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震駭地看著兇殘無比的獒犬眼中流露出的縱容和寵愛,又看看背對自己的小巧黑色後腦勺,憨然可愛的五官怪異地扭曲起來。棕色大眼微微瞇起,上翹的眉梢輕輕一揚,飛出一抹惡毒的森冷,轉瞬即逝。
這個女奴除瞭抱住烈隊正嚎啕外,還能抱住一頭獒犬嚎啕。呵呵,難道在她的心目中,身為畜牲的獒犬能和人相提並論?有趣,實在有趣。
銀猊微仰下巴,藍色三角吊眼半瞇,乖巧地任由羅朱在它脖頸上抓揉磨蹭,抹染涕淚。喉間不停地發出呼嚕呼嚕的沈厚低嗥,像是溫柔的呢喃寬慰。
哭聲漸漸停止,羅朱抽噎著抹去眼淚,慢慢捋著銀猊脖頸上被淚水浸濕弄亂的毛發,心情緩緩平復。在釋迦闥修懷裡嚎啕,釋放的是劫後餘生的恐懼和緊張;抱著銀猊嚎啕,釋放的是積壓已久的委屈和沈鬱。兩場嚎啕之後,身體雖然有些疲累,卻終於有瞭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等到完全調整好情緒,她才回轉身,不好意思地對多吉咧咧嘴,幹巴巴地笑道:“姐姐沒用,讓你看笑話瞭。”
多吉搖搖頭,臉上的微笑如春陽般溫暖:“阿媽說過,人難過瞭就該哭一哭,總是憋著對身體不好。我難過時也很想哭,可我是男人,一哭就會被阿兄喝罵。姐姐是女人,可以隨意哭,不用覺著難為情。”
男人?十一二歲的男童也能叫男人?這古代的孩子接受的都是些什麼拔苗助長的成人化摧殘教育?羅朱看著眼前這張憨然靈慧又可愛純真的男童臉龐,有瞭瞬間的無語和深切的同情,同時也生出無限感慨:養兒當如多吉貼心才不枉女人懷孕生產一場啊!她不禁對多吉死去的阿媽有些欣羨,由衷道:“多吉這麼體貼,哪個女人嫁給瞭你,這輩子一定很幸福。”
“姐姐,你胡說什麼!”多吉低吼,褐亮臉蛋上的赭紅變深瞭,雪白牙齒別扭地咬住下唇,棕色大眼裡浮起尷尬和羞澀,更顯憨然可愛。
“我不胡說,不胡說瞭,咱們的多吉還不到那個歲數。”羅朱拍拍他紅燙的臉,黑眸裡盡是促狹的笑意。突然想起睡去前忽略的問題,話鋒一轉,好奇地問道,“對瞭,多吉,你是怎麼過來的?”該不會也像阿蘭尼瑪一樣身懷開鎖的本事?這是不是意味著她有逃出地牢逃離王宮的可能?
“烈隊正走後,姐姐一直蜷在被子裡,無論我怎麼喚也不應聲。我很擔心姐姐,就從牢欄縫隙中鉆過來看看。”多吉答得平淡。
鉆?羅朱半側過身,扭頭看向牢欄,海碗口般粗大的木欄與木欄之間隻有十四五厘米的間隔,調過視線又仔細打量起面前的男童。怎麼比較,好像都不能鉆吧?
“這……能鉆?”她比劃著,滿臉的驚疑。
“姐姐,你可別小看我,我從小修習密宗,鉆這樣的牢欄輕而易舉。”多吉得意地笑道,“不過你要為我保密,千萬別讓阿兄知道瞭。”
他修習的密宗難道是類似於縮骨功之類的武術?羅朱訝異,張嘴想細問,猶豫片刻,最終決定放棄。來自印度佛教的密宗在融合瞭屋脊高原的原始苯教之後,歷經數百上千年歲月,又發展出諸如薩迦派、格魯派等門派分支,每個門派分支的密宗都涉及到某些秘而不宣的東西。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擁有過多的好奇心並不是一件好事,能不知道的事最好還是不要去探求答案。心裡好不容易亮起的一絲希冀之光頹然泯滅,她是個普通人,鉆不出去的。
“嗯,我一定保密。”她扯扯嘴角,又看向銀猊,“銀猊是怎麼進來的?”一頭獒犬總不可能也練過縮骨類的密宗吧。
“嗷──”
銀猊齜齜牙,鋒利強勁的牙齒在火光中閃爍著乍長乍短的寒芒。
“銀猊是它的名字?”多吉偎近羅朱,有些怕怕地發問,“剛才聽姐姐叫瞭好幾聲。”
“是啊,它是一頭很聰明的獒犬。”羅朱摳撓著銀猊的下巴,說得頗為自豪。雖然銀猊不是她養的,忠誠的對象也不是她。禽獸王一下令,還會乖乖地丟下她不管不問,不過它依然是她在這個古代高原中最親密的依靠。
“的確很聰明。它是咬斷牢房角落的木欄,慢慢鉆進來的。”多吉很贊同,伸手指去,“喏,姐姐瞧,就是那個洞。”
羅朱順指看去,在牢房靠石壁的左角落,火光照不到的陰暗處,牢欄與牢欄之間霍然有個直徑一尺多長的模糊大洞,完全能供她自由地爬進爬出。這……這……眾裡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洞卻在燈火闌珊處!她一個激動,猛地撐著銀猊的身軀從被窩裡直起半身。像是發現肉骨的餓狼一般,雙眼如炬,緊緊地盯著那個狗洞,抑制不住地輕顫起來。
那是活生生的洞!那是近在咫尺的洞!她終於有機會逃離瞭!尼瑪的銀猊真是好樣的!
“姐姐,快進來,小心冷著你。”
然而還不等她激動雀躍個夠,一雙勁瘦的手臂自後面摟住她的身體,將她用力扯進被窩,嚴嚴實實地蓋好。
多吉捧起羅朱的臉,棕色大眼直直盯著她,憨淳可愛的臉龐佈滿瞭極不協調的嚴肅:“姐姐,你別妄想逃跑。牢房中雖然無人看守,但各條暗道要塞處都有兵士嚴密監守,一旦發現逃亡囚犯,全是當場斬殺。即使你靠著佛祖保佑幸運地逃出地牢,外面天寒地凍,大雪紛飛,像你這麼弱的女人,不出半日就會被凍死。”
羅朱怔怔地望著多吉沈肅凝重的臉龐,眼睛裡的激動一點一點地褪去,雀躍的心黯沈下來。多吉說的一點沒錯,是她頭腦發熱瞭。冬季的阿裡最低氣溫可至零下二三十度,貿然出逃隻會讓她死得更快。尼瑪的,眼睜睜地看到一個狗洞卻不能鉆,這得多熬心啊!
“多吉,你誤會我瞭。我隻是害怕待在地牢裡才會突然失常,並沒想過逃跑。”她拉下多吉的手,努力勾起嘴角,掩飾地笑道。多吉的阿兄應該是監管地牢的人員之一,她也不知道多吉是不是禽獸王的忠實臣民,總之一切小心為上。
“姐姐沒想過逃跑就好。”多吉松瞭口氣,嚴肅的臉龐轉瞬綻開燦爛的笑花,“姐姐,烈隊正大人不是說等王氣消瞭,自然會放瞭你嗎?我估計要不瞭多久王就會放瞭你的。”
哈,禽獸王會放瞭她?羅朱不置可否地撇撇嘴。多吉應該也聽到瞭她是怎樣冒犯禽獸王的,還能同意釋迦闥修的鬼話,她隻能說這真是一種孩童的天真。
“嗯,我等著。”她懶心懶腸地應瞭聲,胸口還是有種分外遺憾的揪心感。
“姐姐別不高興,要是王不放你,等過幾天,我悄悄求阿兄放你出去。”多吉摟著她,討好道。
“你……你小聲點!”羅朱被駭得眼皮一跳,連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私放囚犯是大罪,你想害你阿兄掉腦袋麼?。”她扭頭越過銀猊往牢門外警惕地四下環顧。
“姐姐放心,我早巡看過瞭,這裡關押的囚犯昏的昏,睡的睡,沒誰註意我們的。”多吉笑瞇瞇地拿下她捂嘴的手,握在手裡搓揉,埋怨道,“姐姐,你看看你,才冒出被窩一會兒,手就又涼瞭。”
“有你和銀猊在,我不會冷的。”羅朱也舒瞭口氣,猶自不放心地諄諄叮囑道,“以後不準再隨便亂說話。如果……如果我真離不開地牢,你出瞭地牢後記著隔三差五地來陪陪我就行瞭。”
說老實話,她對多吉的提議不可謂不心動。曾經,她異常涼薄地將逃亡希望建立在阿蘭尼瑪和曲真梅朵的性命上,不過那是在她們不聽勸告,執意要復仇找死的情況下,她才順便利用的,心裡並不會有任何愧疚和負擔。但面對初見面就待她親切如故,與她有些同病相憐的多吉,她狠不下心腸利用他的善良和熱情,更不想因為自己讓他和他的傢人遭受不該有的厄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