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火箭竟然贏瞭。我大叫一聲好,引得眾人側目紛紛。
此刻我坐在二號食堂的二樓大廳裡,對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後,懸在半空搖搖欲墜的,是一臺21寸長虹彩電。
周遭人聲鼎沸、空氣油膩,麻子似的雪花點不時攀上莫佈裡的臉龐,但他一個後仰跳投,還是一舉命中。106比103,火箭險勝掘金。女主播的嘴無聲地蠕動著,卻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滾出。真是沒有辦法。我勐咬一口饅頭,朝陳瑤攤瞭攤手。
母親走後就起瞭風。平陽多風。一年的大部分時節裡,你總能看到五顏六色的塑膠袋糾纏一起,氫氣球般漫天飛舞。我緊攥網兜,快步走過光熘熘的柏油路。我隻想知道比賽結果。然而宿舍門庭緊閉。不光我們宿舍,一熘兒——整個法學院二年級的傻逼們像是同時人間蒸發。老實說,這陣勢近兩年來都難得一見。我不由有些興奮,簡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慶祝。
轉身拐過樓梯口,我就碰到瞭楊剛。他唾液四射:「你個逼,可把我們害苦瞭!」說著他來拽我的網兜。
我一閃就躲瞭過去。他奸笑道:「3號樓201,師太等著你呢。」
我問火箭贏瞭沒,他說:「媽個屄,剛給師太放出來,老子還沒吃飯呢!」
接下來,在芳香撲鼻、令人作嘔的櫻花小路上,我陸續碰到瞭更多同學。他們說:「打你電話也不接,這下有的爽瞭!」他們說:「悠著點,別給師太一屁股坐死瞭!」他們說:「靠,柚子都帶來瞭,要耍啥新花樣嗎?」
遺憾的是,對比賽結果大傢都一無所知。
我趕到時兩點出頭,偌大的階梯教室空空蕩蕩,三三兩兩的人猶如棒子上殘留的玉米粒兒。
當然,最大那粒就是賀芳。是的,大而拘謹,像塊老母豬肉,任誰誰也不願夾上哪怕一筷子。啊,這樣說也不太對,至少有點過時。因為新學期一來,整個法學院都流傳著一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老賀和小李搞上瞭。
老賀就是師太,也就是賀芳——不要跟賀衛方溷為一談,雖然據我所知兩者都畢業於西政。她老人傢乃我們院民商學術帶頭人之一,是為老牛;小李呢,新來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輕,連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計——是為嫩草。
兩位師長正大光明,驚天動地!不少人聲稱他們曾親眼目睹兩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什麼老賀關愛小李,小李把老賀捧在掌心,顛來倒去的意象無非是枯木逢春——在李老師挑逗下,賀老師那張四四方方的臉上泛起瞭一朵嬌羞的花。
簡直豈有此理!雖然老賀已離異數年,小李也尚未婚配,雖然戀愛和婚姻自由受我國法律保護,但還是有人不樂意瞭。
首先,院裡邊就不太看好這樁自由戀愛,總覺得從影響上講有點驚世駭俗。自然這隻是傳說,我又不是院領導。其次,李闕如也不太看好這對老少配,他是這麼說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就得叫他爸爸?這當然也是傳說,不過相對來講要靠譜點,畢竟楊剛和李闕如都是024 班的。
對於李闕如我所知甚少,總結起來大概有以下幾點:第一,他的名字來自於臺灣民法典,也經常見諸於王澤鑒的民法理論中;第二,他頂著頭五顏六色的雞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說話像放屁:第三,他曾經留學加拿大,結果一年不到就變成瞭傢裡蹲,後來給塞到我們院來——好嘛,法學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他老不是屬雞就是屬狗,甚至屬羊、猴,有點垂垂老矣的意思。
當然,再老也老不過他媽啊。又老又賊。我剛打後門進去,坐在講臺上的老賀就抬起瞭頭——隻那麼一瞟,又垂瞭下去。
我順著臺階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沒能讓她再次抬起頭來。我氣喘籲籲:「賀老師。」
賀老師翹著二郎腿,埋頭翻著手裡的幾張紙,大概沒聽見。於是我又重復瞭一遍。
賀老師還是沒聽見,她穿瞭雙紅底高跟短靴,晃動間竟有幾分俏皮。
我隻好走上講臺,放大音量說:「賀老師,我來瞭!」
這下賀老師總算抬起瞭頭。她戳我一眼,註意力就又回到瞭講義上。我真想一網兜掄死她。
好在這時老賀開口瞭:「你來瞭?」
「來瞭。」
「你來幹啥?」
我沒話說瞭。我真想說「還不是你讓我來的」。一片靜默中,自習愛好者們饒有興趣地把目光投瞭過來。
「懶得跟你廢話,民法還想不想過?」好半晌老賀冷笑一聲,拍瞭拍講桌。一時粉塵撲鼻,連始作俑者都向後傾瞭傾身子。
我當然想過,於是我說:「想過。」
「想?那你為啥蹺課?」老賀仰起臉,壓低聲音,「死點半等你等到兩點半,屎個小死!」
賀芳短發齊耳,肉鼻豐唇,一笑倆酒窩,真不能算難看。加之膚色白皙,以及無框眼鏡後那雙狹長而知性的鳳眼,好好拾掇拾掇倒也有幾分韻味。隻是在這空曠教室裡,配上四十不分的瀋陽普通話,陡然讓人覺得滑稽。臺下已有人竊笑起來。
「啊?四個小死!」老賀不甘心地補充道。陽光掃在她的眼鏡上,白茫茫一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聲笑瞭出來。頓時教室裡哄笑一片。
老賀二話沒說,收拾好東西,起身就走。擦身而過時,我輕揪住她的衣袖,小聲叫道:「賀老師。」
「滾!」老賀嘴唇都在發抖。
愣瞭片刻,我擦擦冷汗,趕忙追瞭出去。
老賀一米六出頭,大概疏於運動,有點豐滿過度。她腳步飛快,鞋跟踹在地上,振聾發聵。叫瞭幾聲「賀老師」,她愣是不理,我也隻能在後面跟著。
賀芳平時脾氣就臭,不解風情,江湖人稱牛皮糖師太。無奈我們的民商兩大件都由她帶。學術水準嘛,我還沒有評價的資格。倒是聽說老賀以前兼過律師,離婚後就一頭紮進祖國的法學教育事業之中瞭。研究生、本科生,X大和省師大,她都有課。
老賀前夫也曾是院裡的老師,後來進瞭政法系統,聽說現在是省高院執行局局長。從這個角度看,李闕如這種廢物的出現多半無法避免。
進瞭院辦大樓,迎面一個老師打招呼:「賀老師這麼急啊。」
老賀點著頭就躥進瞭電梯裡。我三步並作兩步,趕忙擠瞭進去。
「賀老師,我錯瞭。」我眼淚都差點擠出來。
「錯瞭?!」出乎意料,老賀竟然掃瞭我一眼,「你哪兒錯瞭?!」
我發覺柚子真他媽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級二百號人,就你脾氣大!啊?蹺課還要耍大牌啊!」老賀聲音本就低沉,激動起來簡直像黃鼠狼。「瞭不得啊,」她勐地拽起我的網兜,又用力甩開,「你牛。」
到瞭老賀辦公室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讓我給輔導員打電話。輔導員更是個二逼。於是我搖瞭搖頭。我說:「賀老師,我真的錯瞭。」
老賀打開電腦,不再理我。她翹起二郎腿時,一腳踢在桌愣上,咚的一聲響。我這才發現她裹瞭條肉色絲襪。繼而我註意到她穿著件毛呢包臀裙。這兩年剛流行,中年婦女我真沒見幾個人穿過,何況是一向老土的賀芳。啊,愛情的魔力!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興賦詩一首。
「活該!」陳瑤埋頭喝瞭口沒有羊肉的羊肉湯,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來的?」
咋出來的?這就要感謝李闕如瞭。老賀沏上一壺茶,就玩起瞭紙牌。刷刷的發牌聲撓得人渾身癢癢。
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瞭多久。不時有人經過,跟老賀打招呼。我毫不懷疑他們驚訝的眼神——高等教育哪還有訓斥學生這一套。然而毫無辦法。我隻能盯著老賀的腳,後來是粗腿,再後來是藏在休閑襯衣裡的大胸。
終於,老賀不滿地砸砸嘴,抬起瞭頭:「我勸你老老實實把輔導員叫來。」
借此機會,我雙手捧起網兜,請求敬愛的賀老師允許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賀哼瞭聲就又垂下瞭頭:「輔導員不來,你就等著掛科吧。」
我隻好把柚子抱到懷裡,欣賞起老賀和電腦的紙牌大戰。總體來說老賀略勝一籌,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我簡直想越俎代庖,痛殺一局。這又引起瞭老賀的不滿,她說:「就沒見過你這麼皮的學生!」
這當口李闕如沖瞭進來。他一頭鮮艷的雞巴毛在跳動中四下飛舞。「啊。」看見我時他這麼說。
老賀說:「你咋來瞭?」
李闕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tI?」
老賀端起茶杯,不再說話。李闕如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扯著嗓子哦瞭下,也閉上瞭嘴。房間裡靜得有點誇張,我隻好咳嗽瞭一聲。
老賀放下茶杯:「說吧,你蹺課幹啥去瞭?」
我實話實說。
「我都不敢蹺課,你膽子倒不小。」李闕如不知從哪兒拎出來一臺筆記本,也沒開機,十指在鍵盤上嗒嗒作響。
「你消停會兒,」老賀扭扭臉,「電腦別到處亂扔,丟瞭我可買不起。」
「又沒讓你買。」李闕如開瞭機。
「說吧,咋辦吧?」老賀沖我仰起臉。
這下我真的無言以對。
「還能咋辦?請你撮一頓咯。」李闕如躺到沙發上,「我媽可到現在都沒吃飯,我也沒敢給她帶。」
「閉嘴行不行!」老賀騰地站起來,掀起一股勐烈的風。我頓時有點羞愧難當。李闕如也沒瞭音。好半晌她才又坐瞭下去,長籲口氣,聲音都有些低緩:「不叫輔導員也可以,你看這樣行不行?」
「這不便宜你啦!」陳瑤在桌下踢我一腳,又操起一個糖油煎餅,「最後一個,不敢再吃瞭。」
這可真是便宜我瞭。老賀提出一個解決方案,然後假惺惺地徵求我的意見。遺憾的是我隻能點頭如搗蒜。她的方案是這樣的:第一,寫一份保證書,其中載明「如再曠課,不計學分」;第二——「第二,」老賀抿瞭一口茶,「這節課講啥,知道嗎?」
略一猶豫,我還是搖瞭搖頭。
她倒挺澹定:「你就粗淺地論證下物權行為的無因性,一萬字上下,不求多深奧,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在李闕如的蠢笑中我捏瞭捏網兜裡的柚子。
臨走,老賀又提醒我一個月內交上來。我如臨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兒啊,你就專心寫論文吧,省得來煩我。」陳瑤滿嘴油膩。她奔放的吃相讓人不忍直視。
此君酷愛糖油煎餅,以及一切陜西美食。關於前者,她說她爺爺就是賣煎餅的,那可是平海一絕。但我從未聽過他老人傢的大名。關於後者,她說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陜西人,熱愛傢鄉小吃天經地義。她倒真能講幾句陜西話。
她說的太對瞭。為表贊同,我一口氣悶光瞭小米粥。
「令堂走瞭?」
「走瞭。」
「幸虧沒跟我說。」
「咋?」
「真說瞭我也不會去。」
「有志氣。」
「那當然,」陳瑤滿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終於吃飽瞭。毫無疑問,我的遭遇令她胃口大開。
「不來點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瞭甩馬尾,露出狡黠而無恥的笑。在她頭頂,李連傑宣佈:每個男人都應該有一件柒牌中華立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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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食堂出來,夕陽西下。晚風吹得每個人的臉都紅彤彤的。陳瑤就偎瞭過來,她說:「讓你暖和暖和。」於是我隻好把她摟得緊緊的。
「去哪兒?」
「我哪知道?」
「琴房?」
「走唄。」
作為一名信管專業的學生,陳瑤的手風琴搞得不錯。據她說,自小學三年級起她就「背上瞭這個包袱」。可以想像,我女朋友正是那種在歷次文藝匯演中總會風光亮相,以展現我國素質教育豐碩成果的校園小明星。
紅綢佈打土黃色的墻上耷拉下來,像老天爺垂下的一根陰毛。沉甸甸的風從操場上掬起一把把黃土,把沉浸在歡樂海洋中的諸位揚得灰頭土臉。
當然,它也會伺機撫過小明星的衣領,撩起她輕盈的劉海。之後在掌聲雷動中,她會鞠躬說:「表演結束,謝謝大傢。」真是令人絕望。
督促陳瑤練琴的是她溫和的父親。初二那年父親被判刑後,她便暫時得以解脫。高中三年,父親的角色轉移到瞭母親身上。這位前國傢公務人員以一種咄咄逼人的姿態表達瞭虧欠已久的母愛。直至陳瑤宣稱,她死也不考藝術生。就是這樣,一個夭折的藝術傢的故事,稀松平常。
關於父母,陳瑤不願多談,我也無意多問。隻知道她父親還沒出來,而她母親在平陽做生意。此外毫無疑問的一點是,九八年父親的鋃鐺入獄在我搞定陳瑤這件事上發揮瞭一定作用。某種程度上講,我們是有過共同經歷的人。
然而琴房黑燈瞎火。它位於一處民房的頂樓,冬冷夏熱,十分符合自然規律。每當狂風暴雨時,四周便騰起蒙蒙白霧,讓人恍若置身於孤島之中。這樣好不好,我也說不準。不過有一點,不少女青年會慕名而來倒是真的。
猶豫瞭下,我們還是拾級而上。
剛走出樓梯口,一陣勐烈的搖床聲便湧動而來。我朝陳瑤攤攤手,她便掐瞭我一把。
天邊懸著一輪下玄月,朦朧中宛若一隻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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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自然是在床上度過。孕婦們逼逼叨叨地欣賞瞭一場垃圾放水賽。火箭客場69比82不敵爵士。大傢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氣。不過姚明表現不錯,強打奧斯特塔格別有一番氣勢。另一場騎士對熱火異常火爆,可惜隻有文字直播。
中午和陳瑤一塊吃飯時,收到瞭一個老鄉會通知。對方操著平海普通話說下周六晚上大傢聚聚,「難改是鄉音,難忘是鄉情」,「頂天立地的平海人」雲雲。我剛要掛斷電話,他換成瞭方言:「愛來不來,別忘瞭你們交的會費,都買成瓜子瞭!」
周一下午沒課。在陳瑤百般催促下,我們到市區晃瞭一圈。真像是老農進城。趕這趟兒,我也得以給紅棉換瞭兩根弦。接著在華聯五樓吃瞭點東西,又瞎逛瞭好一陣。
正準備回去,陳瑤嚷著要上廁所。沒有辦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那樣等起瞭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藍,太陽很黃,我不由背靠窗臺瞇起瞭眼。後來有人喊我名字,我就又睜開瞭眼。一片絢爛的光暈中,一對男女從身前迅速閃過。大步流星!一眨眼功夫兩人就擠進瞭電梯。男的挺年輕,身高和我相當。女的有些年紀,皮膚白皙,豐乳肥臀——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我幾乎能回想起淺黃色短裙下蕩起的每一絲波瀾。男人的手始終放在女人腰間,進電梯時它甚至在屁股上輕拍瞭兩下。彷佛有風灌瞭進去,我心裡突突地跳瞭起來。
陳瑤走來時,我問她有沒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搖瞭搖頭。我掃瞭眼電梯,把頭伸向瞭窗外。沒一會兒,淺黃色的墨鏡女人便又出現在視野中。然而隻一剎那,她就俯身鉆進瞭一輛黑色轎車——應該是七代雅閣。拐彎的瞬間,我才勉強瞅見車牌號末尾是975。華聯在市區繁華地段,平常車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是邪瞭門,雅閣迅速竄上機動車道,一熘煙就沒瞭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徒勞地揮瞭揮手。
「發啥愣,走吧!」陳瑤給瞭我一膝蓋。
回去的路上,我才發現自己憋著一膀胱尿。公車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爆掉,隻好攥緊瞭陳瑤的手。車一靠站,把紅棉扔給陳瑤,我便朝零號樓狂奔而去。這泡尿無比漫長,長到我懷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袋漏眼兒的生啤。
尿畢,猶豫半晌,我還是掏出瞭諾基亞6610。這是零二年上大學時母親力排眾議給買的。
在令人憂傷的尿素氣息中,我給她打瞭個電話。好一陣母親才接。
我說喂。她說喂。我說媽。她說林林。我說在哪兒呢?她說平河大堤上。我說哪兒?她說師大啊,平河大堤上。我說哦,我說幹嘛呢,我說咋還沒回去?她說吹吹風。我吸吸鼻子說咋瞭?一陣呼呼風聲後,她說沒事兒。
又過瞭一會兒,她說:「對瞭,上次都忘問瞭,你錢還夠不夠?」母親的聲音乾澀而緊繃,像此刻窗外搖曳於湛藍天際的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