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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漫無頭緒

  段松喬打定主意,捧刀上前道:“曇光大師,老朽活瞭六十年,原本也夠瞭,承蒙江湖上的朋友抬愛,將我一門不成體統的亂披風刀法也列入名刀譜之中,還請曇光大師指教。”

  曇光抬起頭,道:“段公是定不願將那柄刀給我瞭?”

  段松喬揚聲道:“段某一生鑄刀無數,大師若要,老朽這柄刀便送與大師也無妨。”

  那諸葛陽忽然小聲道:“原來這和尚是看上段公的寶刀瞭。段公愛刀如命,但寶刀終是身外之物,為一柄刀送瞭葉真人和百慎大師兩條性命,實是不值。這是這和尚的這口長刀也是神物,難道還貪一口寶刀麼?”

  許敬棠聽他信口胡猜,心中著惱,但諸葛陽終是請來的前輩人物,他也不好多說,一邊卓星叫道:“師父這口刀向來帶在身邊,難道那禿驢說要便給他麼?我鍛鋒堂可不是好欺負的!”

  他說得甚響,邊上好多人都聽到瞭,都恍然大悟,知道鍛鋒堂所鑄之刀大為有名,隻怕鑄出一口神器出來,不知怎的被這和尚聽到瞭,便上門來討要。有人道:“原來如此啊。隻是一口刀是小事,這和尚這般打上門來,豈有低頭之理。”

  段星也聽得瞭,正在稱是,許敬棠低聲喝道:“阿星,休得胡言,師父自有分寸。”

  這時曇光抬起頭,道:“段公,此刀在你手中也有二十七年瞭,師父說這二十七年枯禪,萬事皆已戡破,隻留此一個心結,還請段公成全。”

  段松喬笑道:“印宗大師坐得這許久枯禪,原來仍看不破。此事也好辦,曇光大師若要,便將這刀拿去便是。”

  他離曇光較近,暮色中見曇光的眼神有些遊移不定,不似方才鎮靜,心知所料定然不錯,段紋碧出來,已打破這和尚的禪定功夫。他雙手捧刀,嘴裡說著,心中卻道:“此時若是用一招”天風海雨‘,隻怕這和尚能極時拔刀阻擋,若是用一招“大浪淘沙’,又怕這和尚向後閃躲,定要想個萬全之策。”

  曇光不知他心裡打著動手的主意,見段松喬隻是插科打諢地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心中已有怒意,心道:“這姓段的頗有俠名,卻如此憊賴,師父說的正是,黑道豪強,白道英雄,原本也一般無二的。隻是那個女子怎的這麼象她?”想到這兒,忍不住又想看一眼段紋碧,但又知若是再看一眼,所修持的金剛不動禪定要告破,那時大悲刀武功便要打個折扣,這刀要不到手,連命也要送到這兒。他年紀不大,武功雖練得極強,但禪定功夫實尚未到火候,本以為向段松喬要刀,以段松喬身份定不會賴著不還,哪知段松喬隻作不知,盡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他心神一亂,段松喬早已看在眼裡,雖不知曇光為何見瞭段紋碧便會心思波動,但已知隻消段紋碧在眼前,曇光的心神便會大亂。當時已打定瞭個主意,扭頭道:“阿碧,過來。”

  段紋碧站在許敬棠身邊,忽聽得父親叫自己,吃瞭一驚,也不知究有何事,走上前來道:“爹,有什麼事麼?”

  段松喬道:“阿碧,你好生看一下這位曇光大師。記著瞭……”

  段紋碧莫名其妙,也不知為什麼叫她看這和尚,又要記著什麼,抬頭看向曇光,正好曇光也在看向她,兩人眼光一對,曇光身形更是一震,心道:“真象!真象!真個一模一樣!”

  他一分神,忽然聽得段松喬厲聲喝道:“殺我的便是這和尚!”話音未落,金刀已劈面砍來。刀勢如風卷殘雲,刀風將曇光的僧袍也卷瞭起來,曇光大吃一驚,萬料不到段松喬竟會突然出手,心道:“我若是拔刀反擊,使一招”千葉青蓮‘,隻怕……隻怕……“

  他若是及時反擊,大悲刀刀長五尺,段松喬的刀還不曾劈到他身邊,這一刀便能刺中段松喬身體。但段紋碧站在段松喬身邊,這一刀反擊過去,段松喬自是一刀兩斷,隻怕連段紋碧也會被斬為兩截。他的金剛禪不忌殺人,卻不能殺無辜之人,手剛碰到大悲刀刀環,這般一怔,金刀早到。此時再行拔刀已來不及瞭,曇光再無辦法,猛一提氣,人向後躍出丈許,卻連刀也沒能碰到。

  他一招便已退後,旁人不知他心有雜念,隻道是被段松喬一刀逼退,那諸葛陽先行喝瞭聲彩道:“段公好一招”快哉千裡‘!“

  許敬棠聽諸葛陽一語叫破這一招,不由大為佩服,心道:“果然名下無虛。”

  但見黑暗中兩團人影交纏在一處,那一團金光化成一金圈,已將曇光困在當中。

  段松喬的金刀雖沒有大悲刀那麼長,也是一柄長刀,曇光要脫出刀勢,大為不易。

  那諸葛陽還在道:“亂披風刀法分八八六十四路,有粗細疾緩各字訣,所謂細處可穿繡針,粗處可摧喬木……”說到這兒卻又止住瞭,想必想起段松喬名字中有個“喬”字,這一句“粗處可摧喬木”可大大犯諱,甚不吉利。但卓星在一邊聽得大為佩服,也沒想到這兒去,隻是道:“諸葛前輩原來對敝派刀法也如此瞭如指掌。”

  諸葛陽道:“我諸葛陽比不得孔明先祖,料事如神的本事沒有,談到見識卻也不敢妄自菲薄。段公的刀法大有宗師風范,隻怕不消十招……”說到這兒猛地想起曇光隻怕已和段松喬過瞭十招,這話也不說得太滿瞭,便加道:“二十招便可將這禿驢收拾瞭,給葉真人和百慎大師報仇。隻是這個禿驢的刀法真個奇怪,我也沒見過……”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得段紋碧叫道:“爹,小心瞭!”聲音大是驚恐,許敬棠原本聽得入神,聞聲看去,正好看見黑暗中一個人影沖天而起。這身影不甚高大,自是曇光瞭,在他腳下是一片金色刀光,卻隻是追不上曇光腳跟,曇光竟然如列子禦風,從段松喬頭上一掠而過,落腳之處,正是他方才插在地上的那柄大悲刀邊上。

  許敬棠心知不妙,還不曾叫出口來,忽見曇光已落下地來,雙足未穩,大悲刀便已握在手中。這五尺長刀倒翻上來,正從曇光的肩頭向後劈去,此時段松喬的金刀正追擊而至,哪料得曇光這一刀從這個巨夷所思的角度劈過來,“當”一聲,金光頓消。

  段紋碧見父親被曇光一刀擊倒,失聲大哭起來。她雖跟父親學過點刀法,久已不用,也忘得幹凈瞭,但此時也忘瞭自己與曇光的武功相差有多遠,一把拔出腰間的腰刀,腳一點地,便向曇光撲去。她刀法稚嫩,輕身功夫卻也不弱,但剛撲到曇光跟前,一刀正要刺去,曇光極快地一伸手,一把將她的腰刀奪過,趁勢攬住她的腰肢,整個人一輕,直飛瞭起來,落上瞭他那匹馬的馬背。

  曇光拔刀出刀,敗段松喬,劫段紋碧,隻在一瞬之間,待許敬棠察覺,曇光的人影早向前奔去。他和幾個師兄弟同時沖瞭上去,也顧不得身上並無利器,但他們沖得雖快,邊上一人沖得更快,那人邊追邊叫道:“小淫僧,我黃金英饒不得你!”

  眾人追瞭上去,諸葛陽沒這般好的輕功,也沒起身,隻是搖瞭搖頭道:“萬裡無影黃金英,那是湖南鷹翔派的弟子,你的武功哪成……”隻是這時眾人都追瞭上去,也沒人理睬他說些什麼。

  這黃金英的師門於輕功一道有獨得之秘。他年輕尚輕,見到段紋碧後便已起瞭傾慕之心,見段紋碧竟被曇光劫走,登時追瞭出去。他外號叫萬裡無影,此時暮色雖濃,天色還微微有些亮光,地上仍是拖瞭條影子,哪裡是萬裡無影瞭?隻是他的輕功果然高妙,又是最先沖出去的,曇光所乘之馬雖然神駿,這黃金英隻兩三個起落便已追近瞭曇光。鷹翔門的獨門兵器是一對鷹爪鉤,此時已抄在手中,一鉤向曇光背影擊去。

  許敬棠沖到段松喬跟前,叫道:“師父!師父!”他隻道段松喬定是被曇光這一刀擊得腦漿崩裂,哪知段松喬倒在地上,身上卻不見外傷,隻是頭頂已有鮮血流下來,糊得滿額都是,聽得許敬棠的叫聲,已睜開瞭眼,許敬棠一喜,道:“師父,你沒事吧?”

  段松喬還不曾開口,前面突然傳來瞭一聲慘叫,正是那輕功非同凡響的黃金英發出的。許敬棠吃瞭一驚,站起身看去,卻見黑暗中黃金英從空中倒飛而至,果然輕功不凡,快逾奔馬,隻是不知為何好象身形矮瞭半截,正待詫異,黃金英已“砰”一聲掉在地上,許敬棠看得仔細,嚇得幾乎要大叫起來。

  這黃金英方才還威風凜凜,此時竟隻有上半段身子,兩手抓著兩根鐵棒,斷口發亮,正是那一對鷹爪鉤,隻是已被斬成瞭兩半。

  段松喬也已看到黃金英的慘狀,勉強撐起來道:“大傢別追瞭!”其實不消他說,那些追在前的早已看到瞭黃金英的慘狀,紛紛駐足。曇光斷葉靈素之臂、迫百慎圓寂、敗段松喬,人人都看在眼裡,原本還存個倚多為勝之心,但見瞭黃金英成瞭這般模樣,哪裡還有人敢追。

  許敬棠扶著段松喬回去,卓星提著段松喬的金刀跟在他身後,兩人都心中惘然,也不知曇光將段紋碧劫到哪裡去瞭。等回到大堂中坐定,那些賀客方才轉過氣來,在段松喬跟前拍胸脯的有之,賭咒發誓的有之,都說要將段紋碧救回來,段松喬卻象被打傻瞭一般,隻是呆呆地坐著。這時段松喬的夫人聽得女兒被劫,哭天搶地地出來。她是段松喬的續弦,隻生瞭段紋碧一個女兒,此時更是哭得頭發散亂花容凋謝。來賀壽的諸人見好端端一個壽宴成瞭這副樣子,心中也不禁淒惻。但一個個說得嘴響,待豪氣幹雲的話說完,便又紛紛告辭。其中那些黑道朋友自然走得快,白道上的朋友走得也惟恐後人。

  許敬棠將來客一個個送走,卻不見荊襄女俠周春艷,快刀飛凰徐鳳嬌,海南玉女黎燕紅三位女俠。心中猶豫瞭一下,招呼師兄弟們又將被曇光殺死之人收瞭,將那戲班打發走,天已放亮。許敬棠雖然處置得井井有條,卻仍是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正要進門,忽聽得有人輕聲道:“許少俠。”定睛一看,卻是那諸葛陽去而復返。許敬棠行瞭一禮道:“諸葛前輩,不知還有何指教?”心是暗自忖道:“師父交友遍天下,知交卻無半個,眼見鍛鋒堂有難,一個個逃得比兔子還快。這諸葛陽武功不強,看不出倒是個有良心的。”

  諸葛陽道:“許少俠,我剛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想必與這和尚有關。”許敬棠見他吞吞吐吐地,道:“諸葛前輩請說吧。”諸葛陽咬瞭咬牙,道:“二十七年前正值大疫,那一年青城、蛾眉、崆峒、唐門、華山五派中同時有高手暴斃。那一年我也才十來歲,隻記得吊客絡繹不絕……該死,我這張嘴也真臭。”

  許敬棠聽他突然夾瞭一句“該死”,一時莫明其妙,聽得下一句也知道這諸葛陽是因為覺得段松喬做壽時失口說瞭吊客什麼的心中大為歉疚。隻是鍛鋒堂出瞭這等大事,這壽宴也被攪得一塌糊塗,還要說什麼吉利不吉利。他也沒心思糾纏這些無關緊要之事,又道:“諸葛前輩,難道與此事有關麼?”

  諸葛陽皺瞭皺眉頭道:“前些年我在編一部《武林大事錄》,因此也去問瞭崆峒派的前輩耆宿。他說起,三十年前確是有個叫印宗的和尚,此人用的是雙刀,很是做瞭幾樁大事。那時甘涼道上有一夥盜賊號稱十二生肖,占瞭個山頭,聚集百多號人馬,印宗一個人上山,將滿山頭目嘍羅砍瞭個幹幹凈凈。十二生肖名聲極壞,此事雖有人嫌印宗辣手,倒也沒人太說他的不是。隻是這印宗出手實是太狠,刀下從不留活口,因此印宗殺瞭十二生肖,也沒人說他好。”

  許敬棠道:“那也不算什麼瞭不起的大事,比他下手狠的人多得是瞭。”

  諸葛陽道:“正是。不過二十七年前這印宗去瞭一趟嵩山少林寺,他走後少林寺達摩院便閉院一年,寺中對外則宣稱是因為大疫之年,諸位高僧入關靜修。隻是,後來重新開院,我對瞭一下前後名單,發現達摩院十二高僧中竟有五人換瞭名字。”

  許敬棠聽得諸葛陽如數傢珍,隻覺這人武功不見得高明,隻怕心思全放到打探消息上去瞭。但聽到後來,卻不由心驚。聽得諸葛陽說完,許敬棠驚道:“難道那五人竟是被印宗殺瞭?”

  諸葛陽點頭稱是道:“不錯,我也這般想。少林寺是武林中泰山北鬥,達摩院更是寺中前輩高僧清修之地,那印宗居然殺上門去,隻怕少林寺也吃瞭不小一個虧,礙於面子,隻得打落牙齒往肚裡吞。方才那曇光說什麼”七大門派合圍‘,多半是各派不甘心吃虧,聚集好手圍殲這印宗。從這一年後,印宗這人便消聲匿跡,再無聲息瞭。方才我聽得那和尚說什麼二十七年前,又查瞭查那部《武林大事錄》,方才猜到此節。“

  許敬棠心中暗笑,這諸葛陽武功平庸,但見識著實不錯。他別的不能勝人,便想在這上面勝過旁人,又生就個直心直腸,知道些什麼便恨不得旁人都知道。

  他道:“聽方才葉真人和百慎大師口風,那印宗原來不曾死,隻怕是派弟子前來尋仇的。”

  諸葛陽面有憂色,道:“我想也多半如此。許少俠,我武功低微,也幫不上什麼大忙,那曇光擒瞭令師妹,隻怕還會前來。當務之急,還是通知少林武當諸傢為上,聚眾之力,方能解此燃眉。隻是二十七年前,鍛鋒堂似乎還……唉。”

  他話沒說完,許敬棠也知他意思。二十七年前,段松喬剛接掌鍛鋒堂堂主之位,正值三十三歲,年富力強,但亂披風刀法卻沒什麼大名。那時七大門派邀人助拳,也不該邀到段松喬頭上。而曇光若是前來尋仇,照理也該尋少林武當或其他五大門派方是。若是說想趁百慎與葉靈素兩人前來賀壽之機報仇,但請帖是段松喬自己寫的,曇光怎的知道百慎與葉靈素會前來賀壽?

  他百思不得其解,抬頭時正好見到諸葛陽欲言又止,便道:“諸葛前輩,還有什麼話說麼?”

  諸葛陽道:“二十七年前,這印宗用的是雙刀,但是聽說此戰用的卻隻是一柄長刀。過瞭兩年,尊師刀法大進,其間隻怕有些聯系。”

  許敬棠心思靈敏,已約略猜到瞭諸葛陽的意思,道:“諸葛前輩是說,那印宗有一柄刀被我師父拿到瞭手,我師父刀法方始大進的,是麼?”

  諸葛陽搖瞭搖頭道:“我約略聽說,那次七大門派合攻印宗,是有個人在當中穿針引線的。這人與印宗有些交情,卻又將印宗的行蹤報與七大門派知道,據說,若非此人給印宗下瞭點毒,隻怕七大門派將要全軍覆沒。隻是這人是誰,年代久遠,葉真人與百慎大師又諱莫如深,現在已沒人知道瞭,唉。”

  許敬棠知道諸葛陽的話句句是隱指自己師父,他心亂如麻,隻想反駁,卻又說不出話來。這等手段,原本也無可厚非,但師父若是害瞭印宗,又偷瞭他的短刀,實是大違俠義道的身份。他越想越亂,隻是想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