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因為連年擴建壯大,教室很快就不夠用瞭。兩年前學校征瞭塊兒地,將高中部分離出去,整個學校隻有初中三個年級。
學校管得嚴厲,學生學習起來也都拼得很兇,但架不住人那麼多。我早就聽說班裡有幾對兒在談戀愛,也見過他們四下無人時拉手搭肩走在一起。聽說隔壁班還有接過吻的,甚至其他更私密的一些事兒。
我從來沒有被親吻,當然也沒有做過其他事情。
我知道有男生喜歡我,也收到過他們寫給我的私信和消息。可我從來沒有真正回應過,坦率講我不知道怎麼回。對於男生,我一向比較害羞,又擔心會影響學習。我的成績已經很糟糕瞭,再分心談戀愛,高中就別想上瞭。最關鍵的,我不想邀請男生來傢裡做客,不,不止是男生,我不想邀請任何同學或朋友來傢裡做客。
媽媽永遠不會像其他同學的媽媽那樣熱情熱心,她不會和同學打招呼,更不可能敲門詢問我們是否需要飲料、水果、冰激凌。爸爸可以,但他工作繁忙,我不想加重他的負擔。
雖然有些尷尬,但我還是很高興男孩子成為我們享用早餐時的話題。
印象裡我們三人很少一起吃飯,更不用說聚在一起愉快的聊天。爸爸從哪個方面說都是個事業型的男人,他每周工作七十個小時,勞心又勞力。不在工作時,他也都是關在書房裡學習或外出應酬。好處是他給瞭我很多信任和自由,壞處是和他沒有多少相處時間。
爸爸帶我們出來旅遊的主意棒極瞭,媽媽今天精神好很多。她還對我微笑,跟我一起哼著手機裡存放的老歌,我從沒見過爸爸這麼高興。
爸爸一直在努力讓媽媽走出憂鬱,我也要貢獻自己的力量,幫助媽媽看到我們是她的傢人。她會開朗起來,不僅愛我們還愛這個傢,就像我們愛她一樣。
爸爸也可以快樂起來……我是說,真正的快樂。
衛茂榕無論是在工作還是在傢裡,都習慣擺出一副堅強不催的面孔。然而,我見過他情緒低落的模樣,像個孩子一樣脆弱得將腦袋埋在雙手中。衛風離開時,我哭得天昏地暗,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但當我看到爸爸哭泣時,我像被人用鋒利的尖刀剮出心臟一樣痛。
衛風還在時,媽媽的情緒就起起落落、反復無常,很多時候我們姐弟倆覺得是她的負擔而非兒女。現在,媽媽好像掉入萬丈深淵,再也沒有回來的希望。不過,爸爸似乎非常樂觀,堅信媽媽終有一天會擺脫抑鬱。為瞭爸爸的緣故,我也希望如此。
我向自己保證,我永遠是爸爸的乖女兒、好朋友。我會在學校認真讀書,積極表現,絕不給他添加不必要的麻煩。在傢裡,我也會分擔爸爸的傢務。爸爸為我們這個傢付出太多,這是我起碼能夠為他做的……媽媽就不行。
我偷偷瞥瞭爸爸一眼,他戴著一副飛行員太陽鏡,肩膀很放松,嘴角浮現一絲微笑,下巴出現大片的陰影,整個人顯得粗獷有力。
在傢時,爸爸總是將自己收拾得整潔幹凈,我從沒見過他留胡子的模樣。想到這兒我不禁笑起來,他也許不像傑森斯坦森那麼彪悍,起碼也會像喬治克魯尼吧!
「然然,你笑什麼?」爸爸在旁邊問道。
沒想到爸爸註意到我的表情,我笑嘻嘻說道:「你的胡子,當瞭十五年的女兒,我竟然從沒註意到你是個大胡子!」
爸爸不自覺抹瞭抹下巴和腮幫,說道:「留胡子癢啊,而且在醫院保持幹凈整齊很重要。現在不一樣,總是要做點兒什麼融入環境。」
我笑得直不起腰,說道:「可不是麼,爸爸那麼多胡茬肯定能讓大熊貓嚇得落荒而逃。」
今天的計劃是徒步登山,我等不及背上行囊加入大隊伍。雖然從小運動無能,跑個一千米能要瞭我的命,但我一點兒不排斥走路,尤其是和爸爸媽媽一起爬山。
吃完早餐我們回到客房準備行囊,雖然這次徒步登山傍晚就回來,可還是有很多細節需要照顧。一切收拾穩妥,爸爸讓我叫媽媽一起出門,我跑進臥室告訴媽媽大傢就要出發瞭。她卻坐在窗臺前,凝視著外面的景色。沒有笑容,沒有歡喜,什麼都沒有。
「媽媽……」我心裡一沉,剛才吃早飯的時候她的精神明明挺好。
她沒等我說完就打斷道:「然然,我需要休息,太陽照得我頭痛,去找你爸爸。」
媽媽平靜地拒絕,露出我已經習以為常的超然表情。雖然這些年她總是如此,可看到她這個樣子還是讓我傷心。我眼睛有些灼熱,卻也隻能點點頭,轉身從她的房間退出來。
爸爸就站在門口,目光沒有離開我。剛才媽媽說的話他已經聽到瞭,我一看向他,他立刻給我一個抱歉的微笑。
我想告訴爸爸,媽媽現在的樣子不是他的錯,但他不會把我的話聽進耳朵裡。爸爸充滿信心,將來某一天會發明出某種特效藥或治療方式,我們可以將媽媽帶回我們的生活,融入我們的傢庭。
「來吧,然然,我們出去走一走。媽媽頭疼,需要安靜,」爸爸緩慢說道。
我能分辨出他語氣中的不滿。媽媽早上答應一起去的,這會兒卻不為所動,根本不在乎會不會影響我們的情緒。
爸爸猛得轉身,沖出房間。門在他身後砰的一聲關上,我嚇瞭一跳。
「在你爸爸氣得心臟病發作前,安慰安慰他吧。」媽媽像是在看戲的旁觀者,冷漠又僵硬地轉回去,直視窗外。
「爸爸……」
即使再生媽媽的氣,爸爸大部分時候都面色平靜,面帶笑容。隻有那麼幾次我沒有敲門闖入他的書房,才撞到他孤獨憂愁的模樣。記憶裡這應該是頭一次,他將對媽媽的憤怒寫在臉上。也許是他對這次華泉山之行期望很高吧,爸爸幾乎提前半年就開始計劃。
我跑到爸爸身邊,雙手環住他的腰,臉龐依在他的胸膛上。一開始他很僵硬,但後來似乎被我的擁抱融化。很快,他的手指心不在焉穿過我的馬尾辮,嘴唇貼在我的頭頂上。爸爸總是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
他的身上微微出汗,聞起來有點腥味,但我毫不猶豫將爸爸的氣息灌入肺裡。這個世界沒有多少人能安慰我,但爸爸可以。我像小時候一樣,耳朵貼在他的胸膛,一下一下感受富有節奏的心跳。這個時候,我總是會想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歌曲和爸爸的心跳節拍相配。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把爸爸抱得更緊,內心並不相信這句僅僅用來安慰人的話。
他重重地嘆口氣,「是的,然然,一切都會好起來。」
我覺得爸爸也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