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憩在獒房內的一頭雪獒和一頭棕獒僵硬地伏臥在氈墊上,對突然溜進獒房的兩個人類毫無任何反應,顯然也失去瞭意識。
暗道口藏匿在獒房左側壁角處。多吉讓羅朱先坐在靠門邊的一塊氈墊上等著,自己徑直走到壁角,小心地移動著上面的氈墊、牛皮和層層幹草。
暌別數月,再度進入獒房,淡淡的屈辱感和熟悉感一同湧上心頭。羅朱環顧獒房,那些和格桑卓瑪一起在獒犬爪牙下取食,胸腹間取暖的日子仿 佛很遙遠,又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格桑卓瑪,第一個真正進入她心的美麗女孩兒,現在過得可好?算算時間,應該快要生孩子瞭吧?不知道以後還有 沒有機會再見到她?眼睛不由濕潤酸脹起來。
想到格桑卓瑪就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的阿兄紮西朗措。分離大半年瞭,紮西朗措的面容在心中已經變得有些模糊,隻牢牢記住瞭他是第一個對她說 喜歡,也是唯一一個對她好得無可挑剔的男人,好到能讓她安下心來和他一起搭夥過日子。如果沒有那場領主之戰,他不會下落不明。不,也幸虧他 提早失蹤瞭,不然就會淪為禽獸王的奴隸,過著生不如死的屈辱日子。她不信神佛,卻願意為瞭他用靈魂祈求屋脊高原上所有的神靈將庇護賜下,讓 他平安活著,平安地回到紮西傢。
她從氈墊上起身,腳步輕巧地走到僵臥的雪獒身邊,輕輕撫摸著毫無一根雜毛的潔白而厚密的毛發。這頭雪獒是忠實追隨銀猊的下屬,模樣看起 來可愛無害,實際上卻兇殘陰冷無比。她清楚地記得在王宮山頂上,它嚙咬吞吃宮奴皮肉,貪婪舔舐沾血積雪的可怕模樣。但是它從來沒有傷害過她 ,不止是它,獒房內的所有獒犬都沒有傷害過她,在她面前,它們比貓兒還乖巧柔順。隻因,她是頭獒銀猊圈養的最寵愛的獒奴。在那麼多頭獒犬中 ,她最喜歡的是智力近乎妖孽玄幻的銀猊。格桑卓瑪曾說“獒犬是博巴人的守護神,頭獒銀猊就是羅朱阿姐的守護神。”她信這話,要是沒有銀猊看 護,她早就到香巴拉輪回去瞭。可惜銀猊現在在練兵場備戰,她沒機會和它告別。酸澀在心中湧動,她忍不住輕輕嘆瞭口氣。
“姐姐,快過來。”墻角邊傳來瞭多吉壓低的催促。
“來瞭。”她抹抹眼睛,留戀地拍瞭拍雪獒的頭,悄悄挪移到多吉身邊。
多吉撬開一塊鋪著層夯實泥土的石板,僅容一人進出的暗道口出現在眼前。洞口黑黝黝的,陰冷冷的,好像一張望不到底的大嘴。
“姐姐,你真的想清楚瞭嗎?不會後悔?”多吉與她並肩蹲著,一齊看向暗道口,輕聲詢問。
羅朱側頭看看他,又轉過頭望著黑黝黝的洞口,沈默瞭許久,才幽幽道,“多吉,我逃,是因為采用你說的辦法後,人終於清醒瞭,發現他們現 在對我的好抵不過曾經的淩虐和折磨。一旦細數過往,心裡的怨恨恐懼就遠遠超過瞭不舍。還因為──”她頓住,又沈默瞭好一會兒,微微嘆息,“ 以你的年紀,我說瞭你可能也不會懂。”
“姐姐不說,又怎麼知道我可能不懂?”多吉伸手扳過羅朱的肩,正色道,“姐姐,把你心裡的話都告訴我好不好?即使不懂,我也喜歡聽你說 心裡話。而且我會慢慢長大,總有懂姐姐的一天。”
羅朱挑眉笑瞭:“多吉,你真不太像十一二歲的孩童,能認識你,得到你的喜歡,是我的幸運。”
“能遇見姐姐,也是我的幸運。”多吉也綻開一朵燦爛的微笑。
她抬手摸上自己腫燙疼痛的雙頰,眼睫微垂,低低道,“我的父母曾經很相愛,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爭吵、打架、冷漠分離,各自去尋找 新的愛人。後來,他們再度相遇,才發現心中的那份深愛從來就沒消失過。於是,他們背叛瞭新的愛人,像兩條藤蔓一般不顧一切地相纏相繞,直到 死亡。在他們如毒似火的愛情中,我作為美麗的結晶大概隻存在瞭四年。然後變成出氣筒和累贅,再來就什麼都不是瞭。他們爭吵也好,打架也好, 冷漠也好,再度相愛也好,眼中都隻看得見對方,看不見蜷縮在角落的我。我用盡辦法也得不到他們的關註,無法提醒他們記起我的存在。自懂事起 ,我要麼一個人守在屋子裡等待著,要麼獨自在外面徘徊,日子久瞭,心涼瞭,也就習慣瞭。”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她的生活,那些過往她很少 回憶,但每憶起一次,心情就沈重而壓抑。現在,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向人傾訴瞭。或許是因為面對的是個不太懂世情的孩童,所以讓她放下瞭戒心, “多吉,站在父母的墓前,想著他們感情,我決定今後找個看得順眼又對我不錯的普通男人過日子就行瞭,什麼愛啊,情啊都太可怕太傷人瞭,不要 最好。”
“姐姐,你逃,還因為你怕自己喜歡上他們,這也是你最怕的對不對?你使勁扇自己耳光,痛罵自己犯賤也是因為這個對不對?”
介於少年和孩童的清澈明朗聲像微風輕柔地拂過面龐,吹進晦暗沈鬱的心,羅朱一愕之後微微笑道:“對,原來多吉聽懂瞭。”
“姐姐不要把我看成傻子瞭。”多吉不服氣地努努嘴。
“我怎麼會把多吉看成傻子?多吉可是世上最懂事的男孩。”羅朱呵呵輕笑兩聲。多吉的生活和她一樣無人關註,所以比起同齡人更早熟吧?還 真是她小覷瞭他的心智。她放開捂住臉頰的手,吐露出最真實的心聲,“沒錯,我除瞭對他們怨恨難消外,最怕的是喜歡上他們。怕過瞭幾年後,我 和他們對彼此的喜歡都沒瞭時,會走上和我父母一樣冷漠背離、相愛相殺的路。不過他們身居高位,我低入塵埃,最後落個悲慘下場的隻會是我。” 眸光流轉,她自嘲道,“當然,或許我也太自以為是瞭。他們那種位高權重的男人的喜歡可能更多的是把我視作一個有趣的玩物在疼愛喜歡,我曾篤 定的真心喜歡說不定隻是虛妄可笑的錯覺。”傾訴果然是釋放壓抑的最好的方式之一,心裡的晦暗沈鬱在傾訴中漸漸變淡瞭。
雖然十分不待見那幾個男人,但聽到這裡,多吉還是禁不住對他們致以瞭少得可憐的同情。在他的瞭解中,除瞭權勢,王就沒對哪樣東西上過心 。就算真的將這女人視作有趣的玩物疼愛喜歡,她也絕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烈隊正好像很久都沒在別的女人身上發泄過男人的欲望瞭吧?傢裡的女 人全都賞賜給下屬瞭,隻剩下他們父子三人大眼瞪小眼。嗯,這女人沒怎麼提到法王。不過他知道法王救她的方式和當年救他的方式完全是兩回事, 在她身上,法王耗費瞭大量的珍貴藥物和法力。而當初對他,隻是把他當做一個試煉蠱術的材料。他能活下來,全托瞭神佛的庇佑。嘖嘖,但他是不 會對這女人提一星半點的,就讓她認為他們的喜歡全是虛妄可笑的錯覺好瞭。
“或許在怨恨真正淡化後,在老瞭以後,想起他們的好,我會懊悔自己當初為什麼不鼓足勇氣去試著愛上一次?但現在──”羅朱抓下握住她肩 頭的多吉的手,淺笑如花,“我不想一直懷著怨恨、恐懼、屈辱和不安沒有自由沒有尊嚴地待在他們身邊,那樣會讓我覺得很累,也很賤!我不怕將 來後悔,隻知道現在逃亡瞭,我不後悔。”
“姐姐,你才不賤,你是世上最可愛的女人。以後我和你相依為命,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多吉反握住她的手承諾道,棕色大眼裡盛滿瞭明媚陽 光,猶帶幾分稚氣的憨淳可愛的臉龐竟然流露出讓人心安的堅定和認真。
“嗯。”羅朱輕應。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都感到有種溫馨的默契在發芽、滋生。
多吉先讓羅朱下瞭暗道,然後把幹草、牛皮和氈墊按照原樣覆在石板表層的堅硬泥塊上。骨節劈啪輕響,以詭異的身態鉆進隻露出瞭一小半的暗 道口,再輕輕將半抬的石板蓋上。若是從獒房中看,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
“姐姐,暗道裡很黑,路又不平。我天生能在黑暗中視物,背你走吧。”
不等羅朱回應,多吉已將她強行背到瞭背上。她嚇瞭一跳,趕緊掙紮著試圖下來,低聲叫嚷:“多吉,你背不動的,快放我下來!”開玩笑,她 一個成年女人哪能讓個十一二歲的男童背著走,就算不擔心壓垮童工,也擔心自己被摔翻。
“姐姐放心,我不是說過曾隨托林寺的僧人學瞭些本事嗎?身上的勁兒比一般的成年男人還大,背得動姐姐的。而且姐姐你呀,比我平日背的牧 草還輕,該多吃點東西再長胖些才好。”多吉輕松地將她往上聳瞭聳。
脫瞭衣袍,她的身上已經到處都是肉瞭好不好?再長就真成豬瞭。羅朱翻眼腹誹後妥協瞭,既然多吉都說能背得動她,那她也就厚著臉皮安然當 個剝削階級瞭。畢竟這暗道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陰森森的,寒磣得嚇人。
“姐姐,把頭伏低,小心碰著。”行瞭幾步,黑暗中又響起多吉的叮囑。
“知道瞭。”羅朱應著,將頭貼靠上多吉的後頸。多吉背上的溫暖穿透衣袍,一直浸透到心裡。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幹脆地放棄那種備受男人 疼寵的滋味,除瞭對多吉說出的種種原因外,還因為有貼心能幹又喜歡她的多吉陪著她一起逃亡。
以後就和多吉相依為命地生活嗎?感覺……似乎比享受禽獸和魔鬼的疼寵還要好。她在黑暗中無聲地笑瞭,原本因離去生出的如螞蟻噬心的難受 被多吉後背上散發的溫暖逐漸消融,化成水悄悄滲進心淵深處。
她從小就是個涼薄自私的人,禽獸和魔鬼要真有本事就來咬她一口好瞭。隻要性命無礙,她還不怎麼怕被砍斷腳筋。
作傢的話:
羅朱童鞋和禽獸王他們的思維就不在一個平面上,所以註定瞭她的逃亡,也註定瞭禽獸王他們滴悲催。↖(^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