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陰沉似水,蟬噪山靜,林木幽深。一個人影如同脫兔般從密林中竄出,停住腳向林中張望瞭一番,又伏地細聽瞭片刻,這才繼續往前奔去。片刻之後,林中走出一隊人馬,個個衣衫襤褸、塵灰滿面,卻皆是精神奕奕。當先兩條漢子,一青白臉,一精瘦身,正是佟仲與女扮男裝的十二。
女子天生好潔,十二雖是與眾人一路同行,可面上卻十分幹凈。此刻出林,在林邊石後一摸,暗記宛然,又四處打量瞭一遍,喜道:「佟大哥,此處便是小路盡頭,你我已至陰平山中。過瞭前面這片草甸,再過條小溪,便是當日安公子單劍屠敵營之處。再行大半日,便可到諸葛砦瞭。」
佟仲及百餘軍士聞言亦喜,有興奮者大聲歡呼,驚飛林中百鳥。佟仲笑道:「既如此,前路該是易走瞭。有勞十二妹子先行一步,去砦中給我傢將軍報信,沿途留下暗記,我等沿著暗記尋去即可。」
十二頷首,囑道:「我沿途多做暗記指路,佟大哥多留意顯眼大石及大木之上。待我回砦與折將軍說瞭,便和爹爹一同返來迎你。」言罷,雀躍而去。佟仲凝望十二背影,嘴角微翹,由衷起瞭絲淺笑。待倩影消失,吩咐眾人安營歇息片刻,又遣人去溪邊取水。
取水人去未多時,便急匆匆返回。面色凝重地來在佟仲面前,稟報道:「佟大哥,十二在小溪對岸發現金營舊址仍有一營攔路,人馬約有千數。她獨自去近處探營,使我等回來報與大哥知道。」
佟仲聞言,略一思索,揀瞭幾個原本做過斥候的兵士去接應十二,帶著餘下眾人退回林中,設伏待守。過瞭頓飯工夫,十二帶著幾個接應兵士穿草甸返回林中,對佟仲道:「佟大哥,蹊蹺事!我見那營盤紮的嚴密,與金人大有不同,心下生疑,故而冒險近前探查。窺見營中刁鬥齊備、法度森然,兵卒衣著尚紅,竟與我等相同,言語間依稀亦是宋語。莫非是吳經略別遣援軍先我而至?」說到此處,又搖瞭搖頭猶疑道:「不對!這條小路最近,不可能有人快過我等。」
佟仲嘆口氣,羞愧道:「妹子不必疑慮瞭!富平戰後,西軍多有叛者。這營中之軍定是西軍降卒無疑!」頓瞭頓,環視四周,見眾軍面上多有慚色,又問十二道:「妹子,可有路能繞過此營麼?也好免去一場廝殺。」
十二搖頭道:「此營當道,難以偷過。若是繞路,恐需百裡之遙。如降卒已能當此要緊關口,他處路途恐更是被金人嚴密守把。與其繞路,倒不如效仿安公子,趁夜襲營……」說著話,忽悟出佟仲及眾軍不願同袍相殘之意,遂閉口不言。
佟仲再嘆,下定決心,慨然道:「狹路相逢,各為其主!彼等既叛,自該想到今日之事!我等為大宋、為黎民,問心無愧,抗金守土,更是責無旁貸。便依十二妹子之言,入夜襲營!」
佟仲這一番話,半是自醒,半是說與眾軍聽知,故此揚聲道來,說的激昂慷慨。眾軍聽在耳中,心內亦是暗暗贊同。待佟仲言罷,皆抱拳振奮道:「入夜襲營!」十二見軍心思戰,眼波流轉,笑道:「適才我見營中幾乎人人背弓,想必箭矢定是不在少數。我等箭矢不多,正好在營中補充些許,或者還可為砦中添些軍器,送折將軍做見面之禮。」
眾軍聞言皆稱善大笑,獨佟仲若有所思。十二以為即將傷損昔日同袍之事使他心緒不佳,也不多問,囑咐眾軍小心,自帶瞭斥候又去探查。
入夜,烏雲遮月,四野漆黑,正是難得的夜襲之時。佟仲帶著百餘軍士,在斥候帶領之下悄聲摸到十二藏身處,向營中觀瞧。見那營盤雖謹依法度,但營中篝火稀少,防具零散,巡哨兵士懶洋洋的打不起精神,隻是敷衍瞭事;又見兵士裝束、中軍主旗錦繡皆熟悉無比,心中不禁又喜又悲。十二見他面色數變,以為他身體不適,把臂低聲詢問。佟仲覺玉手微涼,心緒也隨之漸漸平復。不敢回頭看十二,隻用手輕拍瞭她手背示意無事,便揮手帶身後兵士潛行向前。
兵至營邊,眾人將營門前的阻擋移開少許,便呼喝殺入。營中巡哨措不及防,丟盔棄甲往營後逃去。佟仲帶著兵士直撲中軍,喊聲震天,卻不見有一兵一卒前來阻擋。佟仲心中一凜,知襲營之事恐已被人看穿、設伏以待。短劍挑開中軍帳見果然空空如也,忙招呼眾軍原路退卻。不料營外四面喊殺聲震天而起,人影憧憧,火光點點,似有千軍萬馬。佟仲以下,人人膽顫,個個心驚,勉強結瞭個圓陣自保。數息之後,營外喊殺聲中忽現破空之音,羽箭如蝗,往營中圓陣頭上飛落。即便圓陣中盾牌堅固,數量亦是不少,但盾盾相交處縫隙難消,亦有不少人被射傷肩臂。
佟仲與兵士中箭手被圍在圓陣正中,空有弓矢,卻因被外圍羽箭壓制,竟毫無用武之地,不得還擊。十二在佟仲身旁,耳聞箭簇擊盾聲密集之極,心下惴惴而恐,下意識地往佟仲處緊緊貼過去。佟仲知她少經戰陣,心中驚懼,遂伸臂將她攬住,嬌柔身子入懷,雖是身處險境,亦不免怦然意動。十二得瞭護佑,心下稍安,顫聲喃喃道:「離砦時,安公子在此處殺瞭二師公,此時恐是要報應在我身上。不過如此也好,我死即可免安公子遭此厄運,那……還是……還是值得瞭……」佟仲聽瞭十二這番言語,神色一黯。恰此時,一箭自縫隙處直奔十二而來。佟仲不假思索,將十二往旁邊一帶,以自己肩膀硬受瞭羽箭。這箭力道頗強,直透入骨,佟仲心有所思,竟恍不知痛。
十二見佟仲中箭,不由驚呼一聲。聲猶未落,便聽敵圍之外殺聲盈耳。刀槍相交聲中,一粗豪嗓音大吼道:「我乃西軍神箭營折翎親隨,刀牌陸大安是也。你們這群醃臢的入娘叛賊,吃你爺爺一刀!」又數息後,粗豪嗓音再起,續吼道:「營中圍的是誰?不出聲我便要撤軍瞭!」
佟仲聞聲,喜不自勝。將頭頂盾牌一把推開,張弓搭箭道:「我乃西軍神箭營折翎傢將,府州佟仲是也。爾等叛軍昧良心、背祖宗,辱沒我府州顏面,吃我一箭!」言罷,松弦放箭。
佟仲聲出後,最外圍先是一陣寂靜,繼而傳來一陣發狂般的大笑。笑聲落,陸大安喝道:「殺入圍中,救我同袍!」一面呼喝,一面疾風般向陣中殺去。
適才陣後有軍殺來,府州兵馬已是一陣嘩然,但精兵質素猶在,慌而不亂,堪堪將陸大安等人攻勢擋住。待佟陸二人相繼呼喝,聽聞折翎、佟仲名字及佟仲斥叛言語,胸中氣短,戰意全無,紛紛向兩邊退去。府州軍當中立著一員老將,方口大耳,須發斑白,身量魁梧,使手中短劍撥開佟仲箭支,重重一嘆,下令全軍解圍。
佟仲陸大安合兵一處,本以為生死永隔的二人久別重逢,四手相擎,激動不能言語。十二不識陸大安,卻認得他手下帶著的十數個砦中丁眾,忙探問父親及砦子消息。陸大安麾下兵士與佟仲所攜軍卒亦有昔日相熟者,眾人各自欣喜,渾忘瞭周遭尚有府州兵馬虎視眈眈。片刻,府州軍整隊入營,在佟陸軍前擺開陣勢,那員老將當先而出,抱拳問道:「敢問適才喊話的,是小仲與哪位英雄?」
佟陸軍見府州軍至,亦警惕結陣。佟仲借著火光,見來將像是府州長輩熟人,遂攜瞭陸大安之手排眾而出,抱拳還禮道:「可是朱驍朱將軍當面?佟仲有禮!此乃我生死之交陸大安,不知朱將軍有何見教?」
朱驍細細將佟仲打量瞭一番,欣慰道:「小仲,真的是你!自你隨小翎離府州遊歷,我便再未見過你瞭!」說到此處,神色轉做黯然道:「不想今日在此相見!亦不想再難聽到你一聲朱叔叔!」
佟仲正色道:「朱將軍,你與傢父相交莫逆,昔日更一同隨在可適公身側東征西討,佟仲一向對您敬佩有加。今日你我各為其主,相見爭如不見!佟仲心裡隻有征西賊抗胡虜的朱叔叔,沒有甘為金人走狗、助紂為虐的無恥奸賊!」
府州軍聞佟仲言語大多垂頭不語,亦有性烈者戟指喝罵。朱驍止住兵士,默然半響,問道:「小仲,我且問你,若是小翎降瞭金人,你是降也不降?」
佟仲尚未答話,陸大安亦在一旁叫到:「你這老賊休得胡言!我傢折將軍誓死亦不會降!」佟仲將他止住,在一旁皺眉思索片刻,嘆口氣答道:「朱將軍所言,小仲知曉瞭。我等如今受吳玠吳經略之命,赴諸葛砦援助我傢將軍。朱將軍既當此路,小仲鬥膽懇請您放我等過去,切莫阻攔。」
朱驍搖頭,繼而大笑。陸大安見他笑而不答,手緩緩摸上瞭刀柄,準備拼他個魚死網破。朱驍收笑,正色道:「小仲,你我為傢將者,當從主而終。隻是如今朱驍傢主被貶而去,說不得要自作回主張瞭。」說到此處,回身對眾軍道:「傢主迫於無奈而舉三州降金,爾等忠義,對傢主不離不棄。此刻傢主因失卻完顏宗弼將旗而被當眾責以脊杖,傷未痊愈便遭遣歸。我等被宗弼留於此處,受金人驅使,為低等下人,如無本之木、無根之水。與金卒有隙時,多被鞭笞而怒不敢言,前日竟有被活活鞭死者。我等府州兵士亦是不可輕侮的大宋男兒,怎堪受此欺辱!有膽的,今日便隨我反瞭。為傢主,為府州,為大宋,援折翎殺金狗,出瞭這口惡氣。百年之後,子孫心中,須知我等鐵骨錚錚!」
府州軍人人皆有此意,隻是苦無有威望者登高一呼。此刻聞言,這些日來所受屈辱湧上心頭,又被挑動瞭懷中英氣,俱高呼願從。朱驍見眾軍一心,欣喜回身對佟仲道:「小仲,如何?」
佟仲喜出望外,撲前跪倒,歉然道:「朱叔叔大人大量,小仲適才言語冒犯,還請叔叔見諒!」陸大安見狀,亦是悔愧,言語不靈,隻是跪倒咚咚磕頭。朱驍急忙將二人扶起,捻須欣然道:「我西軍中有瞭你二人這等後生,使我老懷甚慰,老懷甚慰啊!」語罷,笑容滿面。
十二見場間氣氛融洽,不復適才的劍拔弩張,也不顧朱陸在旁,忙將佟仲臂上羽箭拔出,扯瞭衣襟,為他裹傷。朱驍見十二眉目清秀,耳珠圓潤,心中有數,也不說破,隻看瞭佟仲微笑。佟仲面窘,心中卻是甘甜,待十二事畢,紅著臉道瞭聲謝,問朱驍道:「朱叔叔,如今砦前情勢如何?」
朱驍肅容將折可求在時,攻打守禦兩端之狀俱說瞭一遍,又凝重道:「圍砦兵馬皆是完顏宗弼從東路帶來的精銳,其數約有兩萬。自玉壘關正路至砦前下瞭連珠營寨,每日裡輪番攻打,從不停歇。小翎雖是盡力守禦,妙計頻出,卻難耐眾寡懸殊。現下我府州人馬被調在外圍,守無關緊要之處,已多日不得砦前消息。昨日,金人忽命我將軍馬守此要路,調瞭此處金兵去砦前主營。主營中精兵雲集,砦子恐是情勢不妙!」
佟仲聽到此處,驚道:「如此說來,砦子危矣!」
朱驍搖頭道:「最可怖之處,尚不在此!完顏宗弼不願為此山砦多添傷損,曾使傢主拘瞭許多匠作人等來此,為大軍打造我宋軍擅用的攻城器械。若是造成,這區區小砦,怎能抵擋的住?那些時日他使眾軍攻砦,卻又不盡全力,恐怕便是在等這攻城之物。」
朱驍此言一出,聞者皆失色驚慌。十二擔憂乃父,更是已默默垂淚。陸大安嘿瞭一聲,嚷道:「徒在此處擔憂,濟得何事?依我看,不如歇息一宿,明日揮軍直奔那匠作營地,一把火燒成白地,豈不幹凈利落!」
眾人聞言,相互對視,皆覺可行。朱驍曉得金人連珠營規劃,附身劃地為圖,與佟仲研究起路線來。十二地理精熟,亦在圖上添瞭些道路以供選擇。陸大安見己意可用,在旁腆胸迭肚,隻知咧嘴大笑。
翌日清晨,三股兵馬合在一處。眾人一致推舉朱驍為將,朱驍隻是不肯,讓瞭佟仲帶兵,自己甘心輔佐。留瞭百餘人在此虛立寨柵,以防金兵發覺,餘下近千五百人拔營而行。
軍兵如一條長蛇,按昨夜幾人商定路線蜿蜒前行。途經瞭兩三座金人小營,朱驍詐稱奉命率軍至匠作營監工,皆安然得過。行瞭約有半日,前方忽現一河。河面不闊,水道四散。水中雖有泥沙,但河道下青草盈盈,竟全無蘚苔等物。十二與朱驍走在最前,見瞭此河,心中不禁疑竇大起。抬手止住行軍,一邊沿河探查,一邊四處打量。佟仲在後趕來,問道:「因何不行?」
十二皺眉道:「此處本無河!這水似才流經不久,來得甚是蹊蹺。」
陸大安亦趕上前來,望瞭望河流來處,忽撫掌大驚道:「大事不好!這幾日我被殺的狠,再沒往那處去。這這……這定是砦前護河改道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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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大事不好!護河水量漸小,定是改道瞭!」
折翎聞晏虎之報,亦是心驚,忙到:「走,帶我去看!」急行瞭幾步忽又停住,問指揮婦孺搬運箭矢的李豫道:「李兄弟,是否與我同去?」
李豫恍若未聞,將頭一偏,自去點算米糧。折翎苦笑,隨晏虎而去,行至半路,恰好迎頭撞見魏慶。魏慶見瞭折翎,抱拳稟道:「將軍,明教在砦中的餘孽共有兩人,皆已就戮。中瞭攝心術的有十餘人,大多已經醒轉,餘下幾人被關在上坪,派瞭專人看守。」
折翎深嘆口氣,對魏慶道:「砦中之事,偏勞你瞭!」略停瞭停,又歉然道:「郝摯生前,定是喜歡極瞭娜娜,這才做下那許多錯事。我為還郝摯心願,才將娜娜與郝摯合葬。死者已矣,還望你體諒!」
魏慶默然半響,亦嘆道:「將軍所言,我亦知曉,隻是恨胡女傷目的心魔作祟罷瞭!郝摯是條好漢子,亦是我魏慶的好兄弟!」
折翎拍瞭拍魏慶肩膀,道:「如今內亂已去,隨在我身邊去砦前殺敵如何?」
魏慶聞言喜道:「固我所願也!魏慶得以追隨將軍,乃是平生之幸!」
折翎把住魏慶手臂,見晏虎亦在旁鄭重而禮,又將他攜起道:「不想箭營隻餘下你我三人!若是守得金人退去,我等結為異姓兄弟如何?」
魏慶晏虎喜動顏色,皆大聲答應。折翎亦喜,左手攜魏慶,右手攜晏虎,直奔砦墻。
砦墻上,趙破正憂心忡忡地憑高下視,見折翎到來,將手一指墻下道:「將軍你看,護河之水從適才起便漸漸幹涸,此時水量已不足原來一成。水若幹時,雖得壕溝盈丈,但攻者或藉梯跨越,或以土填蓋,比有水時要容易許多!」
折翎聞言亦憂,左思右想,無計可施。趙破又道:「近來金人連日攻打,卻多是施以羽箭,少有沖突向前。偶有幾次沖突,皆是至河邊便退,費去我等神臂弓矢不少。今日看來,怕就是在等護河截斷,才大舉進攻。」
折翎頷首,望瞭望左峰,見號旗紋絲不動。眉頭一皺,問道:「大安還是沒有消息麼?」
趙破搖頭,亦望左峰道:「音訊全無,亦望不見半個人影。那日金人重立峰下小營之後,折可求與府州軍亦多日未見瞭!」
趙破話音剛落,砦前金人主營中忽起瞭陣號角聲,此起彼伏,連綿不斷。號角停處,一隊虎狼金兵將一貂帽錦衣之人護擁在前,自中軍緩緩而出。片刻後,來在砦前斜坡前不遠。那貂帽錦衣人立眉怒目、須髯連鬢絡腮,頂金盔,貫金甲。龍行虎步,頗具粗野之威。那隊虎狼金兵開硬弓射出箭距,揚聲大喊道:「大金西路軍元帥完顏宗弼請折翎說話!」
折翎見金兵射來羽箭之尾在砦墻上猶自抖動不已,心中暗贊瞭聲「開得好硬弓」,方揚聲答道:「在下折翎,有話請講!」
完顏宗弼玩味地望向折翎,半響方道:「你便是折翎?」
折翎蹙眉凝視,默而不答。完顏宗弼見狀,哈哈一笑道:「生的如此瘦弱,不及韓世忠多矣!」
折翎聞完顏宗弼提及韓世忠,心中疑惑,方要動問,忽警醒恐是有詐,遂微笑道:「元帥與韓五哥照過面,居然仍能毫發無損的來在此處,還真是命硬!」
完顏宗弼不屑一哼,道:「折翎,我且問你。你自認比韓世忠如何?」
折翎想也不想,脫口答道:「折某如此瘦弱,自是不及韓五哥多矣!」
完顏宗弼見他不答,隻以己言對付,也不動氣,憐憫道:「我原以為搶瞭本帥將旗之人,定是世間英雄,這才屈尊來見你。想不到連幾句問話也隻是避不敢答,實令本帥大失所望。也罷,就此別過。你在陰間見瞭韓世忠,莫忘記代本帥問候一二!」言罷,轉身便走。
折翎聞言大驚失色,喊道:「且慢!你是說韓五哥他……」
完顏宗弼停步轉身,不屑笑道:「韓世忠在黃天蕩不自量力,螳臂擋車,如今屍骨已寒,想想煞是可笑。」走瞭幾步,又停步道:「你在砦中被我重重圍困,想是消息不通。還有一事,我一並告知你也罷。三日前,那吳玠效仿韓世忠,在和尚原與我部大戰。這結果嘛……自是與韓世忠一同!」頓瞭頓,再道:「如今我女真鐵蹄,已踏破散關,直入蜀中。你在此頑抗,實屬不智。你若肯降我,便速速開城。我非但饒你不死,還可讓你繼折可求之位為府州之主,甚或為我大金中原代主亦未可知。如若不然,我大軍三刻後攻城,玉石俱焚,悔之晚矣!」言罷,一面離開一面下令道:「傳令眾軍,三刻後並力攻城!」
完顏宗弼身後虎狼皆以胡語大聲接令,紛紛散往軍中各處。完顏宗弼與四名侍衛緩緩而退,每走段距離,營中便有一處號角聲起、一營兵士整隊。行至營門時,全軍皆已整肅,隻待一聲令下,便可沖前廝殺。
韓世忠自西軍軍中一小卒始,一步步積功為將,在西軍中多為將帥激勵士卒所用,人人耳熟能詳。此時砦中西軍軍卒聞韓世忠已死,膽氣喪去不少。趙破及砦人見瞭完顏宗弼麾下精兵威勢,又見身邊一同守砦多日的軍卒面有惴惴,志亦為之奪。折翎關切則亂,心中不安,被晏虎拽瞭下衣袖才見墻上人情勢。遂揚聲道:「金人胡言,欲亂我軍心,休得理會!黃天蕩戰場必在江上,金人與我漢人水上征戰便如同我等與金人比馬上功夫。韓將軍精擅水戰,定是打的這廝肉痛,這才來此造謠中傷。備弓矢、金汁、滾木、擂石!讓金狗看看,我漢人的守城之術,亦不輸水戰!」
眾軍雖應諾,大多卻是聲音勉強,戰戰兢兢,各自準備。三刻之後,金營中號角聲起,一隊隊兵士開出營門,依次攻砦。第一波兵馬上前拋灑瞭陣箭雨後便讓在兩旁,第二波兵馬自後結盾陣而出,吶喊聲整天,進速卻是緩慢無比。折翎魏慶趙破三人耳力皆佳,聽到兵士吶喊聲中夾雜著低聲哭泣之音,不由面面相覷。守砦士卒待箭雨停後便沖出藏兵洞準備守禦器具,見來攻兵馬從未如此眾多,個個如臨大敵。
折翎見盾陣如龜般趨近,全無金人蠻狠模樣,心中愈發覺得蹊蹺,發神臂弓之令在喉間猶豫難決。一名操神臂弓機簧的士卒見折翎舉著的手遲遲未放下,墻下盾陣又已逼近許多,心中緊張,不小心將神臂弓矢觸發。其餘幾具神臂弓見有人放矢,便也一股腦施放起來。箭矢穿空,碎盾破甲,穿入陣中。盾陣中一聲唿哨,丟下前面幾具屍身不理,轟然向後散去。折翎定睛觀瞧,見陣中一直緊緊包裹著的竟是數百衣不蔽體、面色倉惶、淚下如雨的漢傢婦人。墻上眾人皆訝,急停瞭第二波已上弦待發的箭矢,憤怒地望向敵軍。
金軍盾陣兵士退在婦人身後,揮刀恐嚇,欲使婦人向前行走,為己遮掩。在前婦人見瞭眼前地上中箭亡屍,個個嚇得腿酥腳軟,哪裡還能行動半步。金兵見狀,持刀揮舞,故意傷損些在後婦人肩臂。婦人無奈,隻得擠擠挨挨,哭叫著往砦墻處磨蹭。金兵在後,低頭彎腰,攜刀持盾,憑著紅粉為墻,亦步亦趨。
墻上士卒見婦人淒慘之狀,紛紛指著金兵破口大罵。婦人得聞鄉語,心中親切,以為終有依靠,紛紛大聲嚎哭乞命。章興在左峰上見瞭此景,一陣風般沖至砦墻處,向折翎大吼道:「折將軍,我帶些弟兄出去救人吧!」折翎亦憤怒金人卑鄙,遂頷首道:「你帶上砦中全數刀牌,出砦救人!」此語一出,腦中忽然記起上次救降卒時王錦之語及當時險境,不待章興應諾,又搖手止道:「不可……不可造次,但謹守砦墻!」章興本已聞令而喜,不料又有如此變化,怒氣沖沖嘿瞭一聲,退在一旁擰著頭不言語。趙破見婦人與金兵愈發迫近,輕聲問折翎道:「將軍,若是打定主意不救,不如下令放箭吧!若待金兵迫近,恐婦人與砦子皆不得保。」
折翎心知趙破所言極是,卻依舊不忍。踟躕半響方道:「晏虎,上左峰與箭手射婦人與金兵交界之處,莫惜箭矢,力爭阻斷。趙兄、章興,垂繩下墻,能救得一個便是一個。但壕溝之上,隻可放一橋,多則難守,不得有誤!」頓瞭頓,嘆道:「婦人生死,安其天命,砦子絕不能有失!」
三人各自依令而行,折翎在墻上命神臂弓手調校瞭弓弩角度,揚聲道:「速速向前,或可逃得一命!」斜坡上眾婦人一直未見墻頭有箭射下,已不如初始時那般惶恐,此時聞聽折翎言語,知得生有望,一窩蜂向城下奔逃,互相推搡踩踏,死傷者頗多。金兵在後,隨著婦人之速而加速,寸步不離,地上倒著的礙腳之人,又被踏死不少。晏虎在峰上見場面混亂,急令眾人放箭。箭雨雖然灑下,但準頭與箭營眾人在時相比,何止天壤。金兵有盾,擎之自保,倒是婦人被射中的更多些個。
婦人連番受創,哭爹喊娘,嬌聲大起,雖是臀乳皆露,卻哪裡還有香艷之感。前面幾個幸運的,好不容易搶上木梯,卻又因壕溝窄梯眩暈,跌落溝中摔瞭個骨斷筋折。章興見狀,虎吼一聲,幾步搶過木梯,躍在婦人之後,揮刀與金兵搏殺。趙破在墻下喊章興不住,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見一人影自砦墻上飄下,直往章興身邊飛去,定睛一看,乃是魏慶。
折翎遣瞭魏慶襄助章興,亦下墻來在趙破身邊道:「趙兄速上砦墻指揮砦眾,以免群龍無首。我已令神臂弓調整角度,隻待金兵稍有退卻,便可放箭射殺。」言罷,足不沾地,往章興處掠去。
章興獨立拼殺,左支右絀,遮攔不住,處處被傷。待魏慶加入戰團,壓力立時一輕,手中刀左右翻飛,將金兵攔在刀光之外,護瞭婦人上梯過壕。折翎在空中見二人已堪堪穩住局面,遂換真氣落在木梯邊,張弓以羽箭護持二人。二人得折翎神箭之助,放身上空門不顧,隻攻不守,登時威力倍增,將沖上前來的金兵殺的節節敗退。但金兵人多,且個個悍勇,前赴後繼之下,又將二人壓回木梯邊。折翎見金兵已近,掛弓棄箭,就腳邊揀瞭柄單刀,與魏慶章興並肩而戰。
那數百婦人,踩踏去瞭三成,中箭去瞭三成,跌壕亦去瞭三成,餘下一成又在這場混戰中去瞭半數有餘,能逃過木梯的,僅剩瞭不到十人。折翎見場間再無婦人身影,便令魏慶章興先退,尋思待魏慶放箭掩護,自己再行退去。不料二人才躍過壕溝,一個緊緊伏在木梯正中,看似膽小不敢挪動的女子忽地暴起,將身上僅餘的一段紅紗使做暗器,直向折翎後心擲來。
折翎大吃一驚,急閃身躲避,紅紗擦肩而過,留下一陣濃鬱香氣。折翎急掩鼻已是不及,隻得回身一刀,疾劈裸女。裸女咯咯嬌笑,不退反進,合身相迎,竟是欲縱體入懷。此時,金兵身後有三人飛掠而出,一掌一劍一狼牙棒,同時往折翎身上招呼。折翎腹背受敵,避無可避,忙往前一縱,棄刀使掌,向裸女推出。裸女見狀,恐傷自身,亦揮掌相迎,誰知兩掌相交時,隻覺對方掌中空空蕩蕩,僅有一絲內力將自己掌力環繞其中、牽帶向下。
折翎借得裸女掌力,喀喇一聲震斷木梯,與裸女一同跌落壕溝之中,將身後三人攻勢化解。那三人一擊撲空,毫不猶疑,亦縱身直下壕溝,同裸女一道,將折翎圍住。折翎以一敵四,落在下風,又覺腦中微醺,心跳過速。知是香氣所致,不敢大意,分瞭真氣將體內異動壓下,卻更不是四人敵手,登時險象環生。正危急時,魏慶趕至,持錐直刺四人中最弱的裸女。裸女閃避,圍陣有隙,折翎趁機脫困而出。
壕間六人,分作兩派,靜默立在及膝深的水中;壕上兩軍相爭,喊殺聲震天。一下一上,一寡一眾,一靜一動,對比鮮明,恍若兩個天地。對峙數息,四人中那孟門大長老忽嘆道:「想不到合孟門、明教、金人,及長公主親傳弟子之力,依舊殺你不死!」話音剛落,那裸女笑道:「大長老勿慮,他中瞭長公主親手調配的合歡散,過不多時便會手軟腳軟,任我等宰割瞭。」言罷,又是一陣攝人心魄的嬌笑。笑猶未止,折翎已飛速開弓,一箭直射裸女喉頭。那使劍的明教人血氣方剛,正看著裸女跳動的酥胸陪笑,反是那使狼牙棒的金人一直註視折翎、見機最快。掄棒欲磕開羽箭,卻反被箭中沛然真氣震的虎口崩裂,狼牙棒脫手而飛。大長老一掌拍出,擊在箭身,真氣相撞,轟然一響,羽箭截斷,掉落水中。
折翎自知不妙,欲速戰速決。箭出後也不管是否建功,便合身撲上。魏慶相隨日久,見折翎動作,知其心意,亦隨後而至。二人一陽剛,一詭異,配合無間。開始時雖占瞭上風,但折翎中毒、不能全力抗敵,漸漸與四人戰成瞭平手。魏慶眼見折翎萎靡,心中惶急,手中一對鐵錐化奇詭為大開大闔,奮不顧身,對敵如搏命。大長老窺見魏慶空門,欲出掌將他擊殺。恰在此時,壕溝邊上忽傳來一聲胡語喝令,戰團中那名金人聞聲大驚失色,一面急吼「快走,快走」一面發足狂奔。大長老亦通胡語,聞聲亦是面色突變,不顧一切向後飄飛,順著河道往下遊掠去。明教使劍人與裸女不知所以,稍稍慢瞭些,頭頂上裝滿土石的佈袋已如冰雹般灑下,將二人砸倒掩埋。
折魏處在壕溝遠砦墻一端,佈袋被金兵拋出,多往近砦墻那端飛落,給瞭二人喘息之機。折翎本就在勉力支撐,此刻見強敵兩死兩逃,再也堅持不住,雙腿一軟,癱倒在水中。魏慶將折翎架在肩上,恐去下遊撞見大長老及那金人,抵敵不過,便反其道往上遊奔去。不多時,壕溝近砦墻端已被土石填滿,佈袋多轉往遠砦墻這端拋來。魏慶雖是盡力躲避,但背負一人,身法有滯,被狠狠砸瞭幾下。正慌不擇路時,忽聞頭上趙破大吼道:「速至此處,緣繩而上!」
魏慶抬眼望,見左峰上垂下一繩,心內大喜,拼瞭再挨土石,直奔繩落處而去。壕前金兵填壕之初被墻上神臂弓、峰上滾木擂石砸的狠,多有畏戰不前者。完顏宗弼憤怒,親冒矢石、指揮督戰,方有適才金兵之勇。此時聞趙破喊叫,抬眼望魏慶與折翎緣繩上峰,知自己因誤以為折翎喪命溝底而起的填壕之舉反救瞭他性命,心中大悔。怒氣沖沖的彎弓搭箭,直射已近峰頂的折魏二人。
折翎在魏慶肩上,雖是全身酥軟,意識卻尚未全失。耳聞身後有羽箭聲響,用盡身上餘力,伸臂將羽箭抓在手中。完顏宗弼大怒,見壕溝已平,便要揮軍攻砦。一謀士樣貌的金人見宗弼氣惱,附在他耳邊悄悄說瞭些言語。宗弼聽罷重重一哼,恨恨道:「你所言有理!沒立那廝不肯退兵,就賴在陜西看我笑話。我若失兵過多,他狀告宗翰,說不得又要小人得志。此時墻上神臂弓猶厲,強攻必然多添傷損。既然明日那宋人的攻城器械便可使用,讓折翎多活一夜也罷!」主意已定,傳令退軍。
趙破在峰上接住二人,見折翎面色赤紅、緊閉雙目、手中握著一支雕翎箭,不由大驚,忙詢問魏慶。魏慶支吾一陣,方道:「適才在壕中,聽那妖女之意,將軍是中瞭什麼長公主調配的合歡散。聽來,像是一種……一種……」
趙破聞言,亦面紅道:「魏兄弟所料不錯,我曾聽長公主提及此藥,確是男女催情之用。記得這合歡散中混有魍魎涎,若是不得交合,恐有性命之虞!但長公主隻將解藥傳給瞭她相中的根骨精奇的數名門中女子,目下並無一人在砦中……」
魏慶聞言變色,喃喃道:「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