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二月因為時近年關,大夏衙門暫且按下押送事宜,年後方才執行,因此韓一一傢到年後方才啟程前往寧州。
田婀娜得知原婉然一傢打算遷居異邦,十之八九一去不回,便揀瞭一天接原婉然去她私宅過夜小聚。
當趙野坐冤獄,或傢裡兩個丈夫都不在,原婉然總被接去田傢私宅小住。她一個人時候,或者有時田婀娜抽空過來,但有事要忙,她便拿著自傢帶來的活計消磨時光。
翌日早上,田婀娜和原婉然說瞭一會子話,她是夜貓子,日間犯瞌困,原婉然便鋪床展被照料她睡下。
到下午田婀娜醒來,四下寧靜,屋裡丁點動靜都分明可聞。彼時火盆裡炭火嗶剝,炕上傳來極細的沙沙聲,是剪刀合起雙刃,鉸開瞭紙面。
原婉然坐在炕上,低著線條柔美的側臉,拿瞭紅紙剪窗花。剪刀刀刃呼應她扣在把柄指環的纖指擺弄,順隨她手腕轉向,在紙上剪出長短快慢聲響、粗細蜿蜒線條。
過瞭一會兒,她察覺床上來自田婀娜的目光,轉頭問道:“婀娜醒啦,餓不餓?我替你喚楊姥姥。”
楊姥姥是田傢私宅的管事,聽到叫喚,帶丫鬟打來洗臉水,伺候田婀娜梳洗,又下廚煮面。
田婀娜洗漱畢,穿衣靸鞋下床上炕,輕輕撥動炕桌上剪就的一堆窗花欣賞。
那些窗花有簡單的“福”、“春”、“吉”字,乃至於復雜的花朵瓜果、魚鳥走獸許多吉祥花樣。
田婀娜問道:“嫂子,你平日喜歡剪窗花嗎?剪的真好。”
原婉然道:“你韓大哥和小野哥哥打仗那兩年,我獨個兒在傢閑得很,做完繡活,便琢磨其他手藝,打發日子。”
田婀娜挑出幾朵窗花,道:“嫂子,這些不是你的手筆吧?”
原婉然抬眼,田婀娜挑出的窗花與炕桌上的那些一般花樣繁復。
她笑道:“嗯,那些是買來的。婀娜,你火眼金睛瞭,這也辨得出來。”
“嫂子的窗花線條和花樣,粗細大小天然和諧,這幾朵買來的也好,可惜雕鏤太過剔透,華麗有餘,渾厚不足。——隻是嫂子,你向來節省,怎地自己會剪窗花,還向人買呢?”
“你睡下的那會兒,有個婆婆賣窗花,大冷天老人傢沿街叫賣,怪不容易的,我就照顧下她生意。”
田婀娜聽說,盯著原婉然若有所思,原婉然遂問道:“婀娜,怎麼瞭嗎?”
田婀娜回神,笑道:“我娘也是這樣子,明明剪好瞭窗花,憐惜賣窗花的孩子辛苦,又另向人買。嫂子,你和我娘不像,偶爾又很像。”
原婉然有些意外,田婀娜與她閑聊自傢事,大多談眼下局勢,以及未來鴻圖,偶然極難得地提及過去,也止於在天香閣的經歷,從不觸及身世來歷,包括傢人。
田婀娜顯然無意在這上頭多說,轉而問起原婉然剪窗花的訣竅。
原婉然一一回答,又道:“我想剪些窗花送你,但你傢並無窗花,楊姥姥說你從來不貼。”
田婀娜道:“嫂子剪一些給我吧,我先存起放著,明年還不貼,將來時機到瞭再貼上。”
窗花向例是過年前剪好,來年春節貼,從沒聽過誰刻意放著,留待其他時候再貼。原婉然料度田婀娜聰明有主張,如此行事必有緣故,倒不追問,幹脆應好。
楊姥姥送來湯麪,田婀娜吃完,和原婉然閑聊打理行裝事體。
她突然感嘆,“你們這一走,大傢不知何時才能相見。”
原婉然思想田婀娜留在京城,因問道:“婀娜,你身旁還有沒有可靠的人?”
田婀娜托腮,美目滴溜溜一轉,“沒人比我自己更可靠,再來嘛……葛子、吳叔,還有我房裡的阿葉算吧,可是他們無權無勢,小事上靠得住,大事上一籌莫展。”
“那個外國質子——歧阿世子呢?他對你似乎不錯。”
田婀娜以就事論事的口吻道:“以孤老來說,上上之選。手頭寬松,性情隨和,還知情識趣。但他是質子,總有一天要回鄉。”她隨口道:“回去瞭說不定橫死。”
原婉然吃瞭一驚,“怎麼說‘橫死’呢?”
田婀娜平靜道:“別看他表面享福,大夏和傢鄉年年供應他大筆金銀揮霍,實則大夏當他是籌碼,籠絡他好教他將來繼位之後乖乖聽話。他傢鄉那兒也好不到哪兒去,父王和後母一鼻孔出氣,想扶他異母弟弟上位;朝野因為他長年待在大夏,猜疑他骨子裡成瞭大夏人,將來要賣國求榮。但更廢世子茲事體大,大夏這兒也會過問,輕易做不得。不過若是他‘碰巧’死瞭,那就省事多瞭。”
原婉然嘆道:“這是怎麼說,他為傢國到大夏做質子,傢鄉上下卻都不待見……”
田婀娜笑道:“嫂子別擔心,歧阿世子不是輕易認命受擺佈的人,他心眼多著呢。”
姑嫂兩人絮絮閑話,忽然遠處街上鬧瞭起來,似是馬嘶人喊。
田婀娜的私宅是一進院落,加以外頭動靜實在不小,輕易聽清門前街上,車馬陸續奔馳而過,叫聲驚恐。
“殺人啦……”
“有強盜……快跑……”
原婉然聽到“殺人”、“強盜”先是一驚,繼而半信半疑:天子腳下,誰那麼大膽當街做強盜殺人?更何況此刻雖已黃昏,天尚未全然暗下,光天化日行兇……
驀地她想起一事,心臟霎時緊縮,連忙下炕穿鞋,要奔到庭院,將眾人叫喊聽個清楚。
田婀娜道:“嫂子別怕,我這兒門戶深鎖,墻又高,就有強盜,他們輕易進不來。”
原婉然搖頭,“這時辰,韓一剛好該過來接我,萬一碰上瞭強盜……”
楊姥姥正走進屋來,聽見姑嫂兩人對話,因問道:“姑娘,要不我上街瞧瞧?”
“糊塗,”田婀娜凜然道:“強盜若是往這兒來,你出門撞上去喂刀呢?一個不巧,他正好奪門而入。”
“那……”
田婀娜道:“你派丫鬟架梯子上屋頂瞭望,豈不瞧得又遠又安全?再來你到大門後頭等著,韓官人敲門便放人進來,否則不管誰來,哪怕哭爹喊娘求救命,一律不準理睬。”
她吩咐完,便和原婉然披上鬥篷,相偕步到院心。
丫鬟攀梯子上屋頂,道:“姑娘,該是南邊街上出事,車馬行人都從那兒逃散……”
原婉然握緊田婀娜扶著她的手,聲音微現抖索,“你韓大哥平常都由南邊來。”
田婀娜追問丫鬟究竟,那丫鬟苦著臉道:“姑娘,出事的地方離咱們這兒有程路,從屋頂看不清那麼遠。”
原婉然實在著急,眼角一瞥,瞄見庭院一株西府海棠出屋頂一截,便走到樹前,脫瞭鬥篷和鞋子往上攀。
她在鄉下成長,會得爬樹泅水,不多時便攀上瞭樹頂。
這下她瞧得比丫鬟遠些,但終究不夠遠,遠近重重迭迭的四合宅院交織成一道道屏障,阻隔瞭她眺望街道的視線。她極目張望,隻聽出南邊街上騷動不斷。一會兒馬蹄雜沓,彷佛有一路人馬奔至南邊,過陣子一切響動漸漸平靜,而田傢鄰街的路上始終不見韓一身影。
田婀娜在樹下勸道:“嫂子,街上不再喧鬧,不拘發生何等騷亂,大致應該平息瞭,遲些兒我便派人去打探。你趕緊下來,天寒風大,別要凍僵手腳,到時活動不靈便,仔細摔著。”又吩咐丫鬟,“快去房裡加炭盆,再煮薑湯。”
原婉然依言下地,腳尖踏著硬實地面松懈下來的那刻,立時覺著刺骨寒意湧上四肢,上下牙關打顫。田婀娜一陣風將她扶回寢間,又是炭盆又是手爐給她取暖。
到原婉然吃完薑湯,韓一始終沒現身田傢門前,楊姥姥上街隻打探到街上發生兇案。過陣子兩位衙役策馬馳到田傢叫門,指名替韓一遞口信給原婉然。
原婉然趕緊整衣出房相見,那衙役道:“異雀街上發生兇案,韓官人參予打鬥。現如今他正接受兵馬司和鴻臚寺盤問,一時無法分身,遲些再過來接韓趙娘子。”
原婉然如教一桶冰水直澆天靈蓋,忙問道:“我傢官人可無事?他沒受傷吧?”
兩個衙役隻管傳話,其餘事體一問叁不知。
田婀娜在旁安慰:“嫂子,不論如何,官府特特派人替韓大哥傳信給你,定是認定他行瞭不小義舉,方才給出如此禮遇,對他必然也會周到照拂。”
原婉然稍稍安心,合什念佛。
田婀娜使錢送予衙役,問道:“鴻臚寺掌管四夷賓客事務,既派人查案,此案必與外賓相幹。請教上下(對衙役公差的尊稱),是哪位外賓牽涉其中?”
一位衙役道:“聽說是大勒國的世子。”
田婀娜抿瞭抿嘴,轉頭向原婉然道:“是歧阿出事。原本你走後,他要來接我的。”
******
這段情節涉及的人事物比較簡單,寫得比較快,所以明天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