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瞭,看母子倆還在沉睡,葉小天起床後走出傢門。
吃過早餐後來到縣衙,李雲聰隨後趕來,在院中追上葉小天,興奮地道:“卑職沒想到,連縣太爺都拿齊木沒辦法,典史大人您卻弄得他方寸大亂。”
葉小天點瞭點頭,沉吟片刻,緩緩問道:“咱們的士氣,可用瞭麼?”
李雲聰臉上露出瞭一絲笑意:“這一次,他們受的氣可夠狠瞭!許多人都在摩拳擦掌,私下發狠說恨不得典史大人早些出面,領著他們直搗齊府,給那齊木好看。隻不過,可以用來對付齊木的有力罪證,我們還未找到……”
話猶未瞭,馬輝急急地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大人,找到華雲飛瞭!”
華雲飛用獵人的經驗和手段對付齊木,一開始還算得心應手。但等齊木發動瞭全部手下,又軟硬兼施調動瞭巡檢司的人開始滿城緝捕他時,華雲飛東躲西藏的就疲於應付瞭。
他想在縣城藏身很難,在山裡他挖個坑或爬上一棵樹,外邊佈置好機關,就能安心地睡一大覺,可在這裡不行。
倉房、磨房一類平時不大有人去的地方如今也是一撥接一撥的人反復搜查,而人多的地方呢,像他這樣一個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更是極其明顯的目標。那些城狐社鼠、地痞流氓對出現在這裡的每一個生面孔都有一種很靈敏的嗅覺。
想躲回山裡也不現實,這樣小小一座城池,出入的地方佈滿瞭齊傢的耳目,他又要隨身攜帶著武器,要想不被人發現簡直難如登天。盡管如此,在葫縣這個對齊木來說幾乎沒有什麼秘密的小城,他依舊躲瞭很久,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他也耗得精疲力盡瞭。
“義莊”由洪百川出資捐建,裡面擺放著盛裝無主屍體的棺材。華雲飛就藏身在義莊,這已是縣城裡為數不多可以供他安身的地方瞭。
爛賭鬼李悅被債主逼得實在走投無路瞭,後半夜硬著頭皮摸進瞭義莊。忽聽到微微的鼾聲,李悅嚇得魂飛魄散,轉身就想逃跑,忽然想到哪有鬼還打鼾的,莫非遇到瞭“同行”?
李悅聽那鼾聲似乎來自梁上,心中疑竇頓生,哪個梁上君子會跑到這種地方來,除非……
李悅也不管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準確,隻是一想到齊大爺開出的巨額賞金,歡喜的一顆心就要炸瞭。他躡手躡腳地離開義莊,來到大路上才疾步趕向齊府。
等李悅敲開齊府大門,激動地讓門子往裡通報時,天邊已經露出瞭魚肚白。
齊府大管事范雷聽他說起義莊情形,頓時覺得大有可能,急忙就想調人前往。可一想到對方雖說隻有一人,但是從他這些日子的表現來看,狡猾如狐,行動似狼,絕不可等閑視之。何況義莊又在相對偏僻的地方,容易脫身。
此時天已大亮,為瞭穩妥,范雷立即稟明齊木。
齊木馬上命他去找羅小葉,調巡檢司官兵協同抓人。
羅小葉在葉小天離開後不久就醒瞭。清晨的陽光從窗外透射進來,照在枕邊海棠春睡的娘親臉上,如同佛光中的聖母……羅小葉不由得又憐又愛,胯間的雞巴倏然勃起。
他跨上胭脂馬,挺丈八蛇矛就欲沖鋒陷陣……葉香蘭被兒子弄醒,啐罵道:“喂不飽的小饞貓。”
恰在這時,有人急急扣響瞭院門。羅小葉以為有緊急軍情,暗罵一聲“掃興”,隻得舍棄到嘴的肥肉,穿衣起床。葉香蘭側著身子看著兒子手忙腳亂的樣子,掩著小嘴吃吃地嬌笑。
打開院門聽來人講明緣由,鬱悶的羅小葉黑著臉回巡檢司調兵。
范雷和羅小葉合兵一處趕到義莊,先把那看義莊的老蒼頭控制住,然後就把義莊圍困瞭。
等到他們部署完畢,開始對義莊發動進攻時,華雲飛尚未離開義莊。華雲飛箭術無雙,一弓在手,箭無虛發,齊木手下的悍勇之士一連被射倒多人,忙又拆卸門板等物充作盾牌。
義莊院落裡那處孤零零的停屍房外,齊府的人馬如臨大敵,卻不敢再貿然進攻。
四下百姓獲悉此事,紛紛趕往義莊看熱鬧。馬輝來衙門的途中得知此事,馬上就跑來報與葉小天。
葉小天一聽,神色一緊,立即吩咐道:“快!調集人手,馬上去義莊!”
齊木現在最恨的人有三個,葉小天和華雲飛是其中之二,還有一個就是王主簿。
前兩天齊木備瞭厚禮去拜訪王主簿,本想請王主簿出手,讓山中部落制造點動靜,配合自己在葫縣發起的騷亂向官府施加壓力。到時候花知縣顧此失彼,為恐事態變大釀成暴亂,必定阻止葉小天發瘋。
卻不想齊木到瞭王府,王主簿哼哼哈哈,敷衍之態溢於言表。齊木受傷不良於言,隻能靠范雷替他說話,眼見王主簿虛應其事,就連幸災樂禍的表情都懶得掩飾,齊木大怒而歸。
不過輕重緩急他還分得清,先抓到那個陰魂不散的刺客華雲飛才是當務之急。接下來就是鬥垮瘋典史,救出孟縣丞。到那時,再對付王主簿這頭老狐貍不遲。
聽說發現瞭華雲飛的蹤跡,齊木大喜過望,隨後帶上大群侍衛,坐上他那輛特制的轎車趕往義莊。半路上齊木比劃手勢讓手下去取弓箭,聽說華雲飛倚弓箭之利,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齊木便也動瞭弓箭的主意。
弓箭、甲胄、長矛,這種武器裝備是嚴禁私人擁有的,否則視同謀反。但此時大明律例早不如明初時候嚴格,再加上貴州地區獨有的政治局面,所以齊木私下制作瞭數十具弓弩。
齊木加快速度直奔義莊,此時葉小天從另一個方向也正全速趕向義莊。
遠遠的,就見義莊方向一道濃煙滾滾而起,仿佛一道狼煙直沖雲霄……巡檢司官兵站在上風頭燒著大量易冒濃煙的東西。
華雲飛盡量伏低瞭些,輕輕摸挲著光滑的黃楊木箭桿,這是他的最後一枝箭。
華雲飛的箭壺裡一共有二十枝箭,上好的箭矢也不是輕易就能制作出來的,他這壺箭獵殺野獸時常常還要回收使用,箭尖鈍瞭就再次磨利。二十枝箭,有新補充的,也有從他爺爺那輩兒傳下來的,他一直很珍惜。
二十支箭,如今射出瞭十九枝,射殺十八人,重傷一人,這些人都是牽頭的或者是沖在最前邊的,正是因為這種鎮懾作用,對方才迄今不能攻進來。華雲飛隻有二十支箭,必須省著點兒用,他想在此期間找到一個脫身的機會,可惜機會一直沒有等到,圍困他的人反而越來越多。
好在巡檢司的人對此事似乎不怎麼上心,一直在周圍咋咋唬唬的,卻沒什麼具體的行動。直到范雷出面逼迫,他們才去抱瞭大堆的易燃物來,在上風頭放火生煙,依舊不肯加入進攻的行列,否則華雲飛顧此失彼,早就守不住瞭。
齊木趕到瞭,遠遠地停住,看到現場擺出這麼大的陣勢,儼然是兩軍開戰一般的光景,結果那幢房子依舊巋然不動,華雲飛依舊安然無恙地守在房子裡,臉色頓時一沉。
這時奉他命令去取弓弩的人已帶瞭幾個人騎馬趕來,齊木立即命令他們裝備弓弩強攻。
貴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建築物的墻壁也不是很厚,更何況這是停屍的房子,屋頂和墻壁都能被強弩洞穿。這一通箭矢射下去,華雲飛猝不及防,肩頭先吃瞭一箭,不由大吃一驚。
華雲飛急忙翻滾到一具棺木後邊,踢開棺蓋擋在身上,護住瞭周身。可是這樣一來,他就無法阻止對方利用箭矢的掩護靠近,不由暗暗心急。
“啊!”正在上風頭放煙的巡檢司官兵中突然發出一聲慘呼,一名士兵胸口中箭,仰面倒瞭下去。也不知是哪個混蛋箭射高瞭一些,箭矢竟然越過房子,射到瞭對面正在佈煙的巡檢司官兵隊伍裡去。
“趕緊閃開,舉盾!舉盾!”羅小葉一開始還以為是華雲飛想突圍,對這邊發起瞭猛攻,趕緊號令大傢伏低,舉起藤盾戒備。
羅小葉飛快地匍匐到那名中箭的官兵身邊,一看他胸口所中的箭矢,羅小葉頓時氣炸瞭肺。弩箭和弓箭制式不同,華雲飛用的又是獵弓,兩者的區別更是明顯。
范雷帶著一批人,頭上頂著木板等物,在弓弩的掩護下快速逼近停棺房,猛地一腳踹開房門,手中單刀舞成一團光影,整個人如風車一般滾瞭進去,誰也想不到這位身材矮胖的大管傢竟是一個地趟刀高手。
齊木把手一揚,手下停止射箭,隻聽那幢房子裡隱隱傳出兵器鏗鏘聲、叫罵叱喝聲。他冷冷一笑,又把手向前一揮,大批打手便潮水般湧去。
羅小葉按著刀,紅著眼睛,氣勢洶洶地向齊木走來,後邊跟著一群滿面悲憤的士兵,其中四名士兵抬著中箭士兵的屍體。
“齊世伯!”羅小葉站住腳步,硬梆梆地道:“小侄帶人前來攘助於你,可你們射箭之前居然不通知我們規避。現在我的人被你們射死瞭,世伯讓小侄如何向兄弟們交待?”
齊木近來諸事不順,心頭火氣甚旺,一見素來恭順的羅小葉竟敢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登時大怒。他冷冷地乜瞭羅小葉一眼,用暗啞的聲音一字一句地斥道:“人,是華雲飛射殺的!”
羅小葉氣得渾身發抖,厲聲道:“齊世伯,請你看清楚,這是你們射出的箭!”
齊木上前幾步,忽然一俯身,從一個咽喉中箭的手下屍體上拔出華雲飛的箭,一轉身,又把士兵屍身上的弩箭拔下,隨即“噗”地一聲,就把獵箭貫進瞭那士兵中箭處,淡淡地道:“現在,是華雲飛殺的瞭!”
齊木說完便再也不看羅小葉一眼,徑直向那幢停棺房走去,因為他已看到幾個手下扭著一個少年從那幢房子裡出來。
羅小葉目眥欲裂地瞪著齊木的背影,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卻全無感覺。他的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一時什麼都看不見瞭。
華雲飛真要較量武技的話,自然不是范雷的對手,不過仗著山林中鍛煉出的敏捷身手倒也勉強可以一搏。但他肩頭受瞭傷,對方又人多勢眾,最後隻用短刀刺傷一人,自己大腿便挨瞭一刀,被范雷撂翻在地,生擒活捉。
齊木走到華雲飛面前,華雲飛一見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頓時咬牙切齒,拼命掙紮著想要向他撲過去。幾個齊府打手死死地扭著他的胳膊,又用刀柄棍棒用力擊打他的膝彎,卻依舊無法將這個暴怒的少年制服。
齊木看著華雲飛充滿仇恨的眼睛,冷冷一笑,突然揮起一拳,重重地打在華雲飛臉上,咬牙吩咐道:“帶回去,慢慢消遣他!”
“住手!誰敢濫用私刑?人犯交給我!”聽到這句大喝,齊木的眉頭便是一跳。放眼整個葫縣,膽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的,除瞭那個瘋典史哪裡還有第二個?
齊木微微瞇起眼睛,慢慢轉過身,就見葉小天按著刀,一身典史綠袍,氣度森嚴地向他走來。在葉小天身後跟著大批帶刀捕快、持枷皂隸和扛著竹槍手持盾牌的民壯。
齊木向范雷使個眼色,范雷會意,馬上暗示還站在遠處的弩手立即撤離,齊木現在是不想再讓葉小天抓到他的絲毫把柄瞭。葉小天飛快地掃瞭一眼華雲飛,便把目光投在齊木身上,毫不客氣地道:“把人交出來!”
齊木長長地吸瞭口氣,微微閉上眼睛,又緩緩張開,向范雷擺瞭擺手,示意他上前說話。齊木現在說話還很吃力,而且他很清楚,同這個瘋子典史說話,一定會很“吃力”。
范雷沉著臉色道:“典史大人,這人是我們抓到的!”
葉小天微笑道:“齊傢作為苦主,能夠自己抓到兇手,反令我們官府落在後面,本官很慚愧啊。”
范雷眉鋒微微一挑,沉聲道:“他殺瞭我們幾十個兄弟,還一再試圖刺殺我們老爺!”
葉小天又點瞭點頭,打著官腔道:“是啊,真是罪大惡極啊!本縣一向民風淳樸,不想竟然出瞭這樣一個喪心病狂之人。你放心,官府一定會嚴厲懲辦兇手的。”
范雷見他一再調侃,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混帳!難道你聽不明白我的話?你一個小小典史,竟然敢消遣我!這人殺瞭我們齊府的人,又是我們齊府抓到的,我們自己來瞭斷這樁恩怨,不需要你們官府插……”
他還沒有說完,葉小天一個耳光就扇瞭過去,“啪!”一記響亮的大耳光狠狠摑在范雷的臉上。饒是范雷一方豪傑、技擊高手,也是完全沒有反應過來,被葉小天這一掌摑呆瞭。
“混帳東西,誰給你的膽子,竟敢辱罵本官!”葉小天一邊說,一邊……往後退:“此人行兇殺人,自有官法處治,誰準你私設公堂的?目無王法,狗膽包天!”
葉小天在人堆裡站定,終於不用擔心被人一腳踹飛,這才威風八面地道:“來啊!把兇犯給我帶回縣衙,誰敢阻撓,一並逮捕!如有武力抗法者,當場擊殺!”
如果沒有葉小天先前對那班皂隸、民壯們的打磨,他這一聲令下,肯服從命令的大概隻有那二十多個捕快。現如今這些皂隸民壯對齊傢滿腔怒火,隻恨沒人撐腰沒人牽頭,葉小天一聲令下,百十個民壯齊喝一聲:“殺!”
百十桿鋒利的竹矛便攢成瞭槍林,那些皂隸、捕快們拔刀的拔刀,舉枷的舉伽,也都是殺氣騰騰。齊木手下那些打手立即擎起刀槍,舉起弓弩,與巡捕民壯們對峙起來。
終於緩過神來的羅小葉帶著巡檢司的官兵站在對峙雙方的側翼一動不動,兩眼帶著一種古怪的冷漠,死死地盯著齊木,也不知他有什麼打算。
齊木心頭微微一寒,突然生起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很清楚,如果把華雲天交給官府,對他的威望又將是一個嚴厲的打擊。但是此情此景,卻令他躑躅起來。
“難道這個人是上天派來收我的麼?”
齊木倒未曾懷疑葉小天和這個青山溝的少年獵戶之間會有什麼淵源,即便清楚,也不會因此懷疑葉小天敢徇私枉法。那可是二十多條人命,就是他這麼囂張,也不敢明目張膽地炮制出這麼多條人命大案而安然無恙。況且,他這個“苦主”也不是任人擺佈的善類。
他認為葉小天要把華雲飛帶走,隻是為瞭進一步打擊他的威信。如果讓葉小天把人帶走,一旦華雲飛對這個瘋子典史說出青山溝血案怎麼辦?可是,有什麼理由拒絕官府接收人犯?看這瘋子的架勢,隻要他齊木敢拒絕,立即就是一場“全武行”。
這件事上,葉小天占足瞭大義名份,又有百餘名民壯、皂隸、捕快們做幫兇,實力已不遜於己方。羅小葉那個混蛋神色不善,顯然對剛才的事還耿耿於懷,想讓他出手幫忙怕也有些困難。
齊木念頭急閃:“罷瞭,就算華雲飛對他說出青山溝血案又如何?終究不過是華雲飛的一面之辭!徐林、祥哥兒等人都已死瞭,這個瘋子想拿到真憑實據談何容易?在此期間,我便動用殺手鐧,迫使花知縣解除瞭他的職務,到那時這隻沒牙的老虎還不是任我擺佈?”
一番利弊權衡之後,齊木咬著牙根擺瞭擺手,示意交人!
他的臉皮火辣辣的,早在七年前他獰笑著一刀捅進程老大的心口後,這種在強者面前打落牙齒和血吞的屈辱就再不曾有過瞭。但是今天,這種屈辱感再次湧上瞭心頭。
范雷見老大讓步瞭,含恨退開兩步,惡聲惡氣地道:“把人給他們!”
看到齊木帶著他的手下灰溜溜地離開,皂隸、民壯、鄉丁們都揮舞著武器歡呼起來,他們頭一次有這樣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他們終於明白原來齊木也並非不可戰勝。
葉小天看著他們興奮的樣子也笑瞭,他知道他已經在這些人心裡成功埋下瞭一顆種子,而這種子很快就要生根發芽,看似稚弱的嫩芽,卻能把壓在它們頭上的那尊沉重的石像頂翻。
他轉身看向華雲飛時,笑意才絲絲斂去。
不等葉小天詢問,華雲飛就平靜地道:“我的確殺瞭二十多人。”
葉小天道:“你一定有不得不殺的理由!”
華雲飛眼中閃過一絲溫暖,又道:“殺人償命,我該死!你是官,你抓我,我不怨你。我隻是遺憾,還有一個人最該死,可他還沒死!”
葉小天沉默片刻,緩緩說道:“那個人,的確該死!該死的人,就不該讓他躺在床上壽終正寢。”
華雲飛驚訝地看向葉小天,他沒想到葉小天竟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葉小天轉向蘇循天道:“帶他回去好生安置,回頭我要提審!”
蘇循天聽二人對話時,眼珠子就一直滴溜溜地打轉,這時忙答應一聲,向捕快們招招手,一副枷鎖便銬到瞭華雲飛的脖子上。
華雲飛沒有掙紮,隻是深深地望瞭葉小天一眼,隨著捕快們轉身離去。
葉小天望著華雲飛遠去的背影正在出神,忽聽看見羅小葉向他走過來,眼珠子紅通通的。
葉小天有些詫異,此前發生的一切他並未看到。
羅小葉瞪著血紅的眼睛對葉小天道:“我跟你一起幹!若違此誓,有如此刀!”
羅小葉說完,“刷”地一聲自鞘中拔出長刀,一手攥住刀柄,一手以拇指和食指掰住刀尖,用力一拗。隻聽“嘣”地一聲響,一柄鋼口甚好的腰刀便崩成瞭漫天激射的碎片。
羅小葉沉聲道:“羅某先去為兄弟料理後事!賢弟有差遣時,隻消一句話。告辭!”
葉小天當然明白羅小葉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在葉小天決心對付齊木之後,他曾經拜訪過幾個人,其中有幾個至關重要的人物,一個是一向不顯山不露水的王主簿,另一個就是羅小葉瞭。
葉小天曾特意瞭解過,弄清瞭羅小葉和齊木之間的關系。他那次專程找羅小葉密談,就是希望能夠說服羅小葉站在他一邊,與他一起對付齊木。
葉香蘭的滿腔情思全在葉小天身上,對此自然是極力贊成,但是羅小葉卻拒絕瞭。
羅小葉跟齊木之間的芥蒂很深,但這還不足以讓他奮起抗擊齊木。個中原因,並不是因為他怯懦,而是因為齊傢對羅傢有大恩,他不希望被人罵他忘恩負義。
葉小天有些詫異,也有些失望,他沒想到兩人私下裡喝酒淫樂時關系親密得賽過親兄弟,可在大事上羅小葉卻如此堅持原則。
葉小天再三勸說,最後羅小葉隻是含蓄地表示可以保持中立。這讓葉小天對付齊木的勝算少瞭幾成,葉小天憂心忡忡,卻也無可奈何。
而今天,卻不知因何緣故,羅小葉竟然做出瞭明確的表態,要堅定不移地站在他這一邊共同對付齊木。巡檢司站在瞭他這一邊,無疑將成為葉小天對付齊木的一記殺手鐧。
葉小天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下來,現在與齊木決戰,他的把握更大瞭!
拳頭,已經攥緊瞭,而且不隻是一隻拳頭,那麼……出師之名呢?
葉小天微微瞇起眼睛,望向華雲飛離去的方向。這個淳樸的山中少年,究竟因為什麼對齊木產生瞭如此刻骨的仇恨?也許,這最終一戰的緣由,就要著落在他的身上瞭!
葫縣大牢裡,擁擠不堪、氣味熏天,犯人們被這種非人的環境折磨得已經連罵人的力氣都沒有瞭。
蘇循天命人打開監牢大門的時候,八間牢房裡都是相同的情形:地上躺著六七個人,肩並肩,腳挨腳,發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呼嚕。而其他獄友則緊貼牢墻,仿佛一尊尊雕像。
大門一開,幾名獄卒押著戴枷的華雲飛走瞭進來,後邊跟著蘇循天和幾個捕快。
牢房裡的犯人們往外看瞭一眼,見是一個年歲不大的少年,每個人都松瞭口氣:“幸好隻有一個人啊,這時候要是再塞進十個八個的,那大傢就隻好疊羅漢瞭。”
一個獄卒站定身子,看瞭看這八間牢房,選定靠監牢最外側,通風和透光條件都比較好的一號監,掏出鑰匙打開瞭牢門。
蘇循天沖著裡邊嚷道:“都他娘的傻愣著幹什麼?統統滾出來!”
牢房裡的犯人一聽頓時興奮起來,七嘴八舌地問道:“差爺,我們被釋放瞭?”
蘇循天大喝一聲,:“誰說讓你們走瞭?把他們塞進其它幾間牢房去。”
眾囚犯一聽頓時炸瞭窩,有人不服氣地嚷道:“你把我們塞進其它牢房,空出這一間來就為瞭關這小子?他是誰啊,憑什麼就比我們優待,難道他是縣太爺的小舅子?”
蘇循天掄圓瞭給他一個大嘴巴:“放你娘的羅圈拐子屁!老子就是縣太爺的小舅子!”
那人挨瞭一記大嘴巴,捂著臉好不懊惱,卻也不敢反抗,隻好發牢騷道:“大傢都是來坐牢的,憑什麼他就能單獨住一間牢房?”
蘇循天冷笑道:“憑什麼?就憑他小小年紀,就敢去刺殺齊木!就憑他一個人便幹掉齊木手下二十多個好手,他就有這個資格!”
眾囚犯一聽盡皆駭然,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年就是齊大爺上天入地想要找到的那個華雲飛?他一個人竟然幹掉瞭齊大爺二十多個人?
齊木回到府邸,直接來到書房,陰沉著臉色坐在椅上,閉目冥思良久,緩緩說道:“吩咐下去,堵塞驛道!”
站在他身邊的范雷吃瞭一驚:“堵塞驛道?大哥,咱們的生意,可有九成全指著它呢。堵塞驛道,這……這不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嗎?”
齊木陰笑道:“自損八百,不是還剩兩百嗎?那條瘋狗就像一貼撕不掉、掙不脫的狗皮膏藥,隻有用這個法子才能把他除去。隻要他倒瞭,葫縣就還是我的天下,到時候我們重開驛路,恢復榮光也隻是旦夕之間!”
貴州對外的通道主要有兩條,一條貫通南北,一條貫通東西,都是大明立國之後由奢香夫人主持修建的。奢香本是川南彝族一位大土司的女兒,十四歲時嫁給貴州彝族大土司隴贊靄翠。幾年後靄翠去世,因兒子年幼,便由奢香夫人攝政。當時正逢朱元璋得瞭天下,奢香夫人審時度勢,投靠大明,配合大明軍隊圍剿元朝餘孽,向大明貢馬、獻糧、通道,為明軍占領貴州進軍雲南立下瞭汗馬功勞。
在奢香夫人的主持下,貴州兩大驛道開通,從此成為西南的大通道。西出東進、南來北往從此必經貴州,這也成為大明通往南方諸國的一條交通要道。政令的暢通、軍事的威懾、經濟的興旺,全都離不開它。
而今,齊木斷其一截,就等於掐死瞭這條貫通南北的交通要道,其後果不可謂不嚴重,這種局面隻要維持半個月就得驚動朝廷。而不等朝廷受到驚動,貴州的地方大員和大土司們就坐不住瞭,到時候拿下一個小小典史自然不在話下。
對於這件事的嚴重後果,齊木自然一清二楚,但他經營驛道運輸多年,想要搞破壞,手段也是層出不窮,而且不會把禍水引到自己頭上。
隨著齊木的一聲號令,由他控制的這段驛路開始風雲突變。第二天驛路上就出現瞭幾股山賊的蹤跡,由齊傢運輸的幾支商隊全軍覆沒。這些地方山高林密,道路狹窄,大隊官兵根本施展不開,小股官兵去瞭也沒什麼用處。因此消息傳開,頓時人心惶惶。
這時又有消息傳來,因為連日大雨,有段驛道崖路突然坍塌。修復這段路需要大量人工,費時良久,葫縣上下聞訊更是民怨沸騰。
這些事雖然看起來和葉小天全無關系,但是熟悉齊木手段的人和熟知兩人之間過節的人很容易就把這兩件事聯系在瞭一起。他們都清楚:齊大爺這是對艾典史還以顏色瞭。
到瞭這個時候,不僅過往客商、朝廷驛卒、過路官員紛紛向花知縣施加壓力,就是本縣士紳甚至大量民眾也都大為不滿瞭。他們不僅對花知縣的無所作為不滿,對葉小天也開始有所不滿,這些人要麼經商,要麼靠運輸營生,驛路一斷他們就斷瞭活路。
雖然他們平時都受齊木的欺壓和盤剝,當葉小天站出來同齊木鬥的時候,他們也曾為之歡呼喝彩。可是一旦影響到瞭他們的利益,他們就全然忘記瞭齊木曾經施加給他們的痛苦,他們隻知道現在掙不瞭錢吃不上飯,是因為葉小天同齊大爺作對的緣故。
形勢急轉直下,開始變得對葉小天越來越不利瞭。
齊木聽著手下反饋回來的消息,冷笑連連,他早把那些可憐蟲看透瞭,一群記吃不記打的蠢貨!他期盼著,很快那個瘋典史就要眾叛親離,變成一個孤傢寡人。到那時候……
大牢裡面,葉小天與華雲飛對面坐著,矮桌上幾樣下酒的小菜,還有一小壇酒。
牢房裡面很安靜,那些摳腳大漢已經被葉小天放瞭。決戰在即,激勵士氣的目的已經達到,何必再把那些混人關在這裡浪費夥食,葫縣的財政可是很吃緊的。
整個大牢裡現在隻有三個犯人,牢獄最盡頭最裡邊的那間牢房裡,關著孟縣丞;最外邊這間裡關著華雲飛,隔壁那間牢房則關著毛問智。
葉小天微笑道:“你說說吧,為什麼要殺齊木?”
華雲飛沉默著沒有說話,但是他的眼睛卻越來越紅,半晌,兩行淚水忽地潸然而下。
葉小天沒有說話,而是耐心地等待著。等瞭許久,華雲飛終於開始說話,一字一句,他說得很慢、很輕、還很詳細,說起那慘不忍睹的一幕,就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葉小天卻很明白,他心裡要有多麼深的恨意,才能讓他用這樣平靜甚至冷漠的語氣說出來。當華雲飛把事情經過說完以後,葉小天道:“你為何要尋私仇?為何不報官?”
華雲飛抿起嘴巴,眼中露出一絲無奈的悲哀與譏誚。報官?就葫縣那幾個官?要麼是泥胎木塑的擺設,要麼是與豪強勾結的貪官。告官有用麼?隻怕羊入虎口的可能更大一些。
葉小天仿佛看不懂他的眼神,依舊很認真地問:“為什麼不報官?”
華雲飛皺瞭皺眉,這些日子他雖東躲西藏,很少與人接觸,但也多少聽說瞭一些葉小天與齊木之間的事情。當日他被抓住時,更是親眼見到瞭葉小天與齊木劍拔弩張的局面,難道葉小天還不明白齊木在葫縣有一手遮天的勢力?
華雲飛想解釋一下,但他還沒開口,葉小天就已說道:“你要報官!立刻就報!我讓人提你出去,到大堂報官。你記住,我,就是官!多少有些神氣,大小是個官兒的典史官!”
華雲飛愕然看著他,過瞭片刻,他好象明白過來,一雙眸子閃閃發光,激動地道:“大哥……你真能把他繩之以法?”
葉小天笑而不答,起身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道:“那天在山上,你送瞭我四條魚。來而不往非禮也,來日,我也送你一條魚。”
華雲飛先是一呆,繼而恍然過來,大哥指的是斷頭飯吧?他慨然道:“好!等到吃斷頭飯的那一天,我一定好好喝頓酒。魚要吃,但我最希望用來下酒的,是那齊老賊的人頭!”
葉小天走出去,牢門在他身後“嘩啦”一聲鎖上瞭,葉小天回首笑道:“到時候,我送你一條金鯉魚!”
“金鯉魚?”華雲飛呆呆地望著葉小天的背影,他又不懂瞭,這位大哥說話怎麼總是高深莫測。
一直在隔壁牢房裝模作樣地坐著,仿佛一頭大猩猩似的毛問智見葉小天走瞭,登時如釋重負。他撲到柵欄邊,沖著華雲飛嘿嘿地笑:“俺說大兄弟,你咋這笨呢!金鯉一旦脫鉤去,搖頭擺尾不再回,這話你知道不?金鯉魚啊,啥意思你知道不?”
可憐華雲飛一個大字都不認識,哪裡明白這句話有什麼含義,他愣愣地搖瞭搖頭,納悶兒地問道:“金子做的?不能吃?”
毛問智一拍大腿,急道:“哎呀娘吔,這沒文化,是真可怕!”
傾盆暴雨也未能阻擋住前往縣衙抗議、譴責、央求、施壓的人群。時間每一秒都在流逝,那流逝的不是時間,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流得就像天上的暴雨,誰不心疼?
種種矛盾、壓力,全都擔在瞭花晴風這位本縣正印的頭上,把個花知縣弄得焦頭爛額、暈頭轉向。他本來就是個沒擔當的人,自然把一切都推諉到葉小天的頭上。
花晴風無奈,隻好使人去找葉小天。
當時葉小天正要去大牢,隻是硬梆梆地回瞭一句:“本官正忙著,等我忙完就去縣衙!”便把他的人打發回來瞭。這句話別人或許沒資格說,但葉小天這麼說,花晴風一點質問的底氣都沒有。
葉小天的所作所為可比他硬氣多瞭,許多本該由他撥亂反正的事,現在都是葉小天在做,葉小天已經獲得縣衙上下一致的擁戴。如果不是因為明知葉小天這個典史幹不長久,王主簿早就把葉小天當成瞭最大的威脅,又豈會跟他合作?
再者,葉小天明知自己幹不長久,隻想著臨走之前把這件事痛痛快快地解決掉,也根本不用顧忌和花知縣的同僚關系,行事自然毫無忌憚。
花晴風聽到回報氣惱不已,隻能再度派人去催,他可招架不住這麼多人的狂轟濫炸。
葉小天從監牢裡出來,馬上喚來牢頭兒面授機宜。那牢頭兒也清楚現在葫縣刮的究竟是什麼風,都說這位典史大人有瘋病,瘋得連縣太爺都束手無策、齊大爺直呼頭痛,他可不敢得罪,自然是唯唯諾諾,聽命行事,馬上派人去提人犯華雲飛。
葉小天囑咐完瞭牢頭兒,又叫過李雲聰、蘇循天、馬輝、許浩然等人仔細囑咐瞭一番。這些人馬上冒著大雨離開瞭監獄,按照葉小天的吩咐各自做事。
做完這一切,牢頭兒也把華雲飛提來瞭。葉小天在華雲飛耳邊囑咐幾句,便與眾人披上蓑衣,和周班頭等十幾個捕快護著華雲飛的囚車直奔縣衙。
此時,黃大仙嶺上,山風呼嘯,暴雨傾盆,天雷陣陣。
李伯皓和高涯兩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山頂上。
李伯皓重重地哼瞭一聲,道:“齊木開始堵塞驛道瞭,你聽說瞭麼?”
高涯道:“那不正好?我們盼的就是這一天!”
兩個人沉默一陣,李伯皓又道:“以後你我二人要精誠合作才行。”
高涯道:“這件事需要擺平各方面的關系,並不容易。和你們苗寨交好的,你出面!和我們彝寨交好的,我出面。涉及官面的,王主簿出面。生意場上,大亨出面。打我們主意的,刀槍出面。相信各個方面的權勢人物對齊木的作為也很不滿意,我們要接手也容易一些。”
李伯皓道:“驛路運輸方面自有一套規矩,你都明白嗎?”
高涯道:“你我兩個部落中,都有不少子民在齊木手下討生活,這些人我們一句話就可以招過來。有他們這些熟手在,我們要上道還不容易?”
李伯皓道:“說的也是。仔細想來,他的主意當真不錯。這麼多年來,我們部落裡有不少人在齊木手下跑運輸討生活,我們怎麼就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去搞驛道運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