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村北的土坡,算不上陡峭,但還是爬得我大汗淋漓。半山腰戳著棵柿子樹,難得有點蔭涼,我便坐下歇瞭一會兒。就是這時,有人打身後鉆瞭出來,一傢三口,其樂融融,特別是那個男的,一笑起來回音就響徹山谷。他們在狗尾巴草和豬籠草間手舞足蹈瞭好一陣,女的一身碎花連衣裙,很飄逸。後來男的走過來,邀請我給他們照張相,於是我就給他們照瞭張相。女的沖我笑笑,表示感謝,啊,她的笑真的如春風般和煦。接著繼續爬山,他們在前,我在後,女的不知何時換上瞭一條紅色喇叭褲,肉感的屁股一扭一扭的,我覺得有些過瞭。山頂有個廟,2000年反封建迷信那會兒讓人拆瞭一半,殘垣斷壁,蜘蛛落網的,看著很可憐。但我們還是走瞭進去。不想裡面另有乾坤,實木地板,羊毛地毯,玻璃墻體,深紅帷簾,那個大理石柱一個人都抱不攏。
瞅著挺新鮮,我便溜達瞭一圈兒。二樓房間很多,多到數不清,我穿梭其間,沒完沒瞭。有個房間窗簾翻飛,陽光破碎,一黑臉男的臥躺椅上打電話,隻張嘴,不發音,倒是能聽到一種吃吃的女性笑聲,卻隻聞其聲,不見其人。還有個房間在放恐怖片,一顆披頭散發的女人腦袋從二十一寸長虹彩電裡掉瞭出來,嚇我一跳。這麼繞瞭一通,總算又回到瞭樓梯口,一眼我便看到那對男女赤條條地在大廳沙發上抱作一團,陽光薄似輕紗,把他們搞得很縹緲。條件反射般,我立馬舉起手中的相機,拍瞭個爽。男的很生氣,沖過來奪走相機,一番擺弄後,把它摔瞭個稀巴爛。做完這些,他抹抹汗,沖我笑瞭笑。此時我已站在大廳中央,可以清晰地看到女人半遮半掩的大白腿,以及男人霎時刀割般浮現而出的法令紋。這讓我心裡一慌,緊跟著是一陣暴怒,別無選擇,我飛起踹瞭他一腳。男的應聲倒地,哼都沒哼一下。我剛想再補兩腳,女的撲過去護住他,說:「人都死瞭,你還想幹啥!」她發絲輕垂,胸膛起伏。我覺得應該笑笑意思一下,她又攏攏頭發,補充道:「林林。」那對桃花眼眸揚起一襲水霧,鋪天蓋地的,濃得化不開。我一屁股坐到瞭地上。
奶奶在敲門,說:「林林林林,也不看看幾點瞭!」我掀開被子,滿頭大汗地坐起,好半響才嗯瞭一聲。草草洗漱,吃瞭倆餃子,奶奶罵吃這點哪行,我指指墻上的鐘,說該吃午飯瞭。是的,十點過半,古怪的眩暈感經過一夜醞釀反倒化作瞭偏頭痛,興許是暖氣過足吧,腦子裡卻清明,在剛剛掇起餃子時甚至一陣麻癢,我不得不抹抹嘴沖進瞭書房。開機,插上移動硬盤。雪總算停瞭,放眼白茫茫一片,整介世界似乎都腫脹起來。然而就等待開機的功夫,某個呼之欲出的念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鎢絲閃瞭一下。我把那組照片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咂摸瞭一通,仍然於事無補。詭異的桃花蛇。壓扁的乳房。陳建軍因惱怒而四下噴射的口水。母親垂著頭,臉頰紅雲密佈,我看不清她的眼神。呆坐半晌,銜上一支煙,還是沒能找到打火機。這就有些過瞭。所以我一腳踹在電腦桌上,後者一聲呻吟,隻引得屋外奶奶叫道:「在幹啥呢你!」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啥。
到廚房飲瞭半碗餃子湯,順便點瞭煙,整根抽完,我才給牛秀琴去瞭個電話。十來聲都沒人接。再撥過去依舊如此。雪大概齊膝深,有人艱難行走,有人嬉笑玩耍,風掠過時,他們都瞇起瞭眼。回到電腦前,瀏覽瞭會兒網頁,聊瞭會兒QQ,這期間我時不時要瞄手機一眼,但它始終堅決不響。倒是陳瑤在線,她問我這兩天都幹啥瞭,我說瞎玩,她說我也不猜猜她給我準備瞭啥禮物,我哪有那心思啊,於是她便氣鼓鼓地下瞭線。沒準兒隻是隱身吧,誰知道呢。發瞭一陣呆,我又打開瞭第一個文件夾,這幾乎已成為一個習慣性動作。是的,習慣性地點開第一個視頻,習慣性地拖拽幾次,當不知疲倦的「VIP」在念經般的歌聲中歸於黑暗時,再習慣性地關上。我也說不好自己在找什麼,也許壓根就沒打算摸出什麼道道來,隻是視頻裡的這些人物、場景總是誇張得像來自另一個世界。陳建軍發出黑熊的嘆息,比《楊三姐告狀》裡的牛楚賢都要浮誇,他約莫連腦漿都射瞭出來。
昨晚上,或者說今天凌晨,我又嚼去瞭半支煙,這種事毫無辦法。此過程中,陳建軍完成瞭射精。他挺挺胯,發出一聲慘叫,似被誰捅瞭一刀。母親急忙撇開身子,險些坐到地上。病豬射瞭好多,像上面說的,約莫連腦漿都射瞭出來,甚至有一滴隔老遠落到瞭鏡頭上。在以後的時間裡,這抹鼻涕便像眼屎一樣粘在你的眼角,始終無從擺脫。母親喘著氣,手腕又抖瞭兩下,才站起身來。她一聲不吭,徑直穿梭而過,打畫面中消失瞭。不一會兒,似乎傳來瞭水聲,清晰卻變形,仿佛有人搖起瞭撥浪鼓。陳建軍接連哼瞭幾聲,接著拉把椅子在桌邊坐瞭下來,他又是一聲長嘆。而花褲衩還繃在大腿上,當然,這並不妨礙病豬自斟自飲。可怕的是,就連美酒也沒能阻止他的哼聲。大概有個兩分鐘,母親回到瞭畫面裡,大老遠她就說:「陳建軍你能不能把褲子穿上?」
病豬便笑笑提上瞭褲衩、秋褲、保暖褲以及牛仔褲,一件件來,有條不紊。在此之前,他先悶瞭一大口酒.並擺弄瞭會兒他的雞巴玩意兒,他說:「謝謝你口下留情,沒給咬掉。」
母親嘖瞭一聲,揪瞭幾張紙巾,俯地上仔細擦拭起來。圓形發髻高束腦後,左側頭發上隱隱有些濕痕,那張熟悉的臉開著朵紅花,鮮艷得似乎能掐出水來。
「多吧?」陳建軍邊提褲子邊笑。
母親沒搭茬。她又抽幾張紙巾,扭過身來,撅起的大紅色屁股立馬覆蓋瞭整個畫面,鏡頭晃悠著發出刺耳的呻吟。
「鳳蘭?」
母親似乎吸瞭吸鼻子。
「我總結一下哈,總的來說口技可以,比上次強多瞭,再多加練習啊,日後……」
「說得都是屁,」母親直起腰,打斷瞭他,「沒見過你這麼惡心的。」
理所當然,陳建軍大笑起來。
「弄人一頭發。」母親彎下腰,又迅速直起來。這麼說著,她扭身又進瞭衛生間。片刻,畫面外傳來一聲:「窗戶打開。」
於是陳建軍就開瞭窗,他哆嗦一下說:「凍死人!」既便如此,也沒妨礙他的笑聲。
再回來時,母親走到桌邊倒瞭點酒,抿瞭口,她又脫去羽絨服,揚手朝鏡頭蓋瞭過來。瞬間畫面陷入黑暗。陳建軍在一旁猥瑣地笑瞭笑。黑咕隆咚中,「噔噔」的腳步聲。「啪」地輕響,腳步略一停頓,母親嘖瞭一聲。病豬繼續笑。沒猜錯的話,母親走到瞭窗邊。我能想象凜冽的晚風撫起她碎發的樣子。
「哎——」半晌,陳建軍說。
沒人搭茬。
「嗒嗒」的腳步聲。「鳳蘭?」他笑笑,好一會兒又輕聲問,「咋瞭?」真的很輕,像有人在你的臉蛋上吻瞭一下。這麼輕,會被風吹到他姥姥傢吧。
「離我遠點兒。」高跟鞋的叩地聲。
「呵,」陳建軍嘆口氣,似乎搓瞭搓手,「這雪下的,啊,扔抹佈似的。」
沒人應聲。
「到底咋瞭?」陳建軍聲音提高幾分,頓瞭頓,「你呀,不就是個招標麼,我給你說,所有的招標都是走形式。」
「別說瞭,我知道。」她似乎抿瞭口酒。
「別你知道你知道,真沒啥問題,你也不要覺得,啊,咱們這樣勝之不武……」
「我們文化工作也有自己的側重點、自己的考量嘛,哪能啥都向錢看齊?對不對?」
「有些人啊,你今兒個租給他,明兒個一準變成夜總會,啊,還有個地下排練房,正好用來那什麼蹦迪,場地功能齊全,多周到。」
北風呼呼,陳建軍沒完沒瞭。這廝的口才真不是蓋的,像他的笑聲和法令紋一樣令人印象深刻。猝不及防,母親噗哧一聲笑瞭:「還蹦迪,蹦個啥迪啊蹦。」她的的語氣我說不好,但這些字字句句,以及牽動著它們的笑聲,被乖戾的北風一股腦送到瞭我的耳畔。
陳建軍也笑,哈哈哈的,完瞭說:「你就是個小孩兒臉,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
母親輕嘆口氣,設說話。
「哎,」好一會兒,陳建軍壓低聲音,「你想不想?」
母親切瞭一聲。
「咦,」病豬聲音陡然提高,伴著「啪」的一聲,「可別小看我……」
陳建軍話說一半就沒瞭音,連呼呼風聲都消失不見,好一陣我才意識到視頻播完瞭。記得吐出紙屑和煙絲後,我又起身找瞭找打火機,哪哪都翻瞭個遍,依舊一無所獲。癱到椅子上,我猶豫著就此睡去還是起碼先洗個臉,結果又點開瞭一個視頻,最後一個,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518002。一片嘈雜中,鏡頭滑過人群,滑過飲水機,滑過磨得發亮的棕色木椅靠背,定格在一張陳舊的棗紅色辦公桌上。筆筒,壓桌玻璃,暖水瓶,以及靠坐在桌沿的女人,都在通透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圓領休閑白襯衣,黑色半身長裙,母親雙臂抱胸,一頭青絲高盤腦後,金屬發夾——如前所述,光彩奪目。
「……你說咱平海也是哈,巴掌大的地兒就有倆,聽說人平陽也才三個還是四個?」早有人從嘈雜中殺出重圍。
「小道消息不足信,可不敢瞎扯,嗯,陳書記在這兒,這可代表著官方消息。」張嶺口音的平海話,不等說完就先笑瞭起來。
「啥官方不官方的,一傢之言,啊,平海有兩個倒是真的,不過咱是旅遊城市,區域內的人口流動性其實並不比平陽差,對不對?咱們的防護工作總體上看還是不錯的。」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眾人點頭稱是,於是愈加嘈雜。母親不置一詞。
「那——啥時候能解除隔離?昨晚上看新聞,說北京的人民醫院都已經解除隔離瞭?」
還是鄭向東。
「都沒隔離談什麼解除,咱這是重點區域重點關照。」姑且認為是牛秀琴吧。
「是啊,學校瞭,娛樂場所瞭,肯定是重點防護區域,可不得等疫情穩定瞭?」陳建軍嘆口氣。
「哎呀呀,這打四月份搬進來就那兩場演出,凈排練瞭,糟心啊。」
「我就知道老鄭的心思在這兒!」牛秀琴哈哈大笑,很誇張。
其他人也笑,更誇張,一種鑼鼓喧天的感覺。母親也抿抿嘴,之後掃瞭眼窗外。有風,藍白窗簾獵獵作響。陽光像細沙,在紅漆木窗欞上剝出頹唐之色。九十年代的顏色。墻角擺著一個灰色鐵皮文件櫃,旁邊的墻上掛著兩面錦旗,隻露尖尖一角,也瞧不出寫瞭些啥。墻體自然是白色的,雖然也算不上有多白,底部塗瞭層綠漆,坑坑窪窪,斑駁中更顯頹唐。我幾乎能夠想象各色人等蹭在其上的鼻涕經過日積月累變得堅硬而光滑,一層歲月釀造的鍋巴。正是到此時,我才意識到這是紅星劇場建於八十年代的老辦公樓,02年劇團在這裡演出時我跟母親去過一次,一大票閑人圍在窗前的辦公桌上打撲克,呼聲震天。
要說誇張,肯定還是病豬笑得最誇張,好半晌他止住笑,說:「再有一個禮拜,啊,頂多十天,疫情穩定瞭,咱劇場演出自然也就恢復瞭。」
「那敢情好,哎呀呀,天天隻是排練,這好東西隻能幹攥著,排不上用場,你說可不把人急死!」小鄭把手拍得啪啪響。
大夥兒又笑瞭起來。母親也笑,她垂下頭,又抬起來。
「我說老鄭啊,演不演都有人給發工資,老板不急你急啥?是不是,鳳蘭?」牛秀琴近在咫尺,震耳欲聾。
哄堂大笑中,母親說:「放心吧,白吃白喝還能養你們幾個月,沒啥大問題。」她長裙下的雙腿摽起來,輕輕晃瞭晃。於是笑聲更熱烈瞭,有人甚至鼓起掌來。
「來來來,」牛秀琴沖到鏡頭前,揮揮手,似是在費力拂去洋溢的笑聲,「大夥兒站一塊兒,合個影。」
「牛主任這服務夠周到的,送板藍根、送醋,還帶給人照相!」
「嗐,人手不足嘛,我這就當記者瞭,麻利點兒都,陳書記?張團長?」
人聲鼎沸中,母親走出畫面。陳建軍總算出現,又馬上消失,毫無例外是白襯衣、西裝褲。牛秀琴呵腰撅屁股,吩咐這個,指揮那個,一連拍瞭好幾張。搞不好為什麼,我總覺得眼前這幅光景說不出的滑稽。
拍完照,陳建軍說:「哎,鄭副團長,勞您大駕,給大夥兒發瞭吧。」
鄭向東立馬招呼人搬東西,屁顛屁顛的。當然,他不忘感謝陳書記,誇黨的政策好,又說上次送的那些都還沒用完。
陳書記寬厚地笑瞭笑,逐一回應瞭大傢的招呼後,在鏡頭前立定瞭。哄鬧漸行漸遠。
「你倆也來一張?」牛秀琴穿著紫色緊身裙。
「啊?」
「倆領導也來一張,快快。」
「鳳蘭?」
「算瞭吧,這東西都搬走瞭,」這麼說著,母親又回到瞭辦公桌前,「你也不趁早。」
「那就算瞭。」陳建軍笑笑,拉把椅子坐瞭下來,隻留半截肩膀和一個後腦勺。
「續點茶?」母親扭身提起暖水瓶,朝鏡頭走來。她先給陳書記續上一杯,輪到牛主任時,後者擺擺手,說還沒喝。
不等母親把暖水瓶放回原處,牛秀琴就扭扭屁股,一聲高呼:「呀!東西在哪兒發?我也得跟過去,啊,新聞需要新聞需要哈。」她笑著便消失瞭,臨走不忘關門,砰地一聲響,錦旗都飄蕩起來。
好一陣都沒人說話。母親又恢復瞭原先的姿勢,垂著頭。我覺得她在盯著自己的影子看。
陳建軍晃瞭晃腦袋,又晃瞭晃腦袋,再次晃瞭晃腦袋。
「還好吧最近?」病豬彎下腰,聲音輕柔。
「不勞陳書記費心。」母親眼都沒抬。
「打你電話也不接,上門也不見……」陳建軍有些激動,他抬起手,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卻隻是化作嘆出的一口氣。
沉默。
許久,母親抬起頭:「又是板藍根,又是醋的,有用麼?」
「心理安慰嘛,要啥特效藥也沒啊,」陳建軍笑笑,「咱平海啊,到現在這些東西都還短缺。」
母親收回目光。又是沉默。風撫過窗簾,撫過錦旗,撫過碎發和黑色長裙。
「還有事兒?」可能過瞭一萬年,母親說。
「啊,這老辦公樓下個月就要拆瞭,」他腦袋在屋裡轉瞭一圈兒,「這不,我在廣場對面物色瞭個不錯的,先當辦公室湊合著用,啊?」
「陳書記真是費心瞭,不過用不著,我們這演藝行業,辦公室也就是個聯絡點兒,充其量裝點裝點門面兒,真的沒那麼重要。」
「啥話說的,」陳建軍騰地站起身來,「這劇場,是我要租給你們的,結果也沒幾場演出,這辦公樓上要再來一出,那我還是人嗎?」
母親直視前方,沒搭茬。或許她是不願意打破病豬的節奏。後者手舞足蹈,持續蓄力中。
「不管怎麼說,找辦公室於情於理是我的責任,鳳蘭啊,你也不要因為怨恨我就凈說些氣話,犯不著,犯不著。」
「我怨恨你?」母親笑瞭笑,上身前傾,眉頭緊鎖。
陳建軍喘口氣,垂下瞭頭,雙手叉腰。不知為何,他的白襯衣鼓鼓的,像個駝峰。
兩人就這麼僵瞭好半晌。陽光真是亮啊,簡直跟記憶中一樣亮,它打在墻上,墻便輕顫著,似要融化一般。突然,陳建軍抬起頭,快步走向辦公桌。母親急忙躲開,但還是被他攥住瞭手。他壓低聲音說:「鳳蘭。」
母親嘖瞭一聲,甩甩手,沒能甩開。她背靠文件櫃,就那麼看著陳建軍。
「我就跟你說說話。」病豬笑笑,深吸瞭口氣。他並不大的手宛若一把鉗子。
「行瞭陳建軍。」
陳建軍並不認為「行瞭」,他抬頭看瞭看天花板,長嘆口氣:「昨天是紅妝生日。」
母親沒說話,目光下垂。
陳建軍唉瞭一聲,接著——猛然抱住瞭母親。幾乎都不帶過度。
「陳建軍,你松開!」母親一聲輕呼,她縮縮身子,瞅瞭瞅門,又瞅瞭瞅窗外。
病豬卻隻是吸氣,腦袋在母親脖頸間亂拱,顯然又入瞭魔障。
「陳建軍。」
「我想你,想得受不瞭。」
「說話又不作數瞭是吧?」母親仰著臉,笑瞭笑,嗓音幹澀。她甚至放下瞭原本撐在陳建軍胸前的胳膊。
令人驚訝的的是,病豬立馬停止瞭拱食。愣瞭片刻,他喘息著慢慢松瞭手。
母親從角落裡跳出來,整整衣服,徑直走瞭出去。
陳建軍雙手叉腰呆瞭半晌。接著,他看看窗外,又在屋裡環視一周後,也走瞭出去。沒忘關門。
剩下的二十來分鐘都是風和陽光,以及它們在萬物上的投影。我挺著脊梁,目不轉睛地看到瞭最後一刻。微弱的熒光中,我彈出一根煙,又是一通摸索。當然,並沒有找到打火機。
直到一根煙盡,我才打開瞭第二個文件夾,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最後又回到瞭第二個。剛戴上耳機,點開一個視頻,奶奶就在外面叫開瞭。她問我晌午吃啥飯,我說不知道。
「那就還吃餃子!」
「行。」
「行?頓頓吃餃子,你也不嫌煩……」
待她老人傢嘮叨著走遠,我又敲瞭下空格鍵。鏡頭還在搖晃,黑色皮沙發,人臉,水晶吊燈,深紅色木衣架,人臉,黃條紋桌面。
「……這次多虧三哥放手,不然也輪不到我們……」男聲,三四十歲吧,平陽話。
「他在哪個鍋裡不是吃肉啊?客套話留著給老板說,啊。」洪亮的嗓門,當然,聲音並不高,而且語調和緩,就像每個字都在被拉長、按摩。
「二哥就是心直口快。」男的賠笑,這次換成瞭普通話。
「預算就這麼多,至少要投八個點進去,啊,」鏡頭緩緩上移,白襯衣扶瞭扶眼鏡,「這個文化綜合樓也是個市重點工程,又在廣場正對面,可馬虎不得。」
「瞭解瞭解,完全瞭解,您放心。」
「我是說用工用料要投入八個點。」陳建軍大手一揮(看起來很大),在它即將切下來時,鏡頭又回到瞭桌面。
「這個……」對方似乎有點為難,好半晌才繼續說,「二哥,這行業規矩您可能不太瞭解,我們……」
「略有瞭解吧,」陳建軍打斷他,「不能說多深,也就研究瞭十來年的土地經濟,在規劃設計院掛瞭幾年職。」
牛秀琴一聲竊笑,又立馬清瞭清嗓子。於是畫面晃瞭晃。兩根黑線平行排列在桌面上,毛茸茸的,尼龍琴弦一般,老讓我忍不住想伸手撥一撥。
對方應該是兩個人,小聲嘀咕瞭幾句。
「這次沒找雅客,而是直接找你們建寧,就是希望能幹凈利落點。」
「二哥,您這樣,執行起來確實有困難,我們這回去也不好交代啊。」
「誰他媽是你二哥,」陳建軍毫無征兆地敲起瞭鑼,「啊,真當自己個兒是混黑社會的?」
埋所當然,對方吭哧幾聲,啞口無言。
這時,隱隱有音樂響起,在座的諸位卻一動不動。
「咱們這是政府招標,又不是黑社會分贓,不要搞那些江湖習氣嘛。」陳建軍笑瞭起來,招牌式的笑聲,飽含金屬的色澤。
音樂越來越吵,而且頗為耳熟,我這才發現是白己的手機在響。正是牛秀琴。我摘下耳機,深吸口氣,才接通瞭電話。
「喂,咋老不接,生老姨氣呢?」她笑笑,「剛剛在打牌,沒聽見,這不第一時間給你回過來瞭?」
我吸吸鼻子,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喂?林林?」
我隻好嗯瞭一聲。
「一連幾天連個電話都沒,夠可以的你。」她又笑,「說吧,咋瞭?」
我也不知道「咋瞭」,摸瞭摸桌面上的尼龍琴弦後,隻好在牛秀琴的喂喂聲中掛瞭電話。
我以為手機還會響起,事實上並沒有。
「讓你們來,就是看看地皮,順便把合同簽瞭,按理說這事兒也不歸我管,我就是叮囑幾句,啊,這個文化綜合大樓要紮紮實實的,貓膩玩大瞭對誰都不好。」
「二……陳書記說的都對,但這些具體操作我說瞭可不算,也不敢打這個包票啊。」
「跟你們老總打過招呼瞭,跟你也就是強調一下,把話帶到。」陳建軍頓頓,「這可不是客套話。」
對方連忙點頭稱是,接著語調一轉:「那——城關的地?」
「急啥,」陳建軍笑笑,站起身來,「這文化宮搞起來啊,東、西關才值錢,得有個輕重緩急不是?這你就是找陳建業,啊,找你三哥也沒用。」
對面兩個人立馬笑著起身。隻有牛秀琴穩坐不動。
「牛主任,你一會兒帶他們看看地,」陳建軍應該是走向瞭衣架,「哎,記著把住建局小趙也一塊兒喊過去,啊?」
「放心吧。」牛秀琴總算站瞭起來,搖晃的鏡頭中一切歸於終結。文件名是mini-DV-dcr-iplk-20030228010。
迫下及待地,我又點開一個視頻,跟上個視頻差不多,也是談什麼工程、地皮,重要的是沒有母親。我靠回椅背,感覺自己總算抓住瞭點什麼東西。王偉超的電話便在這種難以言說的氛圍中打瞭過來,他說:「呆逼,搗球啊?」
於是,喝瞭點奶奶精心熬制的小米粥後,我就去搗球。公交車在大雪糕上走走停停,等到商業街路口已近兩點半。平海廣場上傻逼狂奔。繞著河神像溜達瞭一圈兒,鬼使神差地,我突然就想上紅星劇場瞅一眼。或許是大雪天交通不便,稀稀落落的,人也不多,臺上正演著《劉巧兒》。倒不是我有這眼力勁兒,而是電子提示牌上寫明瞭是「劉巧兒」,你甚至能看到一句句滾出的臺詞。本想上後臺瞧瞧,結果在入口正撞上張風棠。我問我媽呢,她說在辦公室吧,哪能老跟我們員工待一塊兒。在我扭身向外走時,她突然來瞭一句:「林林,你的電影下到哪兒去瞭!」
綜合樓大廳也是空空落落,連個鬼影兒都沒,我一溜小跑,竟有些氣喘籲籲。剛推開鐵閘門,便看到一個男的從母親辦公室走瞭出來。黑羽絨服,藍牛仔褲,白襯衣,無框眼鏡,小平頭,以及扭臉看見我時不經意揚起的法令紋。我直愣愣地站著,再也挪不動腳步。大概有個兩三秒,母親也出現在視野裡。白色高領毛衣,棕色針織修身長裙,深紅色短靴。她細腰娉婷,臉上掛著笑,嘴裡似乎還說著什麼,但一切都凝固於瞅見我的那一瞬間。然而,其他人還在動。很快,大變活人似的,牛秀琴,那什麼會長,倆老頭一老太太,姥爺師兄傢的二閨女都從口袋裡蹦瞭出來。
「你咋來瞭,」母親笑著沖我招招手,又面向擁擠在走廊裡的眾人,「我兒子。」
我慢吞吞地走瞭過去,仿佛要在瓷磚上踩出腳印一樣。
「大三瞭。」母親小聲說,她柳腰輕擺。
牛秀琴站在陳建軍身側,她也沖我笑。
病豬點點頭,先是面向母親,後又面向我,他扶扶眼鏡:「小夥子真是,啊,又帥又精神!」這麼說著,他哈哈大笑起來。為瞭表達自己的笑意,他甚至單手操兜,仰起瞭臉。如此清晰,那法令紋看起來像真的一樣。
突如其來,一陣戰栗襲遍全身,我捏緊拳頭,發現怎麼也說不出話來。一種如大海般磅礴的沖動令人頭皮發麻。走廊裡無限光明,那些評劇人物的肖像齊聲高歌,震耳欲聾。這時,牛秀琴向前邁瞭兩步,她抓住我的手說:「那可不,林林啊,又帥成績又好,還玩樂隊呢。」
「是嗎?」陳建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