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凉山叹息>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陽光烤著我的皮膚,隻有我自己,不知道茉莉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坐起來發呆,回想著昨晚,手機突然響瞭,是所惹打給我的,他的聲音焦急。

  「出事瞭!快來大院裡一趟!」

  我想要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可是他無論如何都不告訴我,隻是說來瞭我就知道瞭。

  大院裡邊鬧哄哄的,梆、梆、梆……我聽到鐵鏈反復砸在地上的聲音,我沒見到所惹,引入眼簾的是那個曾經常讓我做噩夢的人。

  許久不見她,白花花的裸體,身上的傷一點不少,她的短頭發長出來瞭,依舊像狗啃一樣,亂糟糟得趴在眼前,兩腿像青蛙一樣亂蹬,大腿內側佈滿精液幹掉的白痂。

  小景有衣服穿,一件料子非常薄的緊身吊帶,衣服被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身上,透明到除瞭激起男人的性欲外沒有任何實際作用,兩個激凸的奶頭戳著佈料,衣服很短,露著肚子,同樣蓋不住的,還有她身上的針眼和淤青。她下身還穿著一條低腰的蕾絲內褲,這是他們給她買的嗎?

  兩個人被鐵鏈拴在一起,肚子都鼓鼓的,水漬在圓圓的肚皮上閃著亮光,在我的印象裡,小景的腰很細,小腹光滑平整,即使彎腰也沒有一點贅肉,曾經她還跟我抱怨過服裝店裡小號的裙子腰圍太寬,臀圍又太窄,根本就不合她的身材。

  可她們現在這樣,是懷孕瞭嗎?

  小景正在烤勺子,火光被女警察幹擾得一直在顫動,我知道這是她每天最快樂的時刻,她正要往針筒裡吸,女警察卻想要搶小景手裡的東西,她沒有舌頭,就隻能嗚嗚地嚎叫,像一個原始時代的時空旅人,她的臉轉過來的時候,我看到頭發裡一隻佈滿血絲的眼睛。

  小景咒罵著給瞭她一個耳光,她就抓著她的胳膊,像吸血鬼一樣往她脖子上咬。

  看來,即使被割瞭舌頭,她依舊沒改掉咬人的毛病。

  她們腳邊有一個不銹鋼碗,碗身坑坑窪窪,裡面裝著半碗剩飯,像狗吃食的小盆。

  小景抓起碗,這是她周圍唯一能找到的兇器,不銹鋼碗被揚起來,剩飯嘩啦啦地往女警察臉上掉,小景死命砸著她的頭。

  勺子裡的東西當然撒瞭,我和阿譚曾經也有過這樣爭搶的時刻,當時我扇瞭她一巴掌,她用指甲抓我的臉,一人一針下去兩人又和好。

  可她們倆可從沒像我和阿譚這樣浪漫過。她們兩個大概早就瘋瞭。

  兩個有仇的人,不對付的人,卻隻能一直被迫成瞭一對連體嬰,她們開始用指甲互相撓對方的臉,扯頭發,掐脖子,鐵鏈子嘩啦嘩啦響,反復刺激著她們的傷口。

  小景看到我,發紅的眼裡突然閃著光,喘著氣沖我大喊:「你來瞭……俄切……俄切……你終於來瞭……你幫幫我……快,快幫我殺瞭這個婊子!!」

  我不敢來大院就是這個原因,我不想看見這兩個女的,心裡不舒服。

  我隻是看著她,沒有說話,她反復沖我喊叫著,「快點啊!你幫幫我!殺瞭她!」

  女警察尿瞭,很大的量,一股黃色的液體像呲水槍似的從她兩腿間噴流出來,可是她不管不顧,突然整個人憤怒地撲到小景身上,鐵鏈子啪啪地撞到她的肋骨,兩個人馬上扭打在一起,白嫩柔軟的乳房壓成乳餅,肚子碰著肚子,女警察的陰戶裡持續噴著尿,呲得兩人滿身都是。

  「殺瞭她!」

  院子裡那麼多人,沒有任何一個人去制止,甚至沒有人觀看,好像她們倆根本不存在,這一切都隻是一場幻覺。現在兩人頭發都濕透瞭,身上全是騷乎乎的尿,卻沒得到那一針寶貴的海洛因。

  有個小夥子正匆匆忙忙地路過,我一把拉住他,「她們兩個怎麼被拴在一起?」

  「不聽話唄。」他無所謂地回答,卻突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你還是別關心她們瞭。」他用手指瞭指人多的地方,「去那邊看看吧。」

  「所惹人在哪?」

  「他就在那!」

  我的心一直懸著,總感覺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機械地挪步到那邊去,裡裡外外圍瞭好多人,我慢慢扶著他們的肩膀撥開,迷茫地望著一張張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面孔,所惹站在最裡層,他看到我,像剛才那個小夥子一樣對我說,你看看吧。

  我甚至不想把目光移到那地方,在來的路上我預想瞭無數種結果,可我從沒想過會是這樣。

  我看到拉龍躺在地上,還睜著眼睛,但早就沒瞭光,他面色發白,嘴唇沒有血色,微微張開,好像要說什麼,一隻胳膊露出來,胳膊上有一個還沒打完的註射器。

  其實不用再問我就已經知道發生什麼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打的那針勁頭還沒消退,這一切都恍惚得像做夢一樣,阿片讓人半夢半醒。以至於我現在回憶起來,都不敢相信我曾經所經歷的一切。

  我感到不適,明明昨天的我還活在柔軟的雲彩裡,今天就殘忍地讓我獨自面對現實。是海洛因在拖著我前行,如果沒有它,我早就沒有任何力氣瞭。

  我覺得有蹊蹺。

  拉龍又不是第一次打針,他一個老手,怎麼可能掌握不好劑量?

  就拿我自己來說,有這麼長時間跳灰的經驗,我的手就像稱一樣準,你把一包毒品放在我手上,我瞬間就能告訴你這是多少克。

  除非拉龍就是故意要自殺,但這不是他的性格。

  他算是我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之一,要說我是不是恨他,可能確實有過吧,但現在我恨不起來瞭。

  「俄切,你的電話。」

  2001年的夏秋之交,我媽說我朋友找我,我剛擡手,她好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又把電話放在耳邊,「拉龍,你是在成都嗎?阿姨問你……」

  「哎呀我跟他說。」我把電話搶瞭過來。我媽還站在我旁邊,我擺擺手讓她走開。

  「就是,我哥……」

  我跟他說瞭我哥在成都失聯的事,他卻告訴我,「我不知道,我他媽剛被放出來。」

  他問我,最近在幹什麼。

  我無精打采地看著傢門口那一片貧瘠的田地,好像是我的心裡長滿瞭雜草。

  「待著唄,沒意思。」

  「你可以來找我啊。」

  「你在成都怎麼樣?」

  「你過來吧,我有地方給你住,這邊挺好玩的。」

  他的聲音聽起來迷迷糊糊的,我問他你是不是喝多瞭,他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操……」

  「怎麼瞭?」

  「這不是海洛因……這不是海洛因啊!」

  有個小子把拉龍胳膊上的註射器拔出來瞭,他把剩餘的液體擠瞭一部分在鐵勺子上,發現瞭異樣。

  吉則也在場,看著那個被打瞭一半的針管和鐵勺,淡淡地說:「這是馬錢子堿。」

  馬錢子堿,又稱的士寧,我知道這東西。

  一種具有強烈神經毒性的天然化合物,劇毒生物堿,呈白色粉末狀,隻需要幾十毫克就可以致死。這玩意和海洛因幾乎長得一摸一樣,不仔細看很難分辨。

  由於它在極小劑量下可以興奮中樞神經,緊接著就是痛苦,全身痙攣,呼吸困難,在吸毒者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要見閻王瞭。

  很多毒販用它來懲罰告密者。你若是招惹瞭他,就讓你來一針,天堂和地獄是一對孿生兄弟。

  也有些毒販對於行善有不同的理解。守宮當初要我給小景打一針金針上路,這是他所認為的「人道」。

  「被人陷害瞭。」

  大傢一個個面面相覷,又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這時候吉則突然特別嚴肅地問我:「你跟他關系好,他最近有得罪過什麼人嗎?」

  我一個勁地搖頭,「我最近沒聯系過他。」

  我想不通,拉龍真的告密瞭嗎?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跟誰說瞭什麼,但是如果他真的告密瞭,他又能告什麼密?如果他真的得罪人瞭,他又能得罪誰?

  最怕他告密的又是誰?

  我的心中有疑惑。是他嗎?他是在自導自演嗎?可我又不敢問他。

  我突然覺得背後發涼,我現在有點怕他瞭。

  大傢開始商量接下來的對策,如何處理他的死亡。他和吳垠不同,拉龍不僅是我的朋友,還是我的同鄉,他爸媽都認識我,他死瞭,總得有個交代。

  把屍體帶回去的話,不太方便。如果一個人不能回自己故鄉舉行葬禮,那就隻能帶一小部分他的骨頭回去。所以要麼我們自己燒,要麼去殯儀館。

  有個叫依噶的小夥子告訴我上個月也死瞭一個。不過他是打針過量,不是被下毒。他們就是這麼處理的,半小時燒完。

  「成都的公立殯儀館,燒一個人兩千塊。」想不到他還真有經驗,「大傢商量一下怎麼辦?」

  「要不就你們誰跟他關系好湊一下吧。」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我和所惹,我知道他什麼意思。

  此刻我得跟我兄弟說句對不起,我要是能拿出來兩千塊現金,我幹什麼不好?他知道我要幹什麼。

  「自己燒吧。」我的聲音很小,沒有底氣。說的時候我都自己恨自己。我知道所惹在等我說出這句話。

  誰燒不是燒。

  我們買瞭二十多斤四季豆桿和汽油,借瞭吉則的車,他還有點不情願。

  在買汽油的路上我順手偷瞭一個小屁孩的粉色飯盒,盒子正面有凱蒂貓的卡通圖案,裡面還有她爸媽給她洗的水果,那天我忙得什麼都沒顧上吃,我就把那盒水果吃瞭。

  也許拉龍可以睡在這裡。

  我們一共去瞭五個人,我、所惹、務林、依噶,還有子岡,依噶開車,他說這地方安全。我們在凌晨三點多到瞭天府立交橋下的一片空地,遠處隻有一個荒廢的機車廠房和幾個破舊的磚瓦房,遍地都是垃圾和污水。

  「快點吧,速戰速決,再晚天就亮瞭,到時候再讓人看到。」

  夏季的火焰格外地燙,總是穿過空氣灼燒我的皮膚。

  我不知道這種突如其來的生死儀式在我今後的人生中還要重演多少遍,生命中總有人會突然離開,可我太幼稚,沒有說再見的能力。

  就在我們快要燒完的時候,子岡突然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火光照亮他太陽穴上的汗珠,從臉上掉下來像金豆子一樣。他一隻手彎腰扶著膝蓋,一隻手彎腰指瞭指遠處,我在這一刻才註意到隱隱約約的警車的鳴笛聲,似乎越來越近瞭。

  「那邊……警察……有警察……還有消防……好像是沖著我們來的。」

  我的心揪瞭一下。依噶走過去,抓著他的肩膀,嚴肅地沖他大喊:「你緊張什麼?啊?我問你緊張什麼?記住瞭,我們什麼都沒幹,兄弟不在瞭,給他辦葬禮而已!」

  「現在要怎麼辦?我們要跑嗎?」

  「傻逼,你能往哪跑?現在什麼都他媽不辦,站在原地,等他們過來!」

  「要不要把火滅瞭?」

  「不用滅,快燒完瞭!」

  「可是警察來瞭啊!」

  「我說瞭我們什麼都沒幹,你聽不懂嗎??」

  看著橙黃色的火光和閃著燈的警車,我知道,留給我們發揮和反應的餘地越來越少瞭。

  我招呼大傢趕緊把手機扔草叢裡,分開扔,自己記住位置,子岡還問我到時候回來找不到怎麼辦?我說來不及瞭!趕緊扔!

  警車和消防車停在附近,一群人匆匆忙忙下瞭車,有個警察說有人看到這邊著火就報警瞭,居然還說我們涉嫌殺人滅屍,聽到這句話,我們反而一點都不緊張瞭。甚至還有點理直氣壯瞭。

  我們一個個七嘴八舌地想要解釋,我說我們沒殺人,我們朋友不在瞭,我們燒的這是我朋友!我們彝族人人死瞭都這麼燒!

  「私自焚燒是犯法的,跟我們走一趟。」

  我趕緊說:「我們知道錯瞭,我們以後不亂燒瞭!」

  「那也要走一趟!」

  拉龍的葬禮匆忙地開始,又匆忙的結束。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坐警車。

  深夜的派出所很安靜,隻有條子訓話的聲音。他說現代社會,要合法處理遺體。就算要在當地焚燒,也應該去殯儀館才對。你們自己那樣隨意地燒,這是對你朋友的不尊重,你們把林子房子點著瞭,你就是縱火罪,這是對你自己和你父母的不尊重!

  不管警察說什麼我都趕緊點頭,他媽的,老子隻想快點走。

  說著說著,警察突然問瞭一句:「你朋友因為什麼去世的?」

  「吸毒死的。」子岡脫口而出。

  他剛說完,馬上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瞭,我們其他人都驚訝地瞪瞭他一眼。在春雷行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刻,子岡這一句話,把整個性質都改變瞭。

  媽的,這個傻逼,就不能跟警察隨便編個別的借口嗎?

  如果他敢再多說一句話,不用條子動手,我都想親手把他大卸八塊。

  「嗯……警察叔叔。」眼看場面沉默瞭幾秒鐘,我趕緊抓住時機,對他傻笑,「要是沒什麼事的話,我們就先走瞭……」

  「等等。」

  我剛轉頭想要趕緊離開,連那個粉色飯盒都顧不上拿,他卻突然叫住瞭我。

  「你們所有人,全都過來做個尿檢!」

  完瞭,這下真的完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