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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白泥雌鳳

  田氏兄妹回到貴陽,馬上展開瞭轟轟烈烈的宣傳攻勢。田彬霏利用各種場合,憤懣不平甚至喋喋不休地大講妹子在展傢堡遇到瞭何等兇險,展伯雄如何的人面獸心,仿佛全然不知“傢醜不可外揚”這句話的存在。

  田傢的遭遇向人們印證瞭一件事,田傢真的隻剩下一個空架子瞭,被一個二三流的土司欺侮,他們唯一能做的居然隻是聲討、不斷的聲討。弱者總是受人同情的,田傢以前最在乎臉面,臉面攢久瞭也是一份本錢。現在他們不在乎臉面瞭,這就成瞭一股強大的“勢!”

  田傢兄妹把聲勢營造得十足。接下來,隻需要等著這條消息持續發酵,直到時機成熟,讓它真正發揮作用。什麼時候才是時機?隻欠一股東風而已。這股東風,就是葉小天。

  自從葉小天被任命為臥牛長官司長官,成為世襲土司,他的根基就已經定在瞭臥牛山,銅仁府的推官一職已經自動取消。他來銅仁,與傢人小聚期間,為華雲飛和毛問智操辦瞭盛大的婚禮後,便開始籌備貴陽之行。

  葉氏勢力必須要擴張,他還要阻止凝兒嫁去播州,要與田傢達成公開的聯盟,要完成他生苗出山的大計……這一切的一切,都要從此次貴陽之行開始,葉小天豈能不予慎重?

  此去貴陽,作為新晉土司,要同各方勢力接觸、交流,尤其是要獲得與播州楊傢齊名的其他幾大傢族一定的支持,否則他拿什麼去對抗楊應龍?僅憑一個過氣的田傢遠遠不夠!

  葉小天要出發瞭,李秋池是他的智囊,他本就是貴陽人,熟悉當地情形,此人自然要帶。蘇循天就留在臥牛嶺看傢,新婚不久的華雲飛和毛問智隨行,還有一隊神殿武士做隨從。

  於珺婷把文傲“借給”瞭葉小天,還很緊張地囑咐:“人傢隻是把文先生臨時借給你的,等你回來可要馬上把人還給我!”

  李大狀產生瞭強烈的職業危機感,於珺婷把她的師爺借給葉小天,這不是搶他生意嗎?

  於珺婷瞟見他的模樣,不由失笑:“我把文先生借與葉大人,是給葉大人做貼身保鏢的。”

  “做保鏢?”葉小天和李大狀同時瞪起瞭眼睛:“文先生怎麼做保鏢?難道他靠一張嘴,就能把人活活說死?”

  文傲見葉小天等人面露疑色,不禁微微一笑,他往身邊石欄上輕輕一扣,五指倏地一收,那堅硬的漢白玉石欄被他硬生生抓下一塊來。文傲手掌一團,那石頭便化成瞭一堆粉末。

  葉小天和李秋池頓時目瞪口呆。

  葉小天一行人到瞭貴陽,在初遇瑩瑩的農舍中住瞭下來。安頓下來之後,便讓華雲飛去夏傢在本地的大宅處打聽消息。華雲飛去得快,回來也快,對葉小天回稟道:“大哥,瑩瑩姑娘的母親被朝廷敕封為誥命夫人,進京謝恩去瞭。瑩瑩陪伴母親同行,如今不在紅楓湖。”

  葉小天悠悠一聲長嘆,他本打算赴紅楓湖提親,隻好作罷。

  李大狀自告奮勇打探消息去瞭,他在貴陽人脈甚廣,要打聽重要人物的動態自然不難。

  葉小天來到貴陽的消息,很快就傳到瞭田妙雯的耳朵裡。

  田妙雯本來正在彈曲兒,一曲“漢宮秋月”錚錚咚咚如流泉飛濺。彈得正起性兒,忽聽葉小天到瞭貴陽,那流暢跌宕的琴曲就變成瞭彈棉花:“嘣~~嘣~~嘣~~~”

  黨延明耐心地聽大小姐“調拭琴音”,過瞭半晌才道:“姑娘如果想見見他,屬下可以……”

  “不必瞭!”田妙雯從案邊拿過一份帖子,遞給黨延明:“他現在也是土司中的一員瞭,隻是還不得門徑而入,你把這份帖子送給他。”

  安傢大公子在別院召開瞭一次盛會,受邀的人裡有土司,但更多的是現任土司的繼承人,反正統一標準是——要年輕!這是年輕人的聚會。田氏兄妹也在受邀之列,而田妙雯現在把這份請柬讓黨延明轉交葉小天,顯然是希望葉小天也能參加。

  黨延明雙手接過請柬,對田妙雯道:“姑娘還有什麼話對他說麼?”

  “嘣~~嘣~~嘣~~~”

  黨延明躬身退下。

  ……

  “昆侖雅集!”葉小天看著請柬,泥金的帖子式樣古樸,還有淡淡馨香。措辭很優雅,抬頭卻沒有署名,所以田妙雯把它轉交葉小天,葉小天完全可以憑此入場。

  李大狀問道:“大人要去嗎?”

  葉小天道:“去!當然要去!醉翁之意不在酒,雅集之會不在雅,而在乎合縱之間也。我來貴陽,不就是為瞭在眾權貴面前露露臉兒嘛?”

  李秋池欣然道:“成!那學生這就去準備。”

  葉小天道:“先生就不用去瞭,我此去是想利用這個公開場合,制造與田傢結交的機會,免得叫人識破我們雙方結盟的真正目的,我帶文先生和雲飛去就好瞭。”

  李大狀一聽心中很受傷,此前的擔心果然不假:葉小天麾下本有文武兩班,文傲一來,自己這文班之首的寶座就不穩瞭。

  李大狀馬上正色道:“大人此言差矣!大人隻是預料,畢竟不曾參與其會,怎知其中就沒有博學之士?萬一需要鬥詩拼賦,有學生助陣,大人才有機會名垂千古啊。”

  葉小天知錯就改,馬上說道:“那先生就去好好準備吧,替我炮制幾首詩詞歌賦出來。到時我背熟瞭,萬一用到就當眾吟詠,也是一樁雅事,哈哈哈……”

  葉小天選擇瞭一身儒衫,腰間還佩瞭一把裝飾性的長劍。文傲和李秋池各穿一襲曳撒,戴網巾。至於華雲飛,則是一身青衣短打、同樣戴網巾。這三個人從服飾上便主從分明。

  葉小天乘車,三人乘馬,趕到瞭昆侖園。葉小天下車和文傲、李秋池、華雲飛步行上山。

  眼看將到山莊門口,前方忽然從側邊路上繞出一行人來,葉小天不禁多看瞭幾眼。

  兩個青衣丫環後邊,有一位婦人,高挽發髻,衣衫服飾毫不張揚。但你看到她就有一種眼前一亮的感覺,就像一個玉匠,突然從一塊石胚裡打磨出瞭一方潤澤剔透的美玉。

  那種美和瑩瑩不一樣,瑩瑩的美就似看到一輪紅日躍騰出海平線,讓你剎那間熱血沸騰。而她就像一輪明月,不及紅日那般驚艷,你可以不斷地看,品味、咀嚼出不同的感覺:醇酒般的味道、詩一般的韻味、謎一般的風情……

  這種味道,葉小天隻在兩個人身上見過,一個是於珺婷,原本是淡淡的,現在越來越有風情萬種的味道,那是他一手開發出來的,葉小天看在眼裡,頗有一種成就感。

  另一個是田妙雯,田妙雯身上這種特別的風韻尤其濃鬱,即便是於珺婷和眼前這位風情萬種的女子同樣要遜她一籌。

  而田妙雯現在還是處子之身,就已經具備這種顛倒眾生的味道,這等天命尤物一旦成為人婦,又該是何等風情?著實令人期待啊!

  眼前的女子款款而行,步態身姿透著優美,以至於葉小天忽略瞭她身後陪同的兩個士人。

  走近瞭,蒙在她風情上的“面紗”便清淺瞭許多,葉小天也能看得更清楚瞭。這個女人應該有二十五六歲,這個年紀的女子早該嫁人生子瞭,從她的發髻看,顯然也是做婦人打扮。

  這個婦人也註意到瞭葉小天一行人的註目禮,不過她並沒有在意,像她這樣的美人兒,見過瞭太多男人蘊含欲望的目光,早已見慣不怪。

  “啊哈!田夫人,您也來赴安公子之會啊!”另一側有人看見那女子,急忙抱拳施禮。

  葉小天忍不住又瞟瞭她一眼,這才舉步向大門口走去。剛行沒兩步,便有一個年輕公子帶著幾個仆從傲然越過瞭他,大步向門口走去。

  葉小天皺瞭皺眉,卻也沒有計較,隻是向旁邊讓瞭一讓,轉身後退瞭一步。他這一退一扭身,腰間的長劍先是一撥裙兒,接著一遞,巧之又巧地插進瞭那位田夫人的臀縫兒。

  “哎喲!”田夫人正儀態萬千地和熟人打招呼,忽然感覺裙子被人撥弄瞭一下,還未及反應,劍鞘就插進瞭雙腿之間。田夫人羞叫一聲,急忙向前搶出一步,憤憤地扭頭回望。

  田夫人還真沒想到竟敢有人輕薄她,尤其是在安府門前,出入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算是紈絝浪蕩子也得收斂著些,誰敢做這種事?

  扭頭一看,正是剛才色瞇瞇地向她行註目禮的那個年輕人,田夫人登時柳眉一豎。

  葉小天這時也知道碰到瞭人傢,至於是怎麼碰到瞭、碰到瞭哪裡他卻不知道,因為他也才轉過身來。

  葉小天趕緊施禮道:“田夫人,實在抱歉,在下方才為瞭避讓那位……”

  葉小天扭頭看瞭一眼,他娘的,走得這麼快?門口隻站著安傢的迎賓,那個牛氣烘烘的公子哥兒已經不見瞭。

  葉小天幹笑一聲,道:“方才有位公子搶先入門,在下退讓瞭一下,又未習慣佩戴儀劍,所以……”

  那位田夫人一雙妙目往他臉上盈盈一轉,淡淡地道:“你認識我?”

  葉小天趕緊道:“不認識。不過方才這位先生稱呼夫人時,在下聽到瞭。”

  田夫人恍然,眼神嫵媚而冰冷:原來如此,如果他真認識自己,想必也不敢做登徒子瞭。不過,做錯瞭事就要承擔責任,田夫人淡淡地吩咐道:“這是安傢的地方,給安傢個面子,不要見血瞭。折斷他的手腳,弄口甕裝進去,再灌以百蟲,三日不死,就饒他性命!”

  田夫人這句狠毒之極的話,說得再自然不過,她身後跟隨的兩個士子模樣的人答應一聲,身形左右一閃,竟是奇快無比,顯然是身具武功。

  而田夫人吩咐完,向那個熟人淺淺一點頭,便娉娉婷婷地向大門口走去。晚風輕拂裙袂,顯出她優美婀娜的曲線,穿裙竟然可以凸顯出誇張的腰臀曲線,那身材一定火辣到極點瞭。

  葉小天皺瞭皺眉,對這形神氣質上佳的女子生起瞭厭惡感:“田夫人,我本是無心之失,也已向你鄭重地道過歉瞭,不必動用如此手段吧?”

  田夫人對他的話充耳不聞,徑直向門口走去。迎賓微笑著迎上來,對於門外發生的一切仿佛根本沒有看見。進瞭這道門就是安傢的地盤,誰要在那兒鬧事,不管你理由如何充分,那都是拂瞭安傢的面子。但是還沒進這道門,卻不必妄自出面,得罪這位一貫強勢的田夫人。

  文傲不經意地向前站瞭站,已經站在葉小天身側,以一敵二,這位銅仁第一內傢高手也不敢說自己一定能贏。

  一個中年文士向葉小天胸口拍出一掌,文傲伸掌相接,兩掌相交,發出一聲沉雷般爆響。二人衣袖頓時炸成一片碎帛,紛飛如蝴蝶。另一個中年文士身形一轉,出現在葉小天另一側,五指如爪,向他頭頂抓去。

  華雲飛不及文傲的眼力,看不出這兩人功夫深淺,但他反應卻奇快,在另一個中年文士旋轉如鬼魅的時候,華雲飛已霍然拔刀!刀在空中掠過,鋒利的刀刃就已砍中瞭中年文士的手臂。一刀落下,對方竟然用血肉之軀擋住瞭他的鋼刀。

  文傲沉聲道:“掌心雷、麒麟臂!你們是江西龍虎山的人?大人快走,屬下擋他一擋!”

  葉小天能往哪兒走?文傲能否撐到他下山上馬,逃之夭夭?他要逃走,恐怕要以華雲飛和文傲的性命為代價!葉小天猛地後退瞭三步,握住瞭那口金柄銀質的圓月小勾刀。

  文傲大急:“大人快走,這兩人我們擋不……”他剛說到這裡,兩個中年文士長笑一聲又撲瞭上來。文傲哪裡還有閑暇說話,立即五指箕張,毅然決然地迎瞭上去。

  那位田夫人對兩個隨從完成她的命令似乎極具信心,她始終沒有回頭再看上一眼,正要邁步進門,忽然看見那位迎賓面露驚訝之色。

  田夫人一怔,剛想回頭,一柄冰涼的圓月型小刀已經架在瞭她白皙如玉、優雅似天鵝的秀頸上,緊接著一隻有力的臂膀便箍住瞭她的身子。

  “叫你的人,馬上停手!”身後傳來的聲音一片肅殺。田夫人聽到這個聲音,毫不懷疑,隻要自己不答應,身後這人就會毫不猶豫地動手,一刀割斷她的喉管。

  “你好大的膽子,敢挾持我!”田夫人臉上有股子好笑的神氣,她從來不曾把自己置於如此險境,她也絕不相信對方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後還敢動手,所以又好氣又好笑。

  “我知道,你是田傢的人!”葉小天刀子一橫,在田夫人嬌嫩如玉的頰上“啪啪”拍瞭幾下。那刀鋒利無比,那臉吹彈得破,隻要稍有不慎就會破瞭她的相,葉小天竟滿不在乎。

  兩個中年文士嚇得臉都黑瞭,田夫人的臉卻嚇白瞭。她終於明白,這個年青人是當真的!就算她權傾天下,就算她是九五至尊,此時此刻也得受制於一個匹夫!

  至於利用她的權力把人傢銼骨揚灰,甚至滿門屠滅,那隻能是後來人去替她做瞭。如果人傢橫瞭一條心,殺她真的像是殺雞屠狗一般容易。

  眼見如此一幕,四下已有許多人圍攏過來,這種事本就不常見,何況是發生在安傢門前。

  “放開我!”被葉小天挾持的美婦雖然俏臉發白,但依舊很鎮靜。

  葉小天爽快地答道:“成!這場過節一筆揭開,誰也不許找後賬!”

  田夫人冷笑:“想得美!你立即自殺,我就放過你的傢人!”

  葉小天冷誚地笑瞭:“夫人,你被慣壞瞭!”

  田夫人眉梢嫵媚地一挑:“那又怎樣?你敢動我試試!”

  葉小天驢性吧唧地答瞭一句:“動就動!試便試!”

  葉小天橫在田夫人頸間的手忽地一揚,再一沉,刀子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在兩個中年文士的驚呼聲中,“噗”地一聲刺進瞭田夫人的大腿。

  圍觀人群中頓時發出一陣陣“咔咔”聲響,不隻一人因為驚訝而下巴脫臼:“老天!他……他竟然真的敢下手?那可是楊天王的三夫人!”

  滴著血的圓月彎刀重新架到瞭田夫人脖頸上,葉小天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漸漸地消失,變得十分冷肅。他向眾人冷冷一掃,嘴巴慢慢湊到瞭田夫人那小巧玲瓏的耳垂處:“要麼,你先死!要麼,就答應我的條件!田夫人,你決定吧!”說著,葉小天手上的刀子又一緊。

  田夫人氣得渾身發抖,她一向自視甚高,嫁人後身份更加高貴,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可是碰上這樣一個人,她能怎麼辦呢?秦王睥睨六國,碰上藺相如跟他耍流氓不也沒轍麼。

  田夫人緊緊咬著下唇,飽滿聳挺的胸口用力起伏瞭幾下,才壓住她暴怒的心情:“好!我答應你,今日這場過節,就此罷休,事後我也決不會尋你的麻煩!”

  “呵呵,你看,這樣子不是很好嘛,大傢一團和氣……”葉小天剛剛眼神還兇得嚇人,看起來像一頭嗜血的獨狼,就這片刻功夫臉上就已笑容可掬,天官賜福似的。

  他很痛快地挪開刀,對田夫人道:“我相信以夫人的身份,一個承諾比一條腿更有價值!”葉小天方才挾持田夫人,唯恐她的保鏢動手,所以全神貫註,並未聽到田夫人的真正身份。

  但田夫人顯然不這麼想,她以為葉小天已經知道瞭她的身份,卻依舊能如此鎮定,倒是暗暗欽佩:“這真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一個人不怕死,什麼都嚇不倒他。”

  田夫人性情兇狠起來卻是不讓須眉,面對大腿上殷殷血跡和刺骨疼痛,她絲毫不加理會,就這麼昂然向昆侖園中走去,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葉小天耍瞭兩下小刀,奈何他的水平有限,耍得實在不夠瀟灑,便摸出來手帕擦瞭擦刀,重新插回腰間:“看什麼看,沒見過男人打女人嗎?在下葉小天,臥牛長官司第一任長官。本人一向的為人原則就是:隻問是非,不問身份、性別、地位!”

  葉小天一邊說,一邊向安傢大門走去,他居然沒有逃走,他居然還敢進門。

  事到如今,葉小天也別無他法。本來他就是個渾不吝的性子,今天被人逼到這份兒上瞭,斯文紳士是扮不成瞭,那就幹脆展現流氓本色吧。不管如何,要想給人留下一個深刻印象,就得有你的特色,如果太中庸,哪邊都靠不上,那也就泯然眾人瞭……

  迎賓從葉小天手裡接過請柬後仔細看瞭看,便微笑著往旁邊一讓。就在安府門前發生瞭那樣血腥的一幕,但這位迎賓先生卻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

  他是安傢的人,若無必要,哪怕就是一個乞丐,他也沒理由為瞭別的土司傢族而去得罪,何況眼前這位看著就很年輕的爺還是最近剛剛受敕成為世襲土司一員的宦場新貴。

  旁觀葉小天走進莊園的客人們大多沒有這麼想,在他們看來,葉小天已經是一個死人瞭。

  此時,莊園裡已有不少人知道瞭方才發生在外面的事情,葉小天一走進來,他們就明白,就是此人得罪瞭楊應龍的三夫人田雌鳳,因為跟著他走進來的其他客人,都像躲瘟神似的。

  葉小天環顧四方,但見人們大多都用有些怪異的眼神看著他,不禁得意地對李秋池笑道:“還不錯,才一進門,我就把名聲打得響亮。明日貴陽城裡,隻怕就要天下無人不識君瞭。”

  李秋池幹笑道:“大人的膽色,確實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楊應龍的三夫人,你說捅就捅瞭,而且還是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誰敢不佩服大人!”

  葉小天聽瞭大吃一驚:“楊應龍的三夫人?誰?在哪兒呢?”

  李秋池頓時也愣在那兒,呆呆地看著葉小天,道:“剛剛……被大人你捅瞭一刀的那位田夫人,就是……就是楊應龍的三夫人吶!”

  “啊?”這回換葉小天發愣瞭。李秋池這才明白,感情這位爺方才根本沒聽見人群中的驚呼。葉小天道:“楊應龍的三夫人?怎麼可以隨意拋頭露面,還參加今晚之會?”

  一架小橋凌駕水上,一個仙風道骨、步姿飄逸的道士在幾個權貴子弟的簇擁下緩步走來,面上微帶矜持之色,語氣卻很冷淡,顯然對於給人卜算前程賺取卦金一類的事兒毫無興趣。

  他一抬頭,忽然看見燈下站立的葉小天,那道士嚇瞭一跳,急忙身形一轉就要溜走。

  “嗨!長風老道,原來是你,過來過來!”葉小天眼尖,馬上叫住瞭他。

  長風道人暗叫一聲苦也,急忙扭過頭,換作一臉驚喜,大步迎上來,向葉小天連連稽首,陪同他走過來的幾位權貴子弟見狀一時面面相覷。

  這位長風真人據說是在茅山深處修行瞭三百年的一位活神仙,道行極其高深。就連播州楊傢真正掌握傢政大權的那位三夫人田雌鳳,到瞭貴陽拜晤這位活神仙後,都對他敬若神明,畢恭畢敬地執弟子禮。這個年輕人是誰?竟敢對長風仙人呼來喝去的毫無禮貌。

  更叫人難以理解的是,一向超然物外,在任何人面前都不假辭色的長風真人,居然對他點頭哈腰,陪笑施禮,這……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人?

  長風道人一見葉小天頓時局促不安起來,葉小天瞧他神情心裡便明白瞭,忍不住促狹地笑道:“當日你在銅仁做的那些事兒,我心裡都有數,本想找你算賬來著,沒想到你溜得比誰都快。哈哈,沒成想你到瞭貴陽,居然比在銅仁混得還好,莫非此地人傻錢多,更好糊弄?”

  長風道人向他連連打躬作揖告饒,葉小天忽然問道:“播州楊應龍有位三夫人,姓田,你可瞭解此人?”

  說起來楊應龍雄霸一方,田雌鳳也是女中豪傑,能被一個神棍忽悠,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但田雌鳳跟丈夫一樣癡迷道術,田雌鳳前不久才拜在長風道人門下為記名女弟子,長風道人當然知道她。一聽葉小天問起,長風道人登時露出瞭曖昧的神色:“貧道自然瞭解的。不過,她可是楊天王的女人啊!葉大人,常言道色字頭上一把刀,楊傢這口刀尤其厲害,你……”

  葉小天瞪瞭他一眼:“虧你還是出傢人,想到哪兒去瞭?我與此人有些梁子,總要知己知彼才好應付啊。你既瞭解此人情況,快快說與我知道。傢世、來歷,你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葉小天從長風道人口中得知:田雌鳳是餘慶白泥這一支的人,雖是田氏族人,和田妙雯這一支並沒什麼走動。田雌鳳自幼芳名遠播,楊應龍便納瞭她做三夫人。這田雌鳳頗有心計,甚得楊應龍歡心,正妻張氏爭不瞭寵,又不願見她得意,幹脆遷居別院,不與他們往來瞭。

  田雌鳳專寵於後宅,又把她的兩個哥哥田一鵬、田飛鵬都引薦給楊應龍做瞭楊傢的兩路兵馬大總管,各娶瞭楊應龍的一個妹妹為妻,她這兩個哥哥有瞭女兒後又嫁給楊應龍的兒子。如此一來,白泥田氏已經獨立於思州田氏之外,成瞭播州楊氏麾下一支舉足輕重的力量瞭。

  葉小天眉頭不覺又皺瞭起來:如果這田雌鳳隻是楊應龍眾多夫人中尋常的一個,問題還不大,就算和楊傢交惡又怎麼樣?他早晚要對付楊傢,反正楊應龍也不會因此就興兵臥牛山。

  可是,這個田雌鳳現在居然取代瞭楊傢掌印夫人的位置,成瞭執掌楊氏王朝內政的人,那她的份量和能量就不同瞭,她若想報復,可以調動的資源就多瞭。

  田彬霏和田妙雯各乘一輛牛車趕往昆侖園,路上就得知剛才發生的一幕。

  什麼人最可恨?不是敵人,而是本該是你的同伴,卻背叛瞭你,投靠你的敵人為虎作倀!田氏兄妹眼見白泥田氏成為播州楊氏旗下的一支重要武裝力量後,不是不曾想過感召她重歸田氏懷抱,成為田氏復興的力量,隻是被田雌鳳無情地拒絕瞭。

  如今田雌鳳吃癟,在那麼多豪門權貴面前給白泥田氏和播州楊氏丟瞭臉,田彬霏重重地一拍車轅扶手,大笑道:“哈哈哈,走快些,我倒要瞧瞧,她白泥雌鳳現在是何等的狼狽!”

  安傢之筵不在廳中而在林裡,葉小天帶著華雲飛、文傲和李大狀悠遊其間,見安公子還未露面,便想找些人攀談一番,他此來貴陽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向各地權貴正式介紹自己嘛。

  結果眾人避之如虎,葉小天苦笑道:“我不曾踏進這個圈子,先得罪瞭這圈子裡的風頭人物,此番貴陽之行,隻怕要不那麼順利瞭。”

  文傲微笑道:“任何一個圈子裡面,有拉幫結派的,就一定有與之對立的。就算安傢也做不到所有土司人傢齊齊擁戴,何況是到處樹敵的楊傢,大人不必氣餒。”

  葉小天幾人隻得獨坐,眼見席上空空,葉小天見不遠處樹上掛著一串式樣各異的彩燈,燈下站著一個綠裳丫頭,頭梳雙髻,明眸皓齒,便對她招瞭招手道:“姑娘,你過來一下!”

  “我?”綠裳丫頭正在東張西望,忽然看見葉小天向她招手,不禁嚇瞭一跳,左右看看,指指自己的鼻子尖兒,蠢萌蠢萌的。

  葉小天好笑地點點頭。

  那綠裳丫頭就猶猶豫豫地靠過來,一臉戒備地道:“公子……喚人傢做什麼?”

  葉小天一抬手,那綠裳丫頭立即尖叫一聲,雙手抱頭,連聲叫道:“別打我,別打我,公子饒命。”

  葉小天鬱悶地道:“誰要打你瞭?我是想讓你給我們這一席送些酒水、烤肉來。”

  綠裳丫頭放下雙手,懷疑地看著葉小天,腳後跟踮起來,一副隨時準備逃命的樣子,怯生生地道:“公子真……真的不是要打我麼?”

  葉小天無奈地道:“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麼要打你?”

  綠裳丫頭眨眨眼睛,回答道:“人傢剛剛聽說,公子你特別喜歡打女人,不但喜歡打,還喜歡拿刀子捅,剛剛在大門口就把一個女人捅得血刺呼啦的,人傢……人傢有點兒害怕……”

  葉小天大窘:“我剛才動武是有原因的。你看我這副樣貌多麼和氣,像窮兇極惡之輩麼?”

  綠裳丫頭天真地道:“人不可貌相啊。公子你看我清純伶俐,眉眼如畫,像小丫環麼?公子你看著不像壞人,不代表你真的不是壞人……”

  葉小天鬱悶地道:“你這丫頭,簡直跟大亨一樣不著調。你快去吧,我懶得跟你鬥嘴。”

  綠裳丫頭“喔”瞭一聲,舉步要走,忽又停住,怯怯地問葉小天:“那公子還要不要酒水和吃的呢?”

  葉小天無奈地道:“如果有,當然最好。如果沒有,其實我也不太餓。”

  綠裳丫頭松瞭口氣,嫣然道:“公子這麼好說話,一點都不兇。”

  葉小天開心瞭:“是吧,你終於知道我是好人瞭。”

  綠裳丫頭用力搖搖頭:“不是啊,人傢隻是說公子你好說話,看著一點兒都不兇。有個吃人心肝的土司,綽號還叫活菩薩呢。”

  葉小天瞪著她,實在是說不出話瞭。

  綠裳丫頭被他一瞪,又害怕起來,急忙退瞭兩步,怯怯地道:“你……你要幹什麼?”

  葉小天恨恨地道:“我正琢磨,把你烤熟瞭,從哪一塊開始吃!”

  綠裳丫頭嚇得尖叫一聲,撒腿就跑。她一轉身,正好撞進一個人懷裡,那人吃她一撞,居然穩穩地站在那兒一動沒動,倒是大手一抬,按在她的削肩之上,幫她穩住瞭身子。

  綠裳丫頭連忙向那人打躬作揖:“實在對不住,踩痛瞭你沒有?人傢身子好輕好輕的,應該沒有。”

  葉小天聽到這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瞭出來。安傢這個小俏婢,還真是個活寶,這邊向人道歉,緊接著就把自己的責任摘清瞭。

  被踩瞭一腳的那個男子身材頎長,年紀隻有二十五六,顯得既年輕又剽悍。他周身上下並沒有什麼華麗的裝飾,除瞭衣衫質料明顯不俗。他瞪瞭小丫環兩眼,無可奈何地揮瞭揮手,轉向剛剛笑出聲來的葉小天,看瞭看他,不甚確定地道:“葉小天?”

  葉小天頷首道:“正是在下!”

  那人又道:“臥牛司長官葉小天?”

  葉小天笑瞭:“貴陽難道還有第二個葉小天?”

  綠裳丫頭忍不住插嘴道:“那可不一定,同名同姓的人總是有的。葉小天這個名字又不是多麼的別致罕見,挺一般的嘛。”

  “快去取酒肉來!”葉小天和那青年人忍不住瞭,異口同聲地對她吼道。隻是這小丫環雖沒眼力見兒,說話也蠢蠢的,長相卻實在是甜美清純,兩人語氣雖重,卻不至於惡語相向。

  綠裳丫頭嚇瞭一跳,趕緊慌慌張張地逃開瞭。

  青年人轉向葉小天,哈哈一笑,拱手道:“在下水東宋天刀!”

  葉小天之前做的功課總算是派上瞭用場,一聽宋天刀之名,頓時一驚:宋氏長房嫡子,未來的繼承人?葉小天趕緊起身,向他抱拳還禮:“原來是水東宋兄,久仰,久仰。”

  宋天刀哈哈一笑,走過來抓住葉小天的手臂用力搖瞭搖,瞟瞭文傲和李秋池等人一眼,說道:“若是幾位不嫌打擾的話,可否讓宋某同席呢?”

  葉小天喜道:“這幾位都是在下的幕僚從屬,不礙的,天刀兄請坐。”

  周圍的人見他居然主動攀交那個有今日沒明天的臥牛司長官,待得知他是宋天刀,眾人便釋然瞭。宋傢正跟楊傢死磕,葉小天捅瞭楊應龍的三夫人,宋傢心裡自然高興得很。

  宋天刀是個爽朗漢子,又因葉小天整治瞭楊應龍的三夫人田雌鳳,宋天刀對他更增好感。兩人坐下相談甚歡,席上不時傳出宋天刀爽朗的大笑聲。

  忽然間,林中一下子安靜起來。宋天刀抬頭一看,正有一行人姍姍行來,與沿途所遇各席上的賓客們一一打著招呼。笑吟吟地拱手施禮者乃是安大公子,傍在他旁邊的卻正是那隻楊傢媚狐田雌鳳!難怪林中忽然靜瞭,仇人相遇,隻怕又要出事。大傢都……好期待啊……

  此時田雌鳳應該靜養傷勢,繼續出來走動對傷口愈合顯然沒有好處,但她依然在人前露面瞭,並且努力維持著她的高傲與美艷,步伐雖慢,卻連蹣跚的感覺都不明顯。

  為瞭迎接新任巡撫葉夢熊,各地權貴紛紛趕赴貴陽。楊應龍胸懷大志,田雌鳳一清二楚,為瞭幫助丈夫完成大業,她此來貴陽,負有交接各地豪強的重要使命,當然不會就此消失。

  安公子擇席讓田雌鳳落座後,徐徐轉身,看向葉小天。氣氛頓時緊張起來,這裡是安傢,田雌鳳是安傢的貴客,葉小天在安傢門口傷瞭田雌鳳,安公子必然很不悅。

  宋天刀臉色忽然凝重起來,踏前一步,沉聲道:“安兄,葉小天是我的朋友!”

  宋傢長公子現在要替葉小天撐腰,對陣楊傢三夫人,安傢就該頭痛瞭。可惜正牌田傢還沒露面,也不知田傢是會偏幫自己的支房子弟,還是站在葉小天一邊。如果安宋田楊四大傢湊在一塊兒,這戲就好看瞭。

  人群中,石阡司長官曹瑞希和展傢大首領展伯雄又是仇恨又是歡喜地看著葉小天。對於葉小天,他們又恨又怕。但現在葉小天不開眼,竟然觸怒瞭田夫人,這就讓他們大為歡喜瞭。

  安公子沒有理會宋天刀,大步走向葉小天。眾看客精神一振,正要看安公子如何出手,就見他突然換瞭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對葉小天道:“我說小天賢弟,你這既驢且瘋的性子,就不能改改嗎?”

  一句話出口,眾人登時跌落瞭一地的眼珠子,這神情、這口吻、這等的幽怨,這是譴責嗎?

  安公子說著,取過兩杯酒,一杯端在手裡,一杯遞與葉小天,道:“本公子做個中人,給我個面子,你向田夫人道個歉吧。”

  葉小天道:“該賠的禮我已經賠過,不該賠的禮我是不會賠的。”

  田夫人也冷冷道:“此事已經瞭結,我也不會再追究,公子就不必強出頭瞭,他肯賠禮我也不受的!”作為最親密的枕邊人,田夫人知道楊應龍縱容葉小天壯大,然後把他的勢力攫為己有的計劃,所以在弄清楚葉小天的身份後,她雖恨之入骨,也暫時壓下瞭報復的念頭。

  葉小天攤手道:“你看,小弟其實是個很講道理的人,一向以德服人……”

  藏在人後的曹瑞希此時不禁有點著急瞭,意料中的大沖突沒有爆發,必須得添一把柴、加一瓢油!曹瑞希和展伯雄對視一眼,心意相通,曹瑞希立即朗聲一笑,從人群中擠瞭出來。

  曹瑞希擊掌道:“田夫人寬宏大量,曹某人卻要抱打不平瞭!你葉小天硬生生搶瞭銅仁張氏的地盤,立足未穩就越過水銀山,吞並瞭石阡楊氏!你扶立一個小丫頭為土司,誰還不明白你的狼子野心?”

  展伯雄緊跟著跳出來,怒氣沖沖地吼叫道:“你葉小天以德服人?當真是天大的笑話!對田夫人你竟悍然下此毒手,由此便可見你的兇殘!”

  葉小天見他們出現,先是有點兒意外,但隨即也就明白瞭:這兩人現在的境況都不怎麼樣,有這樣一個交結其他權貴兼且巴結新任巡撫的機會,他們怎麼可能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