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季度匯報開始瞭。這年初的季度匯報最重要,因為四月份要分配新年度的資金和項目,大經理和大大經理都要出席。會上,海倫和她的組再次成為眾矢之的。
實話說,海倫並不比別的項目經理更差,問題在於公司裡需要有人被踩,沒靠山的或靠山不硬的當推首選。一個沒靠山的女人更容易被墻倒眾人推,因為人們常常是通過攻擊弱者來掩飾自己的虛弱。我在會場上就有點兒沉不住氣,有些人落井下石,損人不利己,實在是太過分瞭,但最終還是忍住沒惹事。
匯報會結束後過瞭一段時間,一天上午,我忍不住到一個空的小會議室打電話給海倫:“海倫,是我,我可不可以和你談談?關於你的那個進展不順利的項目,我覺得沒有同事們講的那麼嚴重。”
海倫很幹脆地回答:“好的,我現在有時間,馬上就去你那裡!”
“不,別,我這兒吵,我去你那兒!”放下電話,出門正碰上一個碎嘴的同事,我又和他寒暄瞭一會兒,耽擱瞭些時間。
等我趕到海倫的辦公室,門半開著,她正在接一個電話,看見我,招招手,示意我進去坐下。
海倫穿瞭一套深綠色的裙裝,外套敞開著,露出奶白色的真絲襯衫,下面是黑色的絲襪和黑色的高跟鞋,比較合我的口味。我註意到,海倫講的是法語,而且不是魁北克法語,是巴黎法語,語音語調都很像德朗內夫人。我心中油然而生一種親切感。
海倫很快就結束瞭電話,換用英語對我說:“對不起,你來瞭好幾個月瞭,我還沒和你交談過。”
我沒有接她的客套,用法語直接進入主題:“夫人,如果您不介意,我更願意講法語。您的那個輸油管線應力腐蝕的項目,不是什麼瞭不得的事,很多人做過類似的工作。我不敢說能夠完全解決問題,但至少可以往上有個交待。”
海倫不動聲色,點點頭示意我繼續下去,於是我把看過的文獻和具體想法大致講瞭一遍。海倫很認真,她直接坐在桌子上,飛快地在本子上記錄著,不時插問一句。
她的這個姿勢對於我很不舒服,因為我坐得低,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裙內風光。我知道看多瞭不好,可又忍不住不時地掃一眼,心想,這種習慣肯定是在美國養成的!
最後,海倫猶豫地問:“您看我們的人員和技術條件,能做到嗎?”
我早就想好瞭,告訴她:“夫人,技術條件沒問題,我先做掉三分之二,剩下的您分配給您的組員,四月之前肯定有交待。”
“那太謝謝您瞭!”
我看得出海倫並不是很信任我,所以加班加點,隻用瞭一個月就搞完瞭百分之八十,用電郵發給瞭海倫,還囑咐她有問題隨時找我。海倫隻回瞭一個電郵表示感謝,沒有和我更多聯系,直到三月底。
三月底的卡爾加裡,氣溫已經開始回升。白天,朝陽的房簷上積雪正在融化,隱隱約約可以嗅到春天的臨近。
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正在考慮周末吃些什麼,電話鈴聲響瞭。我接起話筒,原來是海倫,問我晚上有沒有事,可不可以一起吃晚飯。我知道她肯定又有什麼技術上的事,壓低聲音告訴她隻要不用我掏錢就行,於是我們約好六點半從公司走。
我們去瞭第八大街的一傢法國餐館,是一座古老的紅房子,建於一八九一年,在加拿大算是歷史遺跡。
海倫還是穿著那套很合我口味的裙裝,餐館裡比較熱,她脫掉瞭外套,我的視線立刻被她飽滿的前胸吸引住瞭。和德朗內夫人相比,海倫的骨架大,人粗相,不夠細膩,性格也有點咄咄逼人,當然,這是北美女人的共性。
“我請您吃飯,是謝謝您在應力腐蝕那個項目上的幫助,我們全組都很高興。”這傢餐館上菜慢,海倫首先開口打破瞭沉默。
我戀戀不舍地移開視線,問:“夫人,您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不然的話,應該是全組一起吃飯才對。”
“您真聰明。”海倫笑瞭笑,低頭從公文包裡拿出一疊文件,說:“我這裡還有一些過去留下來的問題,您可不可以幫我看看?”
我接過來大致翻瞭翻,放在桌上,回答她說:“夫人,這些東西我在內部網上仔細閱讀過。咱們中心所有的課題我都大致瀏覽過,這是我當學生時的習慣。我想問您,這些項目是您自己爭取的,還是他們硬塞給您的?”
“兩者都有。”
“夫人,實話說,您的這些遺留項目,屬於老大難問題,就算全組埋頭幹幾年也未必有好的結果。咱們不是大學,也不是政府研究所,咱們是按季度和年度結算的。這些項目,咱們不能幹,也幹不出來。”
我本來以為海倫會失望,不料她看起來很平靜,到底是幹管理的。她慢慢地說:“博士,您真是學者。其實,咱們工業界的研發機構,不是要你真正搞清楚什麼,而是要湊出些結果,比如數據圖表曲線什麼的,向上級有所交待,上級又可以拿這些東西向上上級交待,就是這麼簡單,你要是太認真,在公司裡未必討好。”
我不得不承認,海倫並不是胸大無腦的女人,工商行政管理課程,也不是一無是處。我一面收起那些文件,一面對海倫點頭稱是:“您說得對,謝謝您的點撥,要不然,我可能得罪瞭人都不知道是因為什麼。夫人,這些東西我收下瞭,拼湊數據圖表曲線是我的專長。”
海倫很高興,話也多起來:“您慢慢弄,不著急。您看,您真是一點就通。請原諒,我不是懷疑您的智力。”
菜終於上來瞭,我們也餓瞭。海倫邊吃邊說:“我在公司裡不是主流,其實您沒有必要這麼幫我,對您的職業提升沒有直接的好處。”
我一面刀叉並舉,一面回答:“我沒有想撈什麼好處,真的,我就是覺得上次開會,有些人太過分,女人在工業界本來就不容易,大傢都是同事,何必呢?”
“是啊,女人在哪兒都更難一點。沒想到,您很體諒人。”海倫停瞭停,忽然問:“如果我不是一個女人,您還會這麼幫忙嗎?”
“不會,絕對不會!”我做出斬釘截鐵的樣子。“別說不是女人,您要是長得醜一點,我都絕對不會多管閑事!”
氣氛活躍起來。用新聞聯播的話講,我和海倫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就彼此共同關心的話題坦誠地交換瞭看法。
“海倫,您是魁北克人,怎麼會有巴黎口音?”
“我根本就是法國人。我父親是巴黎人,母親是斯特拉斯堡人,德國裔。我是上中學才跟他們移居魁北克城的。我長得像母親,所以一般人料不到我是法國人。奇怪的是您怎麼也是巴黎口音?您應該是裡昂一帶的口音才對。”
“我在格烈諾佈勒時房東一傢是巴黎人,我跟他們學的。您去過格烈諾佈勒嗎?”
“當然去過。我非常喜歡河對面的巴士底城堡,後來修瞭纜車,是五個透明的小球,很可愛。”
“是嗎,您也喜歡那裡!我最喜歡去巴士底城堡登高望遠,晴天時勃朗峰歷歷在目。”
“可不是嘛,除瞭勃朗峰,格烈諾佈勒周邊還有一個旅遊勝地安娜西鎮,對面就是日內瓦,您去過嗎?”
“沒有,什麼時候找個機會去法國出趟公差,順便旅遊旅遊。”
餐桌上的蠟燭搖曳著,越來越短。愛因斯坦說得好:相對論就是當你和一個漂亮女人愉快交談時,時間過得特別快。
飯局終於結束瞭。
海倫開車把我送回公寓。在樓下,我問她:“您不上來喝一杯什麼?”
海倫意味深長地反問:“您知道在北美,這種邀請意味著什麼?”
“不知道。”我實話實說:“在中國,意味著客套。”
“既然是客套,那就下一次吧!”海倫笑笑,沒再說什麼。
車開走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