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盟對象突然要變成侄女婿,格哚佬一時也有點兒不適應,他看看格龍,再看看采妮,幹笑道:“格龍少爺好眼光,啊!不是,格龍少爺抬愛瞭。不過,事關我侄女兒終身,還需與他父母商議,不必急於一時,咱們還是先談議盟吧。”
文傲悄然瞟瞭采妮一眼,卻見采妮姑娘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還在打量著格龍,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文傲不禁暗道不妙,看樣子,這位采妮姑娘貌似也動瞭春心呢。
在山上,表達愛情一向幹脆直接,人們一旦對異性萌生好感,無論男女絕不忸怩,馬上就會用山歌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很多夫妻就是在幾首山歌的應和中,就此訂下終身。
采妮此時正在很認真地評估格龍成為她男人的一切硬件條件:身分、傢世、長相,各個方面似乎都沒什麼好挑剔的,這是一個很男人的男人,傢境也極好,個頭兒雖然太高瞭些,不過……問題不大……
格龍繼續挑撥道:“提溪的谷地平原,分別掌握在張傢和於傢手中。於傢既然和格寨主走在一起,當然是不會慷慨地劃割自傢土地給格寨主。如此一來,要劃給格寨主一塊領地,就隻能從張胖子身上割肉。張傢的實力固然大不如前,也不致於到瞭任人宰割的地步。”
采妮不服氣地道:“大個子,你以為別人都像你一樣直來直去麼?我們幾傢若是聯手,不怕他不肯割地。可要隻從張傢割地,他當然不肯答應。可誰規定一定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們隻要他張傢的地?”
格龍對自己內定的未來老婆倒很客氣,咧嘴笑道:“小姑娘,你以為你不說,他張知府就猜不到?雖然他胖得像豬,可沒蠢得像豬,你不明確表示要哪一塊地,難道他不會問?”
“誰是小姑娘,人傢早長大瞭,我叫采妮,你叫我的名字好啦。”采妮氣鼓鼓地白瞭他一眼,背起兩隻小手,挺起美麗的胸膛,悠然踱瞭幾步,鳥兒般靈動的眼神向果基格龍一睇,伸出一根細細白白的手指,向天上指瞭指:“如果,叫上天來決定,胖知府會不會賭一賭?”
文傲忍不住問道:“聽天由命?采妮姑娘究竟是什麼意思?”
采妮道:“選一頭健壯的公牛,不用人扶,犁地而行,從日出至日落,健牛犁出多遠,其范圍之內便盡歸我山寨所有。胖知府總不會相信一頭牛也會和人串通吧?”
文傲疑惑地道:“如果張知府堅持由他來選一頭牛,怎麼辦?不用人扶犁,你如何保證這頭牛會往張傢的地盤上闖?假如一頭沖進我於傢,又該如何是好?”
格哚佬吩咐人去牽頭牛來,哚妮在一片山坡上預做瞭一番手腳,待那頭牛牽來,放開韁繩任它走去,那牛果然按照采妮事先所示的路線奔跑起來。
文傲道:“不錯!文某這就回銅仁將詳細情況稟報監州大人。如果監州大人同意,便去說服知府,以此法為貴寨在提溪謀得一席之地。”
葉小天和文傲星夜兼程地趕回銅仁,風塵仆仆地去見於俊亭。
聽文傲詳細匯報瞭此番前往提溪的經過,於俊亭認真地想瞭一想,挑起柳眉道:“富貴險中求!這個險,值得冒!格哚佬部若野心太大,自然就是銅仁公敵;他們知進退、懂分寸,就可以結為盟友。如果他們想要的僅是提溪的一塊立足之地,便不會引來其他土司的敵意。”
葉小天起身道:“既然如此,那下官就先回府瞭,明日一早再與監州大人會合。”
於俊亭莞爾道:“葉大人一行多日,想必是思念傢中美妾瞭。本來還想留你一同晚宴的,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做那棒打鴛鴦的惡人瞭。你回吧,明兒一早咱們衙門裡見。”
於俊亭打趣著葉小天,可心裡想到葉小天此番回府,必定會與他的愛妾恩愛纏綿一番,倏爾想到那些旖旎畫面,心裡不禁有些泛酸。
如果說這番話的是戴同知或李經歷,葉小天自然也好說笑幾句,可對方是個年輕的女人,葉小天就不好接口瞭,隻是幹笑兩聲,長揖一禮道:“下官告退!”
葉小天返身走到門口,身後突然傳來於俊亭的聲音:“葉大人,且慢!”
葉小天止步回身,問道:“監州大人,還有什麼吩咐麼?”
於俊亭提起筆來,刷刷刷地寫下幾個大字,擱下筆,將那張紙提起,就見上邊墨跡淋漓,赫然寫著兩個大字:“珺婷”。
於俊亭嫣然一笑,柔聲道:“好教你知曉,其實這才是人傢的本名!”
葉小天臉上湧起一抹古怪的神氣,怔瞭一怔,才摸著鼻子道:“呃,多謝監州大人坦誠相告,下官……下官知道瞭。”
葉小天走到門口,忍不住又回頭看瞭一眼。於珺婷看見他怪異的眼神兒,心中好生不忿:“我這名字怎麼瞭,不好聽麼,幹嘛如此古怪?”
於珺婷突地面紅耳赤,她忽然想到:中原人的習慣,女孩子的閨名,隻有在談婚論嫁的時候,才會說與婆傢知道。好吧,她是土傢少女,不必拘泥漢人規矩,問題是……她突然把自己的閨名告訴人傢做什麼?如此莫名其妙,會讓人傢怎麼想?難怪葉小天的神氣那般古怪。
一時間,於珺婷真有一種無地自容之感,她丟開那張紙,雙手捂住瞭臉龐,從指縫之間露出來的,都是瑪瑙般剔透的紅色。
知府二堂的大廳上一片靜寂,每個人都感覺到一種很壓抑的氣氛,這種壓力來自張鐸和於珺婷。其他土司還好,聽說格哚佬部隻是要求在提溪以耕牛犁出一日之地的辦法獲取領土,可見野心並非很大,大傢都松瞭一口氣。
張鐸冷笑道:“於監州,你說要化幹戈為玉帛,結果跑瞭趟提溪,就換來這麼一個主意?割地?割誰的地,是你的還是我的?”
於珺婷向他嬌媚地一笑:“人傢這不是幫咱們出瞭主意嗎?如果這頭牛耕瞭我於傢的地,那我於傢絕不食言。如果它耕的是張傢的地,那是知府大人你運氣不好,聽天由命唄!”
今日的於珺婷還是一身男裝青袍,公子哥兒的打扮,不過卻並不像以前一樣素面朝天。她面上淺淺敷瞭些粉,唇脂微微點瞭點紅,隻是小小改變,便顯出十分的嫵媚。
一大早葉小天和她一同趕向二堂的時候,因為官位不同尊卑有別,葉小天落後她一大步,跟在她後面,忽然發現她腰身細細,圓臀輕搖,女人味兒十足,這可不像於監州一貫的表現。
張胖子嘿地一聲冷笑:“是麼?隻怕你於監州早有瞭打算,最終要割地的是我張傢吧?”說完,他怒氣沖沖地看向其他土司,希望有人支持、應和。
眾土司還是不搭腔,在聽說山上有兩萬生苗戰士的時候,他們就已打起瞭退堂鼓。如今人傢又明確表示,隻讓提溪司割讓一塊地,這和他們的利益毫無沖突,就更沒出兵的念頭瞭。
邑梅洞司的土司看瞭一眼於珺婷,清咳一聲道:“知府大人,格哚佬部不是也說,願意造冊登記,納入銅仁管轄麼?所以,我以為,應該辟出一方土地,對格哚佬部進行安置。”
石耶洞司的土司馬上跟瞭一句:“我贊成!”
張鐸終於絕望地意識到,他根本無法號召這些各懷私心的土司與他一起行動,要想動武,隻能和上次一樣,動員張傢的兵馬獨自來進行。如果集結張傢全部的兵馬傾力一擊,就算把格哚佬部趕回深山,張傢的精壯男丁也將損失殆盡,那樣的勝仗還有什麼意義?
張鐸咬緊牙關,腮肉突突亂顫,良久方道:“耕牛由本府負責挑選!我倒要看看,老天究竟站在誰那邊!”
……
今天的主角,是一頭牛。
天剛亮,張知府選送的那頭大牯牛正懶洋洋地趴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旁邊還有一架犁,犁鏵鋒利,閃閃發光。圍繞著這頭大牯牛,分別是張傢、於傢、果基傢、格哚佬山寨的人馬,以及作為見證人的幾位土司老爺。
格哚佬一方的人趕到後,開始檢查那頭牯牛,以防張傢在牛身上做手腳。張繹冷笑一聲,厭憎地走開,張雨桐隨即趕上。
張繹踏著草地緩緩而行,悄聲問道:“侄兒,你確定,牛最恨紅色?”
張雨桐點頭道:“侄兒已安排瞭十幾路人馬,分別扮作迎婚人和送親人,穿著大紅喜服等在前方,還有炮仗、鑼鈸嗩吶,一應俱全。隻要這牛往咱們張傢犁去,就趕向於傢的地盤。”
紅日,噴薄而出,天邊的白雲瞬間披上瞭亮麗的色彩!
比普通的牛足足高出一個頭、大出半個身軀、強壯得仿佛一臺鋼鐵戰車似的大牯牛已經站起,掛上犁鏵,仿佛一名勇士披上瞭盔甲。“吆吼吼……”按約定,無人扶犁,幾名騎士策馬站在牛後面,手中的長鞭在空中狠狠一揮,“啪啪啪”地炸出幾道清脆的爆炸聲。
這頭大牯牛顯然是耕田能手,邁動有力的雙腿,奮力向前沖去。隻沖出一裡多地,剛翻過一個緩坡,就見前方吹吹打打地迎過來一群人,從新郎倌到吹鼓手,人人一身大紅,轎子是紅彤彤的,就連馬身上都裹瞭紅綢。一見那頭大牯牛拖著犁沖過來,這些早就得到張雨桐授意的“送親人”立即尖叫起來:“瘋牛啊!有一頭瘋牛沖過來瞭,快跑啊!”
新郎倌撥馬便走,眾吹鼓手包括抬轎子的轎夫扔下花轎緊隨其後,一起向西逃去。西側屬於於傢,東側屬於張傢。不過,那頭大牯牛雖見前方一群人倉惶逃去,卻隻停頓瞭一下,就低下頭,繼續拖著鐵犁邁步向前走去,並未理會這些逃開的紅衣人。
其實,牛是色盲,並不會對紅色有什麼特別的感覺,鬥牛士用紅佈是為瞭調動觀眾情緒。張雨桐聽信西洋傳教士的說法,隻道牛真的對紅色極其反感。
在牛的行走路線上,格哚佬部落裡的人已經用他們的獨門秘方配制瞭一種液體灑下去。這種氣味對公牛的吸引力遠大於那些穿著紅衣服的百姓,於是大牯牛毫不猶豫地繼續北上。
張繹急道:“這頭牛一直這麼走下去,劃走的將全是咱們張傢的土地瞭。快讓前邊的人準備,無論如何,一定要接近瞭再激怒這頭牯牛;如果還是不成,不妨動用炮仗嚇走它!”
張雨桐的侍衛快馬趕到前邊,尋到一隊正懶洋洋地等在路邊的迎親隊伍,匆匆命令道:“前邊的人失敗瞭,你們快迎上去,點炮仗把它嚇走。再若失敗,少爺必會嚴懲!”
一群人無奈,隻好抬起轎子急急向南迎去,一路上也顧不得吹吹打打,仿佛搶親似的,跑得那叫一個落花流水。整個隊伍散亂得不成樣子,花轎落在瞭最後,新郎倌卻沖在最前面,手搭涼篷,東張西望。
那幾個轎夫跑得汗流浹背,一個個拿出吃奶的勁兒拼命狂奔,顛得新娘在轎子裡邊撞上摔下、左搖右擺,胃裡頭翻江倒海一般,臉色十分難看。
“快快快!快站好隊形。吹鼓手,吹《迎親曲》,炮仗準備!”新郎倌手忙腳亂地指揮著,這邊嗩吶聲剛剛響起,那頭牛已經走近瞭。
“這是誰傢的耕牛,怎麼跑到這兒來瞭?走開走開!”新郎倌主動迎上去,裝模作樣地斥呵起來。旁邊幾個嗩吶手也搖擺著身子逼近,故意炫耀那一身紅色的衣裳。
“快!快點火!”鞭炮一捆捆地藏在轎內,扮新娘的村姑像扶子彈帶的機槍副手似的把炮仗迅速傳出去。一個人急急晃動火折子,“嘭”地一聲燎著瞭火藥捻子。
鞭炮還未完全傳出轎子,就劇烈地炸響瞭,“新娘子”尖叫一聲,逃出轎子。她一路上顛簸得厲害,又受瞭驚嚇,剛剛逃出轎子,才搶出十幾步遠,就蹲在草地上哇哇大吐起來。
等那鞭炮燒進轎子,堆在裡邊的炮仗全都點著瞭,就聽“轟”地一聲巨響,小轎被炸得四分五裂,鞭炮到處亂飛。那頭牯牛被劇烈的鞭炮聲一炸,登時發瞭瘋,狂哞一聲向前沖去。
那鞭炮原是打算點燃後扔向牯牛東側,迫它向西面逃的,如今卻在正前方爆炸瞭。本想引誘牯牛沖向西面的紅衣鼓號手又都站在西側,使東側空虛,那頭牯牛本能地向東側逃跑瞭。
張雨桐見此情景,面孔一陣扭曲。格哚佬睨瞭他一眼,似笑非笑對大吐特吐的“新娘子”揶揄道:“姑娘今日剛剛出嫁,腹中就已有瞭胎兒,性子也是蠻急的!”
牯牛拖著鐵犁奔出二裡多地,才放慢速度。張繹叔侄不能明目張膽地轟那牯牛改變方向,眼睜睜地看著它“義無反顧”地向前走,每犁開一寸地面,都像割肉一般的痛。
葉小天看那牯牛越行越遠,再這麼走下去,隻怕劃走的將全部是張傢的土地。葉小天對格哚佬小聲道:“差不多瞭,再這麼下去,隻怕張傢要悔約瞭。”
格哚佬喚過采妮低聲吩咐幾句,采妮點點頭,招過一名山寨武士,趁人不備,從馬鞍旁解下一個水囊交給他,交待瞭幾句。
張繹和張雨桐正亦步亦趨地跟在那幾名驅趕牯牛的武士後面,張繹臉色越來越黑,眼看就要化身包公,張雨桐則臉色越來越紅,扛一刀就成瞭關公,根本沒註意到采妮的小動作。
眼見那牛繼續向張傢的地盤挺進,忽然低下頭嗅瞭嗅,扭轉方向,向西面穩穩走去。
張繹掩面道:“總算,老天沒做得太絕,終究是讓它折向瞭於傢的地盤。否則,我真是無顏去見大哥瞭。”
午時,他們停下來,就著山泉水在樹下簡單地吃瞭點食物,牛也用上好的精飼料喂養瞭,還在水裡給它加瞭鹽巴。
還有一下午的時間,在日落之前,他們能圈出多大的地,並且能及時返回臥牛山,那麼牯牛行走范圍之內的領土便盡歸山寨所有,包括這個范圍之內的村莊和村莊中的百姓。所以現在還不是涸澤而漁的時候,必須要讓這頭牯牛保持充分的體力。
引勾佬已悄悄取出一隻蠱蟲,他雖然沒本事控制牯牛,卻可以激發牛全部的潛力。
牯牛受驚後跑得太遠,如此一來,他們從張傢拿的地,比他們本來打算得到的還要多,卻也因此耽誤瞭時間。這樣的話,如果他們早點決定返回,也還是來得及的。
可是人皆有私心,引勾佬還是想盡可能地為他的族人多爭取些,堅持讓那牛多走幾步路。多走一步,便是一壟地啊!這樣一來,返程的時間在正常情況下便不夠瞭,引勾佬隻能用蠱。
太陽緩緩西墜,牯牛在武士們的驅趕下踏上返程。張繹和張雨桐叔侄倆兩眼似鬼火一般燃燒著熾熱的光:如果牯牛不能及時趕回臥牛山,那麼格哚佬即將得到的一切都要化為泡影。
牯牛在武士的驅趕下奮盡最後一絲餘力,稍稍加快瞭些速度,但還不夠,以這樣的速度,絕對無法在日落前趕回,張繹叔侄更加興奮瞭。但是又過片刻,那頭牛突然“哞”一聲狂嗥,那犁便像清晨時一樣,翻開泥土似劈波斬浪。沒有必要節省牛力,也不用考慮掉膘的問題,它的神聖使命就在今日!
那牯牛像瘋瞭一樣越走越快,終於在日落前沖到瞭山腳下,拱背昂頭,一聲雄渾悠遠的“哞~~”,隨即就是一直候在山腳下的萬千寨民和葉小天等人的縱聲歡呼。
張繹和張雨桐面色如土,相顧慘然。
那頭牯牛長哞未盡,便轟然一聲倒在地上,它已耗盡瞭全部的生命力。別的牛一生都在田壟間反復耕耘,而它,為一個部落創造瞭一塊永久的棲息地。雖然它沒名字,但它的故事將永遠流傳在這塊土地上。
格哚佬的領地邊界曲折彎彎,難以計算出精確的面積,但是他們曾經計量過這頭牯牛從日升到日落所走過的長度:七十二裡!一牛之力,定下江山,夜天子的“龍興之地”!
格哚佬的山寨已經在提溪站住腳,於珺婷和張知府已聯名將此事呈報朝廷,奏章裡自然是把格哚佬部出山作為朝廷王道遠播、銅仁地方教化有力的一樁大功績美化瞭的。
從此,於監州麾下有瞭四大護法:智囊是文傲、打手是於海龍,這是於監州身邊的人;而在官府裡被她倚為左右手的,就是戴同知和葉推官。
四人裡面,眾人公認實力最弱的就是葉小天。人們都相信,於監州之所以把葉小天引為心腹,是看中瞭他的膽識和謀略。當然,也有不乏惡意的人,猜測葉小天根本就是於監州的面首!那於監州都是老姑娘瞭,迄今沒有婚配,也未訂親,她會不想男人?於是,眾說紛紜。
銅仁全府休沐三天!
知府老爺過壽,各行各業包括衙門就可以放大假,這也隻有土司當權的地方才能實現瞭。
土司老爺過生日,自己是不用花銷一文的,所有需要的一切都由手下供奉。知府衙門的側門和後門也都開瞭,不斷有隸屬於張傢的土舍、頭人等趕來送禮,後院已經堆滿瞭財物。
側門出入的是銅仁府的官員及其傢眷,他們呈上禮物後,便男女分開,男賓被知客引到二堂院落設下的客廳,女眷則被引到三堂設立的客廳。
這裡並沒有中原那樣的禮教大防,時而就會有女賓到二堂走動,或男賓到三堂走動。
正門處專門用來迎接具有土司身份的大人物,門前有十六名披紅掛彩的傢丁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兒,一旦有土司到來,就要鳴鼓示內,可是那架巨鼓從清晨到現在還未響過一次。
張繹在二堂逛瞭一圈,忽覺不對勁兒,四下一掃,心頭咯噔一下,馬上返身趕到前衙。就見門廊下支著一張桌子,桌上鋪瞭紅佈,擺瞭文房四寶,一個負責記禮的賬房先生正托著下巴,百無聊賴地打瞌睡。
張繹低頭看瞭看空無一記的禮簿,不禁有些心頭發慌:“不會吧?無論怎麼樣,他們也不會撕破臉皮,連我大哥的生日都不來吧?”
二堂上,吳父和項父熱情地聊瞭一陣兒,忽然瞥見大堂上擺設的四桌酒席卻還空無一人。吳父不禁皺起眉頭,對項父低聲道:“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呀,你看!”
項父往堂上一看,也不禁緊張起來:“這什麼意思?連知府大人壽誕,他們都不來瞭!”
“噤聲!”吳父趕緊叫他放低聲音,又往四下一看,道:“戴同知也沒來!”
項父道:“拋開他土司身份不談,他還是知府大人的直屬下官,他敢不來應酬一下?”
項父說著,遊目四顧,忽地看見瞭葉小天。葉小天坐在廊下靠邊的一張席旁,東張西望,十分悠閑。項父松瞭口氣:“你瞧,那個姓葉的在那兒坐著呢。如果他們是商量好瞭不來,姓葉的斷然也不會露面。他既然來瞭,戴同知也不會不來。”
葉小天一個人坐在角落裡好生無聊。眼見有些女賓來到二堂,陪著丈夫見些知交好友,也有一些男賓到三堂去拜見一些本傢女性長輩,幹脆也站起來,向三堂走去。
張傢今年在政壇上連連失利,有心借此機會大大地操辦一番,借著熱鬧振奮一下張傢的威望和士氣,所以特意提出眾官員士紳要攜帶傢眷。葉小天尚未娶妻,但在他心裡也真沒把哚妮當成一個身份低賤的侍妾,所以今兒把她也帶來瞭。
如今眼見自己在前邊受到孤立,葉小天有些擔心哚妮,便向三堂趕去。
哚妮頭一回陪著葉小天出席這種活動,受寵若驚,很是精心地打扮瞭一番。
她穿一件高領團花銀綾對襟小襖,下著鳳尾裙,發髻梳成桃心髻,除瞭耳下兩粒明珠,再無飾物。一雙柳眉似彎彎細月,臉上搽著若有若無的淡淡胭脂,溫婉秀美,狀極嬌妍。
她這般氣質容貌,在滿堂女賓中出類拔萃,甚是引人註目。有人好奇,便問起她的身份,得知她是葉推官妾室,便有人看她不順眼瞭。
這些權貴夫人,即便當初很貌美,如今畢竟大多過瞭中年,結果今天偏偏蹦出個水靈靈嬌嫩嫩的小婊咂,搶盡她們的風頭,那心裡能是滋味兒麼?再說,她又是個妾,居然和她們這些夫人同席而坐。更可惡的是,她還是葉小天的女人、張傢的對頭。
酒席還沒開,一桌婦人嗑著瓜子兒閑磨牙,一個婦人便似笑非笑地道:“難怪呢,一個下賤的妾室,也能登得這大雅之堂。瞧這小模樣兒,準是一肚子的狐媚手段,會哄男人開心!”
另一個婦人拿手帕輕輕一揮,懶洋洋地道:“也不好說,沒準人傢男人更厲害呢!姐兒愛俏嘛,愛的什麼俏?床上的功夫俏嘛!要不然,能讓於監州那麼青睞?”
眾婦人惡意地吃吃笑瞭起來,哚妮挺拔著腰桿兒坐在那裡,聽出她們說的不是什麼好話,卻還是一副笑不露齒的模樣,隻是頰上浮起兩抹難為情的紅暈。
坐在哚妮上首的一個婦人端著茶水,扭著已經滿是贅肉的腰肢揶揄地道:“回瞭傢啊,可都得看緊嘍。這種小浪蹄子,可千萬別叫她接近你們傢男人,要不然吶……哎喲!”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覺得手肘被人撞瞭一下,一杯茶水都潑在瞭臉上,登時尖叫一聲。
葉小天怒氣沖沖地出現在桌旁,哚妮一見,慌忙站起,怯怯地道:“老……老爺……”
葉小天一把攥起瞭她的小手,冷冷地掃瞭一眼滿席婦人,“呸”瞭一聲,不屑地罵道:“一群傻屄老娘們兒!”
葉小天罵完便拉著哚妮揚長而去,丟下一群老娘們兒風中凌亂……
葉小天牽著哚妮的手回到前廳,到那桌靠廊角的酒席旁,道:“你坐下!”
哚妮不安地道:“小天哥,對不起,我……我不想給你丟臉的。”
葉小天餘怒未息:“那些臭娘們隻是見不得別人比她好!別理會她們,你陪我坐這兒好瞭!”
外地來的賓客那一席,展凝兒和表哥已經趕到。此時見到葉小天,凝兒頓時心中一喜。
不過一見葉小天拉著哚妮的手,兩人那副親昵的樣子,展凝兒雖然早知哚妮是葉小天的女人,可畢竟未見過二人親熱的場面,心中登時泛起一抹酸意,噘起嘴兒扭過瞭頭去。
她穿著一身男裝坐在表哥身邊,再加上院中亂哄哄的,葉小天根本沒有看到她。
這時吉時已到,知客上前高聲宣道:“有請老壽星!”
喜樂齊奏,鑼鼓飛揚,張雨桐攙著穿瞭百壽圖長袍的張胖子緩緩走出來。
這時候,席中眾賓客突然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一個個面色十分緊張。
張胖子瞧他們驚疑不定的樣子,惱怒地厲聲喝問:“都吵什麼?”
禦龍臉色鐵青地緩緩站起,見消息已在眾賓客中迅速傳開,根本瞞不住瞭,沙啞著聲音道:“方才……前頭傳來消息,說於監州和眾土司乘馬而來,經過府門……”
聽到這裡,張胖子已經覺得有點不對勁兒瞭,他疑聲道:“經過府門?”
禦龍額頭冒出瞭冷汗,微微俯身道:“是!他們經過府門,往……東山去瞭。”
項父跳起來,怒不可遏地道:“今日知府大人過大壽,他們渾若無事,竟然跑去遊東山!遊東山也就罷瞭,還特意乘馬自府前經過,這不是打知府大人的臉麼?”
真是豬隊友一隻!張知府本就已經羞得無地自容瞭,他又補上這麼一刀。
張知府胸膛起伏,拼命吸氣,卻隻是張著嘴巴,一口氣也吸不進去。就見他怒突著雙目,嘴巴翕張幾下,突然推金山、倒玉柱,轟隆一聲倒瞭下去。
張雨桐、張繹、禦龍、項父、吳父等人,急急搶到張胖子身邊。
葉小天也從長廊角落裡站瞭起來,默默看著圍攏成一圈的那些人,再看看那些聚在一起竊竊私語的賀客,最後從窗口把目光投向瞭正廳內,那裡邊擺瞭四席酒,但空無一人。
“這臉打的,真是狠吶!”葉小天暗暗嘆瞭口氣。他清楚,開弓沒有回頭箭,當於珺婷決心向張傢的至尊寶座發起攻擊的時候,就再也沒有退路,隻能義無反顧地走下去,隻是……她似乎總能找到最恰當的時機,把她要做的事做到極致。
“爹!爹!你醒醒,爹啊……”這是張雨桐淒惶的聲音。
“快掐人中!快掐人中!”這是禦龍的聲音。
葉小天心中湧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難道……”
葉小天的預感不幸成瞭事實,張胖子沒有“又暈倒”,這一次他倒下就再也沒有站起,他的心臟已經停止跳動。他的生日,從此成為他的忌日瞭。
有人呆若木雞,有人倉惶離去,有人東奔西走,有人號啕大哭。
喪樂哀婉地響起,還是原班人馬,隻不過從《生日歌》變成瞭《安魂曲》……
混亂中,葉小天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走過去,吃驚地瞪大瞭雙眼:“啊?你……”
凝兒俏巧地白瞭他一眼,道:“幹嘛像見瞭鬼似的?”
哚妮驚喜地沖上去,握住凝兒的手,道:“凝兒姐姐!”
展凝兒微笑著拍瞭拍哚妮的手臂。葉小天笑道:“不似像見瞭鬼,隻是乍見仙子謫凡,有些驚訝!”
凝兒輕哼一聲道:“貧嘴!說得好聽,這麼久不見,也不見你捎個信兒給我。”
葉小天苦起臉道:“忙,實在是忙!知你安好便放瞭心,提起筆來說些不咸不淡的廢話又有何益?”
凝兒嗔道:“你總有道理講。什麼叫不咸不淡的廢話?女人傢就喜歡聽!”
葉小天道:“我是實在人吶,你希望我像戴同知一樣麼?”
話音剛落,背後一聲輕咳,戴崇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葉老弟,背後說人,不厚道啊!”
戴同知含笑道:“啊!兩位姑娘,一位天真爛漫、一位英氣勃勃,俱非庸脂俗粉吶!”
哚妮和展凝兒一起扭過頭去,隻用眼角餘光鄙視瞭他一眼。
戴同知泰然自若,對葉小天道:“於監州正與眾土司在東山遊賞,我們一起過去吧。”
張傢的人已經全都去瞭後宅,商議如何辦理喪事,前面隻有幾個知客張羅。客人們已經走得七七八八,有些與張傢關系極親近的,則站在那兒竊竊私語、唉聲嘆氣。
葉小天見狀,也知道此時不宜再待在這裡,便點點頭,邀上安公子、凝兒一同出瞭府衙。
戴同知盛邀安公子同遊東山,而安公子因為身份敏感,自然婉言謝絕。凝兒見葉小天要去東山,剛剛見面,卻不舍分離,便道:“表哥不去,我去。我不是安傢的人,不用顧忌。”
“張鐸死瞭?”於珺婷愕然看向前來報信的耳目。
眾土司嘩然,他們故意從張府門前招搖而過,就為瞭削張胖子的臉面、打壓張傢的威望,隻是沒想到張胖子這麼不禁氣,居然活活氣死。
張胖子癡肥無比,身體負擔極重,一氣之下,誘發瞭心肌梗死一類的毛病才當場喪命。
於珺婷道:“逼張鐸服軟、讓位,倒沒什麼。他這一死,反倒與我等不利瞭。貴州各府土司皆有首領,隻恐我等咄咄逼人,他們兔死狐悲,會出面幹涉,那時不免弄巧成拙瞭。”
眾土司聽瞭不禁議論紛紛,有人贊成“趁你病,要你命”,不管不顧,先逼張雨桐上表朝廷,主動讓知府位給於監州的;也有贊成不為所動,按原計劃,層層推進的。
於監州聽得心煩,吩咐道:“都不必說瞭,你們先回去,壽誕可以不去,葬禮卻不可不去。先看看他們張傢什麼打算,最好那張雨桐主動服軟,他若執迷不悟,咱們再見機行事罷!”
眾土司答應後紛紛下山,於珺婷立於山頂小亭之中,眺望遠處知府衙門,心中思緒不定。
葉小天和戴同知、展凝兒三人登上東山。山上的酒席已經撤去,隻有小亭中於珺婷面前的那張石臺上還擺著一套茶具,另有一盤洗好的甜瓜。於珺婷手托著香腮,正若有所思。
“監州大人!”戴同知和葉小天同時向她施禮。
“你們來啦!”於珺婷輕輕起身,臉上漾起一抹甜美的微笑:“展姑娘,我們又見面瞭!”
展凝兒拱手道:“於姑娘好!”她看到於珺婷明艷動人,心中醋意頓起,所以臉色不虞。
於珺婷看到葉小天,本有些忐忑的心情忽然平靜下來。有他呢!隻要沒把天捅個大窟窿,這位教主大人應該就能扛得住吧?不過,不和葉小天建立一種更親密的關系,如何保證在緊要關頭,葉小天不會棄她而去?
於珺婷的目光不期然地落在展凝兒的身上,偏偏這個女人來瞭銅仁,這可是一個強勁的對手!有她在,豈不是少瞭許多接近葉小天的機會?
葉小天三人都在石桌旁坐下來,於珺婷幽幽道:“我雖有取代張鐸之心,卻並不想他死。現如今張鐸暴斃,倒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瞭。”
戴崇華皺起眉頭道:“監州大人怎麼優柔寡斷起來瞭?我認為,咱們可以趁張鐸暴斃,立刻發動攻勢,逼張傢少爺遜讓知府之位。難道監州大人打算白白放過這個好機會?”
於珺婷輕輕嘆瞭口氣:“此事不急。張雨桐不可能尚未料理父親的喪事,便迫不及待地上書朝廷,請求敕封他,我們有充足的時間應對!不管來日如何抉擇,恐怕一場腥風血雨都在所難免。你倆是於某股肱心腹之人,今後依賴你們的地方甚多,還望兩位大人竭誠扶助!”
她這話是對葉小天和戴崇華兩個人說的,一雙眸子卻定在葉小天臉上。展凝兒對於珺婷的眼神異常敏感,那是一種依賴的目光,她絕不會看錯!
一個女人,在最疲憊、最彷徨的時候,最本能地想要依賴的男人會是誰?更何況於珺婷本是很強勢的女人!她憑什麼會在真情流露的時候,對葉小天表現得如此依賴?隻能是因為一個女人的本能!再加上於珺婷年近雙十芳齡,尚未婚配,他們兩個朝夕相處……
“這個妖女不會看上他瞭吧?”展凝兒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危機感。
戴同知端著茶,輕輕抿瞭一口,沉聲道:“我戴傢,早就和於傢綁在一起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監州大人不必擔心,戴某已是破釜沉舟,絕無猶疑!”
於珺婷向他嫣然一笑,復又把眸波盈盈一轉,投註在葉小天身上。
葉小天知道這是於珺婷要他也表個態。格哚佬部出山,立足提溪,隻是葉小天的第一步,以後他依舊需要於傢的鼎力支持,兩傢的利益訴求是一致的。
目前的局勢容不得半點婦人之仁,一旦讓張傢翻盤,後果不堪設想。想到這裡,葉小天慨然說道:“於監州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堅定地站在監州大人一邊!”
於珺婷欣喜地道:“好!你我同心,其利斷金!”這個你我,也可以理解成她和戴同知、葉小天三個人,但她柔柔的目光隻凝註在葉小天一人身上,已然生起戒心的展凝兒看在眼中就不會那麼想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