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趟說走就走的旅行,在五月下旬的日子,隻需訂好機票、房間,然後,一路南下。
飛機拉升,穿過灰白的冷雲深處,再盤旋下降,在傍晚時分,終於抵達這座南方的海島城市。
這不是旋明第一次來海邊,但她就像一條幹涸的魚,迫切想要回歸大海的懷抱,越靠近海的地方,她的心越踏實。
至少在海邊,她不會害怕露面瞭,這是好事。
她想,她上輩子一定是一棵海藻,生長在岑寂冰涼的海水裡,海藻織成一隻籠子,困住瞭她,也困住瞭鐘執。
旋明來不及休息,放好行李,晚飯後就趁著尚淺的夜色,迫不及待拉著鐘執來到酒店邊的沙灘上,沙灘附近多是晚飯後成群結隊嬉戲的年輕人,或者溫馨的一傢三口。
這裡的沙子細膩濕潤,溫柔地承載著微醺的黃昏,岸邊翻湧而上的白浪,像泛著光的紗。
旋明一個人靜靜地走在前面,向無限蔓延的沙灘遠處望去。海風拂起她的頭和裙擺,斜陽的光穿過間,整個人都被濾得清新而柔和。
“你等下。”鐘執突然叫住她。
旋明身形一頓,轉過身疑惑地看著向她走來的鐘執。
到她跟前後,鐘執半蹲下伸手撈起她新換的長裙,拎到她膝蓋上方。旋明茫然地扶著鐘執的肩膀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裡浪大。”鐘執將裙擺提起後熟練地打瞭一個結,然後解釋道,“這樣裙擺就不容易打濕瞭。”
鐘執把結塞到裙子底下藏起來後,又伸手繞到另一側,看起來像是把她圈在臂彎裡。
旋明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低頭認真的模樣,靜靜地感受著此刻時間的流逝。
夜風漸涼,也漸沉。視野裡雲也變倦怠,耳邊是浪花破碎的聲音,背景是散亂昏暗的人影,明明周圍還很喧囂,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清寂。
她突然好想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光明正大地吻他。
“爸爸。”
鐘執不經意地抬起頭,就撞入瞭旋明的視線內。
這一次換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傾身吻住瞭他。
她細細輕吻,然後又抬頭看著鐘執,瞳仁像是黑色太陽,底下是波瀾不驚的熾烈。
鐘執放開她,眼底漾起淺笑:“你很勇敢。”
旋明正要再次開口時,一隻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的小皮球,“砰”地一聲撞上瞭她的小腿。
她被這突如其來的皮球嚇得驚魂未定,差點尖叫出聲,完全擾亂瞭她的心緒。
鐘執眼疾手快扶住旋明,站起來抬頭順著皮球飛來的方向尋找它的主人。
這時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從吵鬧的人群中蹦過來,後面跟著他慌裡慌張的母親。
“哎呀小妹妹你沒事吧。”追著皮球匆匆趕來的年輕女人及時逮住瞭她兒子,狠狠訓他,“快,給姐姐道歉。”
“姐姐對不起。”小男孩乖巧地低頭認錯,隻是道完歉後又跑到媽媽身後,抱著她的腿躲起來,隻敢悄悄露出一雙淺棕色的眼睛,天真地打量著眼前這對漂亮的人兒。
其實年輕媽媽是有些尷尬的,不僅自己兒子壞瞭人傢好事,她對少女的稱呼也頗感不自在。
眼前的男人看起來比她還要成熟,卻摟著個比她至少小個十來歲的水靈少女,這兩人總讓人聯想到限制級電影裡,昏黃餘暉下,成年男人和未成年少女之間,曖昧不清的禁色情事。
當然,她也沒有往更深處想。
旋明抓著鐘執的手已經冒出冷汗,卻不是因為皮球本身。她沒有受傷,但一度想要刻意遺忘的陰影,在皮球撞來的一瞬間又在腦海中炸裂,仿佛再次對她的大膽行徑敲響瞭沉沉警鐘。
“沒關系的。”鐘執握緊她的手搶先一步回答,看著年輕母親,話也是在對旋明說。
旋明臉色白瞭又紅,等到回過神來,才勉強笑瞭笑:“真的沒事。”
然後她又蹲下來撿起小皮球,遞給怯生生的小男孩,認真道,“以後不要在人多的地方踢球哦。”
小男孩從母親身後探出來,接住球,對著這位溫柔的小姐姐,用力點點頭。
這時旋明才註意到,小男孩五官精致,色和瞳色卻都很淺,像是凝固的琥珀色,似乎是個混血小寶寶。
母親見狀,又愧疚地道瞭一次歉,拖著自傢兒子就要離開時,小男孩突然湊到旋明跟前,踮起腳飛快親瞭一下她的臉頰,然後掉頭就跑,結果又被媽媽拎著衣領邊走邊罵。
這一次,旋明終於忍不住勾唇。
鐘執沉思一番,煞有介事地說:“我吃醋瞭。”
她嗔笑:“你跟人傢小朋友較什麼勁。”
旋明望著男孩在沙灘下留下漸行漸遠的小腳印,忍不住感慨道:“你看小孩子多可愛啊。”
鐘執被她的話燙得心頭莫名一悸,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垂眸悄悄看瞭她一眼,然後順著她的話說:“那是因為你不知道你小時候有多調皮。”
“是嗎?”她好奇地側過臉,下巴微抬,明麗的眼眼睛盯住他,像一隻伶俜的鳥兒。
鐘執似乎陷入瞭回憶,拉著她一邊往前慢慢走,一邊說:“你還在幼兒園時,老師瞭小皮球給你們,別的小朋友都是拿來玩的,隻有你是用來戳爆的。”
“結果每次都有小孩被你嚇哭,老師管不住你就來向我告狀。”
旋明癟癟嘴,對這段她記憶裡很陌生的經歷不置可否。
“你在幼兒園吃飯也不老實,一生氣就把飯碗往墻上扣。”
“然後呢?”
“然後?”鐘執半瞇起眼,“然後我把你揍瞭一頓,你就再也不敢瞭。”
“你竟然真下得瞭手。”
那個時候她還是個懵懂天真的孩子,記憶也很模糊,她被鐘執拉進回憶裡,一瞬間旋明有種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的恍惚感。
“你呀……”頭頂上傳來鐘執聲音的同時,她感到一隻溫柔體恤的手按在她頭頂,停留瞭片刻,然後修長的手指插進她的頭,揉瞭揉,“你以前在別人面前挺囂張的,一遇到我就乖乖認錯,搞得我還不好動手。”
旋明微微怔住,輕聲說道:“可能……我從小就對這種事感興趣吧。”
“什麼事?”鐘執下意識反問。
旋明抬頭目光不移地凝視著他,眼底有靜而深的海:“別人不會做,也不敢做的事。”
她的聲音輕得像是海風不經意捎來的一樣,隻是鐘執卻聽得很清晰,每一個字都凌亂地撞擊在他的胸腔內,湧起難言的熱度,像有一把無形的鐐銬鎖住瞭他的喉嚨,讓他竟有一剎那的窒息。
最後,鐘執也隻是笑瞭笑,沒再說什麼。
兩人之後又一路無話,直到返回酒店。
在即將到達酒店的時候,旋明一不小心踩到路邊一個石子,沒站穩往前一傾,膝蓋剛好磕在瞭前方細碎的砂石上。
運氣不好的是,她的裙子被鐘執紮成瞭一個小短裙,導致兩隻膝蓋都直接磕在石子尖利棱角上,破瞭皮。
“你怎麼又……”鐘執扶起旋明,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還不都怪你。”旋明的眉毛都委屈地擰在瞭一塊,眼裡聚起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來。
“還能走嗎?”鐘執蹲下來檢查瞭一下她的傷口。
旋明點頭,然後又搖頭:“腳好像也崴到瞭……”
“外傷不嚴重……這樣,你先回房間去,我去買點碘酒和止血貼。”
鐘執扶著她進瞭就在前方十米左右的酒店,看她上瞭電梯才轉身離開。
等到鐘執回到房間時,旋明正坐在床前用吹風機吹頭。
他心下一驚,連忙問:“膝蓋沒碰水吧。”
見旋明乖乖地搖頭,鐘執才放下心,然後過去自然而然地接過她的吹風機,幫她梳理半幹的長。
她像一朵低垂的鈴蘭花,安靜地坐著看向地面,任鐘執擺弄他她的頭,暖烘烘的風掃在脖子上,很癢很舒服。
鐘執放下吹風機,整個世界突然安靜瞭下來。他撫上她如黑緞質感的長:“你以後還是留長吧。”
旋明怔愣一下,盯著自己因為緊張絞在一起的小腳踝,輕聲問:“長更好看?”
“更可愛。”
“……嗯。”她垂著頭,白皙的面孔下甚至看得見靜脈血管。
旋明繼續眼觀鼻鼻觀心,突如其來的嘉獎讓她又變得笨拙,房間裡安靜地出奇。
想要說點什麼才好。
鐘執沒有察覺到她的小心思,抬手碰瞭碰她,用眼神示意床尾靠墻的桌子:“你坐上去,我給你上藥。”
“……哦。”她像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順著他的話,又笨手笨腳地走過去,坐上桌子邊緣。
桌子較高,她的腳尖還觸不到地,雙腳輕輕晃著,像枝頭搖曳的白色梔子花。
鐘執拎著椅背轉瞭個面,然後在桌子旁坐下,托起她的一隻腳,放在自己腿上,然後取出棉簽碘酒給她傷口處消毒。
旋明端詳著他專註的神情,忍不住開口打破這屋子裡的寂靜:“爸爸……你也講點你年輕時候的事吧。”
她印象中,鐘執極少提起他二十歲以前的事,這是他的禁忌,她大概能猜出原因,所以不忍心觸及他有些沉痛的過去,但是她實在是很好奇,她想要瞭解他更多。
果然,正握著她的腳腕給她消毒的鐘執動作明顯一滯,好一會他才緩緩抬頭:“你想知道什麼?”
“隨便講點什麼都可以。”旋明兩手撐在身側桌面上,往前傾瞭傾身子,表示願意聽。
鐘執猶豫一番,再次看向她時的雙眸幽靜似漆黑深海:“你可能不知道……我以前改過名。”
“啊?”她實屬意外。
“嗯,現在的名字,是我16歲改的。”鐘執點點頭,眸子裡有她看不懂的晦暗深沉。
“那……你以前叫鐘什麼?”
“我原本,也不姓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