應該沒問題。」
甜甜的香味兒繚繞開來,她想要拒絕,但最終,還是張開嘴輕輕地咬瞭一小口。
「喏,我知道你用不著吃東西。」他瞇縫著眼,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她古怪的表情:「不過麼,人生在世,除瞭填報肚子以外,吃本身也是一件樂事,你覺得呢?」
「也……許吧。」軟糯粘稠的感覺充盈在嘴裡,讓她吐字不是那麼順暢。
「哈,看樣子你應該是贊同咯?」他大笑起來,往後倚在樹幹上:「我帶瞭好些不同的來,你可以慢慢嘗。」他把剩下的半塊塞進自己嘴裡,從腰間解下皮袋,仰頭啜上一口,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那麼,你知道,男人最喜歡的是什麼?」
搖頭。
「美人和美酒——而眼下,兩樣都有。」他再一次玩世不恭地笑起來,又往嘴裡倒瞭一口:「記得你說過,砍幾顆樹沒問題吧?」
她終於註意到,除瞭腰間的佩劍,他背上居然多瞭一把長柄的斧頭……
一整天裡,他都在伐樹,在靠近湖水的林中清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把砍下的樹幹修整平直,削尖,釘進地裡,把藤條編成繩子,把木頭捆紮起來……一開始她刻意走開瞭沒去理會他,但最後,她還是猶豫著轉回來,在旁邊好奇地觀望著。他總是會時不時地扭過頭來看她,一邊笑著,一邊擦拭臉上的汗珠。她發現自己漸漸不那麼無所適從,他們聊瞭許多,關於這片山林,關於外面的世界,她甚至開始學會笑,因為他俏皮的言語——雖然他有時仍然很討厭,但她發現,自己漸漸舍不得走開瞭……
入夜時分,月輪開始升起時,他終於歇瞭所做的工,雖然離完成還差得遠,不過已經能看出大致的輪廓——顯然,他想要建座屋子:「故事裡,森林深處總會有神秘的小屋什麼的,誰知道,真正的仙女居然窮酸到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沒……算啦,我幫你代勞一下好瞭,以後再來的時候也好有地方過夜,對吧?」
他收拾瞭場地,然後走向湖邊,開始在那脫去衣物,健壯的肌肉在月色下泛起油亮的光澤,她仍然在不遠處傻看著,直到他開始解開腰帶時,她才猛地一下窘迫地醒悟過來,然後滿臉發熱地跑回林子裡——還好,他背對著她,似乎並沒有註意。
片刻之後,他也回來瞭,在離屋子地基稍遠的地方生起瞭火,悠然地坐下,開始烘熱他帶來的幹糧:「其實,我更喜歡在林子裡或者水裡就地逮點什麼來烤的,哈,沒法子,我是喜歡吃肉的粗人吶,不過我怕你會有意見,畢竟你是主人對吧?仙女們都喜歡保護小動物,我聽我傢的老奶媽說的。」他朝她晃瞭晃手裡的餅子:「所以……還是自帶好瞭。」
「其實……那個不算是我的職責,不過,你知道的,我也曾經是……動物,所以,我的確不大願意它們被殺戮。」她站在幾碼遠的地方,眼睛依然望著湖水的方向。
但讓她感到在意的,是他的那句「我怕你會有意見」——看來,這傢夥也會考慮別人的喜惡嗎?那讓他的形象似乎沒那麼令人討厭瞭……
他朝她揮手,示意她過來坐下,她猶豫瞭一下,但還是走瞭過去。
他們一同坐在火邊,分享著烘熱的食物,隻是很普通的幹糧,但她覺得很可口,因為是因為溫度的緣故吧,畢竟,她自己似乎許多許多年沒有嘗過熱食。他的話很多,關於外面的世界,那裡有太多她沒有見識過的東西,有時,他的話聽起來會顯得拐彎抹角,讓她覺得茫然,但當他嘆著氣,努力解釋著,終於讓她聽懂背後的含義時,她發現自己越來越學會瞭怎麼去笑。而他似乎很喜歡她笑,隻要她露出笑容,他就會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並且笑得比她更燦爛。
她覺得笑容是種會傳染的東西,一定是的。
直到夜深,火焰也漸漸暗淡,她終於站起來,和他道別:「你沒那麼討厭瞭,人類。」
「是麼?這評價可真高。」他撇著嘴:「還好,我一直都不覺得你討厭……所以,我應該說,你比以前更可愛瞭。」
「晚安。」她面露慍色,匆匆地轉身,消失在黑暗裡。
但當新一天的陽光穿過樹葉時,她再次回來瞭,一開始,她沒靠近,隻是隱沒在樹冠之上,偷偷打量著那片空地。當她不在時,那個男人會做什麼?會有什麼不一樣嗎?她有點兒好奇。
然而,那裡居然什麼動靜都沒有……
她從林中走出,躡手躡腳地靠近。
火堆的餘燼已然冷去,未完工的木屋蓋上瞭帶葉的樹枝,地面的雜物全都消失不見。
「喂——」她輕聲呼叫。但回應她的,唯有樹葉的嘩鳴。
最後,她終於確定瞭:他走瞭,那個討厭的……好吧現在她似乎沒法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討厭……傢夥,真的已經不在瞭。那一剎那,她覺得有點兒失落,又有點兒氣憤,卻說不清為什麼。
但他好像還留下瞭點東西。
是片艷麗的藍色,折疊成一尺見方,端正地放在空地中央的石塊上,泛著柔柔的光澤。她拾起它,在晨曦中將它抖開,那一瞬,無數花兒歡然綻放——沒有金銀,沒有珠寶,隻有純粹的藍色,以及藍色堆疊成的朵朵鮮花。
也許……他應該道個別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