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宋怡然先醒瞭過來。她一睜開眼睛,就看到瞭蜷縮著睡得像個湯勺的表弟枕在自己的一隻手上,眉頭好像微微皺起。
她更仔細地打量起他來。
表弟有長長的睫毛,像一把小扇子一樣生在眼皮上。睡覺的時候他微張著嘴,細細一看,裡面有幾顆牙還掉瞭。宋怡然心裡頭笑著,又想到自己也掉過牙瞭,於是將一根手指頭伸進那幾塊空落落的地方摩擦著牙肉,再用舌頭在那幾個地方舔瞭舔。手指拿出來的時候正好碰到瞭上排的虎牙,尖尖的牙戳在她手指上,疼得她「嗚哇」一聲叫瞭出來。
陳沐陽做瞭一個夢,夢到他又回到瞭那個房子裡,爸媽互相挨著對方,湊在客廳茶幾前面給對方打針。打完針,他們紛紛仰起頭,對著破舊的天花板長長地籲瞭一口氣,旁邊的小型風扇搖著頭,從左吹到右,再從右吹到左。他們靜默瞭一會兒,爸爸就開始壓在媽媽身上,用舌頭舔媽媽,邊舔邊把兩個人的褲子迅速地脫下來,扔在地上。他看到爸爸光溜溜的屁股結實地上下挺動,媽媽好像難受,又好像舒服地搖晃著腦袋,時不時叫著爸爸的名字。茶幾上堆滿的亂七八糟的垃圾上有時會飛來幾隻嗡嗡作響的蒼蠅,隨後那幾隻蒼蠅又被風扇打來的風給「呼啦」一下吹走。他悄悄地躲在門外偷看,突然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他,有個人似乎因為疼痛哀叫瞭一聲。
陳沐陽醒過來的時候,就看到宋怡然正面目猙獰地甩著自己的手指。宋怡然察覺到他的視線。她扭頭一看,果然,陳沐陽已經睜開瞭眼睛,疑惑地看著她。
她咧開嘴,露出上下兩排牙齒,指瞭指左上角的虎牙,「我被我的牙給弄疼瞭。」
陳沐陽湊近一瞧,果然看到她那顆凸出的虎牙。
「挺好看的。」陳沐陽輕聲說道。
宋怡然一愣,隨後有些不好意思地撓瞭撓頭,旋即拿開肚子上的薄毯,說:「起來瞭,不知道老媽燒瞭什麼早飯。」
二人走出小房間的時候,潘慧和宋康正各自不說話,喝著白米粥、吃著榨菜。
「快去刷牙洗臉。」潘慧放下筷子,起身將宋怡然推進廁所。
陳沐陽「噔噔噔」踩著小步伐跟在宋怡然後面,也想進廁所。
宋怡然將他擋在門外,透過門縫,隻露出一個眼睛,對他笑道:「我要先尿尿啦,你別跟著我瞭。」
陳沐陽明白過來,趕緊往後退瞭一步,紅著臉站在廁所門口,等著宋怡然出來。
宋康吃完瞭飯,隨意抹瞭抹嘴,拎起皮包對陳沐陽說道:「你跟著然然姐姐就行,待會兒外婆會過來帶你們。舅舅上班去瞭。」隨後又隔著廁所門囑咐瞭宋怡然幾句,沒和潘慧打招呼就出去瞭。
等宋康走瞭,潘慧擱下碗筷,沉著臉將碗裡沒吃完的粥全部倒進垃圾桶。
陳沐陽在廁所門口垂著頭等著宋怡然出來,時不時瞥瞭瞥正在餐桌前收拾碗筷的潘慧。突然,從門外響起瞭鑰匙開門的聲音。
一個微微傴僂著背的老奶奶進來瞭。在看到陳沐陽的剎那,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突然明亮瞭起來。
「你是,沐陽吧?」
在她親切的語氣下,陳沐陽一臉的緊張和不解,愣愣地點點頭。老奶奶嘆瞭一口氣,用佈滿瞭繭子的粗手揉瞭揉他的頭發,一顆碩大的熱淚從老人滿是皺紋的眼角滾下來,嘴裡邊喃喃自語著:「苦孩子啊……」
宋怡然出廁所後,驚訝道,「奶奶,您這麼早就從鄉下過來啦?」
「奶奶乘的頭班車從鄉下出來的。」
「媽,現在然然房間的床給他倆睡,這幾天晚上您隻能打地鋪瞭。你兒子說,讓他們廠的工人給做一個上下鋪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做好。反正,暑假裡辛苦您帶孩子瞭。」潘慧在玄關處一邊穿鞋,一邊同婆婆莫紅娟說著,「然然,在傢裡聽奶奶的話,不要老是看電視,多讀點書。媽媽上班去瞭。」隨後她整瞭整挎包帶子,迅速帶上門,踩著高跟鞋,踏著「咚咚咚咚」的腳步下樓去瞭。
陳沐陽那句「舅媽再見」正好到瞭喉嚨口,卻硬生生地卡在那兒沒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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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怡然緊緊皺著眉,單手支撐著小腦袋,一會兒又咬咬指甲。
下一步該走什麼呢?
她抬起頭瞄瞭對面的陳沐陽一眼,隻見他這會兒木訥地盯著棋盤,眼珠子轉也不轉,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用這裡的豹吃掉我的狼,然後你老虎跳過河來。」他突然說道。
「啊?」
陳沐陽指瞭指幾個棋,「你走這個象,會被我的老鼠吃掉的。」
「那,那我走狼嘛!」
「你獸穴那兒不就空瞭嗎?」
宋怡然窘瞭,把原本打算挪「狼」棋的手給縮瞭回來,「嗯……那,那我挪豹。」
最後,陳沐陽還是贏瞭。之前宋怡然有時候會和奶奶下鬥獸棋,奶奶不懂怎麼玩,都是亂走的,她很快就能贏,然後沉浸於那種幼稚的喜悅中。
下瞭幾局棋,宋怡然有些不想玩瞭,拉著陳沐陽回到臥室裡一起玩拼圖。莫紅娟就在廚房捯飭蔬菜,到飯點瞭就給他們燒飯。
玩拼圖的時候,陳沐陽經常先發現手裡的拼圖該放哪兒,宋怡然每次抓著他手裡的拼圖,親自帶領他完成「放置拼圖」這個神聖的動作,時不時嘴裡還嘀咕:「你雖然眼睛小,但是眼神很好嘛。」
陳沐陽聽到她的揶揄,難得說瞭一句:「姐姐你眼睛大,還……」
宋怡然撇瞭撇嘴,「你說什麼啊?」
午飯過後,莫紅娟給他們倆用冷毛巾擦瞭擦出汗的身體,宋怡然在旁邊瞥到陳沐陽被撩起衣服的後背上還有淤青,好奇地跑過去指著那塊地方,說:「奶奶,弟弟身上有淤青啊。」
莫紅娟忙將他轉過身來,定睛一看,果然有幾塊深淺不一的淤青,「誰弄的?」
「爸爸媽媽。」
莫紅娟想起自己那個不羈的、性子同烈馬一樣的女兒,終究是搖頭嘆瞭一口氣。
午睡的時候,宋怡然面對著陳沐陽的背,憑著記憶在他淤青的地方輕輕戳瞭戳,陳沐陽果然一下子翻過身來,沉著臉,也戳瞭戳她的肩。
宋怡然「咯咯」輕笑,好像覺得好玩,繼續戳他的手臂。陳沐陽也不認輸,戳她的腰。兩個人這樣玩瞭一會兒,紛紛在臥室小電風扇的「呼啦呼啦」聲下進入瞭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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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瞭三四個禮拜,宋康真的從廠裡叫人扛來瞭一張上下鋪的床,把原來的小床給拿走,將上下鋪床放在窗戶旁邊的那個位置,同時也叫人做瞭兩張差不多尺寸的書桌放在宋怡然房裡。
兩個孩子沒見過這種類型的床,眼神裡都流露出驚喜的神色。
宋康為瞭讓睡在上邊的人下來得安全,將梯子改成瞭更加安全、更像臺階的梯櫃。趁著大晴天,在廠裡將床和書桌晾在外頭晾瞭好幾天,又買瞭幾株綠蘿擱附近去味道,才叫人扛瞭回來。
宋怡然嚷嚷著想睡上面,宋康本來想教訓她一番,讓她這個做姐姐的學會謙讓。但是陳沐陽很快扯著他的衣角說他想睡下鋪,宋怡然迫不及待地踏著梯櫃爬瞭上去:「老爸你看,我都說瞭弟弟想睡下面吧!」
晚上吃飯的時候,因為婆婆在,潘慧不好直接對宋康發脾氣。等婆婆和兩個孩子進瞭房間以後,潘慧走到窩在沙發裡看新聞的丈夫身邊,一把掐掉他嘴裡的煙。宋康皺眉:「你又幹什麼?」
「你外甥要在我們傢住多久?你是準備真的把他當兒子養啊?」
「什麼『你外甥』,沐陽不也是你外甥嗎?」
「我問過別人瞭,你妹和你那小混混妹夫,戒毒所裡強制戒毒,最多呆個兩三年,到時候把他們兒子還給他們去,別帶壞瞭我們然然。」
「你說的什麼話?沐陽來瞭這麼些天,你看他哪兒調皮哪兒惹禍瞭?你怎麼一點兒同情心也沒的。」
潘慧一下子發起火來:「你這麼有同情心,你怎麼不把我哥我姐傢的孩子一塊帶回來養啊?」
「這能一樣嗎?他這會兒哪有爸媽啊?你哥你嫂你姐你姐夫有被關戒毒所嗎?」
「你做大哥的疼你妹妹,我知道,但是……」
宋康打斷她:「你不懂,是我對不起她,本來靠她的聰敏是能考上大學的,但是那會兒傢裡頭隻有錢讓我上大學,才害得她高中都沒得念,最後淪落到這種地步。」
「你還是喜歡用你的文憑往你臉上貼金。她初中文憑,我也是初中文憑啊,她就厲害聰明,我就傻瞭吧唧的給別人養小孩。你當我是保姆啊?初中文憑的就都淪落到進戒毒所的地步啊?你放屁呢。」
「我媽不是也幫著帶孩子嗎?」宋康起身,無奈地說道:「我不想跟你吵架,明天還要上班。」
「你上次托關系把你外甥調進第二小學花瞭多少錢?這錢還不如給然然報補習班,我同事給她兒子報瞭作文班、英語班,然然呢?」
「報輔導班的錢怎麼會沒有?但是上那種課沒用,孩子不想學,錢也是浪費,這麼辛苦幹什麼?這種年紀就應該玩的。」
「現在已經不是我們小時候那個年代瞭……」
宋康再一次打斷她,強硬地撂下一句話:「你要給然然報什麼亂七八糟的班,隨便你,給沐陽也報上。他們倆也好照應。」沒等潘慧再說點什麼,「啪」一聲帶上門,進瞭廁所。
潘慧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突然幹笑瞭幾聲,接著整個人陷入一種紛繁復雜的思緒裡。最後,她走到陽臺,感受著從窗外透進來的夏日夜風,吹瞭這麼一會兒,剛剛的怒氣也被吹涼瞭大半。不知道站瞭多久,潘慧才一聲不吭地回到房間,夫妻倆背對著,床中央空瞭好一塊地方。潘慧隻窩瞭一塊小角落,閉上眼睛慢慢睡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