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迎王回宮。”幾個陪著獒犬遊戲的宮奴敬畏地唱喏,迅速在原地伏跪叩拜。倘若仔細觀察,可見那一動不動的伏跪身軀似乎有著輕微的瑟縮。與之相反的是兩頭雪豹和一群獒犬搖頭擺尾地趕迎上前,熱情地在古格王身周打轉,喉間發出愉悅的低嗥。
被小雪顛下背的格桑卓瑪堪堪伏跪在臨下陡坡的邊緣,雖然同樣跪得紋絲不動,眼角的餘光卻從垂遮的細辮子縫隙中投向仰躺在古格王腳邊的羅朱身上。一見古格王,她的身體就因強烈的恐懼僵硬得幾乎無法動彈,然而此刻她更擔心羅朱阿姐。慈悲的佛祖啊,仁愛的諸神啊,請您們保佑羅朱阿姐吧。揚起的濃密眼睫緩緩垂落,嬌嫩的額頭越發虔誠地貼在雪地上,不是對王者由衷的臣服,而是為她最敬愛的羅朱阿姐祈禱。
那雙暗褐色的淡漠眼眸一寸寸地在羅朱臉上巡視,刀削斧劈的深刻五官攜帶著駭人的剽悍凌厲,沒有美若謫仙,沒有豔若妖魔,沒有清華如月,沒有冷如冰霜,不是遙不可及的蒼穹星辰,也不是溫柔拂面的春風化雨。矗立冰天雪地中的古格王是高貴狂霸的雄獅,是威嚴冷酷的禿鷲,是優雅慵懶的雪豹,是狡詐殘忍的野狼,是雄健剽悍的犛牛……他渾身上下都充斥著原始而兇戾的禽獸氣息,於禽獸氣息之中又洶湧澎湃著讓人戰栗臣服的凌傲尊威與深沈內斂。
禽獸王毫無疑問是恐怖的,是可怕的,但無所作為地在沈默中等死永遠不是羅朱的作風。大腦空白五秒之後,她拼命操控僵化的嘴角,綻放出一個恰到好處的諂媚而卑微的笑容,虛弱地抬起右手擺動,向俯視她的禽獸王送出最友好的招呼。
“恭……恭迎王……王回宮……”
謙卑敬畏的聲音像被冰雪凍結瞭似的,幹硬冷澀,斷續不繼,仿佛輕輕一砸就會裂成碎片,碎成糜粉。
古格王沒有任何反應,仍是淡漠地盯視著她。簇擁在王側的眾大臣沒有一個發出一丁點細微的聲音,全都靜默地註視著王腳前舉動奇怪的女奴。個個目光漠然平靜,好像看見的不過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
隨侍在古格王左側的釋迦闥修看著王腳前的女人,挑挑眉頭,眉梢眼角俱染上一絲淺淺的笑意。剛才也隻有他這個王最親近的心腹──黑騎隊隊正發出瞭一聲短促得仿佛鏡花水月的笑聲。
為毛會沒半點反應?羅朱冰涼蝕骨的心一瞬間糾結得感受不到旁人凝註在身上的冷漠目光。思忖片刻,她向禽獸王舉起雙手,以無比虔誠的口吻歌詠似的高聲唱諾道:“偉大的天神之子,敬愛的古格王啊,奴恭迎您回宮。”她其實很想翻轉身體趴著說以示敬仰的,無奈經歷瞭劇烈碰撞的腰部還處在一動就痛的狀態,實在是有心無力。老天保佑,千萬別腰骨斷裂,要變成個癱子才真是生不如死。
呃,這女奴是在祭天還是祭神?竟在王面前這般放肆?!莫非是活膩瞭?眾人淡漠的目光閃過一縷微詫,釋迦闥修的唇角更是隨著微彎的眼睛清淺揚起。
古格王穆赤?贊佈卓頓突然勾瞭勾凌厲的唇角,淡漠的面容剎那間融進嗜殺的血腥冷酷,鷹眸微闔的同時抬腳便將倚躺在皮靴上的東西隨意踢瞭出去。
風乍起,羅朱隻覺腰背重重一痛,還來不及發出驚恐的尖叫,身體便凌空飛瞭起來。天上白花花的太陽無比的刺眼,急速飛馳墜落的嘯叫向她宣告著死亡的即將來臨。牙齒狠狠咬進下唇,堅決不讓自己發出崩潰驚懼的叫聲。或許,她該感謝禽獸王的皮靴沒有直接踩上腦袋,讓她當場斃命。但這種半空墜落摔死的方式雖然延緩瞭死亡的時間,卻也是臨死前最殘忍的凌遲。
一直偷眼關註的格桑卓瑪渾身都顫抖起來,目光直直追隨著在半空飛掠的身影,整個世界變成瞭慘白的模糊。不要,羅朱阿姐不能死,不能死的!可是,她救不瞭她的羅朱阿姐,喉頭痙攣成一團死肉,身體僵硬成一塊石頭,她連放聲哭喊都做不到。
在所有人眼中,死,已成為羅朱既定宿命。眾大臣和侍衛們依舊淡漠平靜地看著,隻因飛出去的不過是一隻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螻蟻。
銀猊突然長嗥一聲如閃電般疾射出去,圍在古格王身邊打轉的七八頭獒犬並兩頭雪豹猛地跟隨它朝陡坡下方飛馳而去。奔行十幾米,隻聽銀猊又是一聲長嗥,強健的銀灰色身軀驀地發力朝飛馳在半空的羅朱高高躍起,緊接著一頭雪豹自後跳躍到它背上,後肢發力再急速躍起,長而有力的豹尾高高甩向羅朱的後背,將她的飛馳速度阻瞭一阻後迅速落地。
此時早已有一頭虎斑獒犬在後下方躍起,另一頭雪豹騰躍到它背上再次跳起,用雄厚的背部將羅朱馱瞭一下,卸去些許力度。不斷的有獒犬變換著位置躍起,不斷地有獒犬和雪豹用背部輕馱羅朱。隨著高度的降低,古格王踢出的勁道也在被不斷地削減。最後,銀猊一個兇悍地凌空撲躍,將羅朱叼在口中,於落地的剎那甩在瞭獒犬們用柔軟腹部組成的獒墊上。
雪地中,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古格王贊佈卓頓,還是因好奇偷偷抬眼的伏跪宮奴,全看得目瞪口呆。從來,這些雪豹和野獒都是殺人的兇殘野獸,而今,它們卻如同最忠誠的衛士,以著令人匪夷所思的智慧守護著一個膽敢冒犯王者的女奴!?
“烈。”贊佈卓頓雙臂環胸,冷冷地遙望在獒犬肚腹上蠕動的女奴。
釋迦闥修迅速收起眼中的驚詫,恭敬地上前一步,低頭肅聲道:“回稟王,那是銀猊選定的獒奴,奴名豬玀。”
贊佈卓頓聞言突然收回遠眺的視線,淡淡落在釋迦闥修身上,來回脧瞭幾眼,撩唇笑瞭:“烈,你的話似乎有些多瞭。”
釋迦闥修心裡一凜,連忙撩袍單膝跪地,沈聲道:“臣下知錯,請王責罰。”
“恕你無罪。”贊佈卓頓沒有讓釋迦闥修起身,視線又投向那個遠遠朝自己伏跪的卑賤身影,唇角的笑意冷淡得能媲美地上的積雪。在漫天的冰雪中,那抹身影顯得渺小脆弱,仿佛隻需一根手指便能將之殺死。然而身為軍獒頭獒的銀猊卻帶著數頭獒犬依偎在她身邊,不斷地用頭顱輕拱她的身子,偶爾朝自己這邊望上兩眼。相隔瞭近百米,依然看得分明,那些獒犬目中的陰冷毒辣褪去瞭許多,渾身的兇戾也收斂瞭不少。
自小養大的兩頭雪豹輕盈迅捷地沖瞭過來,豹頭親熱地在自己褲腳邊磨蹭,喉間發出撒嬌的愉悅低鳴。然而在剛才,它們卻聽從銀猊的呼喚,聯手救下瞭那個卑賤女奴。如果不是心中存瞭喜愛,那麼無論銀猊呼喚多少聲,這兩頭高傲的雪豹也是絕對不會幫忙的。
獒奴麼?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不像是伺候獒犬的奴隸,倒像是被獒犬圈養維護的奴隸。呵呵,有趣,這還是第一個從他腳下得以生還的女奴。
“烈,囑咐黑騎侍衛,允許獒奴隨同獒犬任意進出我的寢宮。”他倒要看看,這些素來翻臉無情,沒經歷過渡魂的野獒會對那個卑賤女奴維護到什麼時候?會在什麼時候將她活活撕咬分扯,吃進肚腹?半瞇的鷹眸泛出一道腥厲的嗜血光芒,轉瞬又消失瞭。
釋迦闥修沒有立刻應諾,遲疑須臾,道,“王,獒奴有兩個。”他指著一直伏跪在陡坡邊緣的格桑卓瑪,“那邊那個也是獒奴。”
贊佈卓頓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唇角的笑被忽起的雪風吹散:“一樣的。”說完,便帶著兩頭雪豹抬腳邁步。
釋迦闥修連忙起身跟隨在側,最後瞥瞭眼遠處快和積雪融成一體的嬌小身影,粗獷的臉龐露出殘佞的笑。臟女人,要繼續活命就最好牢牢記住我的話:別試圖爬上王的床榻。
當遠處的一幹身影消失許久後,羅朱才砰的一聲癱倒在雪地上。親臨死亡的恐懼在劫後餘生的慶幸中全然釋放,四肢不可控制地輕顫不已,忠實地反映出身體的駭恐本能。當溫熱腥膻的粗礪舌頭舔舐到臉上時,她不再躲避瞭,第一次對銀猊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真心笑容:“銀猊,謝謝你,又救瞭我一次。”
飛起的剎那,她以為她死定瞭。卻怎麼也沒想到,她會被一群兇殘而又聰慧的野獸救下來。獒奴,獒犬圈養的寵物,現在覺得也並不是那麼糟糕,那麼屈辱得不可忍受。
“羅朱阿姐,你沒事吧?羅朱阿姐!”遠處傳來格桑卓瑪驚惶關心的嘶聲呼喚。
她微微側頭,看見一個少女在雪地裡連滾帶爬地朝她跑來,動作笨拙滑稽得像頭狗熊。她想笑,可在瞥見少女滿臉的淚花時,又怎麼也笑不出來,隻覺眼睛陣陣發熱。
“我沒事,你跑慢些,別老摔著。”她攬住銀猊的脖子,在另一頭雪獒的幫助下,艱難地坐瞭起來,朝不斷靠近自己的少女努力地翹起嘴角。
在被撲來的格桑卓瑪摟住時,她疼得連抽冷氣。尼瑪的腰背好痛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