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比起輿論危機,沈時想的更多的,是該如何告訴她,身體的健康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她或許感覺到瞭自己在生氣。但她隻知道討好自己的情緒,還意識到不到問題的重點在哪裡。

  “呼。”他站在更衣室門口等她,低頭盯著腳邊的地磚,嘆瞭一口氣,一語不發。

  女孩輸瞭比試,正坐在更衣室裡挨訓,經理人助理團隊,有點權威的都在追問她到底發生瞭什麼。雖然說S級數據攀升的曲線猶如指數上漲,但一直拖到後半程是讓所有人都不能理解的。

  好在她們看在女孩兒慘白的面色上,隻是簡單說瞭一頓後就放她回去休息瞭。過量的藥物在她體內待瞭那麼長的時間後,每過去的一秒鐘,都格外難耐。

  “沈時。”溫阮拉開門,一眼就看見瞭靠在墻上正看著手機的高大男人,或許是沒想到比試結束瞭還要在橫店待這麼久,有些抱歉的繼續道,“她們說現在外面還有很多人,一會兒回去的路上一定會堵。”

  “嗯。”他似乎早就想好這個問題瞭,將手機簡單的鎖屏後放入褲口袋後,繼續說,“車子先丟這裡,走幾步出園區就行。剛剛已經聯系瞭這附近的一傢醫院,咱們到時候打車過去。”

  剛才他簡單地向醫生咨詢瞭一下,得知像她這種情況,嚴重點藥物中毒、急性肝腎功能衰竭也都是有可能發生的。心裡不由得開始著急。

  “身上有什麼不舒服的麼?”沈時向來沒什麼表情,今天卻少有的皺起瞭眉,眼睛一直沒從她身上挪開過,目光如炬,仿佛要在她臉上鉆出個洞。

  溫阮簡單的搖瞭搖頭,從包裡掏出帽子和墨鏡戴上,然後跟著他往外走。男人腿長,一步半米遠,她幾乎是被他扯著往前走。他很著急。

  一路上的人很多,他們或站在馬路邊或坐在擁堵街道中間的車輛上,三言兩語的都在討論這次比試令人匪夷所思的結果。

  有人說,畢竟舒明遠是這部劇的大股東,指不定早就內定女主角是沈念之瞭,這比試就是走個過場。也有人說,S級坐擁虛名,看似遙不可及,實際上都是資本包裝出來的噱頭,沒什麼真功夫,你看這出道還沒幾天就露餡瞭。

  自然有些激烈的言論會鉆入她的耳中,但這,暫時而言,都不重要。

  她怕被人認出來,隻能低著頭跟著他盡可能的走快點,但是走的越快,胃裡翻騰倒海的感覺就越來越強烈,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瞳孔就散開瞭。她再怎麼努力睜大眼睛,也隻能看見一片白。

  好像某些時刻忘記吃早飯時又要出早操的那種,低血糖的感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她是被馬路邊植物四周凸起的石磚給絆倒的,摔落的一瞬間,她發現自己再也不能抑制胃裡的灼熱。明明連撐地的力氣都不太夠,卻能反復的狂嘔。

  溫阮忽然想起來,自己的這一天,什麼多餘的也沒吃,除瞭那一整瓶性抑制劑。

  但是嘔吐這件事,又痛苦又狼狽。少女忍著大顆粒的藥片在食管劃過的疼痛,努力的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姿態。

  真是在他面前把臉都丟盡瞭。

  沈時在反應過來的第一刻就拉住瞭她,回身看見她臉頰上被迫出的生理性的淚痕,再次擰瞭擰眉頭,跟著她,一起蹲瞭下來。性事耗費瞭她過多的力氣,他想瞭想,拉起她撐在地面上的雙手,將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而後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另一隻輕拍她的背。

  地上全是藥,連胃酸都帶著合成藥片的那種獨特的化學味,還有很多尚未溶解的,肉眼就能分辨出來,一顆一顆密密麻麻的堆在草坪上。遠比他想的要多的多。

  “稍微好點就和我說。”他原本輕微皺起的眉頭此刻深的仿佛刀刻,心裡一直在計算她服藥的大概時間。這種事情一刻也拖不得。早知道剛才就應該直接認輸退賽。

  周圍有很多人好奇的往他們這邊看,但是目光接觸到一地的污穢時又都默契的躲開,甚至走遠瞭些,給他們讓出一片空地。

  “我腿上沒勁,走不動瞭。”溫阮等胃裡稍微消停些,就抬手用袖子擦瞭擦眼眶,而後忽然想起來自己包裡有紙巾,便著急忙慌的掏出來遞到他面前,“要是弄臟瞭就先簡單擦一擦吧。”

  她還是什麼都看不見,但是猜也能猜出來,這麼近的距離,那些污物一定會沾在他的衣服上。溫阮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無論她想做什麼事情,做的好或者不好,這個人都會幫她。

  沈時低頭看瞭眼她不知道想要伸到哪裡去的手,接過紙巾給她擦臉,“背你會好點麼?”在這裡等著肯定不行。這件事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她不知道,她覺得哪裡都惡心,頭暈的厲害,隻有扒在他身上才能勉強穩住身形。“我動不瞭。”溫阮說話也沒瞭力氣,“我現在一動就想吐。”

  “我明白瞭。”沈時將她的衣服整理好,轉過身把她背在背上,“忍不住瞭就隨便用什麼方法提醒我。”顛簸是肯定的,但是這是現在能用的最好的辦法瞭。

  溫阮無力的趴在他的肩背上,整張臉都被帽子遮住,也許回應瞭他,也許沒有,像是睡著瞭一樣,路上一句話也沒說,甚至都沒有動過。唯一能讓沈時知道她還活著的,就隻有輕噴在他頸間的呼吸。頻率比平時快瞭不少,心臟在胃裡瘋狂跳動。

  男人是最想罵她一頓的,但是每每察看她狀態的時候,又忍住瞭。她的痛苦都是真的,甚至連說話都沒瞭力氣。如果她稍微能動瞭,怕他擔心,就在他手背上輕點一下,以此證明自己還清醒著。

  他們好像總是會做這樣的事情,一句話都不用說。

  也不知道浪費瞭多久的時間,沈時把她從出租車裡抱出來,大步往急診窗口趕去。

  他來的這傢醫院是私人的,隻要錢給的夠多,個人資料和信息就不會進入公共衛生的網絡,這樣一來,普通人便查不到她的就醫記錄。但為瞭防止有心人的追查,他最終還是想瞭辦法,向醫院提交瞭自己的身份證明。

  “洗個胃再掛一晚上點滴就好瞭,幸好大多數的藥片都還沒來得及消化。”護士覺得他們看起來有點眼熟,但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是誰,邊給他介紹具體情況,邊鼓弄著推車上的器具,準備著手測量她的生命體征,“男朋友先去交個錢吧,一樓大廳,有付款單我們才能送。”

  “好。”沈時點頭應下,彎下身將她的隨身物品收拾好後,再問,“晚上我可以在這裡陪護麼?”

  護士理所當然,“可以,胃不舒服她可能會睡的不安穩,有個人在會更好。但是我們這裡晚上入院的沒辦法申請陪護床,或者你可以去醫院對面的小店裡問問。”

  “多謝。”男人得到答案後,拿著處方單直接離開瞭這裡。

  醫院的工作不總是完全高壓的,護士醫生在討論病人情況的時候,也會忍不住八卦兩句,“誒,這小姑娘好好的吃那麼多藥幹嘛,我看她男朋友挺好的呀,忙前忙後,光在一旁看著都要心疼死瞭。要我有這樣的對象,人躺在棺材裡都要笑醒。”

  醫生確認基本數值後也忍不住插瞭一句,“這倒是,我好久沒遇見過能準確說出服藥時間、服藥種類和數量的傢屬瞭。”

  如果沒有這些信息,他們就還得再花時間完成核驗藥物種類等工作。倒不是不願意做,就是單純覺得,願意這樣用心照顧親人的人已經不多瞭,很多陪護的傢屬總是一問三不知,將所有的任務都推給醫生。你知道,這年頭肯付出真感情的事情,哪怕隻是很小的舉動,都能輕易的打動人。

  溫阮一直在聽。

  每個人說過的每句話。每個人對自己做過的任何事情。護士給她換病服,醫生給她插胃管,沈時穩穩的背著自己。除瞭回應不瞭任何人,沒有什麼她不知道。

  天將亮,少女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第一刻,就是在病房裡找沈時。

  男人正面對著她端坐在凳子上。也許是沒有椅背的原因,他不得不低著頭用極其別扭的姿勢工作著,兩隻手在筆記本的鍵盤上不停的敲動。鍵盤雖然是靜音的,但指尖輕觸鍵帽的聲音還是能在她的腦海裡跳躍。這個點正是他最專註的時刻。

  女孩微微轉過頭去望他,看見他身上的衣服都換過瞭。想來應該是趁她昏睡的時候回瞭趟傢,把工作要用的東西都一起拿來瞭。

  “沈時。”溫阮說話的聲音很輕,完全被鍵盤敲打的聲音蓋瞭過去,但他幾乎是立刻就回應瞭。

  “我在。”男人從屏幕面前分出一分精力抬頭看瞭她一眼。她的臉色也逐漸紅潤瞭起來,比之前看起來好瞭很多。然後他又抬頭看瞭看吊瓶的餘量,繼續說,“再睡會兒,查房瞭我叫你。”

  “我不困。我想和你說會兒話。”女孩一直盯著他看。或許是身體太脆弱,很多東西都不加掩飾的從她眼睛裡流露瞭出來。

  沈時放在電腦上的手頓瞭頓,大概想瞭幾秒,而後將筆記本暫時合上,問,“想說什麼?”

  男人是極少會主動提出話題的,在他們眼中,大抵整個人生都是索然無味的,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拿出來和別人分享,情緒上也很少會有明顯的起伏。

  “錢夠用麼?”她很少會直白的詢問男人,這些看起來就很窘迫的事情。也許是時間正好,也許是病急瞭,她不想再逃避自己內心深處對這個男人的渴望。她想主動的瞭解他,不是通過其他人。

  相識的這一個多月裡,他沒讓女孩兒掏過一分錢,也沒提過房租水電夥食等各項費用的支出,反倒是為瞭照料她的生活,在傢裡添置瞭許多專門為她準備的東西。

  她一直不明白這種好。

  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如果他不覬覦自己的身體的話,又是出於何種理由呢。如果真的覬覦,那做出來的這些未免過於不合理。壞人通常都不會有什麼好的耐心,他們急於得到一切。

  “這不是你該擔心的事情。”沈時沒想過她會這麼問,也許是看見他穿在身上的廉價服裝和不知名品牌的鞋子,開著二手市場買的舊車。他的生活不算富裕,最多剛及溫飽,但他從不會為此感到難堪。

  “沒擔心,我就是問問。”她盡力的展現出這隻是一段普通對話的感覺,繼續說,“她們說請你來幫忙是有報酬的,我怕她們不給。不是也挺耽誤你正事的麼。”

  這倒是。他每次白天強忍著不睡覺,晚上再要工作就會很難熬。像極瞭某些需要上夜班的特殊工種,如果得不到合適的回報,就是在平白的消耗自己的生命。

  “下午讓我簽瞭個合同,說是要調整一下數目。”沈時將手中的電腦放到她的床頭櫃上,而後抓住她亂動的手,沿著被縫塞瞭進去,“第一次的當時就給瞭,六七萬吧,比我寫三個月的程序賺的都多。”

  他一直都知道做直播主播這件事來錢都很快。但是當他真的看到那筆錢打入自己的賬戶的時候,內心卻並沒有多開心。這和他數十年艱難的摸爬滾打完全不能相比,所以那個時候,沈時的心口隻生出瞭一種很強的挫敗感。

  當然這和他自己的生活息息相關,男人的作息總是黑白顛倒,沒有任何的社交,也不需要踏出房門一步,沒有心情好的時候,有精力幹活瞭就多敲一點代碼,沒有精力疲倦困頓的時候,就坐在桌前一語不發的悶著。

  你看,他的生活過的一敗塗地。

  “那就好。”溫阮抓著他的手不放,將之扣在被窩裡面,看著他總是不沾染人氣的面容,小心翼翼的追問。

  “我可以知道,你為什麼總是不開心嗎?”時間停住瞭。

  他的身體因此忽然僵住,連同握住她的手也變得冷硬起來。溫阮的觀察力驚人,很多不放在明面上說出來的事情,她心裡其實都清楚。

  “這也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他欲草草瞭之。

  這種情況下,一般人、一般的女孩肯定已經受挫退縮瞭。可溫阮不是這種人。在已經認定的事情上,她比誰都要更勇敢。

  “那我,能讓你感覺到一點點的快樂嗎?”

  溫阮不讓他躲,為瞭更好的能看見他,她甚至直接將身子側瞭過來,雙眼專註的凝視著他,不想錯過他每一秒的神情。

  他要怎麼回答。

  “什麼方面?”身體上的還是其他的。他準備張口說每一句話之前都格外的謹慎,要反復斟酌好久才能沒有負擔的講出來。

  “什麼方面都行。”她原本很討厭和情感分離的性愛,但是回答問題的這一刻,突然,她發現自己不再介意當他的工具人瞭。就算真的是工具人,也是與眾不同、絕無僅有、獨獨屬於他的。

  模棱兩可的范圍讓他終於可以緩一口氣瞭。沈時低頭看著她一臉真誠的模樣。是的,他總是不能抵抗少女的直視,它會讓他沒有勇氣開口騙她。

  “能。”

  溫阮想忍住,但是忍不住。

  像是聽到什麼莫大的獎勵那樣,少女明亮的眼珠在眼眶裡轉瞭轉,最後還是落回他身上,然後輕笑出聲,“因為是你,我也很開心。”

  有些話呼之欲出。這不能再明顯瞭。

  他不敢再接話,躲開她的眼神後,下意識地抿瞭抿唇,然後看瞭眼外間逐漸變亮的天色,刻意地轉移瞭話題,“時間差不多瞭。護士說你現在隻能吃流食,我出去給你買點粥。”

  還不等她回答,沈時就站起身出瞭門,走廊裡靜悄悄的,傳來他特意放輕但還是輕松就能被捕捉到的腳步聲。

  溫阮探出身,在佈包裡掏出手機。手機屏幕裡流轉的時間顯示,才剛過凌晨四點。沒有什麼早餐鋪會在這個時候開門。

  沈時好像,落荒而逃瞭,帶著他滿身的黯淡。

  但是溫阮從不在乎這些。少女解開鎖屏,看瞭眼屏保上的男人,用手指在上面戳瞭戳。

  她想走進沈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