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微露魚肚白,驚擾瞭睡眠中的張東兩人,在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岸邊就開始響起忙碌的腳步聲。
周圍還有些昏暗,早晨的露珠讓空氣在清新中帶著幾分潮濕,小河上已經有兩、三張竹筏在來回擺渡,一趟又一趟的運送著勤快的山裡人。
山裡人傢一般起得比較早,迎著晨曝雞鳴而起,披星戴月滿載而歸,為的是那在他們眼裡簡單又彌足珍貴的一日三餐。
小河的對面已經有人在排隊,有的牽著驢車,有的背著竹簍,他們帶的大多是自己傢地裡的產物或是野物和野菜,早早起來就是想在早市上賣個好價錢,換來微薄卻十分重要的錢。
到瞭岸邊的山民都在好奇地打量著這停在河邊的轎車,這地方已經很久沒外來的客人。
驢車可以把驢和板車分開運,巨大的竹筏明顯適應這種古老又實惠的運輸方式,不過想運轎車就是天方夜潭,在無奈之下,張東隻能鎖緊車門,提著車內值錢的東西徒步進村。
一夜歡好,陳玉純下車的時候啊瞭一聲,小臉頓時一片羞紅,走路的姿勢蹣跚而有點別扭。
張東一看,趕緊溫柔地扶著陳玉純。
在眾人的註視下,張東那親密的動作讓陳玉純更加難為情。
坐竹筏過去的時候,張東順便打聽一下,果然這一帶已經有不少人搬走,因為政府開始水庫的建設工作,而一些人還沒搬走的原因是因為窮,不少人沒得到安置款和地皮,根本就沒可去的地方,他們隻能在這裡等待政府安置。
過瞭河,森林中有一條蜿蜒的土路,走沒多久,眼前就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村落。
張東一看,頓時打瞭一個冷顫,與之前看到的那些村莊相比,這座小村未免太破落瞭。
張東腦子一個恍惚,想起的是戰爭過後幾乎廢墟般的城市。
村內的道路細小而崎嘔,大多還是石塊堆砌而成,兩輛摩托車想並排而過都很難,更何況是汽車,圍墻全是赤泥墻,顯得破敗而有一種荒蕪的感覺。
這裡的民居大多是矮小的木板樓,別說遮風掩雨,恐怕站在外面,石子都丟得進去。
整座村子看不見一塊紅磚圍墻,一眼看去滿目瘡痍,甚至都沒看見一棟二層的小樓,在破敗的木板樓群中,石頭造的房子竟然已經算是不錯,可想而知這小地方窮到何等地步。
「東哥。」見張東在發愣,陳玉純喚瞭一聲,她從小在山裡長大,自然知道陳傢溝村的貧窮。
傳言陳傢溝村的孩子,小的時候連件衣服都沒有,八、九歲瞭還是光著屁股到處跑,夏天什麼都不穿,冬天的話裹著被子就出門,村裡傢傢戶戶額頭上都刻著一個窮字,能出去的,即使在外面隻有溫飽,也不會回來這窮山僻壤,因為這裡窮得讓他們沒任何好留戀,這座小村破敗得感覺每一棟屋子都搖搖欲墜。
張東以前隻知道陳傢溝村很窮,但這貧窮的程度遠遠超過張東的想象,這哪像是在豐饒的沿海大省,簡直就像是在荒蕪至極的的大西北。
張東醒瞭醒神,拍瞭拍腦袋,牽著陳玉純走進小村。
不少人都搬走瞭,到處都可看見沒人居住的房子倒塌,看來不隻是因為政府的這次水庫工程,而是一開始能在外面找到活路的人大多都沒回來的打算。
村道上不時有雞和土狗跑過,一隻隻看起來都瘦得沒幾兩肉。
村道上人不多,大多都是閑坐的老人和到處亂跑的小孩,張東稍微打聽一下,才找到外公、外婆的傢,位置在村裡最偏僻的南面,路崎嶇不平,即使徒步都感覺很費事。
在山腳下的小池塘邊,一排幾乎風一吹就倒的籬笆墻內,破舊的石頭老屋看起來毫無生氣,院內一片靜悄悄,樹枝做成的門幾乎一推就要散,院內的老樹已經枯萎,讓這本就搖搖欲墜的小院看起來更是荒蕪。
「有人在嗎?」張東進瞭門,喊道,心裡有些發虛:這簡直是無人居住的破屋一樣,老娘的傢人該不會也搬走瞭吧?
但出乎張東意外的是,他喊瞭一聲後,一個農婦走出來,疑惑地看著張東。
這名農婦的肌膚不像一般山裡人黝黑,面色帶著幾分病態的蒼白,頭發用頭巾包著,看起來有些顯老。
農婦有些消瘦,神情卻很溫柔,溫柔中給人一種賢慧的感覺,細看之下,她的眼睛很是明亮,鼻子挺翹、嘴巴小,雖然很土氣,但隻要好好裝扮,也是個不錯的美人。
農婦穿的是農村常見的花襯衫和黑佈褲的組合,褲子上打瞭一些補丁,穿著有些老舊的佈鞋,這一身打扮讓她不僅顯老,也遮住身材的曲線,但她的容貌很秀氣,頂多三十歲出頭,穿著這樣的舊衣服感覺很別扭。
農婦手上抱著盆子,裡面是剛洗過的菜葉,她疑惑地看瞭張東一眼,然後打起手勢。
張東和陳玉純頓時傻眼,完全不知道農婦比手劃腳的到底是在表達什麼,也沒料到這個讓人感覺溫馨的婦人竟然是個啞巴。
農婦比劃瞭一陣子,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笑容,沒有一點防備陌生人的警戒,這種感覺讓人很可親,張東趕緊說明來意:「你好,這是陳德老先生傢嗎?」
陳德是張東外公的名字。
農婦一聽,微微一愣,馬上點瞭點頭,放下盆子,指瞭指屋邊的板凳。
陳玉純剛破身,這一路走來已經很不舒服,張東趕緊攙著她過去坐下,但一坐下又為難瞭,心想:她不會說話,怎麼溝通?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媽媽傢的什麼人。
這時,農婦回屋拿來瞭一個本子和鉛筆,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作業和筆算的草稿,已經發黃、發幹,明顯年代久遠,而那鉛筆隻剩下小拇指般長短,那老舊的款式,城裡的孩子幾乎都沒見過。
農婦識一些字,不過寫起來有些歪曲,但也能清晰表達她的意思。
沒錯,不過他去世瞭。你們是?
農婦感到很困惑,陳玉純的穿著倒像是這一帶的人,而張東的衣著不算太光鮮,但明顯不是山裡的人傢。
或許是因為這裡很少有客人來,農婦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始終帶著溫柔笑容的臉上難掩好奇。
張東聞言,趕緊和農婦解釋起來,說起他母親的名字和過去的那一段事。
農婦一聽,這才恍然大悟,有些驚訝地看著張東,似乎是在困惑那以前跑掉的女人不在瞭,怎麼她的孩子還低記著要回這大山裡看一看。
農婦認識的字不多,寫字的速度很慢,有的也寫不出來,不過大概能看得懂這傢的現狀……前兩年兩位老人去世瞭,而那個差點當瞭張東爹的低能兒舅舅也在十多年前的某一天亂跑出去,等傢人找到的時候已經溺死在池塘。
農婦是更偏僻的山裡那邊的人,當時張東的母親逃跑後,抱孫心切的陳傢老人求爺爺,告奶奶的給低能的兒子討瞭這一房媳婦。
農婦傢裡有近十個兒女,而農婦在重男輕女的傢裡不受歡迎,又是個啞巴,就被半嫁半賣的送到陳傢,換瞭微薄的聘禮,嫁給那個隻知道傻笑和流口水的低農婦小時候在傢裡就老是被人欺負,嫁過來的時候剛十四歲,在這封閉的山裡,這樣的事很正常。農婦小小年紀就成瞭陳傢的媳婦,洞房夜流瞭一夜的淚,因為那個傻丈夫並沒有理會她,而是跟村裡小孩玩瞭一夜。
在公婆的相逼下,最後農婦還是有瞭孩子,十月懷胎後生瞭一個女孩。
雖然陳傢老人有些不高興,但畢竟是親孫女,所以還算疼愛這個孫女,隻是馬上又催促農婦趕緊生一胎,畢竟在傳統觀念下,老人還是希望能抱個孫子。
但陳傢老人沒有如願,傻瓜兒子溺死在池塘裡,斷送傢裡唯一的香火,頓時深受打擊。
而那時農婦還小,坐著月子,抱著啼哭的女兒,聽到這個消息時也嚇傻瞭,但並沒有喪夫的痛苦,因為當時她太小瞭。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窘迫,讓這個傢更是潦倒,但老人們還是忍著喪子之痛,撫養孫女長大,直到前兩年才前後去世,去世的時候沒病沒災,最起碼沒給這本就窘迫的傢庭帶來太多負擔。
「舅媽。」張東聽完後,有些別扭地喊道。
盡管對這個傢半點感情都沒有,但畢竟這是張東母親惦記一輩子的心病,老人走瞭沒辦法盡孝。
看著這個破敗的傢,張東也有些鼻酸,想起父親臨終前的囑咐,心裡決定必須幫母親還這個養育的恩情。
農婦開心地一笑,不過靦腆中帶著一點慌張,畢竟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外甥比她小不瞭幾歲,一時讓她很不適應,或許她也知道張東的母親是養女,對於張東的母親也隻是聽過那段往事而已,細算起來其實沒有任何感情。
而那段往事,在農婦的印象裡並不深刻,最深刻的,反而是兩位老人臨終之前因為抱不上孫子而對這個養女的謾罵和氣惱,或許他們把這一切的禍根全算在張東母親身上,甚至包自己括兒子的死。
坐瞭一下,聊瞭一點傢常,已經中午瞭,農婦讓張東和陳玉純先坐一下,她則提著籃子到其他人傢,等到回來的時候,籃子裡有點臘肉和雞蛋之類的,看來是要準備午飯。
陳玉純看張東的面色有些凝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馬上跑過去幫忙。
陳玉純本來就勤快,而且一過去一口一個阿姨,將農婦哄得很是開心,加上長得漂亮討喜,自然惹人憐愛。
過一會兒,木桌上擺瞭三道菜,看起來很簡單,不過讓人很有食欲,一盤臘肉炒小甜椒、一盤雞蛋炒韭菜,韭菜似乎是野生的,葉子很粗、很翠綠,菜香味十分濃鬱,另一盤是叫不上名字的菜,估計是這山裡的野菜。
陳玉純在來之前說過,山裡人大多在房前屋後就摘得到很多可以吃的野菜,不少人傢都是以這些野菜為主要的食物。
在城裡,這些純天然的野菜很貴,但在鄉下實則很不起眼,隻是在這太過僻遠的小村裡,把野菜拿出去賣雖然也能換錢,卻很不劃算,因為運輸就是件很麻煩的事。
灶是土灶,鍋是老款的大鐵鍋,鍋蓋一揭,立刻飄散著大米特有的香味。山裡人吃的米大多是自己加工的糙米,沒那麼精細雪白,參雜一點雜色,卻更完整的保留大米的原滋原味。
農婦拿著四副碗筷,筷子是木筷,有的已經生瞭雜色,每隻碗都有破舊的缺口。擺好碗筷後,農婦站在籬笆門前張望著。
張東問道:「是不是表妹也要回來吃飯?」
提起自己女兒,農婦滿面溫慈,笑吟吟的朝張東點瞭點頭。
盡管很餓,聞著眼前的菜香,肚子都要咕咕做聲,但張東和陳玉純還是沒有動筷,禮貌地等著這個還沒見過面的女孩。
菜都涼瞭,門外才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在農婦慈愛的微笑中,一道身影風風火火的跑進來,她紮著馬尾,個子嬌小玲瓏,穿著已經洗得發白的校服,身材很是纖瘦,發絲略亂,因為缺乏營養而有些發黃,或許是遺傳瞭她母親的的基因,即使還小,但面色清秀、五官端正,小虎牙、大眼睛,看起來分外可愛,儼然是個讓人期待的美人胚子,隻是沒有打扮,顯得有些土氣。
張東一看,頓時眼睛瞇瞭一下,不禁想象著她穿上洋裝會有多可愛,心想:好一個漂亮的女孩。
「媽,我回來瞭。」那女孩面露微笑,但難掩幾分無奈的沮喪,本該純真的臉上有著這年紀不該有的苦笑。
那女孩見傢裡有其他人,很是錯愕,看清楚來人後更是驚訝地張大嘴巴,有些驚喜地問道:「玉純,你怎麼在這裡?」
「陳楠?這是你傢?」
陳玉純也是驚訝不已,面帶幾分詫異的喜色。
陳玉純和陳楠馬上聊開,原來她們是國中同班同學,三年來都坐在一起,學校放假時,兩人也同時決定綴學。
由於中學在小鎮邊,所以陳玉純和陳楠雖然各自知道對方是哪座村的人,但一直沒空到對方傢裡玩。
陳玉純和陳楠傢的環境都不好,上學以外的時間沒有遊玩的可能,早早就當傢的她們,幼嫩的肩膀上扛瞭太多重擔,別人嬉戲、上網、遊戲的時間,對她們來說都是一種奢侈。
而學習也是奢侈的,何況學費對於傢庭來說是沉重的負擔,窮人的孩子早當傢這句簡單的話,背後是花樣年華裡異樣的忙碌和辛酸,做不完的傢務、幹不完的農活,除瞭睡覺以外,這幾乎占據她們生活中最多的時間。
同窗三年,彼此都沒時間去對方的傢裡看一看,可想而知陳玉純和陳楠的負擔重到什麼地步。
陳楠?我表妹?張東突然有些激動,或許是因為沒什麼親戚,也或許是因為傢裡沒女孩,看到這素未謀面的表妹,心裡油然而生一種憐惜,眼神從邪惡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
這時,陳楠才看到張東,或許是張東的形象有些兇惡,她本能後退一步,疑惑地問道:「玉純,這是……」
「你表哥,呵呵。」陳玉純親熱地拉著陳楠的手,面帶羞紅的看瞭張東一眼,說道:「詳細的情況等等讓你媽跟你說吧,人傢等你等得都餓死瞭,我們還是先吃飯吧。」
農婦在旁邊也招呼著,即使沒有言語,但還是能感受到她的熱情。
張東四人坐下後,陳玉純和陳楠嘰嘰喳喳地聊著,不過大多都是女孩間的竊竊私語,農婦則殷勤地夾菜給張東,飯菜的香味加上饑餓,張東吃得異常舒爽。
在這樣節衣縮食的傢庭,很少有吃得這麼奢侈的時候。
張東一邊吃,一邊小心翼翼地打聽著她們的現狀,盡量註意用詞,不想刺激到她們,因為在這種傢庭環境長大,女孩們心中總有一塊敏感地帶。
陳楠傢的環境,自從當木匠的爺爺去世後變得愈發差,雖然農婦有萌生過出去打工的念頭,但她天生的殘缺讓她到哪裡都碰壁,鎮上又沒什麼工廠,所以還是沒找到工作。
而陳楠和陳玉純都是打算輟學出去打工,陳玉純傢有瞭那樣的變故,所以陳玉純一時還沒決定好未來,而陳楠這個看似比較安穩的傢,那穩定而貧窮的生活也必須經歷天翻地覆的改變。
小村要拆遷是不爭的事實,可那微薄的安置款讓陳楠母女倆很茫然,不知道該在哪裡棲身,村裡已經沒什麼親戚,而且大傢都各管各的,也沒互相照顧的能力,所以小村拆遷之後到何處棲身對她們是一大難題,也是難以面對的難關。
陳楠的母親嫁過來的時候名叫啞妹,現在成瞭啞嬸,她性子溫順,沒什麼主見,在這當口上,傢裡沒個主事的男人,早就六神無主,在村裡三大姑八大姨的建議下,心裡有個猶豫不定的想法,那就是把這筆安置款留給陳楠讀書,就讓她住在學校的宿舍,而啞嬸打算跑到市裡的工廠工作,在那種生產線上,隻要能埋頭幹活就有錢賺,是啞巴並不構成問題,但這樣一來,她們就沒有可以安生的傢。
關於這件事情,啞嬸不由得嘆息一聲,擦瞭擦發紅的眼睛。
陳楠看著啞嬸,有些感傷又有些生氣地說道:「媽,我都說瞭我不讀書,我們拿錢找個地方蓋間小房子就可以瞭。你一輩子沒出去打過工,被人騙瞭怎麼辦?你放心,我可以去工作養你的。」
陳楠的話中隱約透著一些無奈和不舍,張東細心地留意到這一點,馬上就關切地詢問著。
原本陳楠欲言又止,畢竟這突然冒出來的表哥非親非故的,但猶豫瞭一下,還是忍不住向張東訴起委屈。
水庫工程的拆遷落實到瞭村裡,需要統一上報,一輩子窩囊的村長一時手握大權,突然變得揚眉吐氣,在這山裡本來就什麼事都講人情,這下在安置和賠償方面就出現三六九等的不公情況,親戚朋友、鄰居啊、和他傢關系好不好,竟然影響到賠償數目。
村裡一下子炸開鍋,不少人提著煙酒送禮給村長,為的不是多分一點錢,而是希望他能少扣一點,畢竟村長的筆一寫,報告一交過去,上面的數字幾乎就關系到每傢拆遷後得到的錢數,每一分錢對於山裡人來說都是彌足珍貴的。
以陳楠傢為例,孤兒寡母的,在村裡人緣再好,都不懂這些人情世故,沒個男人當傢,她們也拿不瞭什麼主意。
得瞭勢的村長一看陳楠這傢居然這麼不識相,立刻就為難起啞嬸,這間房子帶院子,在他的報告裡連十平方公尺都沒有,初寫的表格填寫得更是苛刻。
雖然陳傢很窮,但這山裡好歹有點田地和一座池塘,村長隻是大筆一揮,這些東西都成瞭村裡的公產,這個傢卻隻有十平方公尺,隻要這份報告交上去,上頭就不會給她傢撥來其他賠償的款項。
相比之下,村長傢的兄弟姐妹和老婆傢的親戚都安排得很周到,明明就隻有一塊爛泥地,上面還有幾棵樹,大筆一揮就成瞭樹林,且池塘裡魚都沒有幾尾,隨便買點魚苗丟下去就成瞭養殖池。
而另一個問題就是墳地,山裡人都封建迷信,誰都不願意讓自傢的祖墳泡在水裡,讓祖先的屍骨在水裡喂魚,再老實的人遇到這問題都不會有任何妥協,所以這反而成瞭工程中比較難處理的問題。
工程方給瞭方案,那就是在未來水庫旁的小山上劃兩座山頭給村民們埋葬先人,作為以後的陵園。本來這方法不可取,但山裡人就是信這個,工程方也不願惹眾怒,反正水庫建好後,那兩座山頭也沒多少作用,索性用來當墓地,也不花成本。
但唯一的問題就是這一帶有不少無主墳,那些工程方可以自作主張的淹到水下,而有主的墳墓,得等到工程完成後再遷回來。
但大興土木的這段時間,這些墳墓要安置在哪裡,就是個巨大的難題。
山裡人都講究入土為安,但入土的可不是骨灰壇,大多數都是年代久遠的木棺材,就算簡單一點的,也是安放骨頭的甕壇,這些可不少,埋瞭那麼久再挖出來暴曬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工程方也忌諱這種事,且死者為大,所以租瞭一塊地蓋臨時房,想安置這些棺木和甕壇。
這筆費用工程方可以承擔,不過回遷時的費用他們就不想負擔,按理說,這筆錢也是該村民們各傢出各傢的。
至於山頭的陵園,雖然墓地不用錢,不過修繕的費用也不低。陳楠傢,光她爺爺、奶奶和爸爸就三個名額,所需要的花費自然不少。
工程方似乎想在這方面賺回一點損失,已經開始安排到時集體回遷的事情。
想要修繕比較好的墳墓、葬在還算湊合的位置,就得先交一筆錢才能安排,一當然要自己找地方自己埋。
遷移這三座墳的錢,對陳楠母女倆來說是筆大數目,幾乎是拆遷得到的所有款項。
而這樣的事情上沒人會幫陳楠母女倆,也沒人能幫她們。
眼睜睜地看著傢人曝屍是不可能的事,但這個擔子對於陳楠母女倆來說卻太重,她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且村長的刁難讓她們六神無主,一旦真的下批十平方公尺的賠償,那點錢隻夠遷墳,她們以後的生活就沒瞭依靠,也不知道該棲身何處。
權力確實是好東西,官字兩個口,怎麼說都是他們的理。
張東聽完陳楠受的委屈,倒是沒有多少正義感爆發的憤怒,畢竟在利益面前往往是沒有公平可言,這樣的行徑聽著是可恨,現實點來想卻是正常不過。
因為這樣,早上啞嬸買瞭幾包煙,叫陳楠送去村長傢,但因為賠償的事情,好多年沒回來的人也趕來占這個便宜,雖然這裡的破房子不值錢也不可能有人買,但一涉及到拆遷,對他們來說簡直是筆意外之財,村裡一天到晚都是人,拿著房契、地契要登記,並要送禮給村長、請村長吃飯的人絡繹不絕,陳楠等瞭一整個上午才見到村長一面。
不過村長一看陳楠手中那幾包村裡賣的土煙,頓時冷笑一聲,居然也說起研究研究這種拖字訣的廢話。
張東聽著倒有些想笑,心想:這村長根本是小人得志。
陳楠滿心委屈,似乎是在外面哭瞭一下才回傢,現在大眼睛還有點紅腫。
張東一看,頓時皺起眉頭,道:「這芝麻小村長還真把自己當官瞭。楠楠,你們傢的地和池塘都和村裡有契約吧?還有這房子的契紙。」
「都有。」陳楠委屈地說道,趕緊把契約都拿出來。
都是老式的紙合約,看樣子有些年分,紙張很破舊,上面的字大多都是墨筆字,但還是很清晰明瞭,無非就是畫瞭個地方和一點文字,加上村委會蓋的章,這樣在鄉下已經算是很正規的契紙。
看完瞭這些契約,張東算是心裡有數,看瞭看這搖搖欲墜的房子,屋內除瞭土炕和些老舊的傢具外,可說是傢徒四壁,幾乎沒任何值錢的東西。
張東沉吟瞭一下,囑咐道:「舅媽、楠楠,把你們的戶口名簿之類的證件全收拾出來,有用的東西帶上。」
「為什麼?」
陳楠和啞嬸都有些疑惑,搞不清楚張東要幹什麼。
「收拾一下,我給你們另外找個住的地方。」張東把契約往懷裡一塞,一邊朝外走,一邊面色肅然地說道:「賠償安置這個問題你們不用管瞭,我去一趟村委會,接下來的事我來處理就好。」
陳楠和啞嬸有些愣住,當回過神後,頓時驚慌起來,對她們來說,那些契紙等於是最後的傢當,就這樣被拿走,她們不擔心才怪。
啞嬸驚慌瞭一下,但不知道為什麼,咬瞭咬牙,沒去追張東。
陳楠小孩子心性,有些驚慌,想去追的時候,陳玉純立刻拉住她的手,搖瞭搖頭,輕聲說道:「放心,東哥不會圖你傢這點錢的。這些事情女孩子處理沒用,還不如交給他去處理。」
「你怎麼認識他的?」陳楠還是有些擔心,畢竟這個表哥莫名其妙的冒出來,按理說還是沒半點血緣的親戚,任誰在面對這麼重要的事情時,都無法因這一面之緣而選擇信任。
陳玉純頓時面色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顧左右而言他,對於這個自己獻出第一次的男人,她知道的也不多,而且還都是林鈴和林燕斷斷續續告訴她的,所以這時想起昨夜的決絕和主動,她始終感覺自己太過大膽。
張東打聽到村委會的所在,並問瞭一下涉及拆遷的方案,然後打電話給徐含蘭,含糊地說瞭一下這邊的事。
雖然徐含蘭錯愕,不過她在鎮上的關系不錯,馬上就跟相關人員打聲招呼,而她的聲音比之前柔媚許多,也沒多追問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和徐含蘭聯系多的關系,說起話來隨意許多,起碼沒涉及到錢的時候,說話不必雲裡霧裡。
那兩件事始終是徐含蘭關心的重點,而陳傢溝村的事在她看來幾乎是可有可無,也不介意幫張東這個順水人情。
走瞭一會兒,張東來到村委會。
此時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站在門口,一看到張東,立刻熱情地跑過來打招呼,殷勤地把張東迎進去,看樣子有人和他打過招呼瞭,不然哪會有這麼好的態度?
張東坐下來後,不客氣地表示是來辦啞嬸傢的事,說起話來很強硬,沒半點求人辦事的感覺。
這裡的村長是世襲的,等這小村拆瞭,還不知道到哪裡混飯吃,深怕張東毀瞭他這輩子唯一也是最後一次撈油水的機會,所以說話、辦事都極為客氣,馬上一口答應。
表格是張東填的,一些數字是虛報的,幾乎有獅子大開口的嫌疑,光那破房子就填寫一百多平方公尺。
村長一看,驚得直咋舌,他就貪那點錢,和人傢一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村長沒多說什麼,畢竟有人交代過瞭,所以張東一寫完,大泥印一蓋,不敢說半個不字,隻是叮囑張東不要忘瞭和上面打聲招呼,否則到時表格上的數字和實際的出入太大,他也沒辦法發下來。
事情談得很圓滿,圓滿得有點賓客盡歡,畢竟屁股不幹凈的村長也害怕張東斷瞭他的財路。
張東和村長寒暄幾句後也懶得多說什麼,留下帶來的兩瓶洋酒和一條煙後,村長黝黑的老臉笑得像盛開的菊花,立刻連聲保證會好好遞交表格,身為一村之長要好好照顧村民之類的好話。
張東翻瞭一下白眼,自然少不瞭和村長虛情假意幾句。在張東的字典裡,好話是不用錢的,多說幾句也不會死人。
張東辦完事,回到啞嬸傢的時候,陳楠母女倆都在焦急的等待著,陳玉純一直耐心地安撫著她們。
張東一進門,看陳玉純等人還坐著,皺著眉頭說道:「怎麼瞭?不是要你們收拾東西,怎麼還坐在這裡?」
「那個……東哥……」陳楠小心翼翼地看著張東。突然叫表哥,她叫不出口,但和啞嬸交談過後,她也知道雖然和張東沒血緣關系,但真的是她親戚,所以態度上已經沒有那麼疏遠。
「嗯,舅媽,你快去收拾吧。」張東應瞭一聲,順手把契紙遞給啞嬸,心想,……當慣瞭弟弟,眼下做哥哥的感覺還滿不錯的。
看見契紙回來瞭,陳楠母女倆都同時松瞭一口氣,也不禁為這分不信任和猜忌感到羞愧,眼神小心翼翼的,似乎害怕從張東臉上看到半絲不悅。
張東倒是無所謂,在社會上混跡那麼久,知道這些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啞嬸打著手語,陳楠一邊看著,一邊認真地點瞭點頭,然後轉過頭來,滿面難色地說道:「東哥,我媽的意思是這些賠償款和安置款還沒下來,我傢連租小院子的錢都沒有,現在走的話根本沒錢過日子,而且我們也怕村長使壞,得在這裡等到安置款下來,我們才能放心走。」
「不用瞭。」張東搖瞭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道:「那筆錢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批下來的,再說按補償的標準也沒多少錢,你們在這裡隻是浪費時間。錢的問題我來解決,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找個地方安置下來再說。」
張東關切的態度又帶著點強硬,陳楠母女倆猶豫一下,還是進屋商量起來。
陳玉純好奇地向張東問瞭幾句,就跑進去勸說陳楠母女倆,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隻知道張東說的話她很難懷疑,隻要他一開口,就毫不猶豫地選擇相信。
畢竟是離開長年居住的傢,自然不可能因為張東的三言兩語就毅然離去,即使陳玉純添油加醋的勸說著,陳楠母女倆也因為沒錢下不定要走的決心,最後還是在張東的勸說下,才猶豫地答應瞭。
啞嬸雖然沒主見,但也有聰明的時候。
張東進屋的時候,啞嬸拿出一些收藏的老東西,包括藏著張東母親生辰八字的紅紙,裝作敘舊般和張東交流一陣子,確定張東真的知道傢裡一些過去的情況,確實是那個女人的孩子時,她才開始動搖的。
對於啞嬸的擔憂,張東心裡明白,畢竟莫名其妙出現一個親戚要帶她們走,恐怕誰都接受不瞭這情況,即使這個傢很窮,但愛女心切的她,也不得不擔憂這不得不考慮的問題。
不斷耐心的好言相勸,張東不知道自己哪來這麼好的脾氣,或許因為這是母親一輩子的心病,也是因為她的愧疚,以及父親臨終前的囑咐,張東隻想幫陳楠母女倆,為瞭讓九泉之下的老人安心,也是為瞭給自己多找一分存在感。
從小親人就不多,張勇又遠在東北,張東總是這麼吊兒郎當的,根本沒有安穩的感覺,即使有房子,但那不等於是傢,自從父親過世後,張東就不太想回去那間滿是回憶的老房子,就怕觸景傷情,也怕一人孤獨地住在那裡會終日頹廢。
陳楠畢竟涉世未深,在陳玉純的勸說下已經動心,但她得聽啞嬸的話。
啞嬸依舊猶豫不決,張東勸得已經有些著急:「舅媽,我都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難道還怕我圖你傢這點錢嗎?放心,到瞭鎮上,房子我負責,妹妹的學費我負責,有我在,保證你們受不瞭半點委屈。」
張東開玩笑般的發誓道:「再說這事我爸媽臨走時千叮萬囑過,要是我辦不好,我怕他們托夢罵我。你就當幫幫我吧。反正這村子馬上就要拆瞭,與其到時慌忙找個地方落腳,還不如讓我先幫你們安排好。」
之後,張東又苦口婆心說著讀書才有出息之類的話題。
聽著與陳楠有關的事,啞嬸終於動心瞭,面含感激之色地朝張東比劃起來。
陳楠解釋道:「我媽說這樣太麻煩你瞭,她不好意思。」
「一瞭欣葶質妻簦窮,一與十麼蒒頁6蒒頁勺??一長茛透廠一氨,堊鐸對陳楠說道:」去和你媽收拾東西,我車子還在河邊沒人看呢,別被人砸瞭,那損失就慘重瞭。「
屋裡的東西不多,可收拾的也沒多少,在張東的強硬下,那些破碗、破被子一件不留,而有價值的隻有一些有回憶的老東西和契紙之類的,小半隻米袋都足夠裝瞭。
過慣瞭窮苦的日子,陳楠母女倆都有節省的好習慣,對於這個傢戀戀不舍的態度,讓她們連石磨都有搬走的想法,最後張東好說歹說,才讓陳楠母女倆放棄那些張東看來根本是破爛的東西。
當然,啞嬸和陳楠感覺那麼多還能用的東西都不帶走,多少有些心痛。陳楠母女倆的被子補瞭又補,衣服沒幾件,而且舊得幾乎見不瞭人,在張東苦口婆心的勸說下,才讓她們放棄帶走的想法。
啞嬸似乎有些戀戀不舍,不過看著那老舊的花內褲,也有些難為情。
收拾些必要的傢當和證件後,張東帶著陳玉純三人走瞭。
在走的時候,陳楠還戀戀不舍地鎖上籬笆門上那把生銹的老鎖,從她有記憶開始,這把鎖就沒用過幾次,因為這個傢徒四壁的傢根本沒什麼東西好偷。
村裡很多人早就搬走瞭,據謠言說是害怕建水庫的時候會突然放水,到時淹掉傢當就不好瞭,而還沒搬走的人,都是暫時沒能力搬的窮人傢,他們唯一的選擇隻有在這裡等待那可憐的安置款。
坐在村道上的鄉親都在和陳楠母女倆打招呼,也疑惑地看著陌生的張東。
過瞭擺渡的小河,張東開車門的時候,陳楠和啞嬸有些驚訝和不安,坐到車上的時候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弄臟車。
陳楠說她是第一次坐這種轎車,啞嬸也是,陳玉純則坐在旁邊陪著她們說話,並擺弄著那臺平板電腦。
開往小鎮的路上,陳楠母女倆有些傷感,畢竟生活瞭那麼多年的地方就要長淹水下,以後再也找不到過往的回憶,陳楠有點沉默寡言,啞嬸也有些惆悵。
這時陳楠母女倆的情緒都不太好,經歷瞭這麼多的挫折,最後還是無奈地離開,孤兒寡母的生活讓她們擔憂,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張東這個陌生的親戚,又有些說不出來的安全感,那是這十多年來都不曾有過的安全感。
車子慢慢前行,記憶中的小村慢慢遠去,或許過一陣子會因為別的事回來,但過不瞭多久,這裡就不復存在,即使想來尋找過去的回憶,但那時已經看不見那狹窄的村道、破舊的老房和擺渡的老人。
一切都會變成水域,淹沒的是許多代人酸甜苦辣的記憶,以及許多代人在這生活的痕跡。
陳傢溝村一或許若幹年後,連這個名字都會沉沒在那廣闊的水域裡,淹溺在人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