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自原婉然改在傢裡接繡件,又過瞭一陣子。
某日,她在院子裡走到趙野身後說話,趙野拉過她背起,穩穩托起人滿院子跑。
原婉然幼時便忙於幹活,不曾玩過騎馬打仗,不料嫁為人婦瞭反倒嘗上遊戲滋味。她伏在丈夫健闊背上,依隨他的步伐高高顛簸,直是新奇有趣,忍不住咯咯笑。
趙野更加來勁,越跑越快,讓風帶起她鬢邊額角碎發,飛舞飛揚。
跑瞭好幾圈下來,趙野額間滲出一層細薄汗水,原婉然抬手待要擦拭,趙野也回首,一偏頭湊來,額角輕拱瞭拱她,示意她拭汗。
此時此刻,趙野嘴角眉稍透著松快,眸子轉盼靈動,神彩奕奕,明顯漸漸恢復常態。
原婉然顧不上拭汗,環住他頸子相依。
那時節田婀娜隔叁差五拜訪趙傢,最後對趙野說:“有嫂子陪你,我沒什麼可擔心的。”
她下次來,提及天香閣近況。
“……烏媽媽一走馬上任掌管天香閣,我便發話,不入流的俗物白丁我不接待,她滿口應承。沒多久,她引見一客人,說是富傢公子,正準備科舉。哼,那客人手頭有幾個錢不假,身上道袍當金線不要錢似地繡瞭遍地;可說他書生,那熊模熊樣,何曾有半分像讀書種子?”
趙野心中一動,而田婀娜說著,神色逐漸凝重。
“我還往好處猜度:人傢興許腹有詩書,隻是不顯山露水。因他鞋尖沾泥,我便試探問:‘胡為乎泥中(為何在泥水中)?’,你猜那頭熊怎生應答?他思量半晌,提起食盒,笑道:‘糕裡包的是蕓豆泥。’”田婀娜嘴角抽搐,放在腿上的雙拳攢緊,“蕓豆泥?蕓豆泥?”
原婉然由廚房端來幾色點心,在屋外聽聞田婀娜咬牙切齒念著“蕓豆泥”,立刻頓住腳步,低頭看向木托盤上一碟蕓豆糕。
婀娜討厭吃蕓豆啊,她默默轉身,回廚房換點心。
屋裡,田婀娜道:“那頭熊還傻樂呢,說:‘哎呀,田姑娘,你太能猜瞭,一猜就中盒裡放糕點,裡頭包豆泥餡。讓你玩賭大小,一準兒贏得滿盆滿缽。要不這麼著,改明兒我帶你上我傢賭坊試手氣?贏的歸你,輸的算我。’我……”她撫胸,順順堵在腔子裡的那口惡氣,“攤上這麼一個活寶,還得撐起笑臉,維持儀態。”
“……婀娜,那客人可叫金金旺。表字文豪?”趙野隔著炕桌問。
“你認識那頭熊?”
趙野道出金金旺願出重金隻求見田婀娜一面,以及盛贊她純潔清高。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田婀娜聽到金金旺贊語,面色稍霽。
“怪道他在我跟前眼觀鼻,鼻觀心,讓他走,他便走,並不求過夜。——原來不是不能人道啊。”
“金金旺對你像動瞭真心,他必定設法再見你。”
田婀娜呷口茶潤嗓,甜笑道:“他休想再收買烏媽媽鉆空子啦,老虔婆給調去偏遠地界瞭。我田婀娜有仇不報,那叫笑話。”
除開天香閣,京城也不大平靜,時行感冒盛行,許多人染病。
那日早上,原婉然讓趙野載往繡坊交繡貨,她獨自進去,路上無一人。到瞭繡間所在的院落,這時辰本該一屋繡娘幹活兒,此刻不見半個人影,偌大屋裡一股焚燒草根的味道,桌椅齊整收好,如同收工光景。
她疑疑惑惑摸到帳房,帳房先生與蔡師傅倒是在。
驗收繡件完瞭,原婉然問起坊裡唱空城計的緣故,蔡師傅道:“疫病流行,繡坊人多,須得格外當心。今日停工一天,在屋裡焚燒藥草,去去穢濁之氣。——可惜,你來瞭,繡娘們卻都不在。”
帳房先生發給原婉然工錢,道:“在的,官姑娘不來瞭?”
“她也來瞭?”原婉然單純湊趣隨口接話,其實並不甚在意。
“來預支工錢。”帳房先生豎起中、食兩指,道:“上個月才剛預支兩個月工錢,這個月又來。我說:‘姑娘啊,你老預支工錢不是辦法,救急不救窮。’,她的臉拉得老長。”
帳房先生口沫橫飛還要說下去,一個魁梧大漢走進帳房,是趙玦的仆從趙忠,替東傢交付上一批繡貨尾款。
帳房先生清點貨款,原婉然起身告辭,途中起意解手,便走進茅廁所在的院落。
在院門外,她便聽到奇怪響動,似是人悶嘴發聲。
她放輕腳步往院裡探看,險些站不穩腳。
院裡兩個男子將一個女子壓倒地上,一個按手,一個按腳。
按腳的男子竹竿般削瘦,他跪在女子腿間,身形恰好擋住女子容顏,但她伸過男子身側的兩隻腳不住踩蹬。
竹竿混混道:“不識抬舉,你不嫁,我就奸瞭算完。你爹現欠我賭債,操死你他也不敢放聲屁。”他向同伴道:“按緊,我好瞭換你。”一邊說,一邊把裙子由女子小腿往上撩。
強奸……原婉然往後退步,頭暈惡心簌簌發抖,他們要強奸姑娘……
她六神無主瞟向四周,目光停駐在院墻外。靠墻豎瞭一排由損壞繡架拆下的木棒,有的粗長足堪當作武器。
抄木棒,溜進去打昏匪類救人……轉念原婉然便否瞭這個辦法,她沒把握能打退一個男人,何況一雙?
去帳房,原婉然拍板定案,那兒有帳房先生和趙忠兩個男人……
她躡手躡腳往回跑,諸多念頭飛竄腦裡:這一來回趕得上救人嗎?我留下,能打過兩個男人嗎?人來瞭,姑娘清白還在嗎……
“救命啊。”她正猶豫,身後院裡,女子唦啞吶喊撕心裂肺。
原婉然呼吸一窒,眼前晃過翠水村山上的天空。
當日她在山林土地上拼命掙紮,映入眼簾的景物因此晃動不住。由地面望去,木蘭樹樹林林梢伸向天空,天幕澄藍無垠,然而蔡重的臉占據她更多視線。
她大叫黑妞的名字,蔡重壓坐她身上,仰頭哈哈大笑,“叫,你使勁叫。”全然不拿她當人,肆意欺辱。
那時候,沒有人救她。
趙野坐在騾車上閑閑等著,當繡坊門後閃出一抹身影,他身姿前傾,眉稍眼角蘊出笑意。
門後人步出門口,卻不是原婉然。
“蔡師傅。”趙野換上客套笑臉,因留心蔡師傅身披披風,便問道:“外出?”
“回傢瞭,今兒繡坊放假。”蔡師傅反問:“趙官人,你們可是落下什麼物事在繡坊,又折回來?”
聽蔡師傅的意思,乃是認定他們夫妻在一處,回傢瞭又跑回繡坊?
“我媳婦還在繡坊。”
“是嗎?韓趙娘子領完工錢便走瞭,走得比我早。”
趙野下車,笑道:“或許有事耽擱,我去尋她。”
繡坊放假,原婉然不會在繡間,也不會碰上任何人敘舊;帳房已去過,那麼剩下一個可能——她去茅廁,所以比蔡師傅早走,卻尚未出繡坊。
趙野進過坊裡如廁幾次,輕車熟路走去。
走到通向茅廁的某一重院落,一隻繡花鞋落在門邊地上,鞋子半新不舊,繡花精巧,鞋面紫色佈料隱隱泛出紅光。
這隻鞋子並不屬於原婉然,但繡花鞋的主人落下鞋子顧不上穿回,不是人便是附近出瞭異狀。
他跑進茅廁所在的院子,目睹院中情景,一根根頭發都要豎起。
他的小妻子讓一個黑臉男人一手抱住,一手摀住嘴巴,另一個竹竿身形的男子站在前頭甩瞭她一巴掌。
“打老子?”竹竿混混揉後腦勺,一腳踢開地上木棒。他伸手拉扯原婉然衣襟,“你死定瞭。”
“唔……”原婉然瞪大眼,拼命要甩開黑臉混混在後方的箝制,無奈力小不得其法,嘴巴教人摀住,叫也不響。
她掙紮厲害,黑臉混混有些抱不穩,竹竿混混又要大耳光子搧去,忽然後方誰抓住他轉過,尚未定睛,便見一道黑影夾著風動重擊自己面盤。
竹竿混混臉一歪,鼻梁炸開劇痛,濕熱的血水噴出鼻管,濺灑空中;他身隨頭轉,腳下不由自主踉蹌幾步,摔倒地上。才沾地,肚子便又著瞭重重一腳。
“哇……”竹竿混混嘔出胃裡食物。
黑臉混混押著原婉然倒退,避開痛毆他同伴、現今逼近的漢子。
那人身形頎長強健,走動時下盤穩,該當有些身手,可真正嚇人的卻是神情。他一張臉異樣俊俏漂亮,兩隻眼睛卻紅通通放出野獸的光,氣瘋瞭要開殺的樣子。
雖說如此,他再沒方才暴起傷人的迅猛,逼來的步伐小心緩慢,似乎有所忌憚。
黑臉混混看向懷中的原婉然暗叫晦氣,這婆娘定是瘋子十分要緊的人。
不要命瞭才惹不要命的,黑臉混混眼珠子骨碌碌轉,院門遠,而且在那漂亮瘋子身後,幸好離自己近處另有道角門虛掩,門後便是小巷。
他慢慢踱步,近到角門便把原婉然推倒地上,撒丫子開溜。
原婉然跌撞在冷硬地面,手腕手肘膝蓋冒起一陣疼痛。
“婉婉,傷著哪裡?”趙野小心扶著人坐起。
許是絕處逢生驟然得救,原婉然一時難回魂,坐在地上發愣,問話也不知道應。趙野並不逼問,輕觸她手臂關節,檢點有無傷損。
驀地他留意原婉然目光一動,望向自己身後側方滿臉驚怖,遠處響起男子喝斥。
“不要。”眨眼間原婉然大喊,一彈身向他撲瞭過來,抱住人往旁歪倒。
從來夫妻肌膚相親,趙野但覺喜樂無盡,這回卻颼地一團寒氣由腳心直竄腦門——原婉然懷抱他頭臉,姿態儼然以身相護。
他心知壞瞭,竹竿混混還在院裡,剛剛就倒在原婉然惶張註視的那方向。
他極力翻身,好挪到原婉然上方覆住她。
然而變起倉促,縱使他應變奇快,到底晚瞭一步。電光石火間,距他臉畔不遠處,嘭的一聲,硬物擊打皮肉的悶響清晰傳進耳裡。他一點痛都不覺得,罩住他的柔軟女體卻大大一震。
夫妻倆雙雙倒地,趙野一沾地便迅速著力坐起,眼角餘光瞥見那竹竿混混甩脫木棒跌跌撞撞奔出角門。
“婉婉。”他無暇追人,沙聲呼喊倒在一旁的原婉然。
原婉然倒在地上,發綹散亂掩住側臉,身子蜷成小小一團,毫無動靜。
趙野腦中轟然巨響,前不久一個夜裡,他的小妻子鉆進自己懷裡,輕輕款款承諾。
她說,我不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