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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折、奩貯血淚·空付幽影

  “應師兄!”“長老!”“麒麟兒!”“我肏我肏我肏我肏————!”

  驚呼此起彼落,卻無人敢落地,唯恐像應風色一般,眨眼慘絕於虎口之下,紛紛移動到墻頭最前沿,攀簷窺看。隻有鹿希色動也不動,估算著一人一虎撲滾的速度,將撞上花轎的瞬間,提氣暴喝:“……放!”

  閣樓之上,雙胞胎聞聲斬斷箭匭的絞繩,頃刻間,數十枚羽箭如暴雨梨花,離弦後暴綻開來,勁銳的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密密麻麻地射瞭灰毛虎一背!

  巨獸仰天狂吼,震得杏樹搖動,地面晃顫,吼聲未落轟然側倒,在地面砸出一枚虎形淺坑來。高高翻起的虎腹之上,半癡劍不但直沒至柄,且是短柄而非長柄,顯然七枚羽刃是入腹後才被扭開,灰毛虎臨死前的一吼,未必是中箭所致,也可能因為是臟腑骨胳被半癡劍攪爛的劇烈痛楚。

  應風色弓身如熟蝦,摸索著拄劍而起,渾身都是鮮血;因為出血量太過驚人,反而不能是他身上所流。眾人怔瞭片刻,忽然爆出歡呼來,爭先恐後掠下墻頭,朝應風色飛奔而來。

  “師兄……你又成功啦!咱們成功啦!”龍大方興奮得語無倫次,與運古色勾肩搭背,又叫又跳猶不過癮,仰天叫道:“羽羊神!咱們破關啦,點數拿來!”運古色跟著大喊:“點數給老子拿來!”果然運日筒上輪面轉動,一扯龍大方:“你給算算,給算算!這樣是他媽的多少點!”

  “離、巽、巽、離……”龍大方的聲音微顫:“我沒算錯的話,是兩千二……不對,是兩千四百點啊!”運古色仰天狂笑,連飚五十四字粗口竟無一字重復,撒腿沖到應風色面前,用力拍他肩膊:“真他媽見鬼瞭!麒麟兒,有你的!以後老子就跟你啦,哪個再有廢話,直接剁瞭包餃——”忽想起廢話最多的那個,已沒機會再說話瞭,神色一黯;便隻這麼一停,倏被儲之沁兇巴巴地攆開。

  “沒見他快站不住瞭麼?一邊死去!”略攙著應風色的臂膀,上下審視:“你沒事罷?老虎咬瞭你什麼地方,還有哪兒疼?”雖蹙著刀眉,難掩關懷之色。江露橙也走瞭過來,洛雪晴似不願與她太過靠近,始終與顧春色並肩立於莊門邊,遠遠朝杏樹底瞧來。

  應風色回過神,握住她往他身上各處按壓的小手,儲之沁還來不及臉臊,男兒輕輕將她推開,拄著恢復鏟子型態的半癡劍,一跛一拐往宅院——精確地說,是朝某個走出院門的窈窕身影——行去;走著走著微一踉蹌,眼前倏黑,正好把臉摔進鹿希色堅挺高聳的雙峰裡。

  “……你是故意的吧?”女郎的聲音透出胸脯,聽來有些遙遠。“就算儲師叔的不夠雄偉,江師妹、洛師妹還在後頭虎視眈眈哩。要不幹脆三人疊作一處,也夠大瞭。”

  “說什麼傻話呢?”應風色埋首乳間,心滿意足,甕聲甕氣道:“在我心裡你是最大的,永遠都是。”

  運古色遙見鹿希色拎著麒麟兒的耳朵,一把摜至階前,按壓得應風色呲哇亂叫臉色發白,瞧著快要升天,老氣橫秋地搖頭:“呸,癡男怨女!”

  “那是燕赤霞的臺詞。”龍大方提醒他:“你扮的是十方。”

  在眾人沒留意處,言滿霜雙手合什,對高軒色的屍首輕誦經文,垂落眼簾的小臉上有著一絲不忍和歉然。平無碧依舊跨不過高檻,這回是在院門外,遊魂般陪襯著龍大方、運古色等笑鬧,無法回首面對高軒色之屍。

  應風色左脅疼痛不堪,猜是斷瞭幾根肋骨,四肢也有程度不一的瘀腫疼痛,但緊要處沒半點出血性傷口,至多是手背臉面擦破油皮而已。灰虎的獠牙刺穿竹甲道袍,卻無法穿透紫苑鱗甲,是憑駭人的咬合之力重創瞭他。

  羽羊神說過,紫苑鱗甲是會破損的。他拿現世裡的那一小塊做過試驗,鋒銳些的匕首的確能穿,實在說不上什麼寶衣。

  仔細回想,遭灰毛虎咬落的劇痛間,他試圖以“天仗風雷掌”攻擊那畜生的腦袋,可惜倉促間無落手處。莫非……運動掌力的法門,能轉化紫苑甲的質性,使其足以抵擋巨虎獠牙,從虎吻下保瞭他一命?

  應風色本想運功一試,無奈力不從心,反遭女郎白眼。定瞭定神,在鹿希色的攙扶下起身,忍痛開口:“諸……諸位,時間有限,快……快找羽羊柱結算點數,以免夜長夢多。”對鹿希色道:“叫……叫雙胞胎回來。別分散瞭——”話還沒說完,忽見一人站上閣樓的屋頂,包巾裹頭,黑佈蒙面,背負一刀、腰懸一刀,身材無甚特征,所散發的精悍之氣卻異常熟悉,運古色與顧春色面面相覷,掌中俱都捏瞭把冷汗。

  (是……刀鬼!)

  首輪降界眾人合戰那廝,幾被團滅,應風色急急掙起,不顧說話時左脅劇痛,低喝:“快……接應雙胞胎……快!”顧、運等正要起身,異樣的波動透體而過,似是觸動陣法,眾人一動也不能動,耳畔響起羽羊神的聲音。

  “恭喜諸位、賀喜諸位!你們完整蒐集到瞭前三關的三枚隱藏道具,經過正確的組合,且完成瞭第四關的使令,在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同時,持有秘密道具’淚血鳳奩‘,正式打開價值九百點的隱藏任務’平陽令‘!吾感到非常欣慰。

  ”要提醒諸位使者的是:你們已在時限內完成本輪的四件玄衣令,但隱藏任務屬於血衣令,是額外的任務,即使沒有完成也不會因此死亡,請抱著愉快的心情,在本輪降界所剩的時間裡好生解令,獲取豐厚的報酬!加油加油,繼續加油!“

  作死的尖亢嗓音,隨著陣法的再次波動而消失,眾人又恢復行動能力。閣樓屋頂早沒瞭刀鬼的蹤跡,整排閉起的紙窗上滲出長長的橫貫污漬,垂墜間越發鮮明,宛若潑墨,暗赭的色澤令人憷目驚心。

  黏膩的靴底踩踏聲一路迤邐,背一刀、佩一刀的刀鬼跨出大堂,隨手一擲,一枚圓瓜大小的物事骨碌碌滾落階臺,翻出一張瞠目吐舌的扭曲面孔,頸斷處無比平滑,如遭刀鍘,兀自淌著鮮血,竟是雙胞胎之一!

  ”何……何小弟!“他兄弟倆生得一模一樣,面孔、體型沒有絲毫不同,日常並列時,旁人均以氣質辨認:何潮色跳脫飛揚,人緣甚佳,何汐色安靜內向,略顯陰沉。斬首致使面目猙獰,本難分辨,龍大方卻從刀鬼手裡攢著的”淚血鳳奩“,迅速判斷是何汐色的首級。

  (可惡……可惡透頂!)

  奇宮弟子無不狂怒已極,畢竟死在結算前一刻是最不值的,以刀鬼的武功,奪物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用得著殺人斷首麼?這可是連價值五十萬點的復活術,都無法挽救回來的死法啊!

  運古色擎出鳳頭斧,餘人各挺兵刃,一擁而上。刀鬼一聲冷哼,雙刀齊出,鏘啷啷兩團銀光旋攪,運古色鳳斧脫手,鹿希色、龍大方腰腿受創,顧春色的長劍也隻多撐瞭眨眼工夫,被雙刀悍然絞斷。

  顧春色過於進取,不及抽退,爍然刀光映滿眼眶,頸間微涼,心底一怔:”我竟死在這種地方。“驀地金芒搶上,儲之沁連削帶轉,以慢制快,全不受刀鬼眩目的快刀所惑,支持瞭近盞茶工夫,攻守合度,無隙可乘。

  刀鬼”咦“的一聲:”靈谷劍法?你是青帝觀弟子?“

  儲之沁沒敢分神說話,刀鬼露出覆面巾的狠厲眸子不住上下打量,品頭論足也似,那蜥蜴青蛙般的濕冷黏膩,是居心不良的歹徒才能有。少女不以為他是垂涎美色,更像看著美食銀錢似的貪婪,然而惡心之甚,毫不亞於登徒子的孟浪,甚擾人心,金劍漸擋不住雙刀。

  況且,隨著她專心運劍,內息註入赤霞劍中,劍身逐漸綻放出紅熾烈芒,變得越來越燙。儲之沁握持不住,被削成瞭剪紙邊兒似的破爛刀刃批去金劍,刀鬼明顯不欲傷她,猿臂暴長,居然去摟少女的苗條柳腰。

  儲之沁嚇得驚叫,無奈拳腳稀松,全無抗力;千鈞一發之際,忽聞一聲細脆的”噼啪“勁響,似有什麼破空而來,卻望之不見。刀鬼身形一滯,應風色已搶上前來,回臂將她攬至身後,忍痛揮掌。

  這個年輕人的實力,刀鬼上輪降界已瞭然於心,暗笑:”你若不要手掌,我何必為你心疼?“雙刀剪絞,料想被金劍砍出無數缺口的殘刃入肉,不啻鈍鋸加身,還不痛得屎尿齊流,慘叫如殺豬一般?教你逞英雄!

  豈料應風色右掌心黏住刀板,這一下竟難奏功,反被他帶轉幾圈,腕上陡沉,仿佛掛瞭枚石鎖,一時施展不開。應風色左掌疊上,掌勁疾吐,剛柔互易之間,隔空勁力飛跨千山,穿刀臂如無物,刀鬼的胸口如遭錘擊,雙刀脫手、踉蹌倒退,狼狽卸去胸口潛勁,驚怒交迸:”好個賊小子!這是什麼古怪的功夫?“

  ”天仗風雷掌“奇襲建功,應風色心知已無一戰之力,拉著儲之沁退往鹿希色處,尚不及立穩,突然軟軟倒地,與鹿、儲雙姝並頭交臥,更不稍動。

  不隻是他,所有九淵使者皆倒地不起,瞬間失去瞭意識。

  刀鬼不敢大意,本能擺出防禦架式,警省地四下眺望,果然夜幕深處浮出無數幽影,從四面八方湧至,兩兩一組,合力抬起一名昏迷的九淵使,晃晃悠悠飄進霧裡,仿佛足不沾地,輕功好得不可思議。

  刀鬼神功大成前,甚至沒法追上它們。能讓一群輕功高強如斯的人執賤役,本身就是不可思議之事。

  現而今他是司空見慣,漸不覺神奇。

  時限一到,參與降界之人立刻昏迷,被稱為”無面者“的善後組織——也就是那群黑佈罩頭、仆從打扮的皂衣幽影——便即進場,帶走使者、處理屍體、回收道具,抹除降界留下的種種痕跡。剛加入”半神“的行列時,他想盡辦法摸清組織的底,也幹過抓捕”無面者“的蠢事,結果卻大出刀鬼意料。

  沒有眼洞的黑色頭罩下,那名”無面者“被縫起眼瞼、割掉舌頭,渾身佈滿可怕的拷掠痕跡,手指和腳趾無有指甲,多處的陳年骨折成瞭半連半斷的締結組織。刀鬼尚在苦思哪裡還有能下手處,”無面者“突然抽搐起來,轉瞬即死,屍身不住膨脹,最後爆成一灘毒血爛肉。幸好刀鬼早早察覺不妙,溜之大吉,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為此舉付出瞭相當的代價。組織給予的處罰,迄今他仍心有餘悸,總算明白”規則“在這裡是多麼的重要。

  無論是半神、”無面者“,還是參與降界的九淵使鬼牙眾,都必須尊重規則。

  你可以想方設法繞過規則,鉆文字的漏洞,討價還價、合縱連橫……但就是不能無視它。作弊也是出於尊重,踐踏卻不是。遊戲不能沒有規則,規則是遊戲的一切。

  ”無面者“輕飄飄地抬走瞭視線所及的使者們,那使金劍的道袍少女是最後一批。刀鬼盯著她苗條的腰肢,不覺有些怔,回神才發現自己攔在”無面者“之前,黑巾遮住全臉的皂衣幽靈順從地停下腳步,仿佛在等待他下達命令。

  ——他後來才知道,”無面者“根本毋需劫擄,隻要下令即可,無論叫它們做什麼,哪怕拔刀砍瞭它們的腦袋,無面者也不會反抗。或許被苦刑折磨到意志完全崩潰,甚至連”自我“的概念都已點滴無存的走肉行屍,就是這個樣子。

  譬如他現在手一揮,命令道:”抬到旁邊的草叢裡。“這兩個無面者就會依令而行。他甚至懷疑這樣的服從是沒有任何前提的,不需要特別的口令暗號,連羽羊神的頭盔也用不著,任何人都可以命令它們。

  反正無面者不會出現在人前,出現於光天化日之下,降界所選擇的場景舞臺無不是人跡罕至之地,無須檢核、完全服從的無面者是最完美的苦力;它們連自己是誰都不復記憶,不辨苦樂好惡,沒有疑問或好奇心,隻會、也隻能忠實地執行被交付的任務,還有比它們更合適的善後之人麼?

  要不是無面者無從區別下達指令的對象,換言之,任何人的命令它們都會無差別地聽從,那還訓練九淵使或鬼牙眾幹什麼?直接派它們去殺人越貨得瞭,說不定還更好用。

  一想到彈指間就能帶走昏迷不醒的少女,刀鬼竟有些悸動起來。

  他對美色毫無興趣。就算品嘗那些嬌美的胴體,乃至恣意奸淫、凌辱、虐殺被男人捧在手掌心裡的姣美女子,起初是很有樂趣的,但已非刀鬼此際最上心。神功大成之後,他固然是脫胎換骨,仿佛再世為人,近年的進境卻明顯慢瞭下來,這點在半年前的那場惡戰中顯露無疑。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突飛猛進,乃築基於內力的飛躍提升之上,料不到對上本門的佼佼者時,彼此修為差距不大,至少非是原先預期的那樣懸殊,功力、招式皆占不瞭便宜,刀鬼險些陰溝裡翻船,最後還是靠瞭”那個“才驚險脫身,令人好生氣沮。

  迫取女子元陰的采補法門,已無法提升他的功力,他需要的是爐鼎——一隻能隨著他的功力提升而精進的爐鼎,起碼陰虛而亡之前,能為他煉出更純粹的後天陰元,無論質或量上,都能遠超處子的先天元陰。

  他以為九淵使者不是來自指劍奇宮,便是自鱗族五郡六姓的范疇內遴選,想不到竟有出身觀海天門的小道姑。

  刀鬼試過在轄內劫擄道姑為用,可惜效果不彰,追根究柢還是底子差,經不起神功折騰,難收朱紫交競之效。此姝劍法造詣不俗,或是青帝觀某位耆宿嫡傳,那可是實打實的玄門正宗,兼且頸直腰挺,腿心閉鎖,必是處子無疑,沒有比這個更好的鼎爐瞭。

  ”……哎呀呀,時限一到降界告終,可不能再對使者出手瞭啊。“

  羽羊神的聲音忽自背後響起,刀鬼霍然轉身,見他雖戴上瞭羽羊盔,仍是青衣短褐、白襪黑履的仆役裝扮,一手拿著糊紙面具,另一手則拎著長長的鞭柄,輕佻聳肩:”這是’規則‘。別不小心越線瞭,很麻煩的。“

  刀鬼按捺怒氣,隻點瞭點頭,沒有開口。羽羊盔裡設有變聲機簧,能掩蓋原本的嗓音,羽羊神自不介意說瞭又說,過把嘴癮;但他隻以黑巾覆面,就算運功改變聲音,也難保不會被隔墻之耳聽出端倪,以致身份泄漏,輸瞭遊戲——這個悶虧,他可是從首輪降界起,便狠狠吃夠瞭一盅,今晚甚至被打開瞭撈什子隱藏任務——取名”平陽令“簡直是惡意滿滿——眼看便要淪為頭一個出局的半神,慘遭淘汰。羽羊神大概以為他完蛋瞭,專程扮成倀鬼,來看笑話的意味都快溢出糊紙面具。

  刀鬼乍看確實狼狽,若非時限已到,他可能會逼著殺光在場的九淵使者,以免被揭開現世的真實身份;這樣一來,這幾輪降界等於做瞭白工,浪費這麼多的資源和時間,培養幽窮九淵龍皇大軍的工作卻得從頭再來,刀鬼無論如何,都不能免於被問責。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最後一刻得以順利逆轉,在這場遊戲裡,實已立於不敗之地。羽羊神甚至不知道這一點。

  他得守住得來不易的優勢才行。刀鬼沖著青衣黑履的羽羊神微一頷首,便要轉身離去,羽羊神卻跳上前來,親熱地與他勾肩搭背,附耳道:”你不說話是對的。吾告訴你啊,這些’無面者‘有瞎的,有聾的,有啞的,絕大多數都是傻的……但有些卻不是。吾也不知道哪些不是。

  “你若在它們面前露瞭形跡,難保不會被找到現世裡,莫名其妙便丟瞭腦袋,這可比被九淵使者破解身份,要嚴重多啦。吾跟你感情特別好,這才提醒你啊,可沒同其他傢夥說過。”

  刀鬼忍住甩開臂膀、甚至拔刀捅死他的沖動,順從地點頭,深慶沒對道袍少女下手。他能理解保有意識的無面者忍辱含垢、伺機復仇的心情,無論羽羊神對它們做瞭什麼。就沒有人不想殺掉羽羊神。

  “你想不想知道,吾是怎麼讓無面者清理現場的?”羽羊神就是一副想炫耀的樣子,不管回答“想”或“不想”,都沒法阻止他自顧自說下去。

  “其實非————常簡單!”帶著羊頭盔帽的青衣小廝得意洋洋,誇張地做出附耳悄聲的動作,但嗓門也沒見壓低分毫。“吾一次,隻讓一個無面者做一件事。抬人的,就認準抬的那個人,就算死瞭也要抬出屍骨;拾物的,就隻認一樣物事,撿完就瞭事。”說著把鞭柄和糊紙面具胡亂扔出,一名始終跟在兩人身後的皂衣幽影趕緊撿起,輕飄飄去瞭。

  刀鬼一凜,恍然大悟。

  這倒是出乎意料地簡單、又切實可行的法子。關於“如何支使一群能力高超的傻子”,刀鬼曾無數次設想指揮無面者佈置降界、收拾善後的情形,總覺得處處窒礙難行,一經羽羊神揭破,才發現居然如此容易。

  但這麼一來,就有一樣難辦之事——他突然停步,轉身沖羽羊神一拱手,往頭頂比瞭比羊角的模樣,橫掌由上而下遮掠臉面,然後才長揖到地。

  “呀,一定是月亮惹的禍,害吾談興大發,不由得掏心挖肺,說瞭這許多。那你趕緊換行頭去,下回有機會吾再找你聊心事。你今晚幹得不錯,孔海邑池那廂,吾不會投你’醜‘的。”

  看來,羽羊神現身就是為瞭說這個。但刀鬼無心細辨話語的意涵,把握時間迅速離開,施展輕功,繞過被施術法之處,直至一處隱密的巖隙間,取出暗藏的羽羊盔與獸毛氈袍穿戴好,細細端詳從閣樓中那少年懷裡搜出的鈿盒。

  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巧的首飾盒,便知其中所藏,必與瓊娘有關。瓊娘有隻一模一樣的首飾盒子;之所以認得,因為那正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禮物。盡管短暫,他們也有過恩愛的時日。

  “淚血鳳奩”——同樣是惡意滿滿的名字——是如何源源不絕湧出鮮血也似的紅汁,他既不知道也沒興趣,打開鈿盒挖出襯埝,果然在夾層裡找到那枚嵌著剔瑩蛋白石的掐金戒指。

  鈿盒是仿造的,戒指卻是真品。

  他失手殺死瓊娘的那晚,她手上戴著的,正是這枚戒指。

  刀鬼一直以為戒上所鑲,乃是蛋白石、翡翠或珠貝一類,以嶽父的官位身傢,瓊娘最鐘愛的戒子未免稍嫌樸實,雖然這正是他最初愛上她的理由。若非視金錢如糞土,以瓊娘千金之軀,怎會委身下嫁於他?

  破落門第貧寒出身,限制瞭刀鬼的眼界。

  戒指上鑲的,可不是什麼蛋白石,而是價值千金的“飛廉石”。能貯入強烈意念的異石,鉅細靡遺地錄進瓊娘死前,對他失望、鄙夷到瞭極點的泣血控訴,連同絕望的慘呼,以及他行兇後獸一般的喘息嗚咽……通通留存在飛廉石裡。

  一旦公諸於世,他一往情深的鰥夫形象,為亡妻單槍匹馬、手刃悍匪的豐功偉績,乃至水漲船高的名位等,都將毀於一旦。

  世人勢必重新檢視其泰嶽之死,發現與其妻被土匪劫殺一案驚人地相似,終不免發現那些宣稱被剿滅的土匪,其實並未真的授首正法,而是與他串通一氣,隱於暗處,官匪聯手籌謀,幹下許多大案——而那幫胃口越來越大、漸難節制的匪寇,如今再也開不瞭口。

  刀鬼對於以鬼牙半面鎖住腮幫骨、讓他們無法出聲的諷刺意味,欣賞得無以復加。當他們從昏迷中蘇醒,發現自己成瞭這副鬼樣,不得不依令而為,爭取一線生機,然而終不可得……這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滅口。徹底、利落,而且過程賞心悅目,大快人心,使他那一輪毫不猶豫地將票投給瞭羽羊神,投的自然是“德”而不是“醜”。

  捏碎此石,他在世上將不再有任何的把柄破綻,飛廉石的價值卻使刀鬼猶豫起來,考慮再三,終於還是把戒指貼肉收藏好,闔上鈿盒,遠遠擲飛。他藏身於巖隙間,以龜息法收斂氣息,如遭石化,就連鳥雀松鼠都無法輕易分辨。

  無面者倏忽而至,手裡拿瞭塊小小玉牌,牌上所嵌,那宛若天然石英般的結晶體正發出刺目的光華,持續不滅,越發耀眼。無面者駐足不動,彎腰在草叢裡搜索片刻,拾起鈿盒轉身飄去,也不瞧周遭一眼。

  刀鬼——該稱呼他為第二位羽羊神才對——冷眼瞧著,也從懷裡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牌,牌上嵌的非是晶脈橫生的畸零水精,而是精雕細琢的晶珠,同樣綻放著熾亮的酒紅色光芒,隻是隨著幽影遠去,光芒開始閃爍、消淡,直到無面者在夜幕裡失去形跡,晶珠仍像風中的燭火般明明滅滅,始終沒有完全沉寂下來。

  半神的追蹤玉牌,是該比無面者的更強才對。第二位羽羊神心想。

  參與降界遊戲的每位羽羊神,均擁有一塊這樣的玉牌,用來追蹤自己的“不屬此世之秘”,可倚之在降界找回藏有自身秘密的隱藏道具,或者誤導得到道具的使者,以保護自己的秘密……玩法非常多元,端看個人的喜好與手段。

  由於晶珠放光的機制,無法分辨是接近哪樣道具才被觸發,因此也可能會追蹤到其他半神的道具,透過道具猜出對方的身份,在“孔海邑池”投票時加以利用;也可引導九淵使者解開謎底,使對手提前出局。

  他推測這是某種術法的定向效果,然而,打從本輪降界開始,晶珠的感應就仿佛被遮斷瞭似的,玉牌上一片死寂。第二位羽羊神心有不甘,一路尾隨使者,直到高傢莊眾人與巨虎鏖戰,晶珠才突然綻放烈芒,羽羊神旋即宣佈觸發“平陽令”的隱藏任務,讓他有被擺瞭一道的感覺。

  這完全不在當初規劃的腳本之內,說不定根本就是羽羊神的即興發揮……不,他肯定是算計好瞭的,所以隻有我一個人去瞭高傢莊。難道,他要對付的人,居然是我?

  第二位羽羊神面色陰沉,施展輕功穿過田野林道,循秘徑進入城邑,掠向約定的集合地點。

  ——接下來,得好好思考“孔海邑池”那廂,票要怎麼投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