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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餘霞成綺(上)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第三個年頭,在古老的華夏大地上,正是多事之秋。武鬥的硝煙還沒有完全散去,零落的打殺聲和喜慶的鑼鼓聲同時響徹不同的角落。

  揚子江,這條華夏民族的生命線永遠不改她那浩蕩壯觀的面目,不知疲倦地從古城身旁滾滾東流而去。下關碼頭邊,一艘貨輪拖著長長的船隊,正緩緩駛入江心。

  江岸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長長的大幅標語貼滿瞭沿海的碼頭,「熱烈歡送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熱烈歡送城市居民到農村去,和貧下中農一起並肩作戰」,「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裡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人們揮動著紅紅綠綠的小旗,向漸漸遠去的輪船致意。

  在送別的人群裡,每個人的臉上都浮現著各不相同的表情,傷心淒苦的、嚴肅的、歡笑的、淚流滿面地、痛心疾首的、幸災樂禍的、暗自得意的……就在這些各不相同的臉譜中,有一張臉確實特別的動人。

  那是一張看似毫無表情的臉,一雙深潭般的眼睛中滾動著淚的漩渦,緊閉的嘴唇似乎要將滿腹的苦水抑制在胸中,她那堅毅的表情就像風雪中的古樹,面對嚴寒卻不屈不撓。她看上去有四十多歲年紀,但兩鬢卻過早地染上瞭白霜,眼角和眉間的皺紋為她雋刻瞭艱辛的印記。這是一張具有堅毅性格的慈母的臉。

  此刻,她站在碼頭的最前沿,向遠去的輪船微微揮動著瘦弱的右臂,久久不願放下。她一身知識份子打扮,文革中知識份子的打扮:齊肩的短發,深度的近視眼鏡,舊得發白的淺灰色衣褲,黑色的方口佈鞋。然而,這身樸素而整潔的打扮卻因她胸前墜著的兩團碩大又有些下垂的乳房而顯得違和感十足。

  終於,船隊去遠瞭,暮色與江霧同時擋住瞭她的視線。她回頭一看,岸上的人群早已散去,隻有滿地的鞭炮屑還在冒著青煙。她取下眼鏡掏出手帕,直到此時,她的眼淚才像泉水般湧瞭出來。

  在最後一條駁船的船尾上,站著一個身材高瘦的少女。她削肩細腰,上身穿一件粉紅色的確良襯衫,下身穿一條淺灰色西褲,身上斜挎著一隻草綠色軍用小包,小包上繡著鮮紅的毛澤東書體「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兒,梳瞭兩條辮子,眉眼間清秀動人,俏臉上略有些發黃的饑色,但是胸前卻比岸邊的女人要更有料,吊鐘型的美乳不但豐滿碩大,而且還格外高聳堅挺,軍包帶兒把她那本就豐滿的胸部勒得就更顯突出,在這個物質條件十分貧瘠,胸罩也未流行的年代裡,一個年齡剛過十四歲的少女擁有這樣一雙巨乳著實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少女一動不動地站在船尾,眼望著岸上那瘦弱的身影漸漸模糊,眼望著岸邊的一座座碼頭越來越小,眼望著遠處的揚子江大橋漸漸變低,眼望著江南岸的遠山在暮色中漸漸隱去。突然,少女終於忍不住扯開嗓子高呼:「再見啦,媽媽,再見啦,再見啦……」,這喊聲在江面上久久回蕩瞭許久才消散。

  仲秋之夜碧空如洗,雖然海上白霧茫茫,但晴空中滿天繁星和一彎新月卻猶如近在咫尺。少女正坐在船尾的甲板上,看著江水從船舷邊快速流去,默默沉思。

  這少女是瞿衛紅,她原來的名字叫瞿霞,現在的名字是為瞭母親為瞭同她的父親劃清界限,向黨表「忠心」為女兒更改的。她的父親瞿方書是解放前留學歐洲的作曲傢,由於性情剛烈仗義直言,得罪瞭造反派,文化大革命開始後不久就被打成瞭反動學術權威,受盡折磨,後來又被隔離關押,母親是中學音樂教師,為人十分和善,深受師生們的愛戴。她為瞭女兒不受牽連,不得不和丈夫劃清界限。

  盡管如此,由於父親的影響,瞿衛紅今年剛初中畢業,學校就準備把她下放到農村勞動,母親為瞭讓她少吃一點苦,前些日子四處奔走才找到瞭她父親原來的一位老朋友,憑其在文藝界的面子,將瞿衛紅安排到瞭Y省涅原縣軍隊文工團去工作,今天剛巧母親的單位有一批員工全傢下放到Y省涅原縣,瞿衛紅就搭上瞭這趟船,帶著對母親的依依不舍離傢而去。

  大江之上迷蒙一片,時而從薄霧中閃過幾點漁火,欲待仔細看去,卻又不知隱入何處。迎面一艘客輪轟鳴著疾駛而來,轉瞬間又已快速離去,激起一排排浪頭拍擊著駁船的船舷,隨即化為飛濺的浪花,清涼的水滴灑得瞿衛紅滿身滿臉。數分鐘後,大江之上又是一片沉寂。萬籟俱寂之時,從前面傳來幾聲叮叮咚咚的琴聲。

  幾聲調弦之後,沉默片刻,忽然揮揮灑灑的彈起曲子來。瞿衛紅側耳細聽,幾節過後,聽出竟是琵琶古曲《十面埋伏》。瞿衛紅感到很奇怪,這些優雅的古曲早已被那些壞人作為封資修的東西打入冷宮無人敢彈,絕大多數人連聽都沒有聽過,她若不是出生在音樂之傢,也絕不可能聽懂這曲子的來歷,怎麼這貨船之上竟然有人彈起這個曲子裡來瞭呢?

  聽著聽著,瞿衛紅忍不住循聲往前船走去。躍過幾道船頭船尾相接的縫隙,琴聲已僅在耳旁,似乎就在前一艘駁船的船頭,但隔著一道倉房,卻看不到彈琴人的模樣。瞿衛紅怕驚動瞭彈琴人,不敢再向前走,便停下腳步佇立細聽。此時曲子正彈到霸王別姬一段,曲音低回如泣如訴。

  正如白居易《琵琶行》中描述的那樣:「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灘。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同聲漸歇……」彈到後來,居然無聲無息,似乎船旁的水也突然停歇下來。一時間萬籟俱寂,隻有前方拖船的轟鳴聲似乎比剛才大瞭起來。

  琴聲喚起瞭瞿衛紅對父親的思念,她又回想起瞭從前父親用口琴吹奏樂曲的美好時光,她甚至開始奢想這個彈琴人也許就是已經三年未見的父親,眼前出現瞭父親那慈祥的面容,忍不住向前走瞭幾步,躡手躡腳繞過船艙,從艙角探頭向船前看去。然而,正在此時琴聲停息瞭,瞿衛紅眼前的幻象也漸漸消失,她聽到瞭匆匆的腳步聲,再定神細看,淡淡的月光之下已空無一人。

  一滴眼淚落在瞭木頭甲板上,瞿衛紅回過頭向西南方一望,月亮已經不知什麼時候就落入瞭海水之中,水面上的霧好像也更加濃瞭起來,迷迷朦朦的一片,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岸。

  ***************

  夜色茫茫,兩輛大客車與兩輛大貨車組成的小型車隊在不太平坦的國道上顛簸著向前駛進,八道雪亮的光柱跳躍著掃過寂靜的路面。

  客車中歡聲笑語歌聲陣陣,一派歡樂熱鬧的景象。貨車上滿載著大大小小的箱子、佈景、道具和形形色色的背包行李,外行人還真的看不出來這是什麼單位的車隊。

  1975年的春節即將到來,涅原縣軍隊文工團按照Y省黨委的要求,全團出動前往省城進行匯報演出。

  文工團前往外地演出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光是把演出用的服裝和道具裝上車就夠累瞭,更別提每個人的臉盆水瓶,生活用品,所有這一切事情全都得讓團員們自己動手。西南的天氣即便到瞭冬天也炎熱依舊,男男女女們全都累得是汗流夾背,到瞭晚上八點多鐘,大傢草草吃瞭幾個饅頭喝瞭點水便登車上路瞭。

  文工團的工作雖然辛苦,但相較於這個年代其他人的境況,日子顯然要好過得多,涅原縣軍隊文工團這幾年的樣板戲演出因全省群眾和官兵熱烈的反響,外出表演對文工團而言已是傢常便飯,但今年能到省城去給省上領導匯報演出確實難得的殊榮,文工團的老老少少都興奮異常,百十斤的大箱子太瞭一下午,男男女女們白嫩的手心上都磨出瞭一個個血泡,可卻一點也不感到辛苦不感到疲累。

  上瞭車後,不少人身上的汗水還沒幹透,內衣還粘乎乎涼冰冰的貼在身上,一句句逗樂的笑話便已經是滿車飛揚,也有的哼起瞭悠然自得的小曲,還有的更是放開嗓子高聲唱瞭起來。

  晚上十一點多,車子在路上已經顛簸瞭兩個多鐘頭,年齡大一點的人開始趴在面前的椅背上打盹,發出「呼嚕嚕」的鼾聲,而年輕人的興奮勁卻還沒有過的,不少人在輕輕聊天,還有一些在輕輕哼著曲子,女孩子們則在沒完沒瞭地磕著瓜子、吃著水果、零食、有時嘰嘰喳喳地吵上幾句,有時又莫名奇妙地嘻嘻哈哈笑上幾聲。

  在這熱烈的氣氛中,隻有一人沉默寡言。

  瞿衛紅坐在一個靠窗子的座位上,把兩隻大眼睛全都貼在玻璃上,但是窗外隻有黑沉沉的混沌一片,什麼景象也看不到,隻好坐直身子閉上瞭雙眼,頭腦裡想像著路上沿途的村莊、樹林、水塘,想著想著,不知怎的頭腦裡忽然想起瞭傢鄉的景物,想到瞭金陵又寬又長的街道,想到瞭小巷子裡的雲吞面,想到瞭紫銀山上的中正陵,還有帶著眼睛在昏暗的燭光下給自己縫衣服的母親、總是給彈奏鋼琴曲給她聽的父親、和自己一起壓馬路的好姐妹、那個總是在偷看自己的男孩兒,船上那個彈琵琶的人……親愛的母親是否還在掃廁所,思念的父親現在回傢瞭否,到瞭東北插隊的摯友有沒有能抵擋嚴寒的棉襖,那個總是偷看自己的男孩和彈琵琶的人現在又身在何處呢?

  瞿衛紅的心裡忽然湧起一股酸酸的思鄉之情。從她登船離傢到現在已經兩年瞭,兩年間她從一個青澀的小女孩已成長為十六歲的大姑娘,學會瞭表演八個樣板戲所有需要的技能,唱歌,樂器,舞蹈、戲曲、芭蕾樣樣精通,足跡幾乎走遍瞭整個Y省,成瞭軍中人人口口相傳的「軍中之花」,每到一地演出總是萬人空巷。

  赤黨一面宣傳教育「不愛紅裝愛武裝」,可另一方面又總是喜歡讓她們這些鶯鶯燕燕的年輕女孩表演高抬大腿的《紅色娘子軍》,領導們坐在第一排看看得比誰都仔細,早年經受傢庭劇變的瞿衛紅早已看清世事,其實就是因為她被傳成瞭「軍中之花」,省委才會破格讓他們一個靠近邊境的小小的縣文工團到省城去匯報演出。

  深愛著她的父親母親還在受苦受難,她卻在軍隊中吃小灶,溫飽之餘還有細糧補貼,瞿衛紅暗自發誓以後有機會瞭一定要回傢孝敬父母。

  在思親思鄉的心緒中,瞿衛紅感到眼皮越來越沉,不一會兒就睡著瞭苦笑著進入瞭夢鄉。夜漸漸深瞭,打瞌睡的人越來越多,說話的人越來越少,車上漸漸靜瞭下來,忽聽前面有人大聲驚呼:「不好瞭,大傢快看,前面那兒好像是著火瞭!」

  這話像是敲瞭鐘,車上的人全都醒瞭過來,一齊站起身趴在窗子上向前方看去。隻見遠遠的地方的確是有一片火光,映紅瞭半個天空。幾分鐘後,已經可以看到熊熊的火舌,似乎火勢更旺。

  瞿衛紅自小就在金陵見過這樣的陣仗,又坐瞭下來,同樣坐在窗戶邊的另外一個紮著大長辮子的女孩兒卻十分害怕的喊道:「怎麼沒人救火啊,會不是是省城著火瞭呀?」

  在她旁邊坐著的一個女孩兒也跟著喊:「這三更半夜的,城裡的人是不是都睡著瞭呀?」站在後窗的一個男人也緊隨其後的說:「那可真是不得瞭,如果都睡著瞭,這麼大的火不是人都燒死瞭,咱們還表演什麼啊?」

  終於,車內的情緒集中由一個坐在第一排的長發女孩兒說瞭出來,隻看她對著正前方的駕駛員大喊:「駕駛員同志,您開快一點好不好啊,這樣我們團裡的男同志們也可以早點過去幫忙救火啊!」

  瞿衛紅終於聽不下去瞭,睜開眼清瞭清嗓子,大聲說道:「大傢別擔心瞭,那不是失火,是城裡的煉焦廠。」

  駕駛員在她說完話後哈哈大笑,繼續補充解釋說:「這位小姑娘啊說得對,這煉焦廠是煤礦的一種工廠,就是把普通的煤經過燒煉後變成焦炭。這焦炭可是咱們國傢最重要的能源,待會兒進城瞭別再大驚小怪瞭。」

  眾人虛驚一場,吵鬧聲和尖叫聲雖然平息,但竊竊私語卻多瞭起來。坐在瞿衛紅後面的一個女孩對她旁邊坐著的女孩兒說:「咱們團裡有些人啊,明明是黑五類,動不動就顯擺資產階級優越,看見就煩。」

  那女孩兒也接話道:「你看你說的,人傢可是『軍中之花』嘞,是咱們團的骨幹呢!像咱們這樣的貧下中農想要專政人傢還得領導點頭呢!」

  又有一個女孩兒參與瞭她們的對話,她湊頭過去低聲說:「我聽說啊,她能進咱們團那是托熟人瞭,說不定就是靠胸前那兩個不要臉的東西混進團裡的,你們說是不是啊?」這時有人為瞿衛紅講話說:「你們別亂講話瞭,她聽見瞭會很難受的。」

  但那女孩兒反而提高瞭嗓子說:「本來就是嘛!反動學術權威的資產階級女兒混進瞭革命隊伍裡,還整天在臺上演女英雄,誰知道使瞭什麼下三爛的手段!」

  一句句話入耳,瞿衛紅覺得腦子裡嗡嗡的難受,心中苦味雜陳,乾脆堵上瞭耳朵,這才覺得好受瞭一些。她知道因為自己受到上級領導的重視引起其他女孩的嫉妒,團裡隻有同屬於黑五類的女孩兒願意和她交朋友,也知道她胸前沉甸甸的乳房總是會吸引那些不懷好意的眼光與惡言惡語的中傷,但她無法回嘴也不願回嘴,她不想丟掉這個能給傢裡掙工分,改善生活條件的工作,更不想讓母親為自己擔心,所以隻好隱忍著一切。

  又過瞭半小時,車子已漸漸駛入瞭市區。雖然Y省地不比內地,但省城也算是個中大城市,和涅原縣那個小縣城確是不可同而語。雖是深夜,但明亮的路燈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把一棟棟高樓,一條條寬闊的馬上照得如同白晝,那一行行高大的行道樹,一片片整齊的綠籬在燈光的映照下碧綠而可愛,大街上的貨車一輛接一輛地來往行駛,上下班的工人們騎著自行車說笑著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氣氛比涅原縣的白天還要熱鬧許多。

  終於,汽車停在瞭省軍區大院的門前。軍區已為他們的到來安排好瞭一切,豐盛的夜餐、舒適的床鋪、清潔熱乎的浴室,應有盡有,但是演職員們現在還不能享用,他們還得先做辛苦的搬運工。

  卸車、搬運、歸類,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箱子、一塊一塊大大小小的佈景道具,一盞一盞大大小小的燈具,瞿衛紅自然也參加瞭勞動,累的她是氣喘籲籲,急促的呼吸顯得胸前碩乳更大瞭,沒有一個女孩兒給她,倒是有不少男的願意給她搭把手,但都被她拒絕瞭。

  在文工團待瞭四年,瞿衛紅收瞭不少情書,團裡也有男同志向她告白過,不過全都被她巧妙的擋瞭回去。她是被迫來到這裡的,她的心在傢鄉金陵,而且這裡的男人,無論是老小,追求她的目的都不單純,跟儒雅俊秀的深愛她的父親相比實在是不值一看。

  等到一樣一樣亂七八糟的雜物全都搬抬到位碼放整齊後,瞿衛紅才跟隨大部隊去食堂洗手吃飯,她洗完澡躺到床上時,已經是淩晨三點多鐘瞭。

  眾人隻睡瞭三個多小時的覺,七點鐘就又起床瞭。上廁所、洗漱、吃飯一共隻用瞭半個小時,七點半就開始瞭繁重忙碌的工作。這個年代的劇場、影劇院、會堂、禮堂條件都很是簡陋,舞臺上各類幕佈、照明的燈光、擴音的音響喇叭都得演出單位自備,所以裝臺時間很繁雜的工作。

  好在軍區的禮堂條件算百裡挑一的好,再加上團裡男演員組一班人身手敏捷,女演員們隻需要做些穿鉛絲、縫軟景、系吊帶的簡單工作,瞿衛紅更是直接被後勤組的師傅領走,做一些整理服裝收拾道具的輕活細活。

  到瞭下午,演員們開始走場子,樂隊重點配樂,後勤組調試燈光、音響、佈景,一直忙到四點多鐘,團裡的男男女女們抓緊吃完飯便開始化妝,接著便是穿服裝、帶頭套、粘胡須、瞿衛紅還是扮成大長辮子吳清華的樣子,直到開場前的鑼鼓敲過前奏曲響起,紫絨大幕徐徐拉開,完整的排演完至少兩遍後,一切準備工作才算真正結束。

  晚上七點半,又一場革命樣板戲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表演開始瞭。

  黑漆漆的舞臺上隻有一道燈光,照在大柱子上,柱子上用鐵鏈吊著由瞿衛紅扮演的吳清華,她昂首挺胸,雙眼迸射著仇恨的烈火,但臺下座無虛席的熱烈目光所關註的焦點顯然不在此。隻見瞿衛紅身上的衣服被很有技巧的撕開,胸前的一對豐碩挺拔的巨乳近半裸露於外,一條鐵鏈更是勒在她嬌嫩的乳頭上。再看瞿衛紅的身上,她白皙的皮膚同樣從破衣破褲的縫隙中隱約可見,伴隨著淒婉的伴奏音樂,同臺兩個難友開始跳起舞來,再搭配上瞿衛紅破衣破褲的縫隙中隱約可見的白皙皮膚上用黑紅色顏料畫出的被打得遍體鱗傷的痕跡,真可謂是美得詭異,淒慘動人。

  伴奏聲漸息,牢房門門開瞭,老四帶著團丁登瞭場,看著瞿衛紅仇恨的眼睛,小人得志的說:「吳清華,你就別想再跑瞭,有你的好去處啦!」

  一邊說著,老四一邊解開瞭鐵鏈,兩手刻意放在瞿衛紅的胸前,將她放瞭下來。瞿衛紅一下來,便不顧「渾身傷痛」的奔向瞭難友身邊,難友也撲向瞭瞿衛紅,驚呼道:「清華,他們這是要賣你呀!」在那扮作老婆婆的難友身邊的小女孩兒也緊緊地拉住瞭瞿衛紅,眼淚汪汪地看著她,用稚嫩的聲音抽泣著……

  忽然,老四走瞭上前,他厲聲命令道:「吳清華,快走!」吳清華咬牙切齒的看著老四站瞭起來,老四跟在後面,揮動著手裡的皮鞭,一鞭鞭的推著她往牢門口走去,一聲聲淒厲的鞭聲響起,難友著急地奔向瞭瞿衛紅,嘴裡不住呼喊著:「清華姐……」老四不難返的轉回瞭身,罵罵咧咧道:「他媽的,都給老子滾!」

  老四握緊瞭鞭子,抬手意欲鞭打她們,但卻被瞿衛紅一把奪過瞭鞭子,朝老四的襠部狠踢一腳,隻聽見老四痛叫一聲,跌倒在地,瞿衛紅則轉身沖向牢門,團丁趕緊撲過來試圖阻攔,同樣被瞿衛紅用鞭子抽在瞭地上。

  緊接著,瞿衛紅前腿弓,後腿直,挺起本就高聳的胸膛瞭,伸展開修長而強勁的雙臂,臉側看臺下觀眾,嗔目怒視,完成瞭吳清華的第一個「亮相」,盡顯瞿衛紅的傲人身姿與「滿心憤怒」。

  這個動作停頓瞭三秒鐘,卻引發瞭臺下快半分鐘的熱烈掌聲,至於難友拖住老四和團丁幫助瞿衛紅逃跑,還有她們關切的催促聲反倒是沒多少人在意瞭,兩個難友在同瞿衛紅「深情」對視時,眼裡哪是什麼階級感情,分明隻有嫉妒和鄙夷。

  瞿衛紅毅然決然的沖出瞭虎口後,這一幕結束瞭。紫色絨幕短暫的又拉上瞭,臺下的觀眾們屏息以待,甚至都沒有人說話聊天,盡管這個劇碼他們已看瞭無數遍,但「軍中之花」的傾力表演顯然讓他們激情洋溢,興奮不已。

  三分鐘後,大幕再度拉開。寫著「南府」的紅色燈籠在「叢林」中閃動著,老四正帶領一群團丁,拿著皮鞭和繩索,正在追捕吳清華。他們惡狼似地在椰林中亂竄,跳著滑稽可笑的舞蹈,處處撲空。老四氣急敗壞,命團丁們分散搜尋。

  「抓不著,就跑;抓著瞭,就拼,死也不作奴隸!」

  藏在「椰樹」後面的瞿衛紅見眾人離去,急速地閃身出來,踮起腳尖,再度擺出瞭弓箭步形象「亮相」,停頓瞭三秒鐘,悅耳的音樂響起,一襲紅衣,一雙白色舞鞋的瞿衛紅輕輕躍起,跳起瞭個人獨舞。她足尖踮起,碎步跳躍,儼然變幻成瞭點水的蜻蜓,劈叉跳配合撲步落地更是完美無缺,她因舞蹈動作而激烈起伏的豐乳牽引著老老少少男人們的眼球,直到音樂聲漸漸變小,瞿衛紅朝「椰林」深處跑去,不少人的貪婪目光才收起。

  突然,發現有團丁跑來,清華敏捷地閃躲,藏身樹後。兩個團丁鬼鬼祟祟地搜索走過。瞿衛紅巧妙地躲過瞭他們,不料黑影裡老四恰巧撞瞭過來,狹路相逢,急促而緊張的伴奏響起,瞿衛紅和老四的搏鬥開始瞭,不過是以舞蹈的方式進行的。

  隻見瞿衛紅翻身躍起,甩開老四的胳膊,猛掃一腿,老四慌忙縱跳一旁。瞿衛紅轉身就跑,老四緊追上前,抓住她的左臂,瞿衛紅憤怒地摁住老四,二人僵持,瞿衛紅優雅的轉身兩圈半,掙脫瞭老四。老四再度撲上,瞿衛紅拼死抗爭,兩腿劈於地,抬起左腿空中轉瞭一圈,接著又突然跳起來縱身一躍,把老四踢倒在地,最後她倒立在地上,用仇恨而蔑視的眼光看著累的氣喘籲籲的老四,完成瞭又一個「亮相」。

  一系列高難度動作引得臺下又一陣熱烈的掌聲,坐在第一排的領導們不住的吞咽著唾沫,後排更有人為瞭能看清臺上瞿衛紅幾乎快要將她臉掩住的豪乳墊腳尖站瞭起來。

  而此刻在舞臺上,瞿衛紅已經因趕來的傢奴們和丫頭們團團圍住,寡不敵眾的重落魔掌瞭。隻看南霸天正用他的手杖殘暴地狠戳清華的額角,命令道:「你這賤奴,還不把頭地下!」

  瞿衛紅脖子梗得直直的,拒不低頭,南霸天更是生氣,粘上去的胡子都有些松動瞭,隻見他揮起手杖,正要往瞿衛紅最引人註目的胸膛上打去,不料卻被瞿衛紅搶先抓住瞭手杖,「南賊,我死也不會回去的!」

  南霸天氣得是渾身亂顫,命人將瞿衛紅拖至一旁,狂叫道:「你們把這賤奴給我往死裡打!」

  鞭聲陣陣傳來,瞿衛紅強忍著疼痛,美麗的眸子一直死死盯著南霸天,而這撕心裂肉的鞭聲在圍著她的丫頭們聽來卻很是愉悅,雖然表演是假的,但她們嫉妒的心卻無比真切。平日裡風頭全被瞿衛紅搶走,團政委專門為瞿衛紅開小灶,瞿衛紅每天都不斷的情書,種種事情讓她們對瞿衛紅不僅沒有「階級姐妹」的同情,反而和這出戲裡的惡霸站在一起。

  略有些憂傷的音樂聲中,丫頭們開始跳起瞭舞蹈,她們的動作其實不比瞿衛紅剛才的獨舞遜色多少,但顯然觀眾們對此並沒有多少興趣,瞿衛紅被南霸天拖到哪裡,他們的視線就在哪裡。瞿衛紅挺起的胸膛在傢奴們雨點般的鞭打下,雪白的乳肉顫抖不斷,直叫人欲火中燒,熱烈的氣氛和掌聲全都獻給瞭這殘虐而充滿情色意味的畫面。

  終於,挺胸舉拳的瞿衛紅被打得昏死過去。老四向南霸天報告瞿衛紅已死,南霸天兩手叉著腰,兇狠地威逼丫頭們說:「你們誰要敢再逃跑,再反抗,這就是下場!」

  雷聲隆隆,暴雨將臨。南霸天率老四等傢奴離去。丫頭們撲向瞿衛紅身邊,被眾丁驅趕而下,每個人回望瞿衛紅的眼神裡都是幸災樂禍。

  電光閃閃,霹雷陣陣,暴風雨震撼著「椰林」。瓢潑大雨中,昏倒在地的瞿衛紅慢慢蘇醒過來。她從地上爬瞭起來,在撩人心扉的哀樂中跳起瞭獨舞,踮起腳尖,艱難的碎步前行,「遍體傷痕鉆心痛,腹中饑餓身上寒,茫茫黑夜何處奔?密密椰林哪是邊?」

  臺下的觀眾們看得也是十分動容,暗嘆聲不斷,關切的眼神仿佛臺上所表演的一切都是真的一般,可就是沒人上去解救瞿衛紅。瞿衛紅終因傷痛又昏瞭過去。

  雨過天睛,晨曦撕破夜霧,曙光照進椰林。終於,洪常青發現瞭昏倒在地的瞿衛紅,急奔過去,將她扶起。吳清華緩醒過來,見眼前是兩個陌生人,立即掙紮逃走。洪常青和小龐親切地招呼她:「不要害怕,我和你一樣,也是窮苦人!」

  急迫中又一陣暈眩,瞿衛紅險些跌倒。洪常青趕快上前攙扶,發現瞭微紅臂上的傷痕血跡,立即解下毛巾,為她輕輕擦拭傷口。見著這斑斑傷痕,問道:「是誰把你打成這個樣?!」

  瞿衛紅怒指南霸天離去的方向:「就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南霸天!」

  「南霸天!」洪常青和小龐怒不可遏:「這個作惡多端的儈子手,一定要向他討還血債!」洪常青又一臉關切地問瞿衛紅:「你現在打算上哪兒去?你的傢在哪裡?」

  「傢?我沒有傢……」

  「出瞭椰林,翻過大山,那裡紅旗招展,陽光燦爛!那裡有我們工農自己的隊伍,你到那裡就能當兵報仇!」

  洪常青含情脈脈的看瞭一眼瞿衛紅,轉過頭去,手指前方,瞿衛紅則左臂曲於前胸,右臂與肩平齊,平身於身後,左腿筆直的踮起,右腿高高抬起,腳尖與右手同高,眼睛朝向洪常青所指向的方向望去。這一動作便是從這個時代一直流傳到後世,成為幾代人經典記憶的「常青指路」。

  遍體鱗傷的瞿衛紅無比振奮,她激動地說:「縱有千難萬險,這條路我走定瞭!」話音剛落,伴奏起,音樂真摯懇切,深沉動人,三人舞也編排得美輪美奐,直叫臺下觀眾們叫好聲練練。

  這一幕很快就結束瞭,接下來的是更為令人銘記的一幕。

  大幕拉開時,雄壯嘹亮的《娘子軍連連歌》響起瞭,晴空萬裡,白雲朵朵,彩旗飄揚,歌聲嘹亮,高大的英雄樹盛開著耀眼的紅花。英雄樹下,一片歡騰。紅色娘子軍連的戰士們英姿颯爽,在洪常青和連長的率領下,邁著矯健的步伐來到瞭會場。

  「中國工農紅軍紅色娘子軍連正式成立瞭!」

  女戰士們開始跳起瞭「集體射擊舞」,盡管她們極力想要表現陽剛之氣,但露著半截大腿的緊身短褲還是流露瞭很多柔美和性感。在她們之中最引人矚目的毫無疑問是換上一身軍裝,英氣中透著嫵媚,扣子都快被不停晃動的大乳球撐開的瞿衛紅,她和眾戰士們端著步槍叢臺一側一個接一個大跳兩腿幾乎拉直竄到臺的另一側,怎麼也不像是在作戰,反倒是想在展示女體之柔美,如果單看瞿衛紅那就更有種荷爾蒙上頭,像要流鼻血的感覺瞭。

  事實上,臺下已經有人流鼻血瞭,這個男人和另外一個男人就坐在第二排的位置上,他們兩人打的兩隻眼睛可謂是從頭到尾一刻也沒有離開過瞿衛紅。見身邊人流鼻血瞭,個頭要高一些的男人用鄙視的眼光看著他,遞給瞭他一張手帕說:「小王同志,你看看你,思想怎麼這麼齷齪,貓主席的教導你都學到哪裡去瞭?」

  流鼻血的男人接過手帕擦瞭擦鼻子,沒好氣道:「石康,你不許胡說。明明是天太熱,我上火才流鼻血的!」

  「好好好,小王同志。你可是堅定的無產階級事業接班人,我就不把她的通訊地址告訴你好瞭,免得你說我玷污瞭你純潔的思想。」

  那男人一聽身邊人的話,有些急瞭,「你……你怎麼會知道她的通訊位址?」身邊人呵呵一笑,拍瞭拍他的肩膀說:「看你那傻樣子,你也不想想我爹是誰,其實這『軍中之花』就是我爹請到省城來的。」

  男人一臉振奮,激動的說:「康哥,你……你一定要告訴我她的地址,咱們的革命友誼可就看你瞭,毛主席教導我們說——」

  身邊人擺瞭擺手,「行啦行啦,小小年紀不學好,先看演出好啦,我回去的路上給你說。」

  男人的臉刷一下的紅透瞭,他不說話瞭,目光又回到瞭舞臺上,軍民魚水情,南霸天做壽,洪常青犧牲……在這一幕幕的表演中,瞿衛紅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全都深深地印在瞭這個男人的腦海裡。

  不知過瞭多久,舞臺上響起瞭雄壯的《國際歌》,瞿衛紅激昂的宣誓後,匯報演出結束瞭,所有演職人員排成幾排站在舞臺上謝幕,軍區的領導們一個個瞇著色眼和眾人握手後走下舞臺,大幕在雷鳴般的掌聲中慢慢閉合瞭。

  ***************

  臨近邊境的涅原縣的秋天既沒有北方的肅殺冷清,也沒有夏季的悶熱灼人,是此地一年之中最為舒適宜人的時間,但1976年的秋天卻格外悶熱,一絲風也沒有,讓人覺得窒息。

  這是一座很小的縣城,面積隻有幾個平方公裡,一條主幹道貫穿東西,街道兩側盡是些低矮的平房,一棟三層樓的郵電局就被稱為郵電大廈,那可是全城最宏偉的建築瞭,樓頂也就是全城的制高點。

  下午六點鐘,一個穿著陳舊但洗得很乾凈軍裝的少女走到郵電大廈的門前,她的手裡拿著一封信,信封上貼著一張100分的郵票。看瞭看綠色的油桶,她露出瞭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然後將信扔進到裡面,轉身消失在瞭街角。

  小小的縣城裡到處都是乘涼的人們,男人們光著膀子穿著大褲衩,大字形躺在粗糙的柴席上搖著芭蕉扇,嘴裡哼哼唧唧地唱著樣板戲的段子。女人卻整齊的穿著長衣褲,坐在小凳子上笑瞇瞇的聽男人跑瞭調的嚎叫。剛洗完澡的孩子們光著腳在並不平坦的地上追逐嬉戲,不一會又是滿身泥汗灰頭土臉。

  然而,比反常的天氣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紅太陽」死瞭這件震驚中外的大事。一開始的時候,這件事隻是不知誰從哪裡開始傳來的小道消息,聽到的人全都瞠目結舌不敢相信,然而等廣播裡正式宣告時,所有人都隻剩下震驚和淚水瞭,之前肘總理和豬委員已經逝世,一場大地震夷平瞭湯山,如今大救星「紅太陽」也撒手人寰瞭,人們對未來迷茫瞭,不知道前路在何方。

  瞿衛紅聽到這個消息時,文工團正在省裡巡演剛排演好的新樣板戲《沙傢浜》,廣播公佈消息後的第三天,團裡就接到瞭軍隊政委的通知,要求他們立即結束巡回演出返回縣城候命。

  這下子,整個文工團到處都在議論和猜測瞭,有人說劇團回去可能要有大的變動,還有人說文工團回去以後就要解散瞭,「紅太陽」落山瞭,按照規矩舉國要哀悼三年,誰也不能再唱歌跳舞瞭,一時間,文工團人心惶惶,沉浸在悲痛和緊張的詭異氣氛中。

  拆舞臺,搬佈景,抬箱子,裝汽車,一切看起來都還是和往常一樣,但卻看不出那種熱火朝天的氣氛,聽不到裡裡外外的歡聲笑語。似乎,整個文工團的氣氛快要窒息瞭。文工團回到縣城後,老百姓的生活一切還在照舊,團裡的工作也一切照舊,慢慢地人們的悲痛和不安消褪瞭,隻是悶熱的天氣還讓人喘不過氣來,可細心的瞿衛紅卻發現瞭一些變化正在悄悄進行。

  首先是文工團的團長和團政委也換瞭更年輕開明的新人,縣裡的革委會更名「人民政府」,部門的名稱也不再叫什麼組而是改成瞭某某部某某委某某局某某科,然而這些對於團裡那些不關心政治的人來說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他們隻關心自己的事,隻要工作正常幹,工資正常發,別的都和自己沒關系。

  然而,這一切都令瞿衛紅無比高興和振奮,她敏銳的感覺到父親也許就要重獲自由瞭,甚至自己都有可能回傢和父母親團聚瞭。她的感覺是對的,果然很快團裡就開瞭會,宣佈從今年起團員可以申請春節探親假回傢過年。

  瞿衛紅立刻就向新的團長申請瞭探親假,並且獲得瞭批準。今天是周日,軍紀嚴明的文工團裡隻有在周日的下午放半天假,她在宿舍裡寫瞭一封長長的傢書告知瞭母親這個好消息,然後獨自一人穿過大街把信投瞭出去。

  從夜裡開始,悶熱的天氣漸漸消退瞭,呼呼的東北風越刮越大,星星點點的雨滴後,忽然一道閃電閃電劃過天空,一聲震耳欲聾的驚雷就在頭頂上炸響,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

  這樣的閃電雷聲在深秋的時節是少有的,讓睡在床鋪上的文工團團員的心裡感到瞭莫名的壓抑和恐懼,唯獨瞿衛紅一人覺得這聲驚雷是舊時代結束的挽歌和新時代即將到來的宣言,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隱沒在夜幕之中。

  秋去冬來,轉眼間又是一年過去,文工團大院裡的人陸續都走光瞭,連幾個傢就在涅原縣周邊村子的女孩兒也趕趟似的回瞭傢,唯獨隻有瞿衛紅與她在團裡唯一一個無傢可回的好朋友蔣梅還在文工團大院裡。

  大年二十七的傍晚,瞿衛紅正一個人在宿舍裡寫信,蔣梅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站在瞿衛紅身後偷看。瞿衛紅專心寫信,竟然沒有發覺,正寫到「康得先生,彩霞小姐要回傢瞭,也許你已經回傢瞭,難怪等不來你的信。」

  一句時,忽聽身後「撲哧」一笑,趕緊會有一看,卻是蔣梅。蔣梅笑嘻嘻地說:「接著寫啊,說不定你的康得先生馬上就來團裡接你結婚瞭嘞!」

  瞿衛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梅姐,你別胡說瞭,人傢以前說過他有心上人瞭,我們就是筆友。」忽然,她頭腦一轉,反戈一擊道:「我可不像你,在省城有那麼個好哥哥想著你呢!」

  蔣梅一聳肩道:「我是有啊,我就敢和你說,可你呢,你怎麼就不敢承認你喜歡『筆友』康得先生呢?」

  瞿衛紅一個勁地直搖頭,「我們連面都沒見過,我怎麼會喜歡他呢?」蔣梅兩隻大眼睛骨碌碌地轉瞭兩轉,像變魔術一樣的從軍裝兜裡掏出瞭一封信,在瞿衛紅面前晃瞭晃說:「那……這封信我就留著瞭?」

  瞿衛紅這下可真是著急瞭,她跳起來想要把蔣梅手裡的信搶過來,不料蔣梅搶先一步把信舉過瞭頭頂,「我說彩霞小姐,你急什麼急,你不是不喜歡人傢嗎?」

  「梅姐,快點給我,我等瞭好久的,你再這樣我不理你瞭!」

  瞿衛紅使勁跺著腳,高聳的胸脯劇烈的上下起伏,蔣梅忍不住撲哧一笑,一把抱住瞿衛紅,把手裡的信遞給瞭她,湊到她耳邊不知道說瞭什麼,瞿衛紅的臉就忽然紅瞭起來,急忙坐回瞭小桌前。

  蔣梅站在她身邊嘻嘻笑著說:「哎呦,好瞿霞,乖瞿霞,姐姐不說你瞭,別生氣別生氣,我這不是專門來給你送信的嗎?」

  瞿衛紅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筆跡,扭頭對蔣梅撅著嘴說:「今天看在你來送信的份上,我不生你的氣瞭,但是不給你帶鹽水鴨吃啦!」

  蔣梅朝瞿衛紅的床鋪那邊歪瞭歪頭,看到她整理完畢的行禮,嘴裡輕輕地說瞭一句:「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鍾情。」講完便格格嬌笑著跑瞭出去。

  這邊瞿衛紅也不阻攔蔣梅,隻看她小心翼翼地拆開瞭信封,開始讀瞭起來,隨著她眼球的左右移動,她的臉上逐漸洋溢出幸福的氣息,有種說不出的快樂和愉悅感。

  當瞿衛紅讀到最後一句話「我回傢後也許不會再回到這裡遠遠眺望你的方位瞭,隻願我們能有機會再見面,康得先生永遠隻有一個心上人,那就是彩霞小姐。」時,她的神色一下暗淡瞭下來,兩行淚滴從臉頰滑落,滴到瞭薄薄的信紙上。

  瞿衛紅等這句話等瞭整整一年,可等到時她的這份牽掛也要斷瞭,她怎麼能不傷心呢?

  一年前的春天,在她從省城匯報演出回縣城後不久後的一天,瞿衛紅跟收發室的師傅打瞭招呼,趕在一個周日在裡面尋找傢書,意外的發現瞭一封沒有貼郵票的信,信封上寫著她的地址與宿舍號,收信人為「軍中之花」,寄信人為「康德先生」,寄信人地址就在涅原縣最北邊的軍營。

  瞿衛紅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打開瞭信,一行蒼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美麗的姑娘,請將這封信當作任你取名的信,也請你不要急著扔掉它。」

  看完這一段,瞿衛紅撇瞭撇嘴,心裡暗笑又是一封自以為高明的情書,這兩年這樣的信她收過不少瞭,可都被她無視掉瞭。她用同情的心態耐著性子繼續看瞭下去,可隨著匿名信的發展,那顆自以為封閉的心房顫動瞭。

  「兩年前我見過你一面,那是在從金陵回省城的船上,你聽到瞭我的琵琶聲,我是個非常膽怯,以至於不敢當面和女孩子說話的人,所以我跑瞭。一年前在省城,我又見到瞭舞臺上的你,後來我跟隨你的腳步,越過瞭千山萬裡,從省城來到這裡做一名為偉大祖國戍邊的戰士,是為瞭捍衛貓主席的革命路線,更是為瞭能站在山頭遠眺著你所在的地方,我鼓起瞭一百二十分的勇氣,決定用這封信向你言明一個我想瞭很久而又很難改變的想法,很想和你交一摯友,建立偉大的革命友誼。你如果能聽懂我的琵琶聲,一定也明白君子之交淡若水的道理,你不必知道我是誰,我也比不知道你是誰,如果可以請覆信,最好一字也別寫,交給收發室就好,我自會看到。請你原諒,革命軍人不要用別人費心,切切。誠心奉上,靜待。」

  信到此結束。落款是「康得先生」。讀到此時,瞿衛紅耳邊仿佛又聽到瞭在船尾那動聽的琵琶聲,在距傢千裡之外的地方看到「故人」的信,瞿衛紅驚訝之餘有種冥冥之中的感覺,好像是什麼神明的旨意一樣,眼前更是浮現出瞭一個靦腆文靜的少男臉龐。

  她不願違背這早已安排好的機緣巧合,自然給「康得先生」回瞭信,還俏皮的稱呼自己為「彩霞小姐」同「康得先生」對仗,並且給信封裡塞瞭一塊自己用過的手絹。

  再然後,「彩霞小姐」和「康得先生」每周都會用書信交流,他們談音樂,談哲學,談各自的傢庭,仿佛有說不完的話,訴不完的事,可他們之間就是不談各自的名字和各自的愛情。康得先生與彩霞小姐的故事隻有瞿衛紅在團裡唯一一個也是她最信任的蔣梅知曉,為瞭避免旁人說閑話,蔣梅間隔幾周就會替瞿衛紅取信,這也是她今早為什麼會來找瞿衛紅的原因。

  整整一年的通訊,彩霞小姐和康得先生各自以「筆友」和「純潔的革命友誼」界定他們的關系,但其實早已在字裡行間互生情愫。彩霞小姐即便病瞭也會給康德先生回信,康得先生即便一周隻有五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也會抽空給彩霞小姐寫信,訴說軍旅之苦與思念她娟秀筆跡的心情。

  正如蔣梅所言,哪個少女不懷春,哪個少男不鍾情,這層窗戶紙誰也不捅破,瞿衛紅遲遲不走,無非就是心裡惦念已經晚瞭一周的康得先生來信,可是這封信卻眼看成瞭最後一封信,康得先生到最後也沒說自己是誰,瞿衛紅是多麼想聽他當面表白,可到頭來,這份從來沒被說出口的情分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瞭。

  瞿衛紅擦乾瞭眼淚,把那封信整整齊齊的疊好又放回瞭信封,再把信封放進瞭兜裡,她不想讓任何人找到這封信,因為出身因為美麗因為乳房她的麻煩已經夠多瞭。

  桌上還有一封信,那是瞿衛紅寫瞭一半的,本來要給康得先生的告別信,這也不用再寫瞭吧!她嘆瞭口氣又搖瞭搖頭,快步走到床鋪前,背起收拾好的行囊,頭也沒回的出瞭門。

  瞿衛紅走到汽車站時太陽已經落山瞭,說是汽車站,實際上也就是三間小瓦房一個大院子,買瞭從縣城去省城的車票,她一個人費勁的背著行囊坐上瞭車。好在天色已晚,車上有不少空座位,她趕緊找瞭個靠裡的坐下來。

  汽車準時開動瞭,這時天已全黑,車子緩緩駛出瞭大院,走上院外的石子路,瞿衛紅手裡拿著那封康得先生的來信,又看瞭一遍,當車後掀起滾滾泥塵時,一封信封從窗外扔瞭出來。

  人在旅途,從公路轉鐵路,又從鐵路轉航路,折騰瞭三天多,大年三十的下午,瞿衛紅終於回到瞭闊別已經的傢鄉金陵,一路上她想瞭很多,母親還好不好,父親回傢瞭否,未來自己該何去何從,可就是每晚都在做噩夢,而且是同一個夢,她記得每一個恐怖的細節。

  在一個黑漆漆,冰冷冷的地方,有一隻可怕而醜陋的牛鬼蛇神拼命地追著她,她喘著氣,用盡全身的力量向前沒命飛奔著,身後就是牛鬼蛇神的吼叫聲。

  這牛鬼蛇神有三層樓高的身軀,頭頂著兩柄象鼻長的角,全身披著黝黑的粗毛,像座小山般地,每走一步,長著尖爪的腳掌便將地面震得直搖,便將跑在前面的瞿衛紅震得腳心發軟。

  牛鬼蛇神的腳步愈來愈沉重,吼叫聲卻愈來愈接近瞭。她的臉上遍佈著汗水,她全身酸軟,心臟好像就要跳出喉嚨,呼吸聲極度急促,感覺自己已經沒什麼力氣瞭,就快跑不動瞭。

  「崩!」牛鬼蛇神的腳掌又一次重重地踩在地上,地面又一次劇烈地震動著,像地震。

  「噗通!」瞿衛紅一跤跌在地上。她掙紮著想爬起來,可嗷叫聲已到耳旁。

  瞿衛紅慌張地轉過頭來,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正朝著自己壓過來,毛茸茸的手掌碰到瞭自己被汗水泡濕瞭的身體,「不要……」她歇斯底裡地狂叫著。

  但身上一陣劇痛!她的兩隻手臂,已經給活生生地從自己的身上撕瞭下來。血!四處飛濺!

  「救命啊……」瞿衛紅聲嘶力竭地叫著,可這裡空無一人,隻有她自己和牛鬼蛇神。這牛鬼蛇神的手掌按到她的胸前,握著她胸前高聳的一對乳房,尖銳的指甲插入柔軟的肉團。

  瞿衛紅恐怖地掙紮著,但胸前再次傳來一陣劇痛,「嗷嗷嗷……」牛鬼蛇神的手裡抓著剛剛從女人胸前挖下來的血淋淋的奶球,嗷嗷叫著往自己的嘴裡送去。

  瞿衛紅的眼睛佈滿著恐怖的神色,一張原本十分秀麗的臉蛋在恐懼和痛楚中扭曲著,被冰冷的汗水打濕的一頭秀發,散亂地披在臉上。毛茸茸的獸掌,再次向她的身上探去,「不要……不要吃我……救命啊……」瞿衛紅用盡最後的力量,血淋淋的身體向後退縮著,淒厲地號叫著……

  偌大而寧靜的空間,遍佈著恐怖的慘叫聲,牛鬼蛇神的嗷叫聲,和血腥嘴嚼的聲音……

  「不要……不要不要……」瞿衛紅猛地從噩夢中驚醒時,船剛好靠岸,汽笛聲與廣播通知叫醒瞭她。嚇得一身冷汗的瞿衛紅精神恍惚的背著行囊下瞭船,母親已經等在碼頭的最前沿瞭。

  「媽媽……」

  「小霞……」

  這對母女在碼頭邊緊緊地擁抱著,熱淚流淌在母女之間。

  瞿衛紅已經三年沒見到自己的母親瞭,在這三年來她成長瞭太多,她不再是從前那個不知天高一個人跑到革委會要求釋放父親的無知少女瞭,她學會瞭察言觀色,學會瞭識人明物,學會瞭隱忍沉默,但這一刻她隻想做一個躲在母親身邊的小女孩兒,所有的委屈仿佛都化成瞭晶瑩的淚花,在母親面前消散瞭。

  她的母親內心的喜悅更是溢於言表,欣慰與團聚充盈內心,女兒的一封封傢書裡敘述的一件件事情,從旁人聽說女兒在文工團的優異表現,她深深以女兒為榮,緊擁著寶貝兒女兒喜極而泣。

  她們久久都沒有放開,幸好這個年代民風淳樸,瞿衛紅的行囊就放在原地也無人偷盜。不知過瞭多久,母親擦乾熱淚,撫著她的頭發,慈祥的說:「小霞,你都這麼高瞭,媽媽差點都認不出你瞭。」

  瞿衛紅破涕為笑,調皮地眨著眼睛,「媽媽,我你還認不得,你看看我。」她又把自己的胸膛挺高瞭說:「團裡夥食好,又大瞭不少,最好認瞭!」

  「好啦,看你像個什麼樣子!」母親用手輕捏瞭一下瞿衛紅的臉頰,語氣有些責備,但更多的是溫柔,「小霞啊,時間不早瞭,媽給你買餐做飯去,把行李拿上,咱們回傢!」

  母親二人手拉著手離開瞭下關碼頭。回到傢,母親把傢裡所有攢的肉票,糧票,副食票全都拿瞭出來,買魚割肉,洗菜做飯,好一頓忙活。晚上七點,一桌熱騰騰的年夜飯出爐。

  飯桌上有魚有肉,有雞有鴨,還有瞿衛紅最喜歡吃的獅子頭,但瞿衛紅隻吃瞭幾口就放下瞭筷子,回來的幾個小時裡她每次問到父親,母親就會轉移話題,她覺得不對勁瞭,心裡放不下。

  母親也發現瞭女兒的異常,頓瞭頓說:「小霞,你爸爸的事情還是沒個說法,他現在已經從牛棚轉押到市裡的監獄瞭,我前兩天剛去看過他,他身體不太好……」

  母親突然不說話瞭,瞿衛紅意識到觸及瞭母親的傷心之處,趕緊低聲安慰她說:「媽媽,你不要傷心瞭。既然爸爸已經回市裡瞭,他一定會回傢的,他的身體會好起來的,我們一傢人很快就會團聚的。」

  母親深深地嘆瞭一口氣,擦瞭擦眼淚說:「小霞,你真的長大瞭,懂事瞭,媽媽很高興,四人幫倒臺文革已經結束瞭,我們一傢人的日子會越來越好的。這兩天在傢你去看看你爸爸,他也很想你。」

  瞿衛紅點瞭點頭說:「媽媽,我也好想爸爸,你跟我一起去吧,爸爸看到我們都去一定會很開心的。」

  哪裡知道母親搖瞭搖頭,瞿衛紅細細端詳著母親的面容,與她印象中的要更飽經風霜瞭,不到五十歲的人,半頭已是銀發,額頭紋更多,乳房也開始下垂,連往日裡的堅毅也沒瞭。她難以想像在自己離開的這三年裡,母親一個人經歷瞭什麼,究竟是什麼讓母親變得如此憔悴,她的心好痛好痛。

  二人的視線不約而同的移向墻壁上,在貓主席大頭像之下是父親的照片,年夜飯的氣氛開始變得沉悶起來,誰也不再說話瞭,隻是吃,吃完瞭收盤子洗盤子,再洗澡睡覺,瞿衛紅闊別三年回傢後的第一個除夕之夜便結束瞭。

  大年初二的下午,瞿衛紅一個人踏上瞭去往城南監獄的路。這個地方她從前很少走,一點也不熟悉,拿著母親畫的地圖也如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想找人打聽一下,可看那些路上的人或步行或騎車都是腳步匆匆車輪滾滾,像有什麼急事似的,卻也不好意思把人傢攔下來。

  正在為難,忽聽背後一個男人的聲音說:「同志,有什麼需要幫助嗎?」

  瞿衛紅回頭一看,隻見身後站著一個男人。這男人身材高瘦,穿著剪裁合體的中山裝,皮膚白凈,眼睛不大但很神氣,鼻子不高但很挺直,兩道淡淡的眉毛十分清秀,嘴角有點微微向上翹起,給人一種笑瞇瞇的感覺。

  「同志,我就是在這裡轉轉,沒什麼困難,謝謝你這麼熱心啊!」

  瞿衛紅正愁著不知道怎麼走,現在來瞭個聽口音也不像是金陵本地的男人搭訕,現在的她要去看望父親,哪裡有時間和路人聊天呢?所以她沒多做停留,轉身準備就走。

  「同志,你是要去城南監獄吧?你現在的方向正好反瞭,我帶你去吧!」

  熱情洋溢的聲音再次從背後傳來,瞿衛紅一臉驚訝的看著這男人,水汪汪的大眼睛猶豫不決,那男人忍不住笑著說:「怎麼,不放心我啊!那我給你指路,你自己去。」

  「我……我看你像個好人,你帶我去吧。」

  這個男人究竟是誰,他為什麼會知道自己要去哪?盡管心頭萬千疑惑,但瞿衛紅還是點瞭頭,說來奇怪,她對眼前的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反感,而且覺得他有種莫名的熟悉和安全感。

  就這樣,這一男一女出發瞭。男人走在前面,瞿衛紅跟著他的腳步走在後面,走大街,穿巷子,鉆小路,才十五分鐘,瞿衛紅就看到瞭一道黑色大鐵門和上面的四個字:城南監獄。

  思親心切的瞿衛紅頓時忘乎瞭一切,提著母親準備好的盒飯和探望證,急不可耐的跑進瞭警衛室。送她來的男子目送著大門打開,瞿衛紅走進鐵門內,嘴角笑意更濃,哼著小調轉身離開瞭。

  而瞿衛紅則被兩個獄警壓在走在狹窄的過道裡,她已經五年沒見父親瞭,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一想到昨天母親提到父親時那悲傷無比的樣子,她又有些後怕瞭,生怕自己腦海中那個英俊儒雅的父親就此消失。然而,該來的還是來瞭,獄警們帶她走到一間隔著玻璃的房前,把她按到瞭椅子上坐下,然後冷冰冰道:「瞿衛紅,你的父親拒不認罪,黨和政府依法現在要依法對他開展『思想教育』,望你認真觀摩,結束後認真規勸你的父親伏法。」

  這名獄警說完話,很快房間裡就進來瞭幾個犯人,瞿衛紅一眼就認出瞭父親,因為其他人都是低著頭的,隻有父親是昂首挺胸的,父親也看到瞭她,回之以微笑。瞿衛紅頓覺心頭被戳碎瞭一樣的難受,她記憶中的那個父親溫文爾雅,頭發總是梳得很整齊,一襲長袍走過如風一般灑脫,可現在的父親呢?骨瘦如柴,面色枯槁,頭發被剃光瞭,走起路來慢得像是八十歲的老翁,同從前比簡直就是兩個人瞭,隻有他那笑容可掬地樣子能讓瞿衛紅在這人的身上看到小時候父親哄她睡覺時笑瞇瞇講故事時的美好童年。

  瞿衛紅閉上瞭眼睛,她不願再看瞭,可獄警的聲音在耳邊又響起瞭,「瞿衛紅,睜開眼睛,否則我們將以你父親的反革命罪同夥將你逮捕,聽到沒有!」

  瞿衛紅害怕瞭,她強令自己睜開眼睛看。玻璃後面,所謂的「思想教育」已經開始瞭。四名犯人的上衣已全被脫掉瞭,獄警用繩子一個一個地反手捆綁起來,再補一根短繩加緊。然後,用一把錘子插在後背的繩索上,轉動錘子,讓繩索加力。隻見,繩索逐漸鑲入臂膀,肌肉慢慢腫大,皮膚漸漸變黑,上面滲出汗一樣的液體。

  一時間,幾位犯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有的,象磕頭一樣,頭頂在地上,嘴巴張得老大,一聲叫道底,許久沒有回聲;有的已暈倒,頭歪在瞭一邊,隨著繩索加力,時不時發出慘叫。

  所有犯人中,隻有父親咬緊牙關,默不作聲,那幾個獄警顯然很不滿意他的表現,大聲喊問:「瞿方書,你認不認罪,你認不認罪!」

  父親輕蔑的笑瞭聲,然後朝那獄警吐瞭口唾沫,毅然決然的說:「我沒有罪,有罪的是你們,文化大革命已經結束瞭,你們的好日子就要到頭瞭!」

  父親的話徹底激怒瞭這群獄警們,他們像是瘋瞭一樣,全員上陣瞭,有人拼命地拉繩子,有的人拿起藤棒,朝著跪著的父親使勁地打,每一下,都能打出父親皮開肉綻。

  而在玻璃窗外的獄警則吸著香煙,默默不語,不時還看一眼瞿衛紅胸前的豐滿巨乳,臉上那好色而得意的神態全被瞿衛紅收入眼底,她恨,她痛,她真想……可她不能,要忍耐,一定要忍耐,她這樣告訴自己。

  終於,父親被打得昏瞭過去,其他幾個犯人都被押走瞭,一盆冷水潑到瞭父親的身上,父親又醒瞭。那名押她來的獄警使勁向前一推,瞿衛紅從凳子上顛倒瞭,一對惹眼的乳房上下左右激烈地活蹦亂跳瞭好一會兒。

  在場的獄警們全都得意的狂笑起來,一人邊笑邊道:「哈哈……瞿衛紅,你可以探監瞭,隻有五分鐘!」

  瞿衛紅這時已經快要哭出來瞭,她趴在玻璃上看著一點點挪步過來父親,看著他滿身的傷疤,看著他嘴角的血跡,心頭就像埋瞭一塊大石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瞭。

  「小瞿,你……你長大瞭,爸爸見到你很開心,你一定要堅強,要勇敢,要相信自己,要相信邪不勝正,要好好陪媽媽,等爸爸出來……」

  兩個小時後,大鐵門再度打開,瞿衛紅走出瞭牢門,手裡還提著來時的飯盒。她的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低頭抽泣,傷心欲絕的樣子著實惹人憐愛,回去的路上自然成瞭路人關註的焦點,老大爺老大媽,中年夫婦,小男孩小女孩,所有人都在看她,可她好似完全看不到,隻是哭,哭的梨花帶雨,哭的眼睛都糊瞭,路都看不清瞭。

  天上下起瞭小雨,滴滴雨點落在起瞭濃霧的玄武湖裡頗有小資產階級情調,一艘小船向岸邊的湖邊小路劃瞭過去,瞿衛紅恰好走在這條路上,當船頭與瞿衛紅相遇時,悠揚的古韻響起瞭。

  這古韻正是琵琶古曲《十面埋伏》,瞿衛紅的腳步停瞭,她看著船頭,眼前這個彈琵琶的男人不就是下午帶他去監獄的那個清秀英俊的男人嗎?頓時,三年前在船上的一幕幕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蒙蒙月色,浩浩揚子江,一個少女獨坐船尾,聽到琴音鏗鏘……

  瞿衛紅明白瞭,她什麼都想明白瞭,這個男人就是「康得先生」,隻有他知道自己父親的事情,最後那封信他說要和自己見面,所以他來瞭,來到自己的傢鄉,用一首《十面埋伏》跟自己見面,正如他們兩個人本來見面的第一次相遇。

  「彩霞小姐,快點上船來躲雨!」瞿衛紅想都沒想,一躍而跳到瞭船上,看著傻笑的男人囁嚅著說:「康得先生,你這個傻瓜,你怎麼才來!」

  他們之間要訴說的情與愛其實早已在信裡寫盡,如今見面什麼話都不用再說瞭。他們在煙雨中相對而站,四目相對,瞿衛紅止住瞭淚水,男人輕輕拉起瞭她的手,暖暖的說:「這位同志,你好。我叫石康,你叫什麼名字?」

  瞿衛紅破涕為笑,嘻嘻笑著說:「石康,難怪你叫自己康得先生,真是不害臊!你把這曲子彈完我就告訴你我的名字。」

  說完話,瞿衛紅支起瞭船上的一把小雨傘,石康則輕輕蕩著漿,小船搖晃著駛向湖心一片煙雨迷霧上。然後停下雙槳,任小船在河水中自由飄蕩,又抱著琵琶,素手輕揮,叮叮咚咚地彈瞭起來。

  他忍不住轉過頭看瞭看身邊的瞿衛紅,隻見她臉色潮紅,面帶微笑,兩眼望著遠方,好看的嘴角微微翹起,一臉都是寧靜和幸福。見石康轉臉看她,她也是回眸一笑,眼中滿是嬌媚。石康左手突然下滑,右手五指揮灑,彈出一串令人心跳的顫音。

  當彈到霸王別姬那一段,石康看到她的眼中滿含淚水,完全沉浸在悲苦之中。忽然意識到她信裡提過的關於她父親的種種諸事,又聯系到他來之前的打探,和她去監獄看父親出來後的情緒,心中突然一陣說不出的酸楚,不禁為這個本來無憂無慮女孩兒的遭遇而痛心不已。

  一曲既終,石康悠悠地嘆瞭口氣,輕輕把琵琶放下,瞿衛紅忽地把頭輕輕地靠在瞭他的肩上,低聲說:「我叫瞿霞,我不叫瞿衛紅,我是瞿方書的女兒,我是……」

  石康緊緊摟著瞿衛紅前凸後翹的嬌軀,眼裡發出瞭火辣辣的光,一隻手已經放到瞭豐滿柔軟的乳峰之上,另一隻手更是她修長的腿上一路直上往腿根處奔襲。

  「別……別太快瞭,太快瞭……」

  瞿衛紅雖然未經人事,但與她熟絡的蔣梅可教過她「不能讓男人在結婚前得到你,要不然他就不要你瞭」的道理,然而她的身體卻不做任何抵抗,她覺得在這個男人的懷裡一點力氣也沒有瞭。

  石康伸手捂住瞭瞿衛紅的嘴,溫柔無比的柔聲在她的耳畔邊說:「瞿霞,沒事的,沒事的,有我石康在,你的父親會沒事的,康得先生會一輩子陪著彩霞小姐的……」

  此時此刻,石康的輕吻讓她隻覺得這一切好似在夢幻之中,好似一切都已命中註定,好似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命定的那個白馬王子,她覺得跟他在一起什麼也不害怕瞭。

  石康的手已經從她的襯衣袖口伸進瞭瞿衛紅的小背心裡,開始輕輕揉著她的一對大白乳來,這對被無數男人幻想過的奶子捏起來又軟又韌,他欲火熏天的又除瞭瞿衛紅的上衣,瞿衛紅還是掙紮瞭兩下,嘴裡小聲喊著停。

  事已至此,石康怎麼會停,兩團雪白的大白兔跳瞭出來,石康反身到正面,輕輕揉捏她的奶子。瞿衛紅低著頭不說話,神情裡有沉浸、欣喜,也有猶豫、錯愕,有懷春少女純粹的愛戀,也有生活的考慮,也許她想到瞭自己被抓進監獄的父親,辛勞的母親,對她來說沒有放棄這份機會的理由。

  她美麗的桃花眼眉毛低垂,看著其他地方,任石康促狹地玩弄自己的大奶子。石康還未就此甘休,一把掀起瞭瞿衛紅的長裙,露出肥美多肉的大屁股,這是他見過最翹最圓的屁股,小內褲被可憐巴巴地夾在屁股肉裡。

  瞿衛紅死死地按著裙擺,奈何敵不過石康的大力,終於被攻破瞭最後的防線,內褲被退下來瞭。石康把她按在瞭床頭,大屁股自然翹起,拉開褲子拉鏈,早已暴漲的肉棒扶好位置,緩緩地插入瞭少女的淫穴之中。

  瞿衛紅沙啞地哼瞭一聲,好像很痛苦的樣子,背上全是汗,但石康隻感到瞭她緊湊的肉穴,好似根本抽不出來一樣,他憐香惜玉的等瞭兩分鐘,才開始慢慢抽插。一方面是緊湊無比的肉穴,一方面是大屁股臀浪如波的視覺刺激,才三分鐘多他就噴射出瞭生命的精華。濃濃的白精混著血絲從少女的淫穴裡流出,瞿衛紅趴著沒有聲音。

  石康一看,原來她正在哭,淚水劃過嬌嫩的臉龐,惹人憐愛。他從上衣兜裡取出瞭一塊手絹,擦乾她下身的污穢,然後抱著她,輕輕安慰,還吻她的臉,終於把她逗得破涕為笑。瞿衛紅穿好瞭衣服,石康又從後面抱住瞭吻著她的香發,隔著衣服輕輕愛撫她,他的肉棒又有感覺瞭……

  玄武湖上煙雨蒙蒙,一條小漁船泊在平靜的湖面上,東北風蕩起微微的波浪,那小船在波浪上劇烈顛簸著,不時還從上面傳來一陣低沉地呻吟和喘氣,一把雨傘遮住瞭船頭,也遮住瞭瞿衛紅那顆被蒙蔽的純潔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