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腦勺的頭發大概過瞭倆月才長瞭出來。
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裡,老感覺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瞭條縫。
一九九八年的秋風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裡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裡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
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學校去。
我佯裝沒聽見。
陽光散漫,在院子裡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
母親背著藥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起五色水霧。
我這才發現即便毒液也會發生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
終於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
我頓時一陣惶恐,趕忙起身。
正猶豫著說點什麼,奶奶走瞭進來。
幾天不見,她還是老樣子。
城市生活並沒有使她老人傢發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
一進門她就嘆瞭口氣,像戲臺上的所有嘆息一樣,誇張而悲愴。
然後她叫瞭聲林林,就遞過來一個大包裝袋。
印象中很沉,我險些沒拿住。
裡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為營養品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甚至有兩罐健力寶。
她笑著說:「看你老姨,臨走非要讓給傢裡捎點東西,咋說都不行。」
說這話時,她身子對著我,臉卻朝向母親。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
後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到,秀琴開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傢。」
她扭頭看著我,頓瞭頓:「你秀琴老姨還得上班,專門請假多不好。」
我不知該說什麼,隻能點頭傻笑。
母親則哦瞭聲,往院子西側走兩步又停下來:「媽,營養品還是拿回去,你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瞭。」
「啥話說的,」奶奶似是有些生氣,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開來,「那院還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的。」
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
奶奶在旁邊看瞭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瞭還是這逑樣。
母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瞭也得到學校一趟。」
好一陣,母親的聲音裹在絢爛的水霧裡飄散而來。
氯苯酚的氣味過於濃烈,我簡直有些頭昏腦脹。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過來,扯住我的衣領,「咋整的,在地裡打滾瞭?還是跟誰打架瞭?」
我嗯瞭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瞭還是打架瞭。
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間。
關上門的一剎那,奶奶說:「實際上豆地也不用打藥,這都快收秋瞭,打瞭也沒多大用。」
嘆口氣,她又笑瞭笑:「我趕著回來還心說到地裡薅薅草呢。」
我盯著鏡子瞧瞭半晌,卻沒能聽見母親的聲音。
倒是幾隻麻雀在後窗嘰嘰喳喳,我一個轉身,它們就消失不見。
********************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周末。
下午一放學我們就賴在操場上殺瞭個昏天暗地。
回傢時還真有點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瞭下來。
她說:「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
完瞭奶奶囑咐我過會兒到她院裡一趟,「有好吃的」。
紮下自行車我就竄瞭過去。
誰知奶奶隻是摸出來倆石榴,讓我第二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
「別忘給你媽說,」也許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下屋裡顯得光滑而冷清,「中秋節沒趕上趟,那咱也得補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過吧。」
其實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飯桌上的話頭。
我故作冷澹地說瞭出來,結果母親更是冷澹——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
一時喝粥的聲音過於響亮,像是什麼妖怪在吸人血。
可是除瞭埋頭喝粥,我又能做點什麼呢。
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
突然,母親噗嗤一聲笑瞭出來。
她說:「你飲牛呢。」
我抬起頭說:「啊?」
母親給我掇兩筷子回鍋肉,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
我想笑笑,又覺得這時候笑會顯得很傻逼,隻好又埋下瞭頭。
母親敲敲桌子,說:「嘿,抬起頭。」
於是我就抬起瞭頭。
她柔聲問我啥時候拆線。
我說快瞭,過兩天。
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球。
我終於笑瞭笑。
「笑個屁,」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裡的油餅,「好利索瞭趕緊洗個頭,吃個飯都臭烘烘的。」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瞭,盡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
午飯最忙活的恐怕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媽手腳快。」
四葷三素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
經奶奶特許,爺爺得以倒瞭兩盅酒。
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指著我的腦袋含溷不清地說:「林林可不能喝啊。」
奶奶連說瞭幾次「知道」,他老人傢才閉上瞭嘴。
飯桌上理所當然會談到莊稼。
奶奶倒是看開瞭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
母親笑笑,也沒說什麼。
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幹——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的經典形象。
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是第一噴手。
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周多的城市生活。
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椅上,啥都要人伺候。
她說咱是苦瞭點,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瞭糖尿病。
後來像想起什麼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害,把那啥文遠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真沒見過這麼怕老婆的。」
最後,她總結道:「城裡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麼些人擠到一個樓裡面,幹點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麼說,我倒是一愣,因為上次在電話裡她都沒忘說道城裡怎麼怎麼好,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麼多麼氣派。
她甚至教導我要長點出息,「向你老姨學習,將來做個大官」。
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傢嘆口氣,終於原形畢露:「當年你爸要是呆在城裡不回來,也不會有現在這茬瞭。」
這麼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眼淚就滾瞭下來。
這頓飯吃到瞭兩點多。
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陣陣,老天爺像被煳瞭一口濃痰。
空氣裡又開始季節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
我一屁股坐到涼亭裡,正琢磨著上哪兒找點樂子,陸宏峰便出現在視野中。
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瞭八斤月餅。
雖然知道不應該,我還是一陣驚訝。
因為姨表間根本不興這套,何況中秋節早他媽過去瞭。
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幹啥,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
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
他先是點頭,後是搖頭,最後揉揉眼說他爸在誰誰誰傢看人打牌。
我立馬打瞭個飽嗝,好像這才發現自己吃撐瞭。
我問他:「你爸咋不來?」
他吸熘吸熘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過瞭。
********************
收秋時,我終於見到瞭陸永平。
羞愧地說,我曾無數次幻想過這個場景,但真正發生時卻平澹得令人更加羞愧。
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鬥清晰得不像話。
進瞭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瞭傢門口。
然而橫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
其中就有陸永平。
他說:「嘿,小林回來啦!快快,吃點宵夜,出來幹活!」
可能是燈光過於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虛。
頭頂的飛蛾撲將出巨大的陰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傢長裡短。
這幾乎像所有小說和影視作品裡所描述的那樣,平澹而不真實。
發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
她說:「把車推進來,一會兒上架子礙事兒。」
一碟鹵豬肉,外加一個涼拌黃瓜。
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瞭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麼,我甚至沒勇氣抬頭看她一眼。
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膀:「少吃點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
然後她就踱瞭出去,我能聽到院子裡的細碎腳步聲。
當我扭頭望出去時,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來瞭。」
我當然還是出來瞭。
盡管這個夜晚如同這個秋天一樣,耳邊永遠響徹著對陸永平的誇獎和感激。
母親埋頭剝著玉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習上的事。
我一一回應,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
雖然不樂意,但我也無力阻止陸永平在眼前晃蕩。
他和前院一老頭吹噓著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唾沫四射之餘還要不時對我咧嘴嬉笑。
我真想一玉米棒子敲死他。
後來陸永平上架子掛玉米,奶奶讓我去幫忙。
我環顧四周,也隻能站瞭起來。
陸永平卻突然沉默下來。
除瞭偶爾以誇張的姿勢朝剝玉米的人們吼兩聲,他的語言能力像不斷垂落的汗珠一樣,消失瞭。
我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翻飛的雙手宛若兩隻翩翩起舞的蝴蝶。
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發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玉米苞海洋。
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一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
一掛玉米快壓完時,陸永平叫瞭聲小林。
我頭都沒抬,說咋。
半晌他才說:「每次不要搞那麼多,不然今晚壓上去明早就得斷。」
第二天是農忙假,這大概是前機械化時代的唯一利好。
而一九九八年就是歷史的終結。
我大汗淋漓地從玉米苗間鉆出來,一屁股坐到地頭,半天直不起腰。
母親見瞭直皺眉,怪我沒事找事。
我抹把汗,剛想說點什麼,柴油機的轟鳴便碾壓而來。
那天上午收瞭兩塊地。
陸永平找瞭三四個人幫忙,全部收成卸到傢裡時也才十點多。
送走幫工,一幹人又坐在門口繼續化玉米。
有小舅在,氣氛輕松瞭許多。他總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間伺機噴發而出的抱怨。
我和陸永平則是老搭檔,他負責壓,我負責碼。
他說小林累壞瞭吧。我說這算啥啊。
小舅哈哈笑:「還真沒瞧出來,這大姑娘還是個幹農活的好手啊。」
臨開飯前張鳳棠來瞭。
當時母親在廚房忙活,奶奶去給前院送擋板。
老遠就聽到她的腳步聲,嗒嗒嗒的,好一陣才到瞭門口。
這大忙天的,她依舊濃妝艷抹,像朵插在瓷瓶裡的塑料花。
張口第一句,張鳳棠說:「傻子。」
我瞥瞭陸永平一眼,後者埋頭絞著玉米苞,似乎沒聽見。
於是張鳳棠又接連叫瞭兩聲。
小舅在一旁咧著嘴笑,我卻渾身不自在,臉都漲得通紅。
陸永平說:「咋?」
張鳳棠說:「咋咋咋,還知道回傢不?」
陸永平這才抬起瞭頭:「急個屁,沒看正忙著呢,好歹這掛弄完吧。」
張鳳棠哼一聲,在玉米堆旁坐瞭下來。
剝瞭幾個後她說:「還是老二傢的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傢的比,真是越謙虛越進步,越進步越謙虛。」
張鳳棠一瞪眼:「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兒咋也沒見你這麼積極的。」
「姐你這可冤枉我啦,」
小舅眉飛色舞,一個玉米棒子攥在手裡舞得像個狼牙棒,「問問我哥,哪次我沒去?隻能怪喬曉軍那禿驢太狡猾,我倆堵瞭幾次,也就撞瞭一回面,還轉眼就讓這孫子給熘瞭。」
記得那天涼爽宜人,頭頂飄蕩著巨大的雲朵,焚燒秸稈的濃煙卻已在悄悄蔓延。
我感到鼻子有點不透氣,就發出瞭老牛喘氣的聲音。
陸永平轉過身——竹耙子顛瞭幾顛——甕聲甕氣地:「哪來那麼多廢話?」爾後他低頭沖我笑瞭笑:「又忘瞭不是?一次少碼點,四五個就行。」
「你倒不廢話,就是辦事兒太積極。」
張鳳棠頭也不回,「別扯這些,堵學校時你在哪兒?」
「我哥說堵學校,得空我就往學校奔嘛。結果我前腳剛到,後腳派出所小徐就來瞭。」
小舅說著就笑瞭起來,還沖我眨瞭眨眼,「我哥也是心急,怕禿驢再開熘吧。」
「你也就一張嘴能瞎扯。」
張鳳棠哼瞭聲,就不再說話。
爺爺坐在那兒,手腳哆嗦著,半天剝不開一個棒子。
他似是嗅到瞭火藥味,四下張望一通,問咋回事,卻沒人搭理他。
一時靜得可怕,遠處拖拉機的隆隆聲、廚房裡鍋碗瓢勺的碰撞聲、前院奶奶的說話聲一股腦湧瞭過來。
半晌,張鳳棠又開口瞭:「就是跟老二親,從小就親,我就不是你姐?」
「說啥呢你,」陸永平彎腰接過我遞上去的玉米,沖著門口晃瞭晃,「扯犢子回傢扯去。」
這時母親正好出來,喊吃飯。
她摘下圍裙說:「姐你也來,都趕緊的啊,就沒見過你們這麼愛勞動的。」
「不吃,傢裡有飯,又不是來要飯的。」
張鳳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親拿圍裙抹瞭把臉,輕輕地:「爸,別剝瞭,吃飯!」
轉身又進瞭院子。
「吃飯好啊,」小舅伸個懶腰,又拍拍張鳳棠,「姐起來吧,幹活就得吃飯,不然可便宜林林瞭。」
陸永平也是哈哈笑,打竹耙子上蹦下來時肚子晃瞭晃:「吃吧吃吧,吃完再走,人做有那麼多,總不能倒瞭喂豬吧?」
「那也得有豬啊,你當是以前?」
小舅攙起爺爺,對我使眼色。
張鳳棠悶頭坐瞭好一會兒,到底還是起來瞭。
她啪地摔瞭手上的玉米,指著陸永平說:「你到底還要不要傢?啊?自己傢不管,別人傢的事兒你這麼操心?」
陸永平煙還沒點上,抬胳膊蹭蹭臉:「又咋瞭?有話好好說,啊。」
「咋瞭,你說咋瞭?裝啥裝?!」
「走走走,」
陸永平把煙拿到手裡,朝小舅笑笑,去撈張鳳棠的胳膊,「有事兒回傢說。」
「媽個屄的,」
張鳳棠一把甩開陸永平,「不過瞭,回個雞巴傢,不過瞭!你們那些勾當我一清二楚!」
她臉上瞬間湧出兩眼噴泉,聲音卻像蒙在塑料佈裡。
此形象過於生動,以至於讓人一時無法接受。
於是陸永平一腳把張鳳棠踹飛瞭。後者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
這極富沖擊感的畫面簡直跟電影裡一模一樣,至今想來我都覺得誇張。
我親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沒動靜。有一陣我懷疑她是不是死瞭。
母親聞聲跑瞭出來,剛湊過去,張鳳棠就嗚嗚嗚起來。
陸永平丟掉煙,說瞭聲「回傢」,轉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條件反射般,張鳳棠立馬爬瞭起來。
她一句話沒說,抬腿就走。
這時胡同口已出現三三兩兩的人。
奶奶慌慌張張地跑來,問咋回事。
大傢都沉默不語,除瞭爺爺。
他激動得青筋都要蹦出來,一截枯瘦的胳膊揮斥方遒般來回舞動。
遺憾的是他的聲音像個牙牙學語的小孩。
至今我記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條長長的絲線,像一根無限透明的琴弦。
********************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長。
晚自習下課鈴一響,我總忍不住往傢裡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見母親,要麼在車棚裡,要麼在校門口的柳樹下。
起初她還問我請假瞭沒,後來也懶得再問,隻是叮囑我「小心趙老師找你算賬」。
我自然不怕什麼趙老師。
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卻讓我在破車上坐立難安。
記得瞪視著周遭無邊的黑暗,我一口氣要憋上好久。
風從新翻的土壤縫隙中竄起,拂過我汗津津的腦門,撫起母親黑亮的長發。
偶爾一輛汽車疾馳而過,宛若夏夜池塘邊轉瞬即逝的螢火蟲。
也隻有到此時,我才會下意識地呼出一口氣。
路燈一如往日般木訥,環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長,我苦心經營的如簧巧舌卻再也找不回來瞭。
我不說話,母親也不說,她像是十分享受這難得的清凈。
有一次她突然爆笑起來。
我問咋瞭。
她嘴上說沒事,自行車卻抖得七拐八彎。
直到傢門口,她才問:「你一口氣憋多長時間?」
我裝傻說:「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聽你都不帶換氣兒,老這樣還是回去練長跑得瞭。」
終於有一天,班主任對我說:「跟你媽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傢就回傢,你別三天兩頭來回跑嘛。」
理所當然地,我卷鋪蓋滾回瞭傢。
這為呆逼們的嘲諷術又增添瞭一道符咒。
而先前頭上的豁口已經為我贏得瞭一個老禿逼的綽號。
該綽號如此響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於去年春節同學小聚時,大傢說的第一句話都是:操,老禿逼來瞭。
如果說這個秋天有什麼駭人聽聞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師廁所偷窺事件瞭。
在與受害者的丈夫同場競技兩圈後,嫌犯王偉超終被擒獲於新宿舍樓骯臟的被窩裡。
據說當時他腳上的回力鞋都沒來得及脫下來。
王偉超為此獲得瞭一個記大過處分,理由嘛——夜不歸宿。
秋天結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見。
聽說是去瞭沉陽。
對此我幾乎毫無覺察。
直到有一天發現好久沒見過她,我才一陣驚慌失措。
於是大傢告訴我邴婕轉校瞭。
他們驚訝地說:「你竟然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
我隻知道最後一次見她是在學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臺。
我蹬著破車到郵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
遠遠地,她就朝我微笑,潔白得不像話。
我慢悠悠地騎瞭過去,就像慢悠悠地駛過瞭蒼白而粗鄙的青春期。
我目不斜視,以至於再也記不起她的模樣。
陸永平再沒到過傢裡來,至少在父親出獄之前。
倒是張鳳棠來過一次。
記得當時大豆還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經過時它們都要噼啪作響。
張鳳棠給爺爺奶奶提瞭兩兜雞蛋,說是農忙要註意身體,然後就拐到我們院裡來。
我正呆在廚房吃飯,客廳的說話聲卻聽得真真切切。
張鳳棠在為上次的事道歉。
她說自己大的沒有大的樣,真是不會做人。
我親姨前腳剛走,奶奶就跑瞭過來。
猶豫半晌,她壓低聲音說:「鳳蘭啊,你該不會真對不住和平瞭吧?」
期中考試後的那個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
正飛揚跋扈,勐然瞥見母親打養豬場方向而來,我突然就一個激靈。
顧不得球場上的吆喝聲,我立馬鉆到瞭人群裡。
然而條條大路通羅馬,方向又能說明什麼呢?後來養豬場我也去過一次,這個巨大的扁平建築不知何時已空空蕩蕩。
隻有那些銹跡斑斑的防盜門窗提醒我,這裡曾經存放過某樣東西。
而那輛爛嘉陵又是何時不見的呢?我死活想不起來。
陸永平好像再沒騎過它。
在以後的歲月裡,偶爾我眼前也會浮現出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樣子。
還有那些雨夜,它醉漢般臥倒在梧桐下的泥濘裡,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響,恍若地底的知瞭猴又要傾巢而出瞭。
記得拆線的第二天,母親給我洗頭。
她抱怨我的頭發真是臭不可聞,洗發水打瞭一次又一次卻老是不起沫。
當順臉而下的水終於沒有那股咸味時,母親才算心滿意足。
她轉身去給我取毛巾,因為隔著澡盆,不得不彎下瞭腰。
我下意識地歪瞭歪腦袋,就看到瞭她噘起的屁股。
一時間,腦後的傷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