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打瞭好幾個電話才聽到謝童的聲音。她說,你是不是想起你的散文本子才想起我。我說,是的。她說,那你過來拿吧。
樓道裡漆黑一片,在中午明媚的陽光下走著,你想不到裡面的漆黑。有煤球把我絆瞭一下,一堆煤球就倒瞭下來,幸好全倒在瞭我的後面。要不是謝童提前打開門,從裡面露出燈光,我是找不到146房間的,她說,你沒事吧。我說,沒事。我走進屋子,看見一張大床,床上的衣服、書、VCD光盤一大堆,旁邊是電腦和椅子,靠窗放著兩個單人沙發,沙發之間是茶幾。她去倒水的時候對我說,坐吧。裡面還有一間廚房。
謝童端一杯水放到我的跟前說,你一直沒有上《寫作》課,知道嗎?從那節課之後,你們以前的周老師就被我長久替代瞭,我在課堂上沒有見到你。我說,我不知道。她問,你為什麼不上課?我說,寫散文掙錢吃飯。她說,你傢人不給你錢嗎?我說,我傢很窮,都是農民。謝童坐在床上,她穿著寬大的褲子和寬大的襯衣,看上去很小。她笑著說,你爸爸媽媽幾個孩子?我說,7個。她說,那麼多,你是第幾個?我說,我是老7,上面3個哥哥,3個姐姐,剛剛死瞭一個二哥。她問,怎麼死的?我說,我長年在外上學,不知道,聽人說,是打死的。謝童問,他是做什麼工作的?我說,我們行政村的電工,晚上從一個小鎮上架電線開摩托車回傢被人攔截打的,發現時頭上正流血,送到醫院搶救無效才死。她感嘆瞭一聲問,那兇手找到瞭嗎?我說,沒有,案子就那麼扔在一邊瞭。她說,那他有孩子嗎?多大瞭?我說,有兩個孩子,大女兒10歲,小兒子5歲,我二哥37歲。謝童說,你不要太難過瞭。我說,我很喜歡我的二哥,小時候門口有賣櫻桃的,他把我扛在肩頭,一買就是一堆,我總是吃不完,他還帶我去河裡摸魚,他能一手抓一個上來,我有時候也能覺得手裡一動,用力抓住拿上來,也沒他的大,他說我沒能耐,我說,你的手比我大當然能抓大的。謝童笑瞭。我說,他死瞭,再也沒有活過來。
謝童拿起床上的手機給誰打電話,她對接電話的人說,你下課瞭嗎?你去買條魚回來,傢裡還有別的菜你就不用買瞭,中午有個客人在這吃飯。她放下電話對我說,你中午在這吃飯。我說,不用瞭,謝老師,我得走瞭。她說,你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留下來吃飯,我說過的,要請你吃頓便飯。我說,我的散文你看完瞭嗎?謝童撲哧一笑說,你就惦著你的散文本子呀,呵呵,我前幾天收拾報紙時沒看見,一塊兒卷起來賣給收破爛的瞭。她說完很認真地看我的表情,我說,不會吧。她順手從書堆裡抽出瞭那個熟悉的本子。她說,怎麼會呢,你都把它當寶貝瞭,我哪裡敢看不見卷報紙堆裡呀。她說,真的,寫得很好,不像你的原本年齡,倒像我們這號人寫的一樣,可能是經歷得太滄桑瞭吧。我和謝童就這樣慢慢地聊著,她說她還在我的文章後面留瞭讀後感,怕我有意見,她是先寫到紙片上,然後用一點膠水粘上去的,可以隨時撕下來。
門被人敲瞭幾下,謝童去開門,進去一個比她高一頭的女孩,看上去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女孩的長發遮住瞭一隻眼,她用手撩開頭發看看我,她的臉清純而白凈,好象在哪裡看見過。謝童介紹說,這是房小爬,這是我的妹妹謝雨。我站起來對她點瞭一下頭說,你好謝雨。謝雨隻會比我高,不會比我矮,她笑笑說,你好。謝童已經去廚房張羅瞭,我聽見水龍頭的喧嘩。謝雨一直在看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在哪裡見過她呢?她進廚房,一會兒出來問我,你去年秋天的時候去“三百”吃過飯嗎?我一下子就想起來瞭,我說,哦,原來我們見過,我說你怎麼那麼眼熟呢!謝雨笑著說,我好象看出來瞭,但我不敢確認就是你。我說,那時候我和張朵一塊去吃的。謝雨說,我也就在那裡幹瞭半個月兼職,就晚上幹,白天我還要上課,他們的生意太好,我太累,所以就辭職瞭。我說,哦,是這樣,你是學什麼的?她說,政治。我說,我覺得你是體育系的。謝雨笑瞭一下說,好多人都這麼說,誰讓我長這麼大的個子呢?小時候經常生病,打點滴,吃藥,誰知道裡面有沒有什麼催長激素什麼的。謝童走出來拿毛巾擦著手說,你們慢慢說話,我得去買點醋回來,不然做不成我的拿手好魚瞭。
謝童走出去以後,謝雨問我,你和我姐姐是怎麼認識的?我說,她是我老師。謝雨說,你是學什麼的?我說,99級中文自考班的學生。謝雨說,你自費呀?我說,是啊。謝雨說,那你畢業以後想幹什麼?我說,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不會幹教師。她問,為什麼?我說,不論小學教師還是大學教師,我覺得那都是孤獨的,看著一幫大大小小屁事不懂的孩子,你能得到交流嗎?她說,那你覺得什麼工作能得到交流?我說,作傢。她說,作傢?我說,是的,作傢可以和自己交流,什麼時候孤獨的時候就用筆對自己說說話,還可以講一講自己的往事,想說點什麼就寫點什麼,也沒那麼多屁事,不會有一個學生突然舉手提問,老師,您說胡適寫的是不是詩?您覺得張愛玲有沒有自戀情結?您認為魯迅是不是真的調戲過周作人的老婆?那個時候我將孤獨得要命,我還不能按照自己的見解給他們直說,隻能用非常圓滑刻板的語言去解釋,解釋不清我還要對他們說,不要總問老師,很多簡單的事情還要自己多思考。謝雨笑著說,也有你的道理,我也許沒有寫作的天賦,當不瞭作傢,我就想當老師。謝雨說,我想當大學的老師,想長久地留在校園裡,一邊回味自己的大學時光,一邊給學生們上課,那樣多好。謝雨看著我問,你想當作傢嗎?我說,也許我還可以去做一個商人,大把地賺錢,大把地賠錢,那樣也夠過癮的,商海沉浮,老瞭寫篇兩百萬字的回憶錄完事。謝雨說,你要是經商的話,肯定也是一個儒商瞭。我說,儒商隻能賺些小錢,奸商才能賺大錢,我將會成為一個奸商。
謝童回來後謝雨進廚房幫忙瞭,我翻看自己的散文本子。謝童的那些紙片在我的本子裡如同雪花一樣盛開,我不知道她寫這些評語用瞭多長時間,也許她沒事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然後寫一些。她寫的評語幾乎沒有批判的話,她像周老師發表我的第一篇作文那樣慷慨地肯定著我的作品,有時候甚至這樣寫:我為什麼寫不盡這樣的感觸呢?你一定要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中午飯很快就做好瞭,謝雨撐開豎在門後的飯桌,謝童嘴裡說著“開飯瞭”便端上瞭一條完整的黃澄澄的魚來,上面的菜花東倒西歪的,我急忙咽下瞭口水。謝雨也端上瞭其它的菜,還有兩個湯。謝童從櫃子裡拿瞭紅酒出來說,不管好吃不好吃,這是我親手做的,這還有酒,你和謝雨喝,我不能喝。謝雨滿上我的杯子,我們開始吃魚。飯間謝童說,你以後可以經常來吃飯,不想去食堂吃就來這裡,正好我們還可以交流文學,我覺得你在寫作方面有非常大的潛力,你讓我想起瞭文學史上許多作傢早年的狀態來,好好寫吧,我支持你。謝雨說,我都害怕我的畢業論文怎麼辦,要不房小爬你代勞算瞭,我掏雙倍稿酬。我們就開心地笑起來。陽光從窗子裡照進來,五彩的光芒停留瞭一會兒就沒有瞭,天可能陰瞭。那頓飯吃完的時候,謝雨找出筆,她在我散文本子的扉頁上不客氣地寫上她的大名,寫上她的手機號碼和宿舍的電話號碼,她可沒有她姐姐那樣細心。她對我說,你的電話也留一個給我。謝童說,對,你這一把寶貝本子拿走,估計就不會輕易來這裡瞭,找都找不到你,那次我就忘記給你要電話瞭。
時間過去半年多之後,那個1.78米的“三百”酒店的女服務生成瞭謝童的妹妹謝雨。在我們的眼睛裡,我最先感受到她對我的愛慕。我當時站起來要告辭,她幾乎粗魯地奪下我手中的本子寫電話號碼。她和她的姐姐把我送到樓外,我回頭對她們說,謝謝你們,陪我吃瞭一條那麼噴香的魚。
春天是開花的時節,也是生病的時節。其實四季都是開花的時節,也是生病的時節,隻不過我們的眼睛無法看到一切,所以隻好任憑花兒開在花兒的世界,疾病疼在疾病的世界,兩個世界都會讓人覺得幸福。我病瞭,早晨沒有起床,中午沒有起床。到瞭晚上,蔡亞覺得我不對勁就問我,大哥,你是不是病瞭?我說,沒事,我沒事。蔡亞說,大哥,我幫你打個電話叫翟際吧?我說,不用瞭。蔡亞打扮瞭一番後對我說,大哥,我也開始追女孩瞭,她正等我呢,我走瞭。我說,你去吧。蔡亞走後,屋子裡就沒有人瞭。我的哥們兒除瞭戎國富沒有追女孩,其餘的是不是都在追女孩呢?我覺得這很美好,他們都在追著女孩子。我覺得床上起火瞭,被子也起火瞭,我就在火裡躺著,迷迷糊糊的睡瞭一會兒,我坐起來瞭。我相信晚上我要是不去診所,肯定熬不到明天就得完蛋。我害怕去看醫生,主要是害怕花錢,我好象生來就是個窮光蛋,隻有窮光蛋才怕花錢。小時候恨過父母為什麼不給我買書和衣服,長大後不再恨他們,倒覺得活著沒有什麼意義瞭。我差點從床上摔下去,我穿瞭鞋,覺得整個身體都很重,我要是帶著自己這麼重的身體去一趟診所,哪怕是最近的診所,也能把我累趴下。我扶著墻走,那時候我想媽媽瞭,她是不是已經為傢人做好瞭飯,忙瞭一天地裡活後,捧著自己做好的飯同傢人說著話,享受一天中相對幸福的時光,因為她馬上還能睡上一個安穩的覺,等天一亮再去繼續幹活,有太陽就曬她,有雨就淋她,有冰雹就砸她,她都躲避不開,因為她不能躲開,她覺得自己已經63歲瞭,她和父親的一生轉眼過到現在,他們的小兒子還在讀書,他們一定認為,隻要還有個孩子在讀書,一切都有希望!可是她不知道,她的小兒子生病瞭,看樣子還很嚴重。
我在胡同裡走,很吃力地走。我看見胡同盡頭的燈光,我知道那些燈光的旁邊有一傢診所,可是我能走到那裡嗎?這是一段多麼艱難的路程!一個女孩從一傢院門走出,正好向我走來。我當時想,如果她能攙著我該有多好,可是她不認識我。她怎麼可能認識我呢。認識?我想著這一個奇怪的常用的詞語,呵呵,呵呵,“認識”!我首先和媽媽認識,然後和爸爸認識,接著和兄弟姐妹認識,和夥伴們認識,和同學們認識,和醫生認識,和警察、小偷認識,和張朵認識,和翟際認識,我一直在認識著這個世界上的人和這個世界上的事物,我還和所到的村莊及城市認識,和吃過的食物穿過的衣服認識,假如我今晚走不到胡同盡頭的診所,假如我死掉,那些我認識過的一切將會嘎然遺忘。我將會把自己一並遺忘。
我有些頭暈,暈得更厲害瞭,我努力使自己站穩。那個女孩走到我跟前後放慢瞭腳步,她一直在看著我,她為什麼要看著我?我也看瞭她一眼,看她那一眼用去瞭我身上殘留的最後一絲力氣,就像在麥田裡趴在翟際的身上用完最後一絲力氣那樣,我倒瞭下去。那個女孩叫瞭一聲跑到我跟前拉著我問,你怎麼啦?我的聲音連我自己都聽不見,我說,我沒事,我頭暈。女孩伸手摸瞭一下我的額頭趕緊又縮瞭回去說,哎呀,你發燒瞭!她說,你是不是走不動瞭?來,我扶你走。我說,我可以走,你不用……她吃力地抱我起來,我也用勁,她的身體完全貼著我,她說,你都燒成這樣瞭,為什麼不早點去看?她喘著粗氣攙扶著我朝前走。她說,我來找一個同學還書,她就在剛才我進的那所院子租房子,可是她不在,我走出來就看見瞭你,你好象醉漢一樣把我嚇著瞭,我害怕你會攔住我,都這麼晚瞭,也沒有人。我笑瞭笑,隱約中聞見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的味道,而是屬於身體的味道,好象奶粉在杯子裡泡久瞭沒有喝掉那種味道,反正無法形容。
胡同其實並不漫長,在女孩的幫助下,我很快看到瞭馬路對面的小診所,還好沒有打烊。我們走進去,男醫生是個中年胖子,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的漂亮女護士。等我前面的病人拿瞭藥走出去之後,醫生看看我說,坐下,哪裡不舒服?我說,我發燒。醫生對護士說,給他溫度計。護士拿瞭溫度計給我說,放到腋窩裡。醫生打量瞭一下我,再看看站在我身邊的女孩問我,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燒的。我說,早上,我睡瞭一天瞭。護士說,有病是睡不好的,再燒下去就麻煩瞭,一看你的臉就知道你燒得厲害。那個女孩子一聲不吭地站在我後面,我一直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男醫生問我,這個女孩是你女朋友吧?我說,不是。他看我不想多說話的樣子,也就不問瞭。我把溫度計取出讓他看,他略微皺瞭一下眉頭說,你再不來呀,還真麻煩。他回頭對護士說,39度半,輸液。他迅速在稿紙上寫瞭幾串藥方,拿給護士抓藥,他劃拉著算盤,然後對我說,先交錢吧,169塊8毛。我掏出錢包,打開一看,隻有四十多塊錢,我對醫生說,我的錢不夠,我明天給你成嗎?醫生立即就是一個為難的表情,他還沒有說話,我身後站著的女孩走到桌子前說,我這有。她打開書包,低著頭去找錢。我這時才看清她的樣子,紮著短辮子,皮膚很白,雖然隻能看清她臉的側面,但我已經確定她是那種非常端莊而美麗的女孩。在胡同裡她扶我走路時,我感到她的個子很高,隻比我矮瞭那麼一點,但她好象沒有什麼力氣,一直喘氣。她這時找到她的碩大錢包,裡面除瞭裝錢外,好象還裝瞭化妝品和眼鏡。她抽出兩張一百元的人民幣遞給醫生,醫生這才眉開眼笑。我對她說,回宿舍我就還給你。她轉過臉看著我說,沒關系。當我看到她臉的全部後,我的心又狂跳瞭幾下,一張美麗得讓人心疼的臉,柔和的下巴,飽滿而小巧的嘴唇,還有眉宇間歲月留下的憂傷,她有22歲左右,肯定比我大。我覺得我會沒有理由的愛上她,那時候我甚至開始自卑,開始後悔沒有把皮鞋上的塵土像王留成追曾再苗那樣一遍一遍擦亮。
我坐在那裡,護士叫我進去打針的時候我才回過神來。
護士拿瞭葡萄糖水,我就坐在外面剛才坐的位置輸液,當針頭傾斜著紮進我右邊胳膊上的血管,當水一滴一滴經過塑料管子進入我的身體,女孩彎下腰,認真地笑著問我,疼不疼?我說,不是太疼。她說,我從小沒怎麼害過病,除瞭偶爾打針外,我還從沒有輸過液呢。我說,我小時候經常輸液,都習慣瞭。護士幫女孩搬瞭凳子,她就在我身邊坐下瞭。她問,你小時候經常生病嗎?我說,不是生病,是天災人禍。她的笑就要使我不能言語瞭,她離我是那麼的近,才半個小時的樣子,她已經像我的老朋友一樣瞭,她對我一點敵意都沒有。她說,天災人禍?我可以聽聽你小時候的故事嗎?我說,當然可以,我這就講給你聽。她說,呀,你的嘴唇裂瞭,流血瞭,我出去給你買瓶水回來。她說著就站瞭起來,我說,你別忙瞭,沒事,一會輸完水,我回去喝。她說,沒關系瞭。她說著就走出去瞭,她去瞭大約10分鐘左右,拿著一瓶橙汁回來說,這個你喝嗎?超市都關瞭,隻有一傢小賣店,沒有買到礦泉水。我說,這個是甜的,我喜歡喝。她幫我擰開蓋子說,那太好瞭,我就討厭喝甜的。她回過頭問胖子男醫生,他能喝飲料嗎?男醫生正算一天的總帳,好象沒聽見一樣抬頭問,你說什麼?她又問,病號能喝這個嗎?胖子男醫生咧嘴笑瞭,能喝,多喝多喝。我喝瞭一口說,你不是要聽我小時候的故事嗎?她點點頭說,對,你快講。
具體時間我也記不清瞭,我小時候總共出過兩次事。第一次大概是我6歲那年,我有一鄰居舉行婚禮,當一輛拉貨的大汽車呼嘯著開進村子裡的時候,我和夥伴們都傻瞭,因為我們一樣,平生第一次看見汽車,而且是那麼大的一輛,比我們想象中的要大一倍。對汽車最初的印象是在夥伴劉伶俐傢堂屋裡的一張畫上看見的,畫很小,無法想象現實生活中的汽車到底有多大。劉伶俐曾經在我們面前吹牛說,他不但在畫上看見瞭汽車,他有一次還跟著爸爸進城裡看見瞭真正的汽車,而且看見瞭足足一百輛,個個比熊工兵傢裡的老公牛都大。我們都聽傻瞭眼,對劉伶俐刮目相看,從此也非常尊重他。如今我們也看見瞭真正的汽車,它要比十頭牛加起來還大,上面裝著嫁妝和送嫁妝的娘傢人。劉伶俐就是在那個時候被熊工兵揍瞭一頓,而且還不許哭,越哭越揍,熊工兵在夥伴們的大力支持下噼裡啪啦地把劉伶俐收拾得服服帖帖。熊工兵氣勢洶洶地對劉伶俐說,操你娘的,你不是說汽車就比我們傢的牛大一點嗎?現在汽車就在眼前,要比你媽的逼還大,你說你挨揍該還是不該!劉伶俐說,該。熊工兵問,你以前真的見過汽車嗎?劉伶俐說,沒有。熊工兵一腳又上瞭劉伶俐的臉,鼻子開始流血,圍觀的夥伴開始害怕瞭。熊工兵努力裝得鎮定,他繼續問劉伶俐,你以後還他娘騙我們嗎?劉伶俐說,不敢瞭,我再也不敢瞭,你饒瞭我吧。熊工兵聽見有個夥伴對他說,劉伶俐他爸爸來瞭!熊工兵這時有些慌亂地問劉伶俐,你的鼻子怎麼回事?劉伶俐說,我自己不小心磕著瞭。熊工兵對夥伴們說,兄弟們,撤!
她坐在我的對面樂瞭起來,而且笑出瞭聲音,她的牙齒潔白而整齊,笑得我不敢再往下講。我分明已經愛上她瞭,但我還是不承認,我想起瞭翟際,我的可愛而嬌小的姑娘,她上課很忙,已經幾天沒有找我瞭,隻是每天給我通一次電話,或者留一次言在傳呼上。我故意把小時候的往事講得詳細一些,想讓時間留住,讓她多在我的跟前坐會兒。她笑著說,我覺得你講故事的表情非常豐富,好象你真的回到瞭童年,回到那暴力的一幕。我說,小時候的事情現在想起來是非常有意思的,可是當初絲毫沒有感受到,而且很厭煩,每天都渴望著快些長大。她有些焦急地催促我說,你別感嘆瞭,我還等著聽你是怎麼出事的呢!這時候醫生已經算好瞭帳,估計今天賺瞭不少,他滿意地靠著椅子搖晃著大腦袋竟然哼唱瞭起來。
我的三哥帶著我去這個鄰居傢赴宴,就在院子裡,密密麻麻全是既笨又大的八仙桌子,桌子的周圍聚集著大嘴巴的貪婪人物。每當一碗菜上桌,眼睛剛眨巴一下就沒有瞭,耳邊響起的是筷子和勺子猛烈碰撞大碗的聲音,碗空瞭好久下一個菜還不上來,於是碗裡的殘渣也被人端起來喝掉瞭。我的三哥在當時表現瞭將軍殺敵一般的英勇,隻見他支撐著腳,舉著勺子和筷子,身邊是我的空碗,端菜的人大聲地說,等我放下你們再搶!呀!他娘的!燙死我啦!端菜的人還沒把菜放到桌面上,三哥的勺子和別人的勺子已經落進瞭碗裡,剛出鍋的最少98度熱湯左右飛濺,非常壯觀!我的三哥搶瞭好幾塊肥大的肉放進我的碗裡然後對我說,吃吧,吃肥瞭之後,他們誰也搶不過你,看到瞭嗎?他們都搶不過我。我看瞭看三哥皮包骨頭的臉說,你也就個子比我高瞭點,你和我一樣瘦。我看他不吃就問他,三哥,你怎麼不吃啊?他咽瞭一口唾沫說,你吃吧,多著呢,我吃下面上桌的!我就吃起來,不多會兒我就吃飽瞭,當三哥又給我搶來瞭新的肉,我說,我想吐!三哥說,你吃飽瞭吧!三哥劇烈地活動著嘴,和旁邊的人一樣響亮,我當時就想起瞭傢裡的豬,豬吃東西的時候和他們差不多。
我想起門口停著的大汽車,於是我對三哥說,我出去看看汽車。三哥回頭滿嘴流油地對我說,別跑遠,一會兒我去找你。我說,我就在門口看汽車。三哥說,好,去吧。我從過道裡鉆過人們的腿縫,抬頭就看見瞭汽車,熊工兵竟然在汽車上對我招手,他神氣活現地對我說,小爬,爬上來吧,看見沒有,我,熊工兵,就在上面!我抬頭看瞭看高大的汽車,怎麼才能爬上去呢?上面不但有熊工兵,還有另外的夥伴,有一個不是我們村的啞巴孩子也在上面,他足足有十歲,比我們都大。熊工兵告訴我,要想上去,必須爬上汽車的輪胎,然後再伸手抓牢汽車的鐵門,就可以站在上面看下面的人瞭。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瞭不起的事情。我走到比我還高的汽車輪胎跟前,用手攀著試探瞭一下,覺得難度太大。我聽見那個啞巴的嘲笑聲,他笑得非常古怪,在那個陽光刺目的中午使我一陣陣惡心。我聽見他打開鐵門上面鐵釘的聲音,隻要兩頭的鐵釘被打開,鐵門就會砸下來。但當時我不懂這些,還在繼續想辦法怎樣爬上去,當熊工兵在上面發出一聲尖叫,對著我喊“房小爬,快蹲下!”的時候,我好奇地仰起瞭頭,好象一團烏雲瞬間籠罩瞭我,整個鐵門的邊都砸在瞭我的下巴上,然後遮擋瞭輪胎的一半,擺動瞭幾下後就恢復瞭平靜。
人群向我湧來,我睜著好奇的眼睛,看見他們驚慌失措的眼睛。我看見三哥也在人群裡,他開始叫上瞭,他反復地叫著“小爬,小爬!”--不顧一切地扒開人群,一把抱起我哭瞭起來,我知道我可能被砸著瞭,但並沒有覺得疼。我的三哥抱瞭我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對他說,還哭什麼,快去找醫生!三哥摸著我的下巴,他的手上像戴瞭一雙紅手套一樣好看,那是我傷口處噴出的血,我有些困,就閉上瞭眼睛。三哥一邊抱著我狂奔,一邊搖著我說,你醒醒,你別嚇唬我,你沒事,縫幾下就好瞭,馬上就到醫生傢!我的身後追隨著很多夥伴,熊工兵對三哥大聲地說,都是那個啞巴幹的!鄰村的赤腳醫生手忙腳亂地在我下巴上縫幾針後,就糊上瞭厚厚的紗佈,紗佈眨眼就是紅的瞭,他對三哥說,我弄不瞭,趕緊去縣醫院!
我的三哥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嚎啕大哭的,他抱不動我瞭,就把我換到瞭脊背上,一跑一顛地往傢趕,我睜開眼睛,看見我的血流水一樣經過紗佈澆紅瞭三哥的白色襯衫。很快我的母親看見瞭我,她呼喊著把正在睡覺的父親叫起來,去拉瞭架子車,抱瞭被褥,為瞭不至於掉下去,我的母親又在架子車的車尾綁上瞭一隻凳子。我的父親把架子車用繩子捆到自行車上,就這樣,母親抱著我坐在架子車上,父親伸著脖子,氣喘如牛地蹬著自行車朝縣城趕去。那時候偏遠農村哪裡有什麼機動車呀,就這樣在母親高一聲低一聲的哭聲和喊聲中我們離縣城更近瞭,父親說,馬上就到!整整十公裡的路程,父親用瞭半個小時就到瞭,可見他用盡瞭渾身的力氣,速度都趕上機動車瞭!我的母親不讓我閉眼睛,她擔心我會死去,再也不會醒過來,她甚至開始“叫魂”瞭,她喊著,小爬啊,你千萬不能走啊,你回來!小爬啊,你回來!你不能離開我呀!我的父親這個時候發瞭脾氣,他回頭對母親說,你給我住嘴!
縣第一人民醫院很快就到瞭,父親去掛瞭急診,我被醫生抬到手術車上推進瞭急救室,四個女護士負責摁住我的四肢,一個主治醫生下手縫我的下巴,整個搶救過程我都表現得生龍活虎,用完瞭嘴裡所有的唾液去攻擊醫生的臉,醫生的臉就眼睛和腦門露著,他的口罩和腦門上都是我紅色的唾沫,眼睫毛上也沾瞭很多,他脾氣很好地一邊幹活一邊問我,你是不是也想咬我一口,可是你的嘴太短瞭!負責控制我四肢的四個女護士高聲地笑起來,醫生對她們說,你們嚴肅一點!我聽見母親一直在門外的走廊裡哭,父親一直在試圖制止母親哭。可是父親是徒勞的。手術結束後,醫生去洗手,護士放開瞭我,我也沒力氣找醫生打架瞭,躺在床上聽見醫生對我認真地說,通過我高超的手藝,你將來肯定能找一個既漂亮又肥大的老婆,你還吐不吐,再吐的話,我就會用我高超的手藝讓你將來什麼樣的老婆也找不到,讓你歪著嘴流著口水去徒勞地觀望既漂亮又肥大的女人!四個女護士忍不住又笑瞭,主治醫生對她們說,你們嚴肅一點!她們就不笑瞭,有一個過去收拾我身邊的東西,我盯著她看,她說,你看什麼,我可不是他說的既漂亮又肥大的女人,你看我多醜多瘦!旁邊的一個矮個子女護士笑道,我們四個就數她好看瞭,屁股最大,房小爬,你就認她當你老婆好瞭!男醫生也不再說護士們什麼,而是咧嘴“嘿嘿嘿嘿”地笑起來。
我住院瞭。我開始每天都輸液,每天都打針吃藥。我最喜歡那個說自己醜的護士給我紮針,當別的護士進瞭病房,大聲地叫“房小爬”的時候,我都不答應,都是我母親把她們引過去的。當那個說自己醜但其實最漂亮的護士來為我輸液或者是紮針的時候,她還沒有張嘴,我就喊瞭一個字,有!她就開心得不行,一直誇我乖,我對她說,阿姨,你以後別讓她們來瞭,你來好瞭,因為你紮的針不疼。果然,她們幾個再來也不是為我紮,而是為同病房的其他病人紮。當那個阿姨一過去,我就大喊一聲,有!好幾次她對我笑著說,這次不是你。親戚朋友都過去看我,他們帶瞭很多好吃的到醫院,有時候等我換瞭下巴上的紗佈,他們還背著我上街吃,下館子,進商場,要什麼買什麼,那時候我覺得非常的幸福。他們有的對我開玩笑說,小爬,你喝茶的時候,下巴往下漏水嗎?我說,都好啦!他們就愉快地笑起來。那個護士阿姨舉著針過來為我紮的時候,我會對親戚們說,都閃開,我要讓阿姨紮針瞭!阿姨紮瞭針,我會對她說,阿姨,你餓瞭吧,這是我的蛋糕,你都吃瞭吧!她就說,阿姨不餓,小爬吃瞭好長一個更漂亮的下巴。我的親戚七嘴八舌地討論我的命運,說我的命大,要不是我抬瞭一下頭,車的鐵門子拍下去,一下蓋在我的頭頂上,我有八條命也報廢瞭!我當時就對他們辯駁說,我不是命大,我倒黴,熊工兵讓我蹲下,我要是蹲下就一點事沒有瞭。
一個月後我出院瞭。護士阿姨過去送我,她那天居然換上瞭自己的花衣服,更漂亮瞭,她說她本來不值班的,知道我今天出院,特地過來送送我。我對她說,阿姨,長大瞭我一定娶一個和你一樣既漂亮又肥大的老婆。她笑瞭,旁邊的護士笑得更囂張,一個個前仰後合的。護士阿姨說,好啊,我就等著看你那個既漂亮又肥大的老婆瞭。我想瞭一下問她,阿姨,你今年多大瞭,結婚瞭嗎?她看看旁邊的護士,旁邊的護士眨巴著眼憋著笑等她的回答。這時我的母親用手拍瞭一下我的頭教訓我說,小孩子不要多嘴!護士阿姨蹲下身子握著我的小手說,阿姨就快結婚瞭。我說,你要是不結婚,等我長得和你一樣大時就會娶你的。護士們再也憋不住瞭,又開始哄堂大笑。護士阿姨說,隻怕到時候我願意嫁給你,你也不願意娶我瞭。我問,為什麼?她說,因為到那時,阿姨就不漂亮瞭,就老瞭。
坐在我跟前的女孩子聽得入瞭神,聽我不講瞭,就問,怎麼不講瞭?我說,我的第一個故事講完瞭。女孩瞇縫瞭一下眼睛湊近我看我的下巴,她說,我怎麼看不見傷疤?我說,在下面呢。我抬起下巴,她才說,哦,看見瞭,有一道白的。女孩說,那個主治醫生的手藝確實高超,而且心胸比較寬廣,要是我為你治療下巴,你還恩將仇報吐我一臉唾沫,我非把你治個歪嘴流口水找不到媳婦的光棍漢不可。男醫生也樂瞭,他說,我也會那樣幹!護士走過來為我拔針頭,水輸完瞭。醫生開瞭那麼多的藥,女孩走過去幫我拿上。醫生說,好好睡一覺,按時吃藥,很快就沒事瞭。
女孩攙扶著我走出小診所,我們過馬路,走進胡同,我覺得自己好多瞭。她這時問我,你的名字叫房小爬?我說,是啊,對瞭,我一直想問你的名字呢!她說,我叫吳敬雅。我說,你不用攙著我瞭,看,我自己能走瞭,我好瞭。她說,你也是這個大學的學生嗎?我說,我讀自考,去年剛來,在這裡自費上課,你呢?她說,我是98級藝術學院學作曲的,你什麼專業?我說,漢語言文學。她說,那你的文筆好嗎?我說,一般。她說,應該不錯,剛才聽你講故事的時候,我覺得你在敘述方面有很大的天賦,也許你將來能寫小說。我說,誇我嗎?我沒有覺得呀。她說,真的,我的感覺不會錯。我說,我們做個朋友好嗎?她笑笑說,為什麼那麼謹慎地問我?我們不是已經是朋友瞭嗎?這個時候我的頭又開始暈,我剛搖晃瞭一下吳敬雅就扶住瞭我,還說你好瞭,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我說,不要緊,我隻是一天沒有吃飯瞭而已。她說,一天沒有吃飯,為什麼不吃飯?我說,我躺瞭一天,覺得可以躺好,躺到晚上實在不行我就出來看病瞭。她問,你為什麼不盡早出來看病?我說,一句話說不清楚。她說,不行,你得去吃點東西,你宿舍裡肯定什麼都沒有,走,回去。我說,回哪去?她說,附近的一條街上有夜市,那裡什麼吃的都有。我站住說,這麼晚瞭,我還是送你回去吧,謝謝你今晚陪著我這麼長時間。吳敬雅似乎生氣地說,像你現在這個樣子還送我,自己都保不瞭,你剛才不是還要和我做朋友嗎?現在就開始界限分明瞭不是?我說,不是,我是怕你一個女孩子……她說,怎麼,一個女孩子不是也可以把你送到診所看病嗎?我笑瞭笑說,都是我說錯瞭。她繼續攙著我說,回去,誰讓我今晚幸運,半路上撿瞭一個大帥哥做朋友呢!我說,別這樣說,你是大美女,我可不是什麼大帥哥。她一邊小心地攙著我走回頭路一邊說,我說你是你就是,你懷疑我的眼光嗎?至於我是大美女這個事實,你不說我也知道,和我做朋友,你不會覺得吃虧吧?我說,哪裡話,你不嫌棄我就成。她說,嫌棄?這世界誰嫌棄誰啊?每個人都是一條幾十年的命,難道嫌棄一下別人能多活幾年嗎?如果是這樣,那這世界就沒有什麼感情可言瞭。
說著話,我們來到瞭胡同口的柏油路上,她伸手攔瞭一輛出租車,車停在我們跟前時我問她,你不是說附近嗎?走過去算瞭,還要花錢。她打開車門說,你不覺得自己想法很多嗎?上去。我鉆進車,她跟著鉆進去,然後她對司機說,去鼓樓街。我問她,吳敬雅,你說今天是不是湊巧,我要是早上或者中午出來看病就不會認識你瞭。她說,你晚上出來看病也不會認識我。我說,這不是認識瞭嗎?她說,這是因為我想認識你,我不能不認識一個在我面前突然暈倒的男孩。她說到這裡,自己笑著說,雖然你不是看到我漂亮,因為激動而暈倒的,別說我臭美啊,我可是說心裡話。
城市已經進入午夜,大街上除瞭出租車,這個城市所有的公交車和人力三輪車都休息瞭。廣告牌和酒店上面的霓虹燈照亮瞭這個城市的黑暗。到處的黑暗,到處的燈。出租車開瞭二十分鐘,穿過瞭不知道多少條“附近的街”後,才在鼓樓廣場上停下來。
下車後,我看見滿眼的吃客,到處都是露天的小吃攤位,老板們吆喝著說,這邊請!這邊請!吳敬雅拉著我慢慢地在小吃攤前面走,有些幌子上寫的字都被煙熏黑瞭,看不清食物的名字。她問我,你愛吃什麼?我說,我餓極瞭,吃什麼都成。她笑著說,是吧,對於一個一天沒吃東西的人來說,這是一句無比真實的回答。我說,我覺得你說話對誰都不會客氣。她說,怎麼,有意見是不是,和我這樣的大美女做朋友,能有那麼如意嗎?我說,是啊,大美女也應該收斂一下呀,不然時間一長,別人會反感,影響你的美。她說,就吃這傢的鍋貼兒怎麼樣,還有羊肉湯,我喜歡喝羊肉湯。老板聽見她這樣說,馬上過來迎接,二位請坐,馬上就好。
我們坐下來,要瞭羊肉湯和鍋貼兒。她說,美是任何東西都影響不瞭的,你懂嗎?我說,你說的也對。她看著我,過一會兒說,你小時候挺可憐,你三哥也挺可憐,我是從沒有受過那樣的苦。我說,受苦我不怕,都麻木瞭。我問她,你小時候經常吃肉嗎?她笑瞭一下一臉不屑地說,嘁,告兒你,我自打生下來就不怎麼愛吃肉,長大之後倒是偶爾讒那麼一回,跑到飯店要一個葷菜提回宿舍吃。羊肉湯和鍋貼兒很快就上來瞭,她把筷子遞給我說,小心點,燙嘴。她又去摸書包,摸出一包煙出來,“桂花”牌的,自己抽出一根叼在嘴上說,你慢點吃,我抽枝煙再說。我問她,你還會抽煙?她吹瞭一口煙在我臉上說,怎麼,是不是這也影響美?我咳嗽瞭起來,她卻笑出瞭聲,她說,你整個一書呆子。我說,我是書呆子,但女孩子抽煙,我還是反對的。她猛吸瞭一口,非常老練地吸進肺裡再從鼻孔裡出來說,知道不知道,我五年煙齡瞭。我問,你今年多大?她說,23,怎麼,計算我抽煙時的年齡對吧,18,怎麼樣,我的數學還不錯吧?我說,一般,我數學不好,但也能算得出來。她看著羊肉湯,一把掐滅煙頭說,啊,好香啊,我也餓瞭。她拿起勺子,吹瞭一口,試著喝下去,誇張地蠕動著嘴,還故意制造出嘴唇和舌頭的摩擦聲,然後壞笑著問我,我的樣子是不是和你三哥當年很像?我說,我吃飯的時候不多說話。她說,是嗎?不愧是學中文的,儒傢思想比較濃鬱嘛,誰讓我喜歡唱歌喜歡音樂呢,有興趣嗎?我當場給你來一段,你隻管聽就是,也不用打破你的規矩。我說,你想唱就唱好瞭。她不高興地說,呵,還有這樣的聽眾,我可是免費的!她湊進我笑著說,來段古典的《紅樓夢》插曲怎麼樣?鍋貼兒好吃嗎?要不再來點吧,哎,老板,再來一盤!老板高喊一聲對廚師說,好咧,鍋貼兒再來一盤!我擦瞭嘴說,我吃飽瞭。
吳敬雅已經清瞭清嗓子悠揚地唱上瞭,鄰座的吃客也放下筷子仔細地聆聽瞭起來。我雖然不怎麼聽這樣的歌曲,但它太紅瞭,太紅的東西你不想接受都不行,它會鋪天蓋地的占據你的生活,你多多少少也得吸收一點過去。那些插曲我經常在電視和電影裡,在商店和學校的廣播裡聽到,很喜歡,但從沒有主動的有計劃的找來聽。她這樣一唱,我就知道她唱得應該是拿手絕活,不然她不敢用那麼大的嗓門唱。雖然沒有曲子的伴奏,但她卻唱出瞭曲子伴奏的濃烈味道,好象她的下一句出來之前就會有傷感而悅耳的曲子響起來。已經有掌聲響起來瞭,鄰座的吃客大多都是男人,他們看著這樣一個漂亮而勇敢的姑娘唱歌,一個個都興致勃勃。掌聲一會兒就蓋過瞭她的歌聲,她驕傲的眼睛看著我,有晶瑩的淚水就要從裡面蹦出來,她把最後一句無限延伸地拉長,簡直美到瞭極點。我沒有想到她能唱這麼好,這麼完整而投入。她的聲音剛落,就又是一陣掌聲,有個男人提議,再來一個!吳敬雅看著我,淚水終於滑到瞭臉上。我說,你怎麼哭瞭?她說,你不覺得我唱得好嗎?我說,好啊,我覺得非常好。她笑著繼續流淚說,那你為什麼不為我鼓掌?我說,我已經在心裡為你喝彩瞭,真的。她說,我今天好開心。我問,為什麼?她說,我救瞭你。我說,我也很開心,你救瞭我。她說,你吃飽瞭嗎?我說,吃飽瞭。她拉起我說,那好,我們回去。我去結帳,她站在一邊掏出錢遞給老板看著我問,你有很多錢嗎?我說,沒有。老板看看我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拉著我就走,老板說,還沒找您錢呢。我說,還沒找錢呢。她說,不要瞭。
在回學校的出租車上她對我說,我叫什麼名字?我說,吳敬雅。她笑瞭,她說,你的記性真好,明天會忘嗎?我說,一輩子也不會忘。她問,為什麼?我說,你的名字就像房小爬一樣上口,隻要念一遍就能記一輩子。她說,是嗎?我就不一定能記住你的名字,我要是忘瞭怎麼辦?我說,我可以再告訴你,如果你還忘,我可以不停地告訴你,我說話的時候可以這樣說,我,房小爬,然後怎麼怎麼著,你就會記住瞭。吳敬雅笑得肩膀都顫抖瞭起來,她甚至把頭靠在我胳膊上說,我覺得你是一個特有意思的人,你這個朋友,我要定瞭。我說,我覺得你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你這個朋友,我也要定瞭。她抬起頭說,我們都不許翻悔。我說,不翻悔。她說,對瞭,你以後和我合作吧。我問,合作什麼?她說,你寫歌詞,我譜曲,我唱,紅瞭之後賺的錢我們平分。我笑說,那好啊,這可是你說的,你除瞭會唱古典歌曲,還會唱什麼?她說,通俗和美聲我樣樣拿手,信嗎?怎麼,對我這個合作對象產生質疑瞭是不是?我說,不不,我相信。她笑著說,回去多喝水,把藥吃瞭,往後幾天我可能很忙,沒時間看你,等你好瞭之後,我們會再見面的。她問我,你叫什麼名字?還沒等我說話,她就大笑著說,房小爬,房子的房,小兒麻痹癥的小,爬行動物的爬,我忘不瞭瞭!
司機在琵琶街40號的路口停下,吳敬雅把藥從書包裡拿出來遞給我說,拿好瞭,我就不下去送你瞭,我直接回住處,再見。我說,你能叫開宿舍樓的門嗎?她說,我在南門外租的有房子,你放心吧。我說,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她說,等你好瞭就可以見到我瞭。我說,要不你等兩分鐘,我回去拿兩百塊錢還你。她說,錢給我的朋友看病瞭,不用還,再見。我站在車前問她,我怎麼才能找到你?她說,你這人真麻煩,我們學校也不是巴黎,你多走走就會碰見我,再說我不是已經知道你住這瞭嗎?我會來找你的。她把手伸出來,對著我抓瞭抓說,再見啊!我說,再見!出租車向前開去,我站在那裡看著車子拐彎時車尾亮起的兩朵紅燈,陷入瞭凌晨長久的沉思。
我生病的事情沒有跟翟際說,電話裡她問我,你說話喉嚨怎麼啞瞭?我說,和哥們兒說話說得太多瞭。翟際說,是不是你又教他們泡女孩的技能?我說,我哪裡有你說的那麼厲害,你總是高估我。翟際說,好瞭,你好好的我就放心瞭,又寫散文瞭嗎?我說,寫瞭,但不多。她說,你要多寫啊,你也不上課,要是再不寫文章不就成瞭徹底的懶漢瞭嗎?我說,我會寫的,我不寫我吃什麼?她問,你沒有錢瞭嗎?沒有的話你過來拿呀,你不要有事不和我說。我說,有的,你就放心吧。她說,告訴你,這次考試我要努力拿到獎學金,到時候可以請你吃頓好的,再熬一個星期我們見一面,你找地方。我問,找什麼地方?她笑著說,裝迷糊不是,找愛我的地方!我說,還說我是色狼!她說,好瞭,不和你說瞭,我們都是大色狼行瞭吧,呵呵,再見再見!掛瞭翟際的電話後我開始想念吳敬雅,她不是那種讓我一般的喜歡,而是讓我感到瞭難過,讓我感到瞭緊縮,想要馬上看見她,哪怕她不說話隻在我面前抽煙,間或吹一口煙在我臉上,我覺得那種被嗆後大聲咳嗽的感覺也一定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