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小天在哚妮房中一直睡到天亮才真正清醒過來,昨夜的事情他記不太清,便問哚妮:“昨晚我誤服春藥,到你房中,好像記得跟四娘……”
哚妮知道昨夜之事有悖情理,而且牽涉府中另外三女的清白,趕緊矢口否認:“不,不!小天哥,昨晚隻有我服侍您,沒有別人。”
“哦?”葉小天將信將疑,但他腦海裡對於昨晚的記憶越到後面越殘缺斷失,有些片段不知是自己的臆想還是真實發生過,越是拼命回憶越覺得紛雜錯亂,實在理不出頭緒,隻能作罷。
一個男人,跟四個美婦嬌娃車輪大戰而金槍不倒,這是何等的艷福!可惜葉小天當時意識模糊,未能細細品味。如今,時過境遷,仿佛春夢瞭無痕,讓人嗟嘆不已……
在花廳中和哚妮、瑤瑤共用早餐時,一個小丫環急匆匆跑來,氣喘籲籲地道:“老爺,潛夫人……不見瞭。”
“什麼?”葉小天大吃一驚,趕緊問道:“怎麼會不見瞭,什麼時候不見瞭?”
小丫環結結巴巴地道:“奴婢是潛夫人的貼身丫鬟,昨晚在外間小屋歇息。今早起來不見內室召喚,奴婢就覺得奇怪。及至天光大亮,還不見潛夫人說話,奴婢有些不放心,這才進去,結果發現房中空空,潛夫人不見瞭。”
葉小天驚愕地和哚妮互相看看,趕緊放下飯碗,急急趕向潛清清的住處。
這時候,一個小丫環匆匆跑來,稟報道:“老爺,前宅來瞭一個驛卒,奉趙老爺差遣,來接潛夫人回府。”
葉小天真是欲哭無淚,對趙文遠派來的驛卒說明瞭情況,要他立即回稟趙驛丞。
那驛卒一聽也是吃驚不小,趕緊告辭離去。
葉小天又喚來一人,吩咐他下山去請白主簿,讓他帶人上山勘案。事涉自身,不能不避嫌疑,葉小天也隻好請官府插手瞭。
白主簿帶人上瞭山,一到葉府,葉小天馬上迎上前去,把潛清清離奇失蹤的經過對白主簿說瞭一遍。白主簿捻瞭捻胡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麼,縣丞大人希望下官做些什麼呢?”
葉小天一臉無奈地道:“潛夫人在鄙人府上離奇失蹤,葉某如何向趙驛丞交待?再者,若不能查清此案,各種風言風語也是在所難免,還望白主簿能還葉某一個清白。”
白泓“啊啊”兩聲,恍然大悟,轉而對周班頭道:“周班頭,你是本縣捕頭,這件案子關系到葉縣丞的清白名聲,還要你全力以赴,破獲此案!”
周班頭蹙著眉頭想瞭想,對葉小天道:“大人,屬下想去潛夫人的寢處一看,可否?”
葉小天道:“自無不可,周班頭請隨我來。白主簿,你也請。”
眾人來到後宅,進瞭潛清清的臥室。這時華雲飛、毛問智還有李秋池等人也都聞訊趕來,擠進房裡,就連接替冬長老繼任“傳功長老”的耶佬也從他的住處趕來,加入圍觀人群。
女人的褻衣本來不宜讓不相幹的男人看見,這時候也講究不瞭那許多。周班頭仔細看看榻上小衣,伸手摸瞭摸,又低頭嗅瞭嗅,沉吟道:“若是有歹人潛進葉府,得手後必然急欲離開,沒有令潛夫人寬去褻衣的道理。況且這褻衣擺放平整,上下有序,並無撕扯損壞,倒似隨時還要穿回身上。因此可以斷定,這褻衣是潛夫人自己脫掉的。也就是說,離開臥室很可能也是她自己主動為之。”
這時小丫環插瞭一句,道:“捕頭老爺,潛夫人所有的衣物都在房中,一件不少呢?”
周班頭目光一凝,追問道:“一件不少?”
小丫環點瞭點頭,道:“潛夫人好潔,衣服常要清潔晾曬,這些事一向是由婢子料理,所以潛夫人的衣服有無短缺,婢子能夠確定。”
毛問智插嘴道:“那就是說,潛夫人自己個兒脫光瞭衣服,光著腚爬窗戶跑瞭唄?哎呀娘吔,這事兒可太逗瞭,哈哈哈,你說咋沒讓俺看見呢,哈哈……”
葉小天回頭一瞪,毛問智的笑聲戛然而止,輕聲嘟囔道:“潛夫人又沒發瘋,怎麼可能這樣兒?周班頭盡瞎整,還不許人傢笑。”
周班頭知道這人有點渾,也沒在意,而是若有所思地道:“一個人不管是被人帶走還是自己想要離開,都沒有光著身子的道理,那樣隻會更加引人註意。”
周班頭走到那扇窗子處,探頭向外看看,道:“葉大人,白大人,咱們不妨到院中看看。”
一群人離開屋子,繞到後面花園。周班頭細細檢查一番,沒有發現明顯的腳印,蹙眉想瞭想,喚過馬輝、許浩然道:“你二人分別往北墻和西墻外去探查,不要錯過一點蛛絲馬跡!”
周班頭說著向他們悄悄遞瞭個眼色,二人心領神會,領命而去。如果此去他們真有什麼發現,定然不會馬上宣揚,必是先與周班頭私下出示,等判定與葉小天沒有幹系再公佈出來。
如果他們找到讓葉小天辯白不清的證據,那就隻好當作不曾發現。在胥吏中他們已經算是有良心的吏員瞭,但也做不到大公無私。他們都是葉小天這條船上的人,如果真是葉小天見色起意,甚而求歡不遂,所以幹出一怒殺人的狗血事,他們也隻好昧一回良心瞭。
過瞭一陣兒,馬輝和許浩然相繼趕回來,一見周班頭便搖瞭搖頭,顯然沒有什麼收獲。
李秋池慢悠悠地搖著折扇,站在一旁想瞭想,對毛問智低聲說瞭幾句。
李秋池歸順葉小天後,華雲飛是有些反對的,他認為李秋池此人唯利是圖,是一個性情陰險、毫無節操的小人,不該把這麼一條隨時可以噬人性命的毒蛇放在身邊。
毛問智卻有不同看法,他認為,壞能壞到一定的程度,那也是本事。有本事的人就一定是有用的,隻看你怎麼用。你要是用得好,那麼毒蛇再毒,也奈何不瞭你這耍蛇高手,反而會成為你的得力幫手。
因此一來,李秋池和毛問智的關系還不錯。毛問智聽瞭李秋池所言,點點頭,又就近拉過馬輝,對他耳語瞭一番,三個人便悄然離開瞭。
驛卒把消息送回瞭驛站,趙文遠一聽就呆住瞭。一個年輕貌美的婦人,在一個年輕力壯的官員府邸失蹤,換作誰第一個念頭都是想到一些不可告人的風流事兒。可是趙文遠清楚,潛清清此去就為勾引葉小天,既然心甘情願,葉小天又何必幹出這種難以自處的事來?
趙歆父子徑直來到葉府,葉小天剛要上前見禮,趙文遠已經怒不可遏地撲過來,一把揪住葉小天的衣領,怒吼道:“葉小天,你好卑鄙!我把妻子托付於你,你這人面獸心的畜牲居然垂涎我傢娘子姿色,做出此等人神共憤的事來,你還我娘子、還我娘子!”
葉小天怒瞭,喝道:“趙驛丞,你傢娘子為何失蹤,葉某也是全然不知。這不是白主簿、周班頭在這裡,正要查緝此案麼?你怎可一口咬定是葉某所為!”
趙文遠此刻的反應雖然顯得過激,但別人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當,自己妻子在別人府上無故失蹤,不僅關乎性命,而且關乎清白名節,做丈夫的要是不激動,那才見鬼瞭。
周班頭道:“趙驛丞,捕快們已四下搜索過瞭,始終未見你傢娘子,眼下情形未明……”
趙歆冷冷一笑,對周班頭道:“你以捕快之身,搜尋縣丞府邸,當真全都搜過瞭麼?葉縣丞及其女眷們的住處搜沒搜呢?”
周班頭很是為難,其實按道理是該都搜一遍的,但他若是連葉小天的住處都搜,那豈不明白表示葉小天也是他的懷疑對象?
葉小天挺身而出,朗聲道:“周班頭不必為難,趙傢老爺子說的有道理,現在隻有我和哚妮、瑤瑤的住處不曾搜過,那就都查一查吧。查過瞭,才能證明我的清白。”
周班頭見葉小天這樣說,暗暗松瞭口氣,忙道:“既如此,那卑職這就帶人過去查一查。”
趙歆向兒子遞個眼色,趙文遠馬上吼道:“我們也去,誰知你們會不會包庇於他!”
那邊,李秋池和毛問智、馬輝又回到瞭潛清清的住處。
毛問智左看右看,趁人不備偷偷蹭過去,摸瞭摸潛清清那套柔滑的褻衣,假意裝著檢查床鋪,又低頭猛嗅一口,嗅到那淡淡的女人香氣,心中頓時一蕩,便想著要不要買一套這樣的絲質褻衣送給葉小娘子,到時候在床榻之上,玉體橫陳、半遮半露……
李秋池在房內轉悠瞭半天,忽然停在桌前,彎下腰迎著陽光看那桌子。看瞭半晌,伸手在桌上一抹,發現一條隱隱的灰塵痕跡。陪同進來的小丫環趕緊道:“奴婢昨晚擦過桌子的。”
“是麼?”李秋池看看手指上的那一抹灰塵,慢慢仰起頭,看著屋頂橫梁,沉聲說道:“老毛,快去弄一架梯子來。”
這時候,葉小天帶著趙氏父子,在白主簿、周班頭等人搜過瞭瑤瑤和哚妮的住處之後,一同來到葉小天所住的院落。
葉小天心裡其實也有點發虛,昨夜在書房將潛清清辱罵轟走,她應該沒臉再在葉府住下去瞭。按照常理,她應該天亮後差人去驛站,讓趙文遠將她接回去。反正昨夜的醜事隻有兩人清楚,隻要各自埋在心裡,也不會造成什麼不良影響。
可是潛清清卻離奇不見瞭!不過,葉小天認為即便潛清清失蹤,怎麼也不可能會出現在他的住處。現在被人這麼當賊一般搜查,葉小天面上也實在不好看。
葉小天進瞭房間便抱臂站定,滿臉冷笑。
趙文遠先繞到床榻後邊看瞭看,又回到房子中間跺瞭跺腳,腳下傳來的聲音意味著地面是實心的。於是,他的目光便落在瞭臥室中唯一可能藏人的所在——那個衣櫃。
趙歆父子其實並未懷疑過葉小天真的幹下藏人美婦的醜事,更不會認為如果葉小天真的幹出瞭這種事,還會蠢到把人藏在自己房裡。
周班頭見趙文遠一進來便搜瞭起來,正好他拉不下臉細搜葉小天的房間,便也站在一旁看著。趙文遠走到衣櫃旁,回頭看瞭葉小天一眼,冷笑著猛地一拉櫃門……
櫃門一開,從裡邊跌出一個人來。趙文遠大駭,隻道內有埋伏,一跳老遠,定睛再看,卻見從櫃中跌出的那人保持著屈膝團身的樣子倒在地上,穿一身青色勁裝,姣好迷人的身體曲線畢露無遺。腰間一口短劍,手中端著一具竹弩,膚色如玉,妙目圓睜,分明就是潛清清。
趙文遠根本沒想到真會在葉小天這兒搜到潛清清,一見是她,不由大駭,叫道:“娘子!”趙文遠一言出口,突然發現有點不對勁兒,潛清清的神色還有那一眨不眨的眼神兒……
白泓和周班頭暗暗叫苦:人贓並獲,還如何替葉大人開脫?
兩人念頭剛轉到這兒,趙文遠已失聲叫道:“她死瞭!”
這時,門口一個捕快顫聲叫道:“大……大人……你們快看!快看趙老爺子……”
眾人聞聲回頭,就見趙歆站在門口,身子靠在門框上,手指掩著咽喉,兩眼瞪得老大,喉中咯咯連聲,卻已說不出話來。趙文遠急呼一聲“父親!”撲過去扶住趙歆。趙歆的手臂一垂,眾人才看清楚,在他咽喉處赫然有一枝短矢,短矢直透咽喉,隻露出一段菱形矢羽。
葉小天和白泓、周班頭都驚呆瞭,他們看看趙歆,再看看端著竹弩、蜷身倒地的潛清清,一時啞然無聲。
潛清清的屍體都僵硬瞭,顯見是死瞭許久,趙文遠一拉櫃門,她的屍體便從櫃裡跌出來。可她手中還端著一具竹弩,屍體跌到地上不巧觸發瞭弩機,那支勁矢便射瞭出去,正巧射中站在門口的趙歆。趙文遠抱著父親屍體,放聲悲呼:“爹!爹!”淚水頓時模糊瞭雙眼。
白泓偷偷瞟瞭一眼葉小天,心道:“此人果然不能得罪!趙傢父子剛剛詰難於他,馬上倒瞭大黴,這人太邪門瞭。”
趙文遠向葉小天一指,厲喝道:“一定是他害瞭我的娘子!因我娘子無論死亡或失蹤,他都難逃幹系,這才設下毒計,將我娘子扮成刺客,意圖以此脫罪,又因此害瞭我父性命!”
周班頭幹巴巴地道:“以如今情形看來,潛夫人身穿勁裝,攜劍帶弩,藏在葉縣丞臥室衣櫃之中,顯然是意圖對葉大人不利……”
“殺死潛夫人的,是這隻蟲子!”一直毫無存在感的耶佬說話瞭。耶佬方才看到潛清清奇異的死狀後就來瞭興趣,當他將櫃中衣物撥開,看到櫃中一隻擠爛的螇蟀模樣的小蟲子,馬上辨別出那是一隻蠱蟲,而且並非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種蠱蟲。
耶佬並不知道這隻蠱蟲是冬天的最新成果,隻是僥幸逃脫時沒被眼神不濟的冬天發現,卻陰差陽錯地躲在瞭這隻櫃子裡,好巧不巧地送潛清清一命歸西。
眾人紛紛趕到櫃前,就連悲痛欲絕的趙文遠也沖到櫃前,往櫃中一看,便冷笑道:“你說是這隻螇蟀無聲無息地咬死瞭我傢娘子,而且令她不能掙紮立即致命?實在可笑。”
耶佬當然不會指認那隻蟲子是蠱,否則尊者還是有嫌疑。耶佬冷笑道:“你道世間隻有五毒麼?山野之間,奇異毒物數不勝數。這隻毒蟲雖然形似螇蟀,卻是一種罕見的劇毒之物!”
耶佬瞄瞭眼櫃中所掛衣服,又即興發揮道:“這種毒物最喜嗅聞野獸皮毛味道,應該是受到這櫃中皮衣的氣味吸引,所以藏身其中。而潛夫人藏進櫃中時驚動瞭它,所以被它咬死。”
白泓趕緊道:“如此說來,事情就清楚瞭。周班頭……”
趙文遠激憤欲狂,怒喝道:“我娘子、我父親全都死瞭,你白泓想輕描淡寫匆匆結案嗎?葉小天是重大疑犯,必須收監看押,直至真相大白!這場官司,不能輕結!”
這時忽有一人排眾而出,昂然道:“不錯!這場糊塗命案,事涉我傢東翁的清譽,豈可糊塗瞭結?要打官司,一定要打!李某現在就代表我傢東翁狀告趙文遠夫婦意圖殺人害命!”
李秋池輕輕搖著扇子,強作鎮定,可還是按捺不住,讓兩抹激動的潮紅湧上瞭他的臉頰。不容易啊!等來等去,終於有瞭他李大狀一展所長的機會,他激動啊!
趙文遠氣得渾身哆嗦,怒喝道:“你說什麼?你要告我對葉小天不利?”
李秋池正色道:“正是!”他把折扇一收,侃侃地道:“此事看來離奇,似乎一團混亂,要想理清前因後果卻也容易。既然事主、死者、官傢都在此,那鄙人就當面剖析一番!”
李秋池昂然走出幾步,拿折扇向趙歆的屍體一指:“這位老人傢是誤中死者手中的弩箭而死,純屬意外,而射殺他的人……卻是他的兒媳婦。現在兇手已死,那麼這位老人傢的命案就可以結案瞭!”
李秋池又指向蜷縮於地,依舊保持蹲坐姿勢的潛清清:“接下來,就是潛夫人之死瞭。趙驛丞,據聞,尊夫人是因為驛站屋舍翻修,被你托付於葉大人,暫住於葉府,可是如此?”
趙文遠臉上淚痕未幹,怒聲道:“不錯!”
李秋池道:“然則借宿於葉府的潛夫人,為何會出現在葉大人臥房衣櫃中呢?看她一身夜行裝束,腰中佩劍,手握竹弩,弩上毒箭待發,分明就是潛入主人臥室欲行不軌。可是你趙驛丞卻猜測,是葉大人垂涎你妻子美貌,欲圖不軌,潛夫人不從,被他失手殺死,倉惶之下,為瞭脫罪移屍於此,試圖反咬一口,掩蓋罪行,可是如此?”
趙文遠冷冷地說道:“就是如此!否則你說,我娘子為何想要殺他?”
李秋池轉向眾人道:“好!那麼我們現在需要確定的就隻有一件事:潛夫人是自行潛入葉縣丞住處還是被人移屍於此?隻要確定瞭此事,就能夠確定葉縣丞有沒有殺人嫌疑,或是潛夫人才是意圖對葉縣丞不利的兇手!”
白主簿連連點頭:“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李秋池到衣櫃前,伸手向內一指:“大傢請看,這櫃中地面的踩痕,與潛夫人靴底踩痕一般無二,而且櫃中隻有她一個人的足跡。從這足跡來看,一個已經死去,被人擺佈成這般姿勢放入櫃中的人,是不可能踩出如此凌亂的足跡的。你們看,這個腳印,應該是剛剛進入櫃中時印下的,所以足尖沖內。這幾個腳印是她在櫃中轉身挪動時留下的,而最深的這幾個足印,是她蹲下等待葉縣丞回房時的足跡,這幾個足印有反復重疊之處,顯見她在櫃中等瞭許久,無法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所致。”
這一回連周班頭也頻頻點頭,道:“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李秋池的這番話,他都牢牢記瞭下來,這可是回頭書寫案發現場勘察痕跡,證明葉縣丞無辜的關鍵線索。
李秋池朗聲道:“據此,足以斷定,潛夫人是自己潛入葉縣丞的居處。而她如此打扮,身攜兇器,藏身暗處,分明是意欲對葉縣丞不利。除此之外,我還有大量佐證!”
李秋池道:“要幫一個死者更衣,打扮成如此模樣,其難度可想而知。再者,如果說是葉縣丞害瞭潛夫人再移屍於此,一般情況下,這具屍體應該是斜倚在櫃子內側。可是,剛才趙驛丞一開櫃門,潛夫人的屍體就跌瞭出來,顯見她進入衣櫃時並未死亡,被毒蟲咬死之後屍體才靠到瞭櫃門上。而且大傢別忘瞭,她手中還有一觸即發的毒弩,屍體跌出,誰也無法預料毒弩會射向何人,方才大傢可發現葉縣丞在打開櫃門時倉惶閃避或者隱於他人身後?”
方才葉小天站在房中抱臂而立,大傢看得清清楚楚,聽到這裡,無不信服李秋池的判斷。
李秋池道:“況且,人皆有趨吉避兇的心理,豈有殺瞭人,還要移屍自己房中,耗費絕大心力去辯證清白呢?隻要把潛夫人的屍體擺在她自己榻上,旁邊放上蟲屍,天明後由丫環發現潛夫人被毒蟲咬死,豈非無跡可循?死者身上並沒有明顯傷處,從這位郎中所指的這隻毒蟲來看,若是驗屍,死者身上也應該隻有蟲子咬過的傷痕。趙驛丞同意驗屍麼?”
“這……”趙文遠聽到這裡,也不禁語塞。
李秋池挑瞭挑眉頭,開始反攻瞭:“既然葉縣丞沒有可疑,那他就是受害者,隻是兇手發生瞭意外,沒有害死他罷瞭。捕快勘察潛夫人臥室,發現她的褻衣好端端地擺放在榻上,隨時可以穿回身上。而服侍潛夫人的丫環卻證實,潛夫人的其它衣物一件不少,這就奇怪瞭。無論是自己走掉或是被人擄走,都沒有特意脫得一絲不掛的道理,不合理的事情就一定有個最合理的解釋:那就是潛夫人房中一定另有丫環並不知道的衣物。
所以,鄙人方才又回去檢查瞭一番,還邀請瞭馬捕快和毛大哥做見證。在潛夫人房中,我發現桌案上有一抹淡淡的灰塵,丫環卻說昨晚曾經擦拭過桌面,那麼這灰塵一定是在丫環離開後掉落的。
於是,鄙人請毛大哥搬來一架梯子,發現屋頂大梁上覆蓋瞭一層灰塵,可是卻有一處地方有個很明顯的壓痕,恰是一個包袱的大小形狀。本人據此判斷:潛夫人早就備好作案之物,昨夜取下房梁上早已備好的兇器和夜行衣,悄然潛出住所,遁入葉縣丞住處。
鄙人還問過你帶來的驛卒,他們說驛館從不曾修繕過。既然如此,你以修繕屋舍為名,把妻子送到葉府,意欲何為?鄙人是不是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你們夫妻對葉縣丞早有圖謀?”
趙文遠暗自駭然,這李秋池的分析鞭辟入裡,讓人無法反駁,隻是沒人能猜到一個男人處心積慮把妻子送進他人府邸,是為瞭給自己找頂“綠帽子”戴。
李秋池對白主簿道:“趙文遠夫婦謀害我傢東翁的目的雖然尚不明朗,但有重大嫌疑已確鑿無疑,所以鄙人請大人將嫌犯趙文遠收押看管,以查真相!”
縣衙二堂上,知縣的主位空著,大傢都坐在下面左右兩側,大眼瞪小眼。
葉小天心情沉重,趙驛丞的心情更不好,老爹死瞭,“老婆”也死瞭,而且都死得莫名其妙。其實冷靜下來後,他也明白葉小天不可能是兇手,可如果潛清清真是殺他父親的兇手,而殺死潛清清的兇手卻隻是一隻蟲子,這……叫人情何以堪!
白主簿和眾人面面相覷,對於如何解決眼下困境,沒有絲毫辦法。
實話實說當然不行,葫縣四個主官裡,花知縣“瘋瞭”,張典史“病故”,縣丞和驛丞都事涉命案,這些事要是報上去,葫縣真要名動天下瞭。
眾官員都知道現在要矯過飾非,遮掩真相,共度難關!但是當事人願意麼?葉小天願意背負污名,忍受流言蜚語?趙驛丞的娘子和父親死得不明不白,他願意忍氣吞聲,大事化小?
這時候,趙文遠用疲憊沙啞的嗓音道:“傢父臨終之前,對我曾有一番交待,白主簿和葉縣丞當時就在傢父身邊,兩位想必也聽得很清楚。”
白泓有些茫然:趙歆明明中瞭見血封喉的毒箭當場喪命,哪有什麼遺言留下,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葉小天也詫異地挑起瞭眉頭,看向趙文遠。
趙文遠神色木然,自顧說道:“傢父遺命:叫我辭去官職,回鄉守制,於我本司中輔佐長兄,擔任總理,劃撥清泉洞、白蓮洞、長嶺洞、五峰洞,四洞十五旗到我麾下。”
葉小天率先反應過來,點瞭點頭,道:“不錯!令尊臨終之前,確有這番遺命。”
白主簿馬上隨聲附和道:“不錯,本官也聽見瞭!”
葉小天對土司制度遠比白泓瞭解得多,馬上就明白瞭趙文遠的意思。趙歆之死已成事實,而且兇手都無從追究,對趙文遠來說,眼下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分傢產!
趙歆是播州大阿牧,轄治著九洞五十八旗。統管這所有領土的繼承者當然是他的長子,可次子們呢?有“總理”、“傢政”等職務在身的土舍才有實權。
趙文遠得到瞭這句承諾,便站起身,黯然道:“傢父逝世,趙某心神憔悴,不能議事,這就要回去為傢父料理後事,準備丁憂,衙中政務諸君商議後知會趙某一聲即可,告辭!”
趙文遠走後,初來乍到的白主簿就親眼目睹瞭山高皇帝遠的小地方,地方官員們是如何喪心病狂地掩蓋事實、蒙蔽聖聽的。
對於瘋掉的花知縣,眾官員不吝任何溢美之辭,把患病的緣由完全推到瞭政務公事上,花知縣是如何殫精竭慮、廢寢忘食,終於累到神魂渙散……
張典史突發重疾而死,他們隻是把張典史發病的時間提前兩天,發病地點仍是縣衙二堂。如此一來,張典史就成瞭積勞成疾,因公殉職。朝廷對此一般都會給死者追升一級作為嘉獎,張典史終於從不入流的雜職官轉為品官,可以用一種更體面的身份致仕兼入土瞭。
真正令人費腦筋的是如何解釋播州大阿牧趙歆之死以及趙驛丞的夫人潛清清之死,好在趙文遠已經默許他們可以隨意操作。於是,眾人最終討論的結果是:播州大阿牧趙歆赴葫縣探望其子,趙驛丞夫婦陪同趙歆上山狩獵散心,趙驛丞之妻不慎誤觸獵弩,射殺趙歆。兒媳害死公爹,無顏茍活,故而自盡。
隻是如此一來,對於潛清清為何攜帶兇器潛入葉縣丞臥室的懸案就不可能再查下去瞭。如果葉小天堅持要把案子查個清清楚楚,大傢絞盡腦汁想出的結論就得全部推翻。
經過眾官員苦口婆心地解勸,葉小天總算“勉勉強強”地答應下來。眾人不免松瞭口氣,對葉縣丞能夠如此顧全大局,每一個人都為之感動不已。
議事已畢,眾官員紛紛離去。李秋池走在葉小天身邊,一臉幽怨,看來不能通過打官司一展李大狀風采,令他無比遺憾。
葉小天見狀,忍不住笑道:“先生何必如此?你既為我幕僚,凡事就得從我的角度去想。有時候並不是官司打贏瞭,咱們就一定能得到好處。”
李秋池仰天長嘆道:“做官的常罵訟棍無恥,其實做官的心才更黑啊!”
葉小天拍拍他的肩膀,親切地道:“黑心的我和無恥的你,我們一定無往而不利!”
於俊亭,本名珺婷,隻不過這個名字女人味兒十足,所以她很早就換瞭個諧音的名字,如今還記得她本名的人實在沒有幾個瞭。
戴同知把葫縣公文上所述近期發生的諸事情由說瞭一遍,於俊亭有些啼笑皆非:“怎會這樣?”忽又問道:“對於葫縣,張鐸有什麼打算?”
“這位知府大人異想天開,想提名葉小天就任葫縣縣令之職,已被我和禦州判勸止瞭。”
“葉小天!”提起這個名字,於俊亭眉宇間倏地掠過一抹煞氣,細白的牙齒輕咬下唇。
於俊亭忽地星眸一亮,唇角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戴同知,你覺得利用這個機會,把那個混蛋弄到銅仁府來如何?”
戴同知奇道:“監州大人為何要把葉小天調來銅仁?”
於俊亭道:“我們的目的是削弱張傢對銅仁的控制,收服眾土司為我所用。葫縣乃朝廷直轄,是我們唯一的變數,讓這隻猴子在葫縣攪風攪雨,不如把他招安到銅仁府約束起來。”
於俊亭呷瞭口茶,繼續道:“本來,要調他來銅仁也不容易,如今葫縣連出意外,正是最好時機。你不是說,那個白主簿是從金陵調來的人麼?白主簿以七品官身行主簿事,原地升遷合情合理。而他來自金陵,把他放在葫縣朝廷也放心,隻要說服張鐸提名就行瞭!”
戴同知道:“那葉小天呢?”
於俊亭笑笑:“葉小天本是縣丞,位在主簿之上,現在把主簿原地提拔到縣令的位置上,那縣丞怎麼辦?昔日下屬變成頂頭上司,朝廷也不會容許這等必然造成正印官與佐貳官首領不合的局面出現。所以隻需提上一筆,葉小天調任銅仁就是必然。”
戴同知眉頭一皺,又問:“那……若是張知府問起如何安置此人時,戴某該如何回答?”
於俊亭道:“現在擔任府推官的是我的堂弟,我叫他辭官,在本司之中委他一個差事,這官兒就讓給葉小天做吧!”
順天府和應天府的推官是從六品,其它各府的推官都是正七品,掌刑名、贊計典,類似市法院院長兼審計局局長。照理說,從正八品的縣丞變成正七品的推官,這是高升瞭一大步,但銅仁是土官治下,土官各種自主權相當大。
所謂的主管刑名,誰來找你告狀?你主管審計,可人傢的財政是完全獨立,你能審計誰?因此,在土官當權的州府,推官就是每年拿四十五兩俸銀的閑官。
此時,張四維父親去世,回傢守孝去瞭,申時行順利晉位成瞭當朝首輔。作為張居正的衣缽繼承人,申時行也很重視對貴州的經營。
葫縣的消息報上來以後,申時行果如於俊亭所料,仔細斟酌後照準瞭。於是,那個禍害,那個太歲,那隻惹是生非的猴子,就被送去瞭銅仁府。
朝廷敕書已下,花晴風因公染疾,提升半級,以從六品官的身份冠帶閑住。白主簿已經就地扶正,成瞭葫縣七品正印。他原本就是七品官,說起來不算升遷,不過他畢竟曾被免職,這算是邁出瞭良好的一步。
葉小天也接到瞭調令,要前往銅仁上任。至於新任縣丞、主簿、典史、驛丞,都需朝廷另外委派,一下子換瞭四個主要官員,葫縣政壇算是一次大換血瞭。
楊應龍得知葉小天果然被調往銅仁,心中懊惱不已,隻能給於俊亭發一封秘信,結尾又特意叮囑瞭一句:“葉小天此人不循章法,好惹是非,把他晾在銅仁即可,切勿招惹於他!”
於俊亭看罷楊應龍的書信,好看的眉毛便輕輕擰瞭起來:“真是奇怪呢,一向目高於頂的楊天王,居然會在意一個小小的縣丞?”
楊應龍本想叮囑她別節外生枝,卻不想因為他的一句話反而勾起瞭於俊亭的好奇心……
葉小天坐在最前面一輛車上,目光遠眺,一座雄城的輪廓屹立於武陵腹地,屏障西南,雄視川湘,這就是銅仁古城瞭!
葉小天此番調任銅仁,除女眷和耶佬、華雲飛、毛問智、李秋池,就隻帶瞭蘇循天一人。
花晴風此番丟瞭官職,但待遇還在,衣食無憂。他與蘇雅反目成仇,竟帶著紫羽和兒子不辭而別,不知所蹤。蘇雅名節已毀,處境尷尬,被丈夫棄之如敝履,更無顏去找葉小天。雖然弟弟願意終生照料於她,蘇雅卻心灰意冷,看破瞭紅塵,她不願庇護於任何人,選擇去名山大川出傢為尼,隻給弟弟留下瞭一封訣別信。
蘇循天見信後追趕不及,知道姐姐心意已決,心情惆悵不已。
正巧葉小天升遷,蘇循天便不願再留在葫縣,於是跟著他來瞭銅仁。
蘇循天是吏員,吏員的調動就容易多瞭。實際上經常有地方大員調動時,把他用慣瞭的吏員全部帶走,而新官上任,也會把他用慣瞭的吏員帶來。
葉小天在赴銅仁上任之前,便已派人到銅仁府購買住宅,最終所擇的宅邸位於東山腳下。東山位於銅仁城內,這處府邸背倚東山,前有錦江,背山面水,府邸周圍還有大片的毛竹林,環境甚是幽雅。一行人趕到銅仁城中的新傢,丫環仆傭張羅入住。
等到快放衙的時辰,葉小天才趕去知府衙門。張知府近來對水銀山紛爭束手無策,徹底暴露瞭張傢的軟弱,各地土司們開始質疑起張氏的統治能力,已經讓他的威望大大降低瞭。
因此張胖子盡管比較欣賞葉小天,也提不起什麼興致,簡單聊瞭幾句,便把他打發出去。
葉小天從知府衙門出來,又登門拜謁黎教諭。此時他的身份已比黎教諭更高,可黎教諭是他的座師,必要的禮數就絕不能短瞭,倫理綱常上面不檢點,是為官大忌。
次日一早,葉小天便帶著李秋池趕到知府衙門,準備正式上任。
張知府讓李經歷陪同葉小天去吏房跑瞭一應手續,完畢之後,葉小天詢問:“李兄,原本的於推官都是在哪裡辦公?”
李經歷道:“你說於推官?他一向是在他自己傢裡辦公,不大到衙門裡來。”
葉小天不由得皺眉,不過想到這知府衙門其實就是原本的土司府,也是集傢、政於一體,貴州地方不循中原官場的常理,便道:“小弟卻不習慣在傢中辦案,這府衙中難道未設刑廳?”
李經歷神氣微微顯出一些古怪:“有……自然是有的,隻是恐怕有些臟亂。”
葉小天笑道:“那倒無妨!新官上任,總要有些新氣象才是。衙門有些臟亂,叫人打掃一下也就是瞭。”
李經歷道:“既如此,那我這就帶你過去,先認認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