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路途,在地圖上一指,短得可笑,可從城內坐車過來,一路上卻是顛簸得讓人幾乎有在搭船的錯覺,不隻是因為很多地方崎嶇不平,更因為這一段所謂的水泥路,除瞭部分還算平整外,其實很多地方是經過村落的沙石路,甚至一半以上是土路。
「小哥,你是外地人吧?」車上的跟車小弟疑惑地看著張東問道,態度小心翼翼。
此時,張東隻覺得胃裡翻騰,五臟六腑無一安生,吐得酣暢淋漓,不隻是胃裡的東西都沒瞭,更是恨不得把內臟吐出來,才能緩解這生不如死的折磨。
張東又往塑膠水桶裡狂吐,眼睛發紅、充滿淚水,根本無暇管那人說的話。
一輛破舊的中巴在蜿蜒的山間小路行駛著,而這輛中巴幾乎可以進博物館,除瞭電視節目中,幾乎不可能看見這樣的活化石。
沒有GPS 、沒有空調,車上甚至沒有任何視聽設備,除瞭螺絲外,唯一會響的隻有老收音機,但不知道是哪個電臺,一路上除瞭大悲咒,就是各式各樣的佛經,根本就是要送人上西天的節奏。
老款的中巴,甚至車頂上還綁著無數行李,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張東都相信這種東西不是進瞭展覽館就是進瞭焚化爐,怎麼還會存在這種三十年前的產物,是要留著升值嗎?
靠,這車看起來報廢得這麼徹底,居然還能炸屍一樣跑這麼遠的路!張東吐得肝腸寸斷,好不容易順瞭一口氣,這才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小哥,要到瞭嗎?」
「快瞭、快瞭。大哥,你慢慢吐,還有時間,不急。」
跟車小弟不知道是腦子少根筋,還是進瞭水,說的話總是有讓人不揍他一頓不爽的感覺,偏偏他相貌憨厚老實,不然張東早就動手,同歸於盡也沒關系,這麼一張賤嘴不抽真是不行。
這輛中巴最大的價值大概就是當拍鬼片的道具,椅套上爛得隻剩鐵架,所謂的座位不過是用鐵絲綁在上面的破木板,又硬又潮,讓人極為難受。
一路上走走停停,緩慢得讓人發暈。
「大哥,好點沒?」跟車小弟好心地遞上一瓶礦泉水。
「謝謝。」
張東拍著發疼的腦袋,感覺殘留在喉嚨的胃液仿佛在燃燒,難受不已。
「謝謝,三塊。」跟車小弟憨厚地笑道。
張東漱瞭一下口,頓時一口水噴出來,拿起瓶子,看著上面聽都沒聽過的雜牌,明顯是廢塑膠瓶,頓時沒好氣地說:「靠!這東西怎麼這麼貴?這是哪來的大名牌?」
「本地雜牌,不過外地客人少而巳。」跟車小弟嘿嘿一笑,指著車前滿滿一箱礦泉水道:「這裡的人都自己帶水壺出門,你看這箱水到現在才賣出這一瓶。」那箱子已經潮濕腐爛,黑糊糊的一片,看不出商標,一看就知道擺瞭很久。張東不禁罵道:「操!你這是六〇年代珍藏的礦泉水嗎!」
「什麼?」跟車小弟感到一頭霧水。
「沒,你們這些在礦泉水裡加自來水的傢夥都去死。」張東罵瞭一聲,掏出零錢丟給跟車小弟。
車子在泥路上顛簸瞭幾個小時,到瞭傍晚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沿途的小村下車。
樹林開始變得稀少,張東已經暈車暈得剩半條命,沒力氣看外面的自然生態,腦子迷糊之間,眼中一直不變的綠色隱隱有瞭變化,清亮至極的藍色出現在視線中。
泥路的另一邊波濤洶湧,海浪拍打著岸邊,發出嘩嘩的聲響,清涼的海風帶著咸味吹來,給人一種震撼但一點都不清新的沖擊。
張東在迷糊間又睡瞭一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車子才停瞭下來。
「大哥、大哥!」
跟車小弟看張東睡得很沉,推著他的肩膀時聲音有點著急,深怕人死在他車上得賠錢。
「到小裡鎮瞭?」
張東迷糊地睜開眼睛,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腦子依舊暈暈的。
「嗯,小裡鎮到瞭,我們在老車站這裡。」見張東沒死,跟車小弟頓時松瞭一口大氣。
福建與廣東的交界,臨海的小鎮,在這兩個繁華的延海大省裡也有如此偏僻的地方。
張東拍瞭拍暈沉沉的腦袋,站起來伸懶腰的時候,渾身的骨頭都在嘎吱作響。所諝的車站,不過是停瞭幾輛破中巴的一塊空地。
這時已經入夜,路邊的燈光很昏暗,路燈還是老舊的燈泡,極不環保。
拿著行李走出車站,張東覺得整個人昏沉沉的,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看瞭看上面陌生的號碼,猶豫瞭一下,還是將手機放回口袋,徑自朝車站旁的三輪車走去。
「小哥,要去哪裡?」
踩車的是個老頭,一開口,濃鬱的本地口音讓他的普通話顯得有些滑稽。
「小裡鎮最好的飯店在哪裡?」
說到這裡,張東看瞭看周邊的環境,遲疑瞭一下,心想:車站?這是鎮裡的車站?
照理說這樣的地方應該很熱鬧,可現在天色還不晚,這一帶卻僻靜至極,讓人膽寒,除瞭門口這幾輛三輪車外,路上也就隻有幾個行人,偏僻得連野狗都看不見一隻。
「啊,那裡很遠的,俺不去,你叫摩托車吧。」老漢聞言,立刻招呼一聲,旁邊駛來一輛摩托車。
騎摩托車的是個五十歲出頭的男人,模樣還算憨厚。
張東沒多想就坐上去,那男人一催油門,掉頭駛離。
那男人悶悶的,不太說話,一路上,張東和他搭瞭半天的話,才打聽出一些這裡的情況。
小裡鎮的老車站其實是貧民區,附近的百姓大多是種地或下海,東邊的地區稍微繁華,集中各種小買賣,雖然不算繁榮,卻是這座小鎮最熱鬧的地方。這裡的人都習慣稱那裡是新城,這邊是老城。
最讓張東吐血的是,他坐錯車瞭,老車站的車都是在周圍村子走的私人車,顛簸不說,山路還繞得很遠,路程多瞭一倍不止。
其實張東在省城可以坐大巴過來,因為小鎮的新城也有間新車站,有很多不錯的大巴,而且隔壁小鎮有高速公路口,下瞭高速公路很快就到瞭,離省城不過三、四個小時的車程,但他卻像個冤大頭,轉瞭兩次車,繞著遠路,顛簸瞭十多個小時。
「操!」
張東不禁罵瞭一聲。心想:難怪那跟車小弟會把三元一瓶的礦泉水推銷給我,這種上好的冤大頭不坑還要坑誰?
小裡鎮所謂的新城區,事實上比起許多大城市的郊區都不如,而所謂的「繁華」,不過是路稍微寬瞭一些、店傢稍微多瞭一點,比老城好一點的是起碼路上沒有隨處可見的牛糞,也沒有到處跑的傢雞和土狗。
這也算是新城?張東一陣無語。
這裡的人的穿著包括環境,感覺上像極上世紀八〇年代稍微好點的小鎮,路邊一傢傢的店鋪顯得很老舊,那些簡陋不堪的裝修看起來真是不倫不類。
摩托車緩緩停下來,開車的中年人回頭說:「到瞭。」
路程不短,雖然這地方破舊,不過估計車資不低,也要十元。
張東下瞭車,抬頭一看,頓時苦笑一聲,十分無語。
這條街上確實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到處張燈結彩,不過還是怎麼看怎麼落後,眼前這間所謂「最好的飯店」外墻破舊,墻上的磚早就掉得參差不齊,怎麼看都顯得很破敗。
門是老式的推門,沒服務生,臺階很短,一點都不大氣,這也敢叫飯店?
張東嘆息一聲,邁步走進去,一推開骯臟的玻璃門,頓時就是一陣剌耳的吵鬧聲,都是麻將的聲音,很吵、很刺耳。
張東控制瞭一下情緒,走到櫃臺,有些鬱悶地問道:「小姐,我要一間單人房。」
「誰小姐!你才小姐!」
櫃臺內的大嬸頓時不滿地白瞭張東一眼,語氣一點都不客氣。手裡拿著一臺按鍵式的老手機,不知道是在勾搭哪個性饑渴的傢夥。
「不好意思,有單人房嗎?」
張東疲憊至極,對這大嬸惡劣的態度也不管瞭。
「我看看啊……真是的。」大嬸嘀咕道,隨手翻著桌上厚厚的本子。
大嬸滿臉橫肉,身材胖得和養肥的種豬一樣,光是那一臉的粉,厚得搓下來揉十顆包子有餘,也不知道她哪來的自信把嘴唇塗得像不新鮮的豬肝。
張東無語地看著大嬸翻著小本子,現在再小的旅館都是電腦管理,怎麼這地方還用這麼老舊的辦法?
等待之餘,張東無聊的問瞭幾句,大嬸的話卻讓張東心裡鬱悶得直罵娘。這所謂的最好飯店,沒無線網路、沒網路線,甚至連房間裡的熱水都是限時供應,設備差得連一些城市的城中村旅店都不如。
「沒瞭。」大嬸的態度很敷衍。
這時,大嬸的手機響起簡訊鈴聲,她立刻闔上本子,玩起手機。「那,還有其他房間嗎?」張東頓時鬱悶。
「沒瞭,什麼房間都沒瞭。」
大嬸玩著手機,頭都不抬,顯得很不耐煩。
幾乎是被轟出來一樣的感覺,拿著行李出門的時候,張東心裡已經憋著一股火,心想:這什麼態度?就算沒有房間,起碼態度好一點,但這語氣簡直就是在趕乞丐!
出瞭門,張東正一肚子火沒地方發,門外立刻有個中年男人跑過來,笑嘻嘻又熱情地說:「大哥看樣子是外地來的吧?要找飯店住吧?」
「關你什麼事?」
張東心情不好,頓時白瞭那中年男人一眼。
那中年男人也不惱,笑瞇瞇地說:「這飯店是鎮裡的招待所,過去是最好的飯店不錯,不過是國營的,多您一個少您一個都無所謂。不然您去我那邊看看,我那邊的環境比這裡好多瞭,而且服務不錯。」
「國營的?」
張東回頭看瞭連燈都不亮的招牌一眼,頓時明白瞭,不爽的呸瞭一聲。
「大哥,您別怕,我傢飯店就在前面,人來人往的,不敢開黑店。」那中年男人似乎看出張東的警戒,馬上信誓旦旦的保證。
那中年男人所說的飯店倒是滿近的,沒幾步就到瞭。
燈光璀璨、門面明亮,雖然裝潢得不是很富麗,但就像是快捷旅店一樣,幹幹凈凈,讓人感覺很舒服,進門的時候雖然沒服務生招呼,不過起碼比那招待所安靜許多,一點都不吵雜。「鈴兒,招呼客人。」
那中年男人把張東一領進來,吆喝瞭一聲又跑出去,似乎是專門去等被招待所轟出來的客人。
「知道瞭。」
櫃臺內,一束馬尾搖晃著。
「有什麼房間?」
張東此時疲憊至極,沒空細想,眼下最需要的是洗個熱水澡,再好好的睡上一覺。
「您要什麼樣的房間?」
櫃臺內坐著一道窈窕的身影,抬起頭來,一張瓜子臉,五官很秀氣。
這女孩約莫十八、九歲,青春活潑,很是動人,難得的是笑起來時感覺很甜美清純。
「好一點的。有提供無線網路嗎?」張東猶豫著問道。
這一路上,張東連轎車都沒有看到幾輛,真不知道這落後的地方有沒有這種設備。
「有。」
那女孩愣瞭一下,但一看張東拿著的行李和裝扮,馬上松瞭一口氣,不過還是耐心地說:「先生,有件事先和您說一下,我們的房價比較高,你要的房間價錢比那間招待所高多瞭,不過裝潢和設施都很完善。」
「有什麼房間?」
張東心裡一跳:不會遇上黑店瞭吧?
「您要有無線網路的……」
那女孩眉頭微微皺瞭一下,拿出一臺舊款的筆記型電腦,一邊敲打著鍵盤,一邊說:「有一間房間在三樓,是設備最好的,不過一晚要一百二十八元。」
「就這個。」
張東想都不想就點瞭點頭,心想:開什麼玩笑!這價格在大點的城市連快捷旅店都住不瞭,這哪算貴?
「無線網路的訊號可能會差一點。」那女孩又小心翼翼地說道。
看著張東的穿著,那女孩的語氣很是客氣。
「沒關系,有我就燒香瞭。房號多少?」張東已經迫不及待瞭,一邊拿著行李,一邊問道。
「沒房號,跟我來吧。」
女孩見狀,起身鎖瞭櫃臺和櫃子,朝一旁的樓梯走去。
「哦,好。」
張東愣瞭一下就跟上去,心想:這飯店不用身份證明和押金嗎?
樓梯間有點舊,不過看起來還算幹凈,往上走的時候,看著墻上的單子,張東才知道女孩為什麼這麼驚訝,一、二樓的房間看起來很整齊,不過大多都是隻有一張床的單人房,甚至是多人並睡的單人房,一晚二、三十元,住的是那些進城來做買賣卻有事耽擱,無奈在這裡過夜的村民,雖然看起來是好瞭許多,不過消費的人群水準不高,起碼價錢和這裝溝比起來便宜許多。
二樓有個活動的鎖閘門,那女孩從口袋裡拿出鑰匙的時候,猶豫地看瞭張東一眼,一邊開門,一邊客氣地說:「先生,這一層的進出有些不方便,您有什麼事的話直接打櫃臺的電話找我就好瞭。」
「嗯,好。」
張東愣瞭一下,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這一層樓怎麼看都不像是飯店,樓梯的拐角處有個鞋架,上面放著很多老式鞋子,透過縫隙往裡看,走廊都是水泥地,墻上連壁紙、磁磚都沒有,隻有沒裝修過的水泥墻,鐵門上還掛瞭兩層鎖……
張東心想:不會真的是黑店吧?一、二樓雖然也是廉價房間,不過裝潢還算像樣,這三樓一片灰灰的,怎麼看怎麼別扭。
那女孩打開門後小跑進去,猛的將第一間的門關上,看瞭看這一地的凌亂,強裝出笑臉說:「好瞭,先生,可以過來瞭。」
張東走進去一看,簡直是無語瞭,這地方實在太亂瞭,地上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說,走廊上也晾滿洗好的衣服,到處都很簡陋,看起來像是沒完工的建築工地。
「這邊。放心,房間還是不錯的。」那女孩微笑道,領著張東往裡面走。
這一層樓隻有三間房間,其他兩間房間門是緊閉的、油漆剝落的老舊木門,不過最後一間不同,盡管還是水泥墻,卻是比較新的不銹鋼大門,看起來像樣許多。
那女孩慌瞭一下,又從口袋裡找鑰匙開門,抱歉地說:「這一間沒住過人,不過您放心,我們一直收拾得很幹凈。」
那女孩的話音一落,門鎖開瞭,房內突然傳出一道女人的聲音:「鈴兒嗎?你這個死丫頭又犯懶瞭,怎麼不好好看著櫃臺?」
房門旁就是浴室,此時浴室門開著,裡面響著嘩嘩的水聲。敞開的門內,一頭濕淋淋的黑發晃瞭一下,一張與那女孩有幾分相似、卻較為成熟的臉探瞭出來,沒好氣地說:「這時候上來幹嘛?不怕櫃臺的錢被偷啊!」
還沒看清楚那女人的容貌,就聽啊的一聲驚叫,門砰的一聲被關上瞭,薄薄的墻都被震得搖晃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姐在裡面洗澡!」名叫鈴兒的年輕女孩頓時紅瞭臉,慌忙跟張東道歉,馬上又信誓旦旦的說:「不過您放心,這間肯定沒住人,隻是姐姐一時興起進來而已。」
「我什麼時候能入住?」
張東徹底無語瞭,但眼下又累又困,唯一想的就是快點睡覺。
「很快。您稍等!」鈴兒滿臉歉意地笑道,立刻打開房門沖進去,砰的一聲又把門關上。
過沒多久,門內就傳出一陣吵鬧聲:
「死丫頭,思春瞭是不是,怎麼帶個男人回來?」
「還說我!你怎麼在這裡洗澡?房裡又不是沒得洗。那是客人好不好,要住下來的。」
「房裡又小又窄,偶爾過來洗洗又怎樣?什麼客人?他真要住這裡啊?」吵鬧聲漸漸小瞭下來,一陣安靜後,房門才嘎的一聲打開。
鈴兒滿面歉意,微笑道:「先生,不好意思,現在可以入住瞭。」
張東懶洋洋的嗯瞭一聲,抬頭一看,鼻血差點就噴瞭出來。
眼前的女人年齡與鈴兒相近,身材卻是豐腴得讓人咽口水,濕淋淋的黑發隨意的散在雪白肌膚上,一條真絲睡裙遮掩住火辣的曲線,帶著無盡的誘惑,讓人遐想連連,胸前飽滿呼之欲出,臀部緊翹,極端的性感!
那女人看著張東愣神的模樣,柳眉一皺,似乎很反感,緊緊抓著裝著內衣的籃子,不過馬上擠出一絲笑意,道:「不好意思,先生,您現在可以入住瞭。」
「啊?哦。」
張東愣著,好一陣子都回不瞭神。
鈴兒姐妹倆低聲的說笑著走瞭,進入走廊上的另一間房。
張東回過神來,這才進入房間,腦子恍惚瞭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進房的時候隱隱聞到一陣難言的香味,就像女人的體香一樣。
房間不大,佈置得很溫馨,標準的雙人床既軟又大。
張東本以為這一路舟車勞頓,自己應該累得很,看見床就像是死人看瞭棺材一樣躺著都起不來,但他卻是滿心煩躁,沒有多少睡覺的欲望。
小裡鎮,和張東的生命不該有半點交集的地方。
張東煩躁地抽著煙,從沉重的行李箱裡拿出一張發皺的信封,信封內的東西老舊發黃,是一封傢書和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梳著雙辮,笑容靦腆,那年代特有的穿著顯得極為土氣。
這張老照片發黃瞭,上面還有難看的白斑,但張東的父親卻保存瞭三十多年,直到上個月去世的時候,將其搗在胸口上,蒼老的臉上盡是愧疚的淚水。
在廣州窄小的老城區,承載瞭張東童年時所有的記憶,他和大哥在那巷子裡結束瞭童年。
日新月異的老城每天都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讀書、上學,似乎和所有同年紀的孩子一樣,張東過著死板而沒有變化的生活。
張東和大哥張勇的感情從小就不錯,但始終有一道隔閡無法消除,那就是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張老爺子早年上山下鄉,在那裡認識張勇的母親,名字已經連他都記不得,不過那種戀情總是無疾而終。
在回城的時候,張老爺子手裡已經抱著張勇。張勇的母親卻是狠心拋下孩子,選擇回到自己的故鄉,那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西北小鎮,張老爺子直到臨終的時候,連她到底是哪個省的人都不知道。
在那個瘋狂的年代,或許誰都有不願提起的無奈吧。
張勇是個好大哥,也懂事得早,雖然活潑好動,但成績一直是頂尖的,高中畢業後報考軍校,在那個規定還不是很嚴格的年代如願以償入伍,在部隊待瞭很多年後突然轉入地方,卻是到瞭千裡之外的哈爾濱,具體職務是什麼,沒有人知道。
與張勇相比,張東覺得自己就是個混帳,從小就打架鬧事,高中還沒讀完就輟學,儼然是那一帶的孩子王。雖然長大後沒幹過什麼殺人放火之類的事,但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沒半點規律,在老人眼裡就是個遊手好閑的傢夥。
張東開過麻將場、走私過煙,也幫人弄點簽證什麼的,小錢是賺個不停,但始終幹的都是遊走法律邊緣的買賣,張東很有自知之明,不正經的東西碰不起,起碼他不是靠那種行當吃飯的人。
張東父親臨死的時候,張勇不知道出什麼任務,一直聯絡不上,嫂子也是工作繁忙,沒空來送,後來是張東旁前旁後的侍候生活起居,到最後下葬的時候,也不見張勇一傢過來拜祭,雖然知道他不是不孝的人,但因為這件事,張東心裡總是有疙瘩。
張東父親臨終的時候,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抱孫子,張勇和那個張東沒見過面的嫂子都是公務員,隻能生一個,生的是個在東北很受歡迎的女兒,而張東混瞭這麼多年,一直不想被婚姻束縛,就算有相親,也沒遇到合適的,直到現在還孑然一身,難怪張東父親臨死前會不放心。
「就是這地址?」拿起信封內的一張破紙片,張東疑惑地嘀咕道。
這輩子張東父親不知道是克妻的命,還是傳說中的天煞孤星,回城不久認識一個在老城打工的鄉下姑娘。
能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哪個嘴不甜?當時張東父親年輕、精力旺盛,一看小姑娘嬌滴滴的模樣,當然心癢難耐,不知道用什麼手段,三兩下就把人騙到手。
拜張東父親的泡妞天賦,否則張東還沒投胎的機會。
張東的母親叫陳秀蓮,很典雅秀氣的名字,不過為人一點都不淑女,進瞭門後把丈夫管得死死的,麻將打不瞭,酒也喝不瞭,不過她骨子裡還是有中國女人的賢良,把這個傢裡裡外外都管得井井有條,連張勇都對這個後母很尊敬,起碼後母沒虐待過他。
三鹿奶粉,後媽的選擇。張東不禁惡笑一聲。
過沒兩年,張東就出世瞭,傢庭的負擔一時更重,陳秀蓮為瞭生計,托門路進瞭一個國營廠上班,即使那時候國營廠瀕臨破產的邊緣,不過光是那固定的薪水,仍是讓不少人羨慕。
可好景不長,陳秀蓮在值夜班的時候碰上竊賊,她性子沖動,腦子一熱,就為瞭公傢的財產拼命。
那群小賊是好幾個人組成的亡命徒,結果可想而知,陳秀蓮和保全一起倒在血泊中。
當時見義勇為之類的可是大事,而且由於是國營單位,為瞭臉面,辦得很隆重,不過別人都開玩笑說:老張,你老婆為瞭國傢的錢和別的男人一起去黃泉路瞭,國傢虧瞭你囉!
陳秀蓮殉職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當時新聞和報紙上都是大篇幅照片宣傳,那些編輯更是妙筆生花,什麼巾幗不讓須眉、什麼現代草原小姐妹之類的話毫不吝嗇,也不知道他們是真感動國傢財產被保住,還是死者為大,怕陳秀蓮半夜叫他們起床尿尿。
為瞭做戲給人看,摳門到極點的裡長難得大方一次,給瞭張傢一棟老房子做獎勵。
其實那棟房子已經搖搖欲墜住不瞭人,部門一看,他媽的我們單位的人殉職,我們都沒搞這麼隆重,你和我們搶什麼風頭?因此廠長大筆一揮,傢屬樓三個單位,父子三人一人一間。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裡長和廠長有仇,裡長當即幫張東父親安排正式工作,除瞭那棟樓之外,居然還給瞭臨街的一個小店面。
廠長一看更是惱火,原本單位裡的人死不必那麼勞師動眾,但有人搶風頭就不行,他立刻把廠裡已經廢棄不用的小倉庫作為撫恤給張東父親,美曰其名響應改革開放的號召,支持工人下海經商。
兩邊一鬥法,張傢莫名其妙得到一堆好處,張東父親笑得老臉都開瞭花,隻是一想起死瞭的老伴就又哭又笑,搞得張東兄弟倆心慌慌的,不知道他是不是瘋瞭。
後來張東父親在一次喝醉就說瞭,那時也不知道是響應什麼政策,反正就是要樹立保護公傢財產的典型,陳秀蓮死得很巧,裡長一看這樣的人出在我們地頭上,肯定是要大作文章,這才白白便宜張傢,不然尋常死個工人,給點錢就打發瞭,頂多再給你兒女來國營廠頂個職位,哪可能有這麼多好處?說難聽點,陳秀蓮死得是趕上好時候,虧頭頭們提出這個什麼精神,否則這一掛哪來這麼大的好處?
在那個貧窮的年代,這人命值錢得有點過分,連鄰居都有點眼紅,恨不得自己傢的誰也被捅幾刀。
那麼多房子在收租,張東父親的下半輩子過得很舒服,起碼供養兩個兒子讀書什麼的沒壓力,畢竟有陳秀蓮的榮譽在,榮譽證書一拿出來,什麼學籍之類的都不難弄。
張勇比較爭氣,成績好,從讀書到後來結婚都沒花張東父親一分錢,更是讓張東父親喜笑顏開,而雖然張東淘氣,性子也野,但起碼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整體來說,張東父親也沒操過多少心。
「老媽是這邊的人?」張東納悶地嘀咕道,心想:都說廣東和福建的女人溫柔如水,但在鄰居的印象裡,老媽兇悍得很,是那種風風火火的火爆性子,怎麼可能是這種水土養得出來的?
張東唯一鬱悶的是,他從小就沒見過外婆傢的親戚,什麼舅舅、姨媽之類的都是很虛無飄渺的存在,傢裡過年都很冷清,沒多少親戚可走,就連張東父親這邊串門的都少,聽別人說貌似都是那幾年餓死的。
從張東父親臨終前斷斷續續的述說中,張東起碼可以聽出一點——陳秀蓮從小就被賣給別人傢當養女,那年頭窮,那傢人隻有一個低能的兒子,為瞭以後的香火,隻能自己養一個媳婦。
但那傢人低估陳秀蓮的剽悍,眼看著一天天養大陳秀蓮,該是可以傳宗接代的時候,那戶姓陳的人傢還沒準備婚事,陳秀蓮就收拾包袱跑瞭,一路上討吃要喝的來到廣州,這才有瞭和張東父親的那一段孽緣。
「老媽,你是偉大的。」
張東不知道怎麼瞭,反正是很想歇斯底裡的喊一聲,歌頌著陳秀蓮那潑辣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