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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使節風波

  冷清多年的會同館煥然一新,因為人多瞭,人氣足瞭,更是給人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這廂絲竹樂起,那邊杯籌交錯,門口又有南京守備派來的官兵把守,整個會同館熱鬧非凡。

  葉小天四處巡查,唯恐哪裡出瞭紕漏。誰知道越怕事越有事,一個小吏快步趕來稟告,柯枝宰相生病瞭。

  葉小天一邊讓那小吏快去禮部報與尚書大人知道,一邊急急趕往使團住處。

  柯枝宰相的住處,幾名柯枝國隨員憂心忡忡地站在客堂上交頭接耳,臥房裡一個頭上插滿瞭羽毛、打著赤膊,肌膚黑黝黝的男子正圍著柯枝宰相轉來轉去。

  葉小天探頭向臥房裡看瞭一眼,奇道:“那個鳥人是幹什麼的?”

  門口的小吏忙道:“大使,那是柯枝宰相帶來的隨從郎中,正在為他看病。”

  葉小天問那小吏:“柯枝宰相犯瞭什麼病?”

  那小吏苦著臉道:“小人也不清楚,這柯枝宰相臉色難看,似是十分虛弱。他不止上吐下瀉,咽喉似乎也有瞭毛病,根本說不出話來。”

  關尚書聽說柯枝國宰相突生重病,不由大吃一驚,急忙帶人趕來會同館。

  看到柯枝宰相的病情危在旦夕,關尚書跟使團的副使又無法交流,心裡又急又怒,忍不住訓斥瞭葉小天幾句。

  葉小天可不想當替罪羊,馬上大聲抗辯。關尚書倒也分得清輕重緩急,對葉小天吩咐道:“這樣吧,本官馬上尋金陵名醫來為宰相大人診治,你等且好好照料宰相。”

  不一會兒,禮部的董主事陪著一個須發皆白,年近八旬的老郎中來到會同館。

  葉小天把使團的副使領到董主事和老郎中面前,比比劃劃地說明來意。

  那柯枝副使瞪大眼睛看著他指著房裡比劃半天,仿佛明白瞭過來,連忙搖搖頭。

  葉小天沒想到對方如此不通情理,又驚又怒地僵在那兒。

  老郎中見此情景,搖搖頭就往外走。葉小天趕忙攔住道:“老先生,我看他們那鳥人在屋裡蹦來蹦去的,也蹦不好那柯枝宰相的病,還得請你出手才成。”

  董主事急道:“不能診!要給這柯枝宰相治病,總要經過他們的人答應才成。不然的話,一旦這柯枝宰相難以治愈,病逝於此,這個責任我們想推都推不瞭啦。”

  葉小天眼見柯枝宰相生命垂危,董主事卻一味推諉,氣得直跳腳。

  董主事和葉小天爭吵瞭半晌,對老郎中道:“老先生,請你先在這會同館裡歇下,本官這就去請示尚書大人。若是尚書大人同意,你再為那柯枝宰相診治不遲。”

  葉小天在等候消息時,又聽說京裡已經派瞭禮部侍郎攜聖旨趕來金陵迎接柯枝宰相瞭,不由得心情愈加焦急。

  終於,禮部差官策馬輕馳而來,對葉小天施禮道:“尚書大人說,若沒有柯枝副使首肯,我們的郎中萬萬不可以為柯枝宰相診治。否則一旦柯枝宰相病故,柯枝國人將其死因諉過於我朝,後果將不堪設想。”

  差官走後,華雲飛、展凝兒等人都圍上來,急切地問道:“怎麼辦?”

  葉小天緩緩地道:“我方才去看過瞭,柯枝國那位老宰相隻怕真是撐不住瞭,如果咱們袖手不理的話,那柯枝宰相必死無疑。到時候,這筆帳,他們還是會算在我的頭上。”

  華雲飛皺眉道:“大哥,咱們要給柯枝宰相治病,那柯枝國人答應麼?再說,沒有禮部同意,隻怕那老郎中也不願自找麻煩啊。”

  “嗯……”葉小天捏著下巴想瞭想,目光緩緩地落到瞭冬長老的身上。

  老郎中坐在耳房裡閉目養神,忽然,葉小天陪著一個青衣皂靴的高大老者邁步進瞭房間,佝僂著肩膀,瞇著眼睛,沖著他有板有眼地道:“尚書大人有命……人既到瞭大明,就得由我大明負責。爾等不必理會柯枝國隨員的意見,請老先生用心醫治,謀事在人,盡心便是瞭!”

  老郎中聽瞭,忙拱手道:“既然尚書大人這麼說,那老朽從命就是瞭。”

  葉小天暗暗松瞭口氣,馬上領著老郎中趕向柯枝宰相的住處。

  那位柯枝副使一見葉小天領著老郎中趕來,急忙迎上來。

  “站著!不許聒噪!”葉小天不等他走到面前,便聲嚴色厲地一聲冷喝。

  那副使呆瞭一呆,頓時站住。華雲飛和毛問智馬上迎上去,攔在他和葉小天之間。

  葉小天回身對老郎中客氣地道:“老神醫,拜托瞭。”

  老郎中來到柯枝宰相的臥房裡,先施以針灸之術。很快,柯枝宰相氣息平和,安穩入睡瞭。葉小天關切地問道:“老神醫,這樣就成瞭麼?”

  老郎中呵呵一笑:“自然不行,還需內外調理,雙管齊下。不過大人盡管放心,老朽會讓徒弟按方煎藥後送來,每日早晚各一劑,三天功夫便能大好瞭。”

  葉小天一顆心終於放下:“有勞神醫!”

  當天晚上,柯枝宰相就大見起色。到瞭第二天早上,柯枝宰相就能下地行走瞭。

  關尚書在董主事和葉小天的陪同下笑容可掬地迎到柯枝宰相面前,關切地詢問病情。

  柯枝宰相忙雙手合什,向他行瞭一禮,微笑地道:“好多瞭,多謝尚書大人關心。”

  這時,旁邊那副使乜瞭關尚書一眼,悻悻地對柯枝宰相嘟囔瞭幾句。

  關尚書雖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察言觀色也能明白一些,忙解釋道:“本官見貴國的郎中治療不見起色,當時就想命我朝郎中診治,隻是貴國副使再三反對,本官不免顧忌重重。直至後來眼見宰相大人病情急切,才不得不果斷下令,倒讓宰相多受瞭許多罪啊。”

  “嗯?”一聽這話,那柯枝宰相看向那個副使,用柯枝國語厲聲質問瞭幾句,那個柯枝副使滿面驚慌地大聲辯解。

  柯枝宰相皺瞭皺眉,又對關尚書道:“尚書大人,我這副使說,你們帶瞭貴國郎中來時,他便馬上同意由你們的郎中進行診治瞭,並未進行阻撓啊。此事……”

  關尚書的表情也嚴肅起來:“怎麼會呢?雖然本官與貴國副使言語不通,但彼此的手勢卻也能看明白幾分。本官欲命我朝郎中入內為宰相診病時,貴國副使連連搖頭,就是不肯吶。”

  ……

  輕煙樓上,李玄成等四人又湊到瞭一起。

  芮清行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麼?他們柯枝國搖頭表示同意,點頭才是反對?”

  關小坤恨恨地道:“誰說不是呢?這柯枝宰相要是真的雙腿一蹬,隻要京城通譯館裡的人會說柯枝國語,弄清楚柯枝副使的意思,也無法從重處治那葉小天啊!要是咱們大明始終不肯派人診治,等那柯枝宰相死瞭,他那副使向天子投訴,反倒我爹倒黴,想起來真是晦氣。”

  李玄成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地道:“想不到這葉小天氣運如此之盛!”

  芮清行皺瞭皺眉道:“京裡來使就快到瞭,等他們把柯枝使者接走,會同館又清閑下來,再想找他的岔子可就難瞭。”

  關小坤心有不甘,想瞭想,突地雙眼一亮:“國舅,如果欽使到瞭,金陵地方也得設宴款待吧?而且欽使勢必也要與那柯枝國使節親近親近。到時候,國舅您也會出席的,對嗎?”

  李玄成矜持地點點頭,關小坤兩眼放光:“既然如此,那小坤就要請國舅爺行個方便瞭。”

  李玄成疑惑地看瞭他一眼:“你想做什麼?”

  關小坤臉上掠過一絲狠色,湊到李玄成耳邊,對他竊竊私語瞭一番。

  李玄成微微一驚,遲疑道:“這個……會不會鬧得太大瞭些?”

  關小坤不以為然地道:“咳!這事兒有什麼大不瞭的?到時候出糗的是葉小天,對朝廷來說,固然是一件失儀的事兒,可說到底,不過就是因為一個小官失誤,小小丟瞭點面子。”

  關小坤又壓低嗓音:“到時候,我叫人在重譯樓做好準備。隻等葉小天那邊出瞭岔子,國舅你就出面,把大傢領到重譯樓來,這事的影響便可以減至最小。但是有欽使在,有我爹在,又有柯枝國的宰相在……你想想,對那葉小天的處置,會輕瞭麼?”

  比起關小坤的膽大妄為來,李國舅的膽子要小瞭許多。可此時仇恨蒙蔽瞭他的心靈,李玄成狠瞭狠心,咬牙道:“成!我就幫你這一次。隻是無論成敗,這件事萬萬不可牽扯到我。”

  京師禮部侍郎林思言,要在會同館宴請柯枝國使團,不僅南京的頭頭腦腦全部出席,還有京裡貴客和南洋來使,所以禮部非常重視,采購食材的銀子很快就送來瞭,緊接著十多個大師傅領著近百個徒弟也進駐瞭會同館。

  禮部的人趕來佈置宴會廳,教坊司的人趕來安排歌樂舞蹈,會同館的人在巨大的廚房裡料理各種食材,水陸八珍、各色珍饈,全都準備停當。

  禮部主客司主事鄭喬升慢悠悠地踱到瞭廚房門口,往裡邊看瞭看,見葉小天等人正幫廚忙碌著,目光一轉,便看向他派來的一個主廚。那大廚的目光與鄭喬升一碰,輕輕點點頭。鄭喬升便微微一笑,轉身離開瞭。

  一切料理停當,葉小天才離開廚房,和毛問智、華雲飛還有展凝兒、哚妮站在院子裡。其實他雖是會同館大使,但在這樣重要的晚宴中,已經徹底淪為廚房大管事,接迎賓客的事自有禮部兩個員外郎負責。

  等各路官員和使團陸續進瞭宴會大廳,葉小天就候在廊下,等著廳中消息。

  半個時辰後,鄭喬升匆匆從裡邊出來,對葉小天吩咐道:“宴會開始啦,快叫廚下上菜。”

  葉小天答應一聲,領著一隊彩衣婀娜的俏婢去瞭膳房。一個俏婢提起兩隻食盒,轉過身剛走出兩步,隻聽“嘩啦”一聲,兩摞食盒的提環都脫瞭扣,裡邊盛好菜肴的盤碟撒瞭一地。

  旁邊一位姑娘“哎呀”一聲,急急往旁邊一閃,臀部碰到長長的食案邊緣。隻見那食案搖晃瞭兩下,突然散瞭架,上邊無數道精美的菜肴全都跌到地上,摔得一塌糊塗。

  鄭主事適時出現瞭,一見膳房的情形,向葉小天怒喝道:“葉大使,看看你幹的好事!今晚宴會如此重要,你這是要令我大明在番邦使節面前丟臉嗎?我這就去稟報尚書大人!”

  “你給我站住!”葉小天突然明白過來,眼見如此詭異的一幕,他怎麼可能還不知道是有人搗鬼,馬上向那鄭主事大喝瞭一聲。鄭喬升根本不理他,急急向外就走,葉小天沖凝兒一努嘴兒,展凝兒二話不說,飛起一腳,把鄭主事踹得倒飛回來,仰面摔倒在廚房門口。

  鄭主事慘呼連連地道:“哎喲!你……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竟敢毆打本官。”

  葉小天冷冷一笑,走到他身邊慢慢蹲下,勾起他的下巴。一碰葉小天那冰冷的眼神兒,鄭主事心中一凜,那慘呼聲頓時停止瞭。

  葉小天一字一句地道:“鄭主事,這件事,是出自你的授意吧?”

  鄭主事色厲內荏地道:“你……你胡說什麼?你這廚房條案也不知有多少年沒使用瞭,早就腐爛不堪。你既負責膳食,卻不早做檢查,致有這般大錯,竟然還想嫁禍給我?”

  葉小天森然一笑:“不用急著否認,鄭主事,我有的是法子叫你實話實說。”

  葉小天一扭頭,沉聲道:“凝兒,哚妮,把這小子帶去見冬長老,我要聽他的實話!”

  展凝兒揪住他的衣領拖起就走。廚下眾人眼見葉小天發瞭飆,把他的上司都痛毆瞭一頓,看樣子還要拉下去用私刑,不由都竊竊私語起來。那些彩衣俏婢更是花容失色,怯怯地就想逃開。葉小天厲聲喝道:“沒有我的允許,誰也別想走!否則,可別怪我不客氣瞭。”

  宴客大廳內高朋滿座,最上首坐的是京城裡來的林侍郎、柯枝宰相和魏國公、李國舅。至於南京六部的尚書、侍郎和都察院、禦史臺的重要官員,都坐在左右兩側。

  忽然有個柯枝國的隨員走到柯枝宰相背後,悄聲說瞭幾句什麼。柯枝宰相便向眾人告瞭聲罪,起身離開瞭。很快,柯枝宰相又回來重新坐下,看樣子,剛剛好象是去方便瞭一下。

  李國舅也未在意,更沒註意到柯枝宰相回來之後,隨他一同回來的那個隨員正依次走到柯枝國的副使、隨員們面前,一一悄聲傳達柯枝宰相的指示。

  司儀官站在門廳裡,焦急地向人詢問:“怎麼膳房還不上菜?侍郎大人已經有些不悅瞭。”

  這時一個差官從門口急急進來,對他道:“來瞭來瞭,膳房送菜來瞭。”

  那司儀官松瞭口氣,連忙高聲唱道:“盛宴開始~~~”

  門口先邁進一隻腳來,接著出現一隻金光燦爛、造型華美的銅鍋,上菜人的臉都被鍋子擋住瞭,看不清模樣。李玄成不由心中一奇:“莫非關小坤失手瞭?廚下還有菜可上麼?”

  兩排舞姬雲袖一甩,向門廳兩側退下,那人捧著鍋子,邁著穩健的步伐大步走上來,正是葉小天。在他後邊,還跟著一排人,個個手中捧著同樣的食具。

  林侍郎看得目瞪口呆,他怔忡瞭一下,微微側瞭側身子,對魏國公小聲道:“國公,這不是涮鍋子嗎?怎麼……怎麼貴地精心準備,國宴一般的規格,就吃涮鍋子?”

  魏國公也有些莫名其妙,小聲道:“應該還有別的菜吧,如今外使當面,先別提這些。”

  林侍郎連連點頭,道:“暫且不提,暫且不提。”他咳嗽一聲,拿起筷子,對柯枝宰相道:“啊……宰相大人,這是我大明極具特色的一道菜,請宰相大人品嘗一下!”

  柯枝宰相微微一笑,道:“好!卻不知這道菜叫什麼呢?”

  林侍郎張口結舌:“啊……這道菜……這道菜……”

  葉小天朗聲道:“宰相大人,這道菜,叫天下一品太平鍋!”

  柯枝宰相望瞭他一眼,頷首道:“天下一品太平鍋,好名字,好名字啊!”

  林侍郎強笑道:“對對對,這道菜……叫天下一品太平鍋。”

  這時候,那些彩衣俏婢也都跟瞭進來,手裡托著食盤,上邊盛著各色清菜、肉片、魚丸和蘸料,往各位官員面前擺放。眾官員滿心迷惑,隻是當著柯枝國使者,不敢露出一點異色。

  可是令所有人意外的是,那柯枝宰相笨拙地拿著筷子,學著其他人的模樣涮瞭涮肉片兒,蘸瞭蘸料一嘗,卻是眉開眼笑,贊不絕口:“好吃!非常好吃!太美味瞭,自我來到大明,這是我吃過的最可口的一道菜!”

  林侍郎如釋重負,趕緊道:“哈哈,宰相大人喜歡就好。來來來,眾位大人,咱們一起來品嘗一下這……天下一品太平鍋!”

  “請請請……”眾官員拈起筷子,紛紛涮起瞭鍋子。李玄成挾起一片肉來,越想越憋屈,又恨恨地放下,一臉便秘的想:“這究竟是怎麼一個情況,這樣子他都沒事?”

  更讓他鬱悶的是,這一晚就隻這麼一道菜,可是不隻柯枝宰相贊不絕口,那些柯枝國的副使隨員們更是一個個地挑起大拇哥兒,連連表示滿意,甩開腮幫子吃得樂不可支。

  晚宴結束,眾官員紛紛帶著古怪的神情告辭離去,最後隻剩下魏國公、李國舅、關尚書和林侍郎。就在這時,葉小天突然又出現瞭。

  葉小天此時已經換回官袍,忽然趨前向柯枝宰相深施一禮,高聲道:“多謝宰相大人。”

  柯枝宰相呵呵一笑,撫須道:“葉大使客氣啦。若非你堅持己見,我這把老骨頭隻怕就要葬送在這裡瞭,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這舉手之勞的事情,怎麼能不幫忙呢?”

  林侍郎一見會同館的小官兒竟然未經他們允許,貿然闖過來同柯枝國的宰相說話,心中有些不悅,微微蹙眉道:“你是會同館大使?怎麼這般不懂規矩!”

  葉小天不卑不亢:“侍郎大人,下官若一切都照規矩來,隻怕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瞭。”

  柯枝宰相客氣地告辭,帶領使團眾人轉向自己住處。林侍郎到此地步,知道今晚這宴會必有極大蹊蹺,便向葉小天道:“今日晚宴為何變成瞭火鍋宴,你方才所言又是什麼意思?”

  葉小天道:“下官三言兩語的也說不清楚,不如就由禮部的鄭主事說給諸位大人聽聽。”說完,向旁邊一閃,就見一個官兒,垂著兩條手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走過來。

  關尚書一見此人,不由眉頭一皺:“鄭喬升,今日這晚宴,究竟是怎麼回事?”

  鄭喬升“卟嗵”一聲跪瞭下去,哆哆嗦嗦地道:“諸位大人,下官知罪,下官知罪啊!”

  鄭喬升落到冬長老手中後,被折騰得死去活來,他隻記得他的肚裡有兩條蟲,隻要那個看起來陰森森的禿頂老頭不收回他的蟲子,那大蟲子就會生小蟲子,當他肚子裡全是蟲子的時候,那些蟲子就會把他的心肝脾胃腎統統吃個精光。而另外那條小蟲子就會爬進他的腦子,吃幹他的腦髓,在此期間,他會痛不欲生,還會變成一個禽獸不如的瘋子。

  如此情形之下,鄭喬升哪裡還敢隱瞞?當即就把關小坤如何找到他,他又如何授意廚師做手腳,蓄意破壞今日晚宴的情況說瞭一遍……不等他說完,關尚書的臉色已經鐵青一片。

  葉小天慢悠悠地道:“各位大人,那柯枝國使者雖說來自蠻夷之地,可貴為一國宰相,又豈能沒有這點見識,一個涮鍋子便被他們當成世間美食?那隻是因為晚宴之前,下官先去見瞭柯枝宰相,說明出瞭意外,請柯枝宰相配合一下,不要鬧得大傢下不來臺。”

  林侍郎深深地看瞭葉小天一眼,緩緩地道:“這麼說,這個關小坤是因為與你的私怨而尋釁報復瞭?這關小坤是何人,為何能指使鄭主事為他做事,與你又有何恩怨?”

  林侍郎這樣一問,關尚書的臉色更加難看瞭。上次因為他兒子盜竊賑銀,鬧出好大一場風波,幸虧張泓愃等人有所顧忌,不願替父輩結下仇人,這才大事化小……想不到這樁醜事今日終究還是要被人揭穿,而且是當著京裡官員的面。

  葉小天看都不看他一眼,此事關尚書是否知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關小坤都騎到他頭上拉屎瞭!要不是他今日果斷處置,又與柯枝宰相有段善緣,得到瞭人傢的配合和幫助,今日這一關他就過不去。既然如此,他也不用遮著掩著瞭。

  葉小天當即把他如何與關小坤結怨,關小坤如何盜竊賑銀,他們如何高抬貴手的經過,對這京城來的林侍郎毫不隱瞞地說瞭一遍。

  林侍郎眉頭緊皺,冷冷地乜瞭關尚書一眼,淡淡地道:“這關小坤是尚書大人的兒子?”

  關尚書的頰肉輕輕抽搐瞭幾下,低聲答道:“正是犬子!”

  林侍郎沉默片刻,道:“柯枝國逾兩百年不曾朝貢,今日復來朝覲天子,皇上歡喜得很。若在接待來使過程中,因為失誤,釀成什麼有辱國體的事來,恐怕你我都承擔不起!不過……”

  林侍郎話風一轉:“幸虧葉大使處理得宜,今日才沒有釀成大禍。這件事,本官隻當不知道。如何處理,關尚書你就看著辦吧!”

  林侍郎說完,也不理身後關尚書的臉色如何難看,便揚長而去。

  關尚書緊咬牙關,又羞又愧地向魏國公和李國舅拱瞭拱手,邁開大步,風風火火地去瞭。魏國公和李國舅互相看看,也默不作聲地跟瞭出去。

  魏國公回到府邸,世子徐弘基馬上趕來問安。魏國公劈頭便問道:“麒雲呢?”

  徐弘基怔瞭怔,小心地答道:“六弟好象去輕煙樓瞭,同他幾個朋友……”

  魏國公喝道:“你去,馬上把他給我帶回來,告訴他,以後少跟那些人來往。再叫老夫聽說他們有所往來,打斷他的腿!”

  關尚書快馬加鞭回到傢,一進府門便問:“小坤呢?馬上把他找來,我在祖祠等他!”

  關小坤正在輕煙樓等著鄭主事的好消息,慶功宴都擺下瞭,可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關小坤按捺不住,正欲使人去會同館打聽消息,忽有傢人急急趕來找他回府。

  關小坤還沒問明白怎麼回事兒,魏國公世子也到瞭,把他的六弟徐麒雲急急喚回瞭府去。

  關小坤向傢人一問,得知父親在祖祠等他,就知情形不妙。他提心吊膽地回瞭傢,本想先去知會母親一聲,以便緊要關頭有人說情。不想關尚書早已想在頭裡,在門口安排瞭人,他剛一到傢,就被強行帶到祖祠去瞭。

  祖祠裡面陰森森的,就點著兩根蠟燭。關尚書坐在椅上,昏暗燈光下就似泥胎木塑一般,身子一動不動,臉上毫無表情。關小坤戰戰兢兢進瞭祖祠,怯生生地道:“父親!”

  關尚書一聲低喝:“跪下!”

  關小坤嚇得一哆嗦,趕緊在祖宗牌位前跪下。黑暗中一陣硬物拖地的聲響,關小坤扭頭一看,頓時一陣心驚肉跳,就見兩條魁梧的大漢,各自拖著一條大杖出來。

  關小坤惶恐地叫道:“父親!”

  關尚書閉著眼睛,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來:“給我打!打折他的腿!”

  ……

  晚宴風波平息瞭,關尚書特意遣人告訴葉小天:關小坤被他爹打斷雙腿,攆回老傢去瞭,從此不準他踏入金陵一步。另外,關小坤這麼做,是出於李國舅授意。

  華雲飛道:“不會是關尚書對你懷恨在心,有意幫你拖個勢力強大的李國舅下水吧?”

  葉小天搖頭道:“關尚書沒必要這麼做,我覺得他是不甘心自己的蠢兒子被人利用。”

  葉小天苦笑一聲道:“真沒想到,他對我恨意竟如此之深!又不是我橫刀奪愛,而是他喜歡瞭我的女人,我的女人不喜歡他而已,他就因此懷恨在心並蓄意報復?不過,我葉小天最不怕的就是麻煩!他李國舅想整我,那就放馬過來,看是他踩得住我,還是我踩得住他!”

  展凝兒乜著他道:“人傢可是國舅爺,你拿什麼跟人傢鬥啊?”

  葉小天下巴微微一揚,道:“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就拭目以待吧!”

  李玄成擅長玉雕,師承琢玉大師陸子岡,儼然已是當世琢玉高手瞭。

  這一日,李玄成來到秦淮河畔一傢玉器店,繞著一塊有一人多高的玉石毛料觀察一番,輕輕拍瞭拍那塊石料,揚聲問道:“店傢,你這毛料可也賣的?”

  那塊毛料上隻削去瞭小小一片石皮,露出裡邊晶瑩剔透溫潤細膩的一片白玉,質地極佳。可這石頭隻開瞭一個小窗,誰也無法保證石頭裡邊會是大塊的玉石。

  店主略一猶豫,便開瞭一個相對較高的價格。李玄成近來苦悶得很,他倒不是想賭石,純粹是為瞭發泄,當下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便把太後姐姐送給他的私房錢掏瞭出來。

  店主收瞭錢,請李玄成坐瞭,又叫人給他沏瞭杯茶,便回櫃臺後與一個老主顧聊瞭起來。李玄成坐在桌前,慢悠悠地品著香茗,店主與那主顧的對話便傳進瞭他的耳朵。

  “那三國舅看起來是個謙謙如玉的公子爺,實則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牲……”

  李玄成一口茶差點兒從鼻孔裡噴出來,他霍地張大眼睛,瞪向那店主。那店主正跟客人眉飛色舞地說著,全未註意到他的異樣。

  “聽說這位國舅爺性情暴虐得很,下人稍有不合意的地方,便叫人立斃杖下,太也兇殘。我還聽說,這位國舅還有些很特別的癖好……”

  那主顧聽得興致勃勃,忙問道:“有什麼嗜好?”

  店主神秘兮兮地道:“這位國舅爺既好女色,又喜男風,可謂生冷不忌。聽說他跟禮部尚書之子是契兄弟,兩人常常在一起做那沒羞沒臊的事情。前不久,禮部尚書偶然捉奸在床,一氣之下,把他寶貝兒子的腿生生打折趕回陳州老傢瞭,為的就是擺脫這位國舅爺的魔爪。”

  李玄成坐在一旁聽得真切,氣得手腳冰涼:“怎麼……怎麼就傳出如此不堪的謠言瞭?”

  那客人對店主笑道:“咱們這位國舅爺崇信神仙術,你知道吧?也不知他是跟哪個旁門左道的妖道學的妖法,一門心思要練長生不老丹,你猜他那長生不老丹是用什麼東西練的?”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神神秘秘的,李玄成豎起耳朵,努力捕捉著二人的言語,隱隱約約聽見什麼“女子經血”、“長生不老”、“練成血丹”、“哎喲,臟死瞭,怎麼吃啊!”

  李國舅氣得騰的一下就站瞭起來,逆血上沖,就覺眼前金星亂冒。他有心上前理論,可這兩個人分明是從別處聽來的謠言,自傢上前與他們理論又能有什麼結果?縱然亮出身份,嚇得他們跪地掌嘴,改日沒準就又是一樁什麼離奇古怪、不堪入耳的奇聞。

  李玄成回到鎮遠侯府,也顧不得理會那塊石料,便把顧三爺請來,把自己今日在玉石店聽說的謠言對他說瞭一遍。說話之間李玄成的臉又氣白瞭,嘴唇都直哆嗦。

  顧三爺道:“國舅,這傳播謠言的事最是難辦。你若不理,過些日子也就消停瞭。可你若想追究,把事兒鬧大瞭,許多本不知此事的人也就聽說瞭,到時候國舅臉上會更加難看。”

  李玄成勃然大怒:“此等謠言,李某豈能充耳不聞?不行,我這就去應天府,定要揪出那造謠的真兇,把他繩之以法,方消我心頭之恨!”

  李國舅憤憤然地跑到應天府,執意要肖仕琦查辦此案。肖仕琦無奈,隻好喚來三班捕頭,當著李國舅的面兒如此這般吩咐瞭一番。

  眾捕頭聽瞭應天府尹的吩咐也不禁面面相覷:“抓造謠傳謠的?這上哪兒抓去,總不成看見大街上有交頭接耳的,就湊上去聽人傢說什麼吧?”

  可國舅爺正鐵青著臉坐在那兒,府尹大人又煞有其事地吩咐,捕頭們隻好答應下來。等他們領著眾捕快幫閑往大街小巷裡這麼一撒,有關李國舅的傳聞就似烈日下曝曬瞭三天的糞坑被人挑活開瞭,一時間臭氣熏天。

  李國舅很天真,他以為隻要動用官府的力量,就沒有解決不瞭的事情,卻不知官府再大,也管不瞭平頭百姓的那根舌頭。應天府出面一查,這些傳聞就從私下變成瞭公開,不但百姓們議論紛紛,就連官宦們也有模有樣地傳揚開來。

  常言道,眾人拾柴火焰高,自有好事者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力添油加醋,謠言越傳越豐富,越傳越離奇。很快,處於漩渦中心的李國舅就獲得瞭淫惡好色、荒唐暴虐、逼奸侍女、喜好龍陽、草菅人命、生吃人腦、強占民宅、經血練丹等等諸如此類荒唐不稽的罪名,在世人眼中,李國舅儼然成瞭十惡不赦的妖怪。

  就在此時,喬禦史彈劾李國舅的奏章還沒有送到京裡,內容先在金陵官場上流傳開瞭,於是李國舅又加瞭兩條罪名:“馳馬傷人、毆打命官!”

  李國舅正被人罵得體無完膚,忽然聽說有個禦史彈劾他。相比此前謠言中種種荒誕不經的罪惡,倒不覺得這兩條罪名有什麼大不瞭的。

  不過,這道明發奏章卻突然給瞭李國舅一個啟示,他在金陵從未結過仇傢,如果說有,就隻有葉小天勉強算是一個。李玄成越想越覺得這般無恥下作的手段,也隻有那個渾不吝的葉小天才使得出來。

  李國舅已經快被那些謠言折磨瘋瞭,恨不得立刻查個明白。他也不知會別人,單槍匹馬出瞭鎮遠侯府,趕到會同館門前,甩鐙離鞍下瞭戰馬,便風風火火地進瞭大門。

  李玄成氣勢洶洶闖到後院,見庭院裡空空如也,便高聲喝道:“葉小天,你給我出來!”

  正房裡一個女孩兒傢的聲音懶洋洋地道:“誰呀?大呼小叫的,有話進來說!”

  李玄成闖進正房,見堂上沒人,復又向左一轉,繞過八扇坐屏,赫然便是一間臥室。粉紅色的帳子,被明亮的陽光一照,滿屋都蕩漾著淡緋色的光,分明就是一間女孩子的寢室。

  一個身著繡羅裳子的少女坐在榻前,一隻小腳擱在錦墩上,正往腳上塗著蔻丹。李玄成見此情景不禁眉頭一皺,便在此時,院中有人高聲呼道:“哚妮,哚妮呢,有貴客到啦!”

  李玄成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葉小天,他猛一轉身,冷笑道:“他回來瞭!待我……”

  李玄成正要大步走出去,就聽身後“嗵”地一聲響,扭頭一看,那錦墩已然被哚妮一腳蹬倒。李玄成微微一怔,又看見哚妮用力一扯,那掛著的錦帳“嗤啦”一聲便被她扯下半片來。哚妮伸手一扯,把錦緞子小襖扯開一個口子,雙手掩胸,放聲大叫起來:“放開我,放開我呀,你這個禽獸!救命啊,快救命啊……”

  “你……你幹什麼?”李玄成大驚失色,猛然意識到他似乎踏進瞭一個陷阱。

  李玄成驚得步步後退,猛然間返身就往外跑。他剛一轉過屏風,就和一個人撞瞭個滿懷。

  李玄成定睛一看,被他撞飛出去的那人正是葉小天。葉小天被毛問智和華雲飛雙雙接住,瞪大眼睛看著李玄成,驚愕地道:“李國舅,你……你闖進哚妮的閨房幹什麼?”

  門口又闖進幾人,李玄成扭頭一看,登時眼前一黑,其中兩個老頭兒,正是國子監司業樂翎和最近彈劾過他的禦史喬奈何。

  樂司業和喬禦史到瞭房中,就見一個少女衣衫凌亂,手中抓著一把剪刀,尖兒對著心口。葉小天自背後抱住她,雙手抓緊她的手腕,急聲大呼道:“放手,萬萬使不得!”

  華雲飛幫著葉小天奪下瞭哚妮手中的剪刀。哚妮掩面哭泣:“那壞人非禮我,幸虧你們回來得早,要不然……要不然人傢就……人傢不要活啦,嗚嗚嗚……”

  “你胡說!你竟敢血口噴人!我幾時非禮過你?”李玄成正怒不可遏地罵著,手中馬鞭被嫉惡如仇的喬禦史一把奪過,目欲噴火地向他吼道:“你這個禽獸!畜牲!不為人子!”

  李玄成快氣暈瞭,一把揪住喬禦史的衣領,大聲咆哮道:“老東西,你是瞎子還是傻子?”

  他還沒說完,門口又走進來幾人。喬枕花沖上來劈手打開他的手掌,把喬禦史護在身後,大聲道:“李國舅,你竟然毆打我爹!我爹是禦史,你好威風,皇親國戚就可以這麼霸道麼?”

  張泓愃、蒯鵬、湯顯祖等人站在一旁,義憤填膺:“擅入他人女眷住處,辱人女子,被我們當場抓個正著,還敢如此飛揚跋扈!”

  李玄成氣得渾身顫抖,他指著葉小天,怨毒無比地道:“姓葉的,你竟敢如此辱我欺我!你等著,我李玄成絕不會放過你,絕不!”說罷,就像頭憤怒的公牛,推開眾人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