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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消業壇

  武翩躚提劍再刺,依然如前。

  這條龍的不壞之軀究竟是如何煉成的?饒是聚寶劍鋒銳無匹,饒是她已運足瞭十成的功力,卻依然奈何不瞭它那早已死去多年的殘骸!

  難怪從前有那麼多至強的存在都栽在它的爪下!

  她抬起頭,恰見男兒又挨瞭一下龍魂巨尾的重擊,脫手從龍魂背上滑瞭下去,在就要離開龍身的剎那,他還是勾抱住瞭龍頸,整個人變做貼掛在龍頷之下。

  龍魂愈發暴烈,那裡可是所有龍的要害,豈容他人靠近!它張口怒噬,咬住瞭他一條格擋的臂膀,反復地撕扯,頂著他沖向深不見底的虛空。

  武翩躚面無血色——不能再拖下去瞭,再遲片刻,隻怕他就沒瞭!

  她心念驟決,她要動用那種力量——還不完全屬於她的力量!

  哪怕是走火入魔!哪怕是經脈盡碎!

  她閉上瞭眼。

  小玄隻覺手臂劇痛,骨頭似被什麼粗巨的鈍物反復鑿穿,還有那看不見的幹剛之威於咫尺處轟擊過來,水銀瀉地般沖擊著魂魄,即便是加持瞭《聚神會元真誥》,亦大感招架不住,但他就是死死地鎖抱著龍魂,始終不肯松開分毫。

  忽然間,他的胸口一暗,衣襟裡的不壞聖皇鎖不知何時滑瞭出來,悄無聲息地吸住瞭龍頷,一點詭異的暗影倏現,赫將龍頸上的金光侵蝕掉瞭大片。

  龍魂乍然厲吟,受驚似地掙擺起來,一口吐出咬住的手臂,隻欲將緊貼頷下的小玄甩開。

  小玄暈頭轉向,從龍吻脫出的傷臂也箍住瞭龍頸,就是死鎖不放。

  龍魂吟聲越發淒厲,猛又一沖而起,自極深處竄上高空,瘋狂地甩擺。

  小玄隻是死死箍抱,全然不知咫尺處發生的異變。

  龍魂頷下的暗影迅速蔓延開來,飛快地擴展向金色身軀的各處。

  龍魂的身軀愈來愈暗,小玄胸口的聖皇鎖卻是罕異地亮瞭起來,通體金光流耀。

  龍魂劇烈地抖動,形廓一陣陣地模糊起來。

  當它從自己的千丈元身旁疾竄向高處的瞬間,武翩躚倏地睜開瞭眼睛。

  她那碧波寒潭似的眸子裡不知何時多瞭層紫黑色的迷霧,剎那間,方圓千丈內全都暗瞭下去,仿佛失去瞭所有的光與色彩。

  幾於同時,麗芒閃耀的聚寶劍上忽地閃現出一抹黑暗,絕對的黑暗,可以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

  她雙手高擎劍柄,再次刺落,劍鋒一閃而沒,終於深深地插入瞭龍額之中,那劍上的絕對黑暗穿過層層金剛不壞的骨骸,直透龍頷而出,射出極遠。

  千丈龍屍終於開始瓦解,鱗敗骸散,金色巨軀一截截一段段地往下墜落,墜入茫茫虛空之中。

  武翩躚從龍額上拔出聚寶劍,飛身飄起,搖搖欲墜地凌空懸浮,眸底的暗紫霧氣已消逝不見,身上卻驟然一陣發軟,緊接著大口大口地嘔出血來,但感陣陣暈眩,一時間不知比起遭遇鳥頭人的那次,是否傷得更重。

  高空的龍魂發出一聲絕望的顫吟,已被暗黑侵蝕瞭大半的金色身軀忽地如霧四散,又於瞬間飛聚向小玄的胸口,盡數被吸入那變得金光閃閃的不壞聖皇鎖,眨眼無蹤。

  鎖上那頂戴旒冕的骷髏猙獰如舊,隻是嘴角似乎多瞭絲微不可察的笑意。

  小玄雙臂一空,已抱不著任何物事,昏昏沉沉地從高處跌落下去。

  “小玄!”一聲清喝傳入耳中,是武翩躚的聲音!

  他猛然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在飛速下墜,急提真氣,拔身朝上飛起,忽見一個小屋似的金色巨物兜頭砸來,趕忙張臂接住,赫是那應龍元身之首,心中一動,遂將之收入如意囊中。

  就在此際,武翩躚已疾飛下來,探掌捉住瞭他的一隻手腕。

  “你怎樣?”兩人齊聲問。

  兩人都沒回答,隻是四目交投,眼中盡是劫後餘生的歡慰與激動。

  小玄胸口的聖皇鎖光芒逝去,悄然躲入瞭衣襟之內,他那被龍牙反復鑿穿的手臂及各個傷處皆在以可見的速度愈合著。

  與此同時,身上被撕爛多處的兜元錦亦在神奇地自行修復著,被鮮血染紅的地方正在迅速淡弱,一點點地變回瞭原來的月白,須臾之後,已煥然如新。

  武翩躚轉頭望向浮空的巨大祭壇,目光沉冷,卻壓掩不住心底的迫切。

  那裡是她最後的希望。

  小玄見她面白如紙,唇角殘血,心中一陣憂疼。

  “我們下去。”武翩躚沉聲道:“也許還會有什麼埋伏,小心。”

  小玄點點頭。

  兩人朝祭壇飛掠過去,臨近之時,不約而同地皆用無相之眼仔細觀察,見壇上一片明凈,並無任何法陣或結界的形跡。

  隻是祭壇正中的方型物事的頂部似乎是敞開著的。

  武翩躚心中一沉,加快瞭飛速。

  呼吸間,兩人已到瞭祭壇上方二、三丈處,正要落下,猛感天靈及丹田驟虛,真氣與靈力齊失,登時重重地跌墜瞭下去,雙雙摔在祭壇之上。

  “怎麼回事?”小玄爬起身來,猛感哪裡不對,急提真氣,盡然全無動靜,再試運轉靈力,赫亦點滴不至。

  武翩躚臉色丕變,顯然同他也是一樣的狀況。

  “這裡有隱藏的結界?”小玄驚道。

  武翩躚搖瞭搖頭,沉聲道:“適才我仔細察看過瞭,沒有。”

  “這也太蹊蹺瞭點……”小玄奇道,再次試著運轉真靈,依然無法提聚分毫,心中暗悚:“白眉老頭在他的迷林中作局,設下禁制,也隻是使外來者靈力大大受限,而此處卻是靈力連同真氣一塊禁制!且點滴不存,這也太可怕瞭!”

  武翩躚凝眉思索,盤膝座正,手掐印訣,接連以數法試瞭一遍,察得真氣與靈氣明明就儲於丹田與天靈之中,然卻半點調動不得,仿佛一身修為全成瞭虛設。

  兩人冷汗涔涔,此時真靈俱無,如果再有點什麼意外,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四下打量,武翩躚的目光忽然停在祭壇東首的墨色石碑之上,在它的上方,還詭異地高懸著一根同為墨色的杵狀之物。

  小玄循著她的目光望去,奇訝道:“那是什麼?”

  武翩躚邁步,小心翼翼地走瞭過去。

  小玄緊跟其後,提著神骨劍凝神戒備,此時身上隻餘尋常力氣,倍感手中寶劍沉重。

  兩人終於行到墨色石碑的跟前。

  隻見墨碑下有趺座,上有芝蓋,總高約近四尺,其上刻著三個大字,似乎是類同大殿門匾上那樣的太古文字,小玄正猜寫的是什麼,已聽武翩躚輕聲讀道:“消業壇……”

  “化愆殿……消業壇……”小玄喃喃念道,“此處真是那個‘一壇’無疑瞭!”

  “消業壇……消業壇……”武翩躚嬌軀微顫,細嚼著三字之意,抬眼朝躺在壇心正中的方形物事望去,眼圈消然紅瞭。

  小玄抬頭望望碑上高懸的墨色杵狀物,琢磨瞭半天,再一底頭,猛然發現墨碑頂上的芝蓋處竟然有個孔洞,與空中的墨杵遙遙相對,兩者的大小似乎甚為相配。

  他大感奇怪,繞著墨碑轉瞭起來,才過半圈,赫見墨碑後面竟然也刻著三個大字,忙朝武翩躚喚道:“師父,你快來瞧瞧,這碑後刻的又是啥字?”

  武翩躚俟好一會才回過神來,走到碑後望去,驀地失聲:“界曜碑!”

  “界曜碑?”小玄奇道,“界曜碑又是什麼?”

  “我知道瞭!”武翩躚臉色煞白,“這就是界曜石!此碑就是這座大殿乃至整個常羊秘境的中樞!”

  小玄大訝。

  “我們的真靈之所以被完全禁制,必定就是它在作怪!”武翩躚喘息道。

  “這等厲害!”小玄吃瞭一驚。

  “傳說它有浩莫可禦之力,原來……原來……指的是禁制一切真靈!”武翩躚喃喃道。

  真靈對於修煉者的重要毋庸贅言,莫說武技功法需要運用真氣,施展法術法寶亦須靈力加持,就連開啟法囊或祭放最低階的法符,至少都需要一點點靈力。

  對於修煉者而言,一旦被禁制瞭所有的真靈,也就與常人無異瞭。

  這的確是莫可抗禦之力!半點非虛。

  “那我把它砸瞭?”小玄道,“說不定,還能破去封鎖秘境的三災結界!”

  “隻怕沒那麼容易。”武翩躚凝視著墨碑。

  “試試何妨!”小玄有些吃力地提起神骨劍,雙手高擎,用力劈落。

  隻聽“錚”的一聲大響,神骨劍滑錯開去。

  小玄手臂酸麻,上前細瞧,見碑上連道細小的刮痕都無,不由心頭一凜。

  他提起劍,使出全身力氣再度斬落,依然連個小小缺口都沒有。

  他心猶不甘,一連劈斬瞭數十下,隻累得汗流浹背,但墨碑就是毫發無損安如磐石。

  “此石大有來歷,據傳乃三十三天外之物,混沌前已有的,威莫可禦,是以天庭才用它來坐鎮此境!我們此時沒有真靈可用,如何壞得瞭它!”武翩躚無力道。

  “那該如何是好?”小玄喘著氣道。

  “你讓開,我來試試。”武翩躚沉聲道,走上前去,提起聚寶劍奮力劈斬瞭一陣,果不其然,那界曜碑依舊毫發未傷。

  聚寶劍除瞭鋒銳無匹,更有那吞蝕神兵寶器之能,竟亦半點奈何不瞭它,可見其堅。

  “此石果然非凡,其堅怕是還在應龍屍骸之上,此時縱能提聚真靈,多半也無法將之摧毀……”武翩躚愈來愈驚。

  “重元老賊說過,界曜石乃混沌前之物,非先天三元不能近之,而他身上明明有先天太玄,怎麼也給禁制住瞭?難不成重元老賊是在信口雌黃?因此有所誤謬?抑或……”她疑竇叢生,悄悄望向男兒,一股涼意慢慢從心底冒瞭出來:“抑或那老賊當年已經識破瞭我,因而設計誤導?”

  小玄眉心緊鎖,再度望向界曜碑上高懸的杵狀物事,心中暗暗懷疑,那裡也許有什麼名堂,想要一探究竟。隻惜那物離地約有四、五丈,倘在平時,上去自是不費吹灰之力,然此時真氣半點提聚不起來,根本無法企及。

  “機關、法陣、應龍,還有界曜石!為瞭永遠封禁爹爹的首級,他們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瞭!”武翩躚心底一陣激憤,忽然還劍入鞘,朝躺臥在祭壇中心的方形物事走去。

  小玄趕忙跟上。

  兩人走到近旁,見那物大小如閣,赫是口巨型棺槨,方方正正的槨室外壁上刻滿瞭一幅幅圖繪,顯然又是軒轅率諸神諸聖與刑天大戰諸景,隻是與在大殿前段瞧見的壁畫有所不同。

  小玄定睛細看,見第一幅圖繪——刻著個頂戴帝冠之人,雙手高擎寶劍,對面的巨人揮舞幹戚,屹立不倒,然已身首異處。

  第二幅圖繪,刻著一條龍銜起首級,展翼飛向一座躺臥在水底的大殿。

  第三幅圖繪,刻著龍飛到一座祭壇之上,將首級拋入一個方形物事之中。

  第四幅圖繪,刻著諸神諸聖離去,飛向天際,而那條龍,則盤踞在祭壇周圍,靜靜伏臥。

  這幾幅圖繪,線條皆俱異樣簡拙,所填顏色,也隻有褚、灰、白三樣,但個中所表之寓意,卻是再明白不過。

  他轉目去看身邊的玉人,見她渾身輕抖泫然欲泣,不由心口一緊。

  武翩躚一步步走近,顫顫伸手,輕輕地撫摸槨上刻繪的那個首級,俟瞭許久,終於鼓足勇氣,毅然攀上瞭槨室的頂部。

  小玄跟著爬瞭上去,看見她趴跪在一個大洞前,紋絲不動。

  他爬近前去,朝洞裡望落,見裡面還躺著口刻滿瞭符印的巨大方棺,隻是已損毀瞭大半,碎片殘石撒滿整間槨室。

  方棺之內,空無一物。

  武翩躚呆呆地望著方棺,心亦跟著空瞭。

  終究還是來晚瞭!

  這萬千年來的無盡牽掛,俱成泡影。

  她久久地凝視著底下的方棺,身子忽爾一歪,癱軟瞭下去。

  他趕忙扶抱住她,摟入懷中。

  她淚如泉湧,無聲無息地悲慟著。

  他手足無措地緊緊抱著她,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瞭。

  ◇  ◇  ◇ ◇  ◇  ◇ ◇  ◇  ◇ ◇  ◇

  不知過瞭多久,武翩躚終於說話,在他懷裡輕輕道:“我們下去。”

  兩人從槨室頂爬下,回到地面。

  武翩躚羅袖輕晃,一道法符已在指間,她走近男兒,將符輕輕貼按在他的襟口邊上。

  小玄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武翩躚蘭指掐訣,朱唇輕綻,默頌瞭聲什麼。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祭放這道傳送符,僅僅需要極少的一點靈力,可是她發現,竟然無法做到。

  小玄發覺不對,急忙扯下衣襟上的法符,用力地拋甩開去,驚道:“做什麼!”

  武翩躚將符從地上撿起,又要貼回他的衣上。

  她已瞭無牽掛,但至少,她要把他送出去。雖然依舊出不瞭秘境,可外面有山有水有食物,怎麼都比這墳墓裡強。

  小玄攔住瞭她的手。

  “你聽我說。”武翩躚輕聲道,“你去找紅葉,那孩子從小就跟著我,沒享過什麼福,你要讓她好好的活下去,她很懂事,會用心服侍你的。”

  “要走一起走!”小玄瞪著她,堅決地阻拒著她手上的符。

  “你不聽我的話瞭?”武翩躚抬起眼,深深地凝視著他,眸底的不舍一閃而沒。

  小玄心口一震,怔怔地望著她。

  “這秘境裡沒有別人,她獨自一個在外面,會很孤單的。”武翩躚平靜道,輕輕推開他的手,再次將符貼附在他的衣襟之上。

  他呆呆地看著她,看見瞭她眼裡的絕決,心都碎瞭。

  她再次念動真言,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他沒動,早已知道她的執拗是徒勞的,這個地方,已將所有真靈禁制得點滴無餘。

  兩人怔怔相對。

  她肝腸寸斷,心底漸漸絕望。

  連這最後的一點心願也做不到瞭。

  自己終究還是害瞭他!

  她渾身輕抖,強抑瞭許久,驀地淚如雨下。

  他輕嘆瞭口氣,心如刀割地抱住瞭她。

  她在他懷裡低泣,久久不歇,似乎要將前半輩子抑壓住的全部淚水一傾而盡。

  ◇  ◇  ◇ ◇  ◇  ◇ ◇  ◇  ◇ ◇  ◇

  小玄襟口盡濕,靜望著懷裡沉沉昏睡的玉人。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遠離劍與血的她,第一次看見不那麼像一尊冰雕的她,在咫尺的距離間,看見瞭她的脆弱與孤獨。這時的她,終於脫瞭平日裡金鐵鑄就的堅硬盔甲,將往時埋藏至深的一面展露出來,也許隻有短短的一瞬,卻是如此動人。

  他忍不住俯下頭去,憐惜地輕吻她的雪額。

  哭累的她稍抬眼簾,繼又昏睡。

  ◇  ◇  ◇ ◇  ◇  ◇ ◇  ◇  ◇ ◇  ◇

  不知又過去瞭多久,也許一個時辰,也許一天,也許不止。

  小玄望向祭壇四周的茫茫虛空,悄然嘆瞭口氣。

  這裡是寰宇中的哪一個角落?上不著天,下不及地。

  也許,此際已經是時光的盡頭瞭吧,他和她的。

  遺憾的是,還有那麼多的未瞭之願。

  他心心念念地思憶著。

  他依然抱著她,終也昏昏沉沉地睡去。

  ◇  ◇  ◇ ◇  ◇  ◇ ◇  ◇  ◇ ◇  ◇

  不知什麼時候,他一睜眼,瞧見她在看他。

  兩下默默對視,沒人躲避。

  他有些遲疑,貪戀地望著咫尺間的傾城麗容,心口沉沉地跳。

  而她隻是凝視著他,目不稍瞬。

  不知是誰先動瞭下,兩人慢慢靠近,吻在瞭一起。

  兩人時沾時啄,時分時合,四目交投,眼中眸底盡是濃濃的情意。

  武翩躚忽然熱烈起來,抬起雙臂,攀上瞭他的脖子。

  小玄擁吻著她,滿懷激蕩,整個人沉浸在巨大的幸福當中。

  她有些怯畏地吐出一點舌尖,生澀地送到他的唇間。

  他緊緊吸住,勾帶著將她邀入自己的口中,熾熱如火地與之纏絆。

  她細細嬌喘,玉頰上泛起一抹艷麗無比的紅潮。

  他還想將她抱得更緊一些,她卻輕輕推開瞭他。

  “小玄。”她低喚。

  他輕應一聲,目含詢色地望著她。

  “你要我嗎?”她平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