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無怨無悔

  簾帳後,李長源正坐在棋案前。

  他方才正在與花玨下棋,半張棋局已經落子,但他手中仍夾著一枚黑子。

  啪嗒——

  清脆的聲響落下,那枚黑子落在棋盤之前。

  謝錦茵掃瞭棋局一眼,單刀直入道:“李長源,告訴我,如何復活她。”

  李長源聞聲看向她,清澹的眉眼猶如無聲的泉流淺淡平和,儼然一副慈愛的長輩模樣。

  “你此行受瞭許多傷。”李長源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待你傷好,我會告訴你。”

  謝錦茵卻不耐煩:“你知道我沒那麼多耐心。”

  “即便你不需要休息,慧寂劍也需要。”李長源動瞭動手,謝錦茵腰間所佩的慧寂劍便朝他飛去。

  他接過劍,以神識掃視一番,又對謝錦茵道:“此劍劍魄油盡燈枯,你若繼續使用,它將會徹底損毀……還有太炁劍骨,若你屢次三番這般濫用,你的神識也定然會承受不瞭它的反噬。”

  男子的聲音愈加沉肅:“你若真想復活蘇心珞,在此之前,先保重你自己。”

  慧寂劍又從他手中飛回道謝錦茵身邊,緊接著,李長源看向荀殊,神色微變。

  “鳳梧,既活著,為何不回玄夜?”

  荀殊略提衣擺,朝著李長源雙膝跪下:“弟子貪生怕死,為茍活於世,違背宗門訓誡淪至妖身,愧對玄夜。”

  李長源神色淡淡,若對謝錦茵時還能尚且看出幾分溫柔,如今面對鳳梧,卻有種透進骨髓的冷意。

  “既知愧對,又為何回來?”他問鳳梧,目光未落在他身上,分明是如水般靜若平和之人,此刻身上的氣勢卻如刺骨的寒芒般令人喘不過氣。

  謝錦茵察覺到氣氛不對,但並不想插手鳳梧與玄夜的恩怨,便提出告辭。

  李長源並不阻攔,放任她離開。

  待她離開,營帳中氣氛更是冷峭。

  鳳梧沒有回答方才的問題。

  但是李長源不難猜到他心中所想,因為梅無雪曾為他下過讖言。

  而他如今所行恰好正印證瞭那份讖言。

  良久,李長源才道:“明知情愛是苦楚,你仍要執意如此嗎?”

  荀殊跪在地上,不曾抬頭,回答卻毫不猶豫:“弟子,無怨無悔。”

  “哪怕再死一次?”李長源問。

  “是。”

  隻回答瞭一字,卻已是答案。

  *

  謝錦茵在外漫無目的的走著,不知道當下帳中二人說瞭什麼。

  當——當當——

  鐵器碰撞的鏗鏘聲吸引瞭謝錦茵,她循著聲看去,眼前便晃一道精妙的劍招。

  是花玨和謝瑾二人正有來有往,切磋劍術,不過謝錦茵倒是可以看出,花玨留瞭手,並沒有用全力。

  惡趣味。

  謝錦茵卻在心中暗道。

  劍招裡可以看出花玨的惡趣味,他在試探小瑾的實力,招招留守,遊刃有餘,恰到好處地暴露出弱點,引小瑾步步緊跟。

  不過小瑾是她的孩子,怎麼可能察覺不到面前這位師叔的試探,正將計就計,一招一式間尋找著花玨真正的破綻。

  雖是有所預料,但面前少年的實力還是有些出乎瞭花玨的意料,骨齡不過十六歲,卻已有這般超然的劍境,實在是後生可畏。

  “小瑾。”

  謝錦茵出聲喚他。

  這麼一喚,面前的兩個男人都瞬間停下瞭手中的劍。

  謝瑾更是招呼都不打,直接收瞭劍,走到謝錦茵身邊。

  “我和小瑾還有些事要處理,便不打擾花師叔瞭。”謝錦茵微微頷首。

  “自然,師侄輕便。”花玨似笑非笑朝她看來,“你的傷勢還需要處理,我的營帳你盡管使用。”

  “那多謝花師叔瞭。”

  謝錦茵不與他客氣,轉身便進瞭花玨的營帳。

  營帳中已備好熱湯,衣服一件又一件從謝錦茵身上落下,謝瑾隻盯著地面,不敢多看一眼。

  眼前的畫面令他如坐針氈,忍不住道:“我在此多有不便,就到屏風後頭等母親吧。”

  “你留在這裡,有些事情需要你做。”

  謝錦茵叫住他時,一身衣物已褪得幹凈,隻剩下一件裡裙勉強遮瞭胸口和大腿根,身上無數新生的傷口,肩頭處的血肉更是被削去瞭一塊,隻是剛才結瞭痂。

  “替我拿身幹凈的衣裳來,還有,一會幫我上藥。”

  得瞭吩咐,謝瑾這時候才敢看向謝錦茵。

  背上諸多傷口,無不令謝瑾觸目驚心。

  他不免自責道:“是我不好,沒能保護好母親,害得母親受這麼重的傷。”

  “讓你留在這,不是要聽你說這些的。”謝錦茵泡進熱水裡,洗幹凈一身血瘀,肩膀沾水時的刺痛令她倒吸一口氣,“過來,幫我將背上的血垢清理幹凈。”

  謝瑾聞言上前,指腹剛觸到她肌膚時,謝錦茵卻忽而轉身,伸手環抱住瞭他的腰身。

  少年的腰身健瘦,胸膛寬闊而溫暖,身上好聞的氣息令謝錦茵不由得抱得更緊瞭些,把臉埋在他懷裡。

  水汽氤氳,連帶著少女清秀的眼眉都好似鏡花水月的朦朧錯覺。

  懷中擁著她柔軟的軀體,而那份柔軟也仿佛一道撞上他的心房。

  謝瑾的心跳也在這瞬間不由自主地加快。

  驚詫,錯愕,諸如此類的情緒填滿瞭他的心房,若不是夢境,他實在不敢想象,母親竟會這樣擁抱著他。

  但這並非夢境。

  她隻是有些疲倦瞭。

  “好累。”謝錦茵閉上眼,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這般毫無設防,全然流露出自己真實的情緒,“小瑾,我總以為自己已活得足夠自我又自在,卻不知道為何,仍會覺得疲倦。”

  她為師尊的過往幾乎是未曾停歇地尋找瞭十八年,但在瞭解到她的過去以後,她才真正地感覺到瞭疲倦。

  愈瞭解師尊,她便愈覺得愧疚與悔恨,愈覺得自己渺小無力,她以為自己能夠一往無前地奔赴向所尋求的真相,卻發現自己並沒有自己想象般的那樣可以全然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小瑾待在她身邊十八年,是這世界上最瞭解她的人,是她如今唯一可以傾訴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