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婉然事先向其他小旗娘子打探,得知彭百戶娘子吳氏講究裝飾,喜著大紅衣裙,她赴約那日,便避開紅衣不穿。當日她上著白綾對襟襖,蜜合色繡菊花比甲,藕荷色馬面裙;耳邊戴著兩個小巧的銀鑲綠松石耳璫,腦後發髻簪上綠松石仙納姆花簪,皆系韓一所贈。
這等打扮雅淡矜重,順眼不紮眼,大抵合瞭吳氏心意,待原婉然倒還算和氣。另一個總旗娘子與原婉然年紀相仿,亦是首次參予聚會,在滿屋子女客裡,獨她著瞭和吳氏一般的大紅衣裳,吳氏對她便冷淡許多。
眾人相見敘禮,分賓主而坐,坐席未暖,一個老婆子上前稟事,吳氏滿面得意,向眾人笑道:“諸位可曾聽說過柔糾國的羅摩王妃?”
大夥兒都點頭,韓一那隊人的女眷全記得羅摩王妃害她們丈夫左右為難,方試百戶那邊娘子則聽過丈夫提及。
吳氏道:“好教你們知曉,這位王妃不單單是西域貴族,她姑父更是我大夏秦國公、正四品鴻臚寺卿。王妃金枝玉葉,卻平易近人,常接我進八方館吃茶閑話。她聞說今日我宴請諸位,也想結識大夏朋友,便邀請大傢往秦國府的別莊遊玩。現如今車馬已到,大傢移步登車吧。”
吳氏話裡並無商量意思,話說回來,大傢閑著也是閑著,便聽從安排,一一登車。
十叁個人七八輛車子浩浩蕩蕩到瞭城郊別莊,由管事娘子領進花廳。
羅摩王妃已在廳裡等著,見客人登堂,慢吞吞由椅上起身,面上虛虛掛著笑。
原婉然跟在吳氏後頭,先見羅摩王妃一身大紅織錦繡金胡人長袍,頭戴叁指寬紅珊珠與綠松石相間串珠額飾。再見她約莫二十出頭,身量不長不短,生得甚是明艷,眉如新月,眸含秋水,小臉顴骨飽滿,氣質天然驕矜。
吳氏陪笑介紹眾人與羅摩王妃相見,羅摩王妃按禮應答,眼睛卻時不時飄到來客裡,兩個年輕小媳婦——原婉然和那紅衣總旗娘子身上。
原婉然給瞧得莫名不安,羅摩王妃審視迫切,不像歡迎客人,倒像搜捕人犯。
這時吳氏將她介紹給羅摩王妃,“這位是韓趙娘子。她傢大官人便是日前護送王妃的韓總旗,小官人則姓趙。”
羅摩王妃眼尾上挑的眼睛霎時瞪大,目光尖銳如刃,紮在原婉然臉上,原婉然一凜。
眨眼工夫,羅摩王妃放出笑來。“原來是韓總旗的娘子。日前多承韓總旗出力,護我平安。”
眾人廝見已畢,時近正午,羅摩王妃吩咐開宴。女客們兩人一桌,丫鬟流水價送上菜色,肴列珍饈,水陸俱陳,其中包括當季的蒸螃蟹。
有小旗娘子和鄰座悄聲道:“乖乖,咱們十來人,整席酒菜得費上多少銀子?”
“不算別的,單說螃蟹,又大又肥,一席吃下來,值得咱們這等人傢多少時候嚼用瞭。不過……”她眼睛溜向自己面前桌上一隻黑漆描金托盤,“這東西做什麼用的?”
人人面前都有黑漆托盤,上頭擱瞭白銀打就的槌、斧、鑷、匙、剪……等八樣物事。
“不知道,明明有筷箸調羹瞭……咦,你看韓趙娘子。”
原婉然拿起黑漆托盤上的剪刀,剪去蟹腳。
這托盤裡整套工具稱為“蟹八件”,吃蟹用的。尋常人傢吃蟹,用雙手及筷子已足夠,沒閑心化簡為繁,多添工具,因此識不得它。
原婉然從前在娘傢,隻有烹煮螃蟹的分,輪不到吃。跟瞭趙野入京,這才開葷,學會用蟹八件。
羅摩王妃將原婉然安排在吳氏同桌,一邊套問她年紀身世,一邊觀察她吃蟹,因問道:“韓趙娘子懂得用蟹八件,想來常吃蟹,怎地用起它不甚靈便?可是它不好使?”
原婉然道:“府上這蟹八件很精巧,隻是我不常剝蟹。”
羅摩王妃身前放著碟子,上頭盛著丫鬟剝凈的蟹肉蟹黃,因問道:“你也讓下人代勞?”
“我們普通人傢,沒有下人。”
羅摩王妃笑意微滯,緩緩問道:“那麼,是傢裡官人剝的?”
“唔。”原婉然低聲應道。她吃魚蝦螃蟹,大多有韓一和趙野先行剔刺剝殼,這事不好意思說與人知,擔心旁人嘲她懶婦,或者笑話他們夫妻肉麻。
羅摩王妃嘴唇擠出笑弧,“是趙官人吧,韓總旗一個軍官,怕是做不來伺候媳婦的事。”
“他們兩個都剝。”原婉然照實回答。
“伊……韓總旗幫你剝蟹?”
“嗯,”原婉然想替韓一掙些臉面,證明他並非不懂得疼人的武夫,便道:“他們兄弟倆都很勤快,什麼傢務都做。”
事實上,韓一和趙野包辦多數傢務,比如洗衣,夫妻仨每每一塊兒在井旁洗刷,韓一兄弟倆洗衣服和被面,她洗帕子或墨寶……
羅摩王妃話聲微高,“他還做傢務?”
“嗯。”原婉然納悶,她提起韓一兄弟倆,怎地羅摩王妃用瞭“他”這個單指一人的字?
吳氏及其他娘子聽到原婉然應答,紛紛誇她命好,夫婿肯做傢務,她們夫婿回傢,多半往炕上癱。天知道男人在外當差固然辛苦,她們女人照顧全傢老小,每日洗刷燒飯、縫縫補補也不輕省啊。
有些娘子說她們丈夫倒是做傢務,可惜少瞭韓一年輕俊朗這項好處。
一眾女客說起丈夫懶散,話匣子便開瞭,大夥兒談得熱鬧。原婉然聆聽著,察覺一道視線紮在自己身上,她循直覺往堂上抬眼,恰好觸著羅摩王妃投來的目光,那眼神冰冷厭惡。
羅摩王妃須臾別轉臉,原婉然則七上八下,梳理自己作客可曾缺瞭禮數。想瞭許久,她一路都隨其他女客行事,罕言寡語,若有失禮處,不會隻有自己不受待見。那麼是什麼事招來羅摩王妃的敵意呢?
飯畢,下人呈上香薰澡豆服侍眾人洗手,又捧上茶來。眾人望向羅摩王妃,等主人先開動,也是不諳公候人傢禮數,選擇有樣學樣,好過輕舉妄動,鬧出笑話。
丫鬟奉來茶後,又有其他丫鬟捧瞭漱盂,由廳內靠墻處上前走來,羅摩王妃打個眼色,她們便退回瞭。
羅摩王妃向原婉然笑道:“韓趙娘子,請。”
原婉然不由瞥向身旁吳氏一眼,此次宴席,論交情和身分,主客當屬吳氏。羅摩王妃跳過吳氏,勸她吃茶,吳氏可會不快?
果然吳氏笑容不大自然。
原婉然暗自擔憂,希望吳氏不會惱到她頭上。
這同時,她心生疑念。趙野提過,螃蟹與茶相忌,兩物同食不獨妨礙消化,興許還要鬧腸胃。羅摩王妃這等貴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等皮毛見識總該有的,若說她自個兒不肯忌口,怎地還勸客人也吃茶呢?
原婉然肚內思量,明面上不好拂羅摩王妃意思,打量喝口茶並無大礙,便端茶抿瞭一口。
羅摩王妃噗嗤笑瞭,“韓趙娘子,這不是吃的茶。”
她打個眼色,早前退回四下墻前的丫鬟們重新上前,捧來漱盂。
羅摩王妃笑道:“這茶漱口用的。吃螃蟹不可吃茶,這點忌諱韓趙娘子竟也不知道嗎?如此著叁不著兩,難怪傢裡官人都做傢務,怕韓趙娘子親自動手,要捅出簍子吧?”
原婉然冷不防被搶白,訥訥道:“我沒料到這是漱口的茶……”
羅摩王妃不搭理,徑自別開臉接茶漱口,唾入漱盂。
她慢條斯理以巾帕抿凈嘴唇,道:“是我料錯瞭,我尋思韓總旗見過大場面,見聞廣博,想當然爾他妻子差不到哪兒去。不想……”她拖瞭稍長尾音,而後微笑不語。
原婉然耳根臊熱,自己原想替韓一做面子,倒給他丟人瞭。
吳氏陪笑,“韓趙娘子小戶人傢孩子,教她上哪兒見大場面去呢?對大傢禮儀自然一問叁不知,今日走運,難得王妃肯點撥,還不謝謝王妃?”
原婉然不言聲,她覺出羅摩王妃對自己的惡意,便也不願意向對方示好示弱。
羅摩王妃擺手道:“點撥什麼?我隨口說一句罷瞭,她這輩子也不像用得上大傢禮儀的樣子。”
原婉然紅瞭臉,羅摩王妃存心刻薄人,她心中不平,可是雙方身分高低擺在那裡,一時想不出什麼高明主意扳回一城。
羅摩王妃向眾人笑道:“大夥兒酒足飯飽,隨我四處逛逛消食吧,也算沒白來這兒一趟。”
眾人信步閑逛,走到一處馬廄,廄裡養瞭數十匹專供秦國府主子騎用的好馬。那批馬膘肥體壯,皮毛發亮,女客都出言誇獎,其中有位娘子懂行,更是贊不絕口。
羅摩王妃受眾人溜須拍馬,笑道:“這不算什麼,我姑父傢其他別莊還有好幾批。”她問眾傢女客:“你們騎馬不?莊子大,逛完得走半天路,不如會騎馬的騎馬,不會的坐車。”
莫說眾女客不好掃羅摩王妃的興,大傢難得進卿相別莊的門,也樂意多見識見識,便附和說好。
羅摩王妃把頭一揚,斜睨原婉然,皮笑肉不笑,“韓趙娘子呢?伊……韓總旗騎馬是一把好手,你不會連上個馬背都不行吧?”
原婉然落在人群後頭,抬頭挺胸不肯露出喪氣模樣,此刻她見羅摩王妃一臉等著看笑話的神情,加以這日自己穿的是馬面裙,適合騎馬,因答道:“我能騎。”
羅摩王妃冷笑,“是嗎?”
“我傢官人教過我。”
羅摩王妃聽她提及韓一,紅唇緊抿,爬上馬夫牽來的第一匹馬,第二匹馬她吩咐撥給原婉然。
她接過馬夫遞上的皮鞭,道:“韓趙娘子先上馬試試究竟行不行,不行便乖乖坐車,別逞強,到時落馬沒地兒哭去。”
原婉然認鐙扳鞍,一氣呵成,姿勢優美合式,無可挑剔。
羅摩王妃紅唇一撇,打鼻子哼聲,“走幾步瞧瞧。”
原婉然輕挾馬腹,馬兒依令向前小跑幾步,掠至羅摩王妃前方近處。她啟齒作“籲”聲,讓馬兒停下,後頭羅摩王妃叫瞭聲,口氣驚怒。
“仙納姆?”她喊道。
原婉然遲瞭一霎,醒悟過來羅摩王妃見到自己簪在腦後的綠松石仙納姆花簪。此前她或立或坐在羅摩王妃跟前或下首,這時走到她前方,花簪才露瞭相。
但那發簪與羅摩王妃無關,為何她反應惱怒?
原婉然心上掠過疑念,卻不及深究,為是直覺身後升騰起一股敵意。在那詭異的氣氛中,有蹄聲接近自己,似是羅摩王妃策馬驅前跟上。
電光火石間,她背脊莫名發涼,想也不想立時輕挾馬腹,催馬再往前行。說這時遲那時快,她身後呼的一聲,彷佛有鞭子破空擊下,隨即一聲啪,鞭子落在皮肉,發出瞭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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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不好意思,說來慚愧。最近校正舊稿,發現把我兒韓一的胡人名字記錯瞭,不是伊智奴,是伊稚奴_(×ω×_)⌒)_
Ⅱ說到直覺,有一次傢人要卸燈罩、換燈泡,我在下頭一邊扶梯子一邊發呆,一會兒在寂靜中猛地回神感覺不對勁,下一刻燈罩就因為傢人失手沒拿穩,掉下來砸到我頭上。幸虧那時用的還是老式塑料燈罩,不是現在沉甸甸的玻璃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