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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明教門徒

  王砦主聞鑼聲響,遲緩著站起、滿面不可思議道:「傳訊鑼?有敵……敵攻砦??」

  折翎乍聞噩耗,心中本就不快,此時見王砦主這等疑惑模樣,胸中更是煩悶,暗暗尋思:「這砦主做的也太不經事!敵襲示警乃砦子安危頭等要務,怎好這般猶疑?」心中雖動,面上卻未變顏色,將手向外一招,揚聲呼道:「魏慶!」

  陸大安聽折翎呼喚,不由愕然。自見折翎起,至隨郝摯入廳參見,並未發覺有旁人在側。此時諸人皆就坐廳中,不知將軍揚手所招之人身在何處?遂轉回頭四處打量。

  此時日頭正好,日光自門窗縫隙射入,照的地面青磚斑斑駁駁。一灰衣精瘦漢子自墻角暗處應聲轉出,也不言語,隻是將身子站在光亮中抱拳俯首,等待折翎吩咐。廳中諸人全似見慣不怪,除陸大安外無一驚詫。

  王砦主滴溜溜轉瞭轉眼球,忽如吃瞭顆定心丸般退回坐穩道:「諸位受驚瞭!折將軍也請安坐!實不相瞞,這諸葛砦山高路遠、無徑可循。自傢父離世在下接任砦主以來凡二十載,從未遇襲。偶有獵戶誤闖,也隻是驅走便瞭,這傳訊鑼還從未響過,故而錯愕。想來這定是砦中哪傢後生剛剛輪值,不懂規矩,見瞭山間獵戶便大驚小怪。」左顧右盼、呵呵幹笑瞭幾聲又道:「此砦險峻無匹,縱真有十萬大軍來攻,有我砦中眾傢弟兄守砦,怕也隻落個無功而返。折將軍,讓魏兄弟回去歇息吧!呵呵……哈哈……」

  折翎聽王砦主如此說,也不猶豫,頷首道:「魏慶,廳外候著吧!」

  魏慶行禮,轉身便走。折翎將眼看瞭看安鴻,微微一笑。安鴻似不經意般轉頭對瞭門口,雙唇翕動,又似渴水般抿瞭抿嘴。魏慶身形毫不停留,已然出瞭廳去。

  此時外間鑼聲漸稀,復歸於無。主坪距砦墻甚遠,也聞不得有什麼嘈雜。自適才響鑼起,風慎便玩味的看著巧雲那邊,待得魏慶離去,即悠然一笑道:「王砦主天縱英武、馭下有方;折將軍久在江湖,麾下能人異士頗多。二位聚於此,合力之下,砦柵必然穩若泰山。若隻是山間獵戶,何必放在心上!對瞭,適才這位陸壯士還有消息要對折將軍呈報哩!」

  王砦主聞風慎言大喜,一張笑面中那眉眼都擰在瞭一處,連稱不敢當。折翎隻是淡淡一笑,對著風王二人抱拳一禮,便回身示意陸大安將消息道來。

  陸大安終於得敘話機會,於是將心中再也藏不住的路中見聞、妖女魅惑、佟仲猜疑、黃絹銅印一一道來。他知自己性子粗,生怕有什麼錯漏,便將每一處都講的極細,連自己的來歷用意、那村中各人所站位置、紅紗妖女的樣貌身段都未放過。聲若洪鐘的一番話足講瞭小半個時辰,隻說的唾沫橫飛,也不顧廳中聽者為何。

  折翎聽到佟仲親眼見過黃絹銅印,顏色便是一黯,知折可求降金事定然是實,傢母、佟父及府州眾忠義摯友性命恐早已不保,一顆心痛的撕裂也似。待陸大安續言至絹中寫因折可求籌糧勸降、功勞頗大,欲立其為中原偽主之時,胸中轉作怒火升騰。幾欲脫口呵斥,因陸大安乃新歸之人而強止;欲發勁力舒緩,又恐如方才般傷及身邊巧雲。想到巧雲時,恰巧陸大安敘到荒村妖女問及佟仲臂上絲絳,進而淫言使二人傳語於雲夫人,思及入砦後巧雲種種古怪,強抑的疑竇又起。數害攻心,再難安穩,隻覺得胸中一股熱流激蕩沖突,於喉口處即將噴湧。強提口氣勉力下壓,卻終於難耐一口濁氣牽動肺腑間戰時舊創,舌根微甜、搖晃著跌坐在石質階臺之上。

  廳中諸人見折翎嘔血坐倒,俱忙忙亂亂上前攙扶探視,唯有郝摯猛然站起、面容扭曲,卻再未挪動一步。折翎覺神志恍惚,遂再提內力迫著自己回復清明,又嘔出口血後覺得煩悶大減,隻剩瞭經脈受損後的刺痛。環視身前,風慎、安鴻眼中俱是關切,曉月神色無比焦急,克裡斯蒂娜面上惶急、可眸中一絲心切也無,隻是冷冷看著。巧雲緊緊挽著折翎臂膀,面色蒼白、素手汗濕,一副身軀微微顫抖。折翎見她櫻唇緊抿、眼中又似清怨又似痛悔,不由百煉鋼成繞指柔,微微一嘆撫在她手,閉目不語。陸大安在後恐折翎暈厥,用己身做墊將他抱得緊緊。王砦主猶在一旁高呼來人傳醫不止。

  王砦主見一番呼喝無人答應,自沖出去尋人,廳中一時安靜下來。郝摯在原地粗喘有頃,忽瞠目揚聲道:「將軍,屬下尚有一事未稟!」

  折翎借力緩緩坐起,又讓安鴻扶瞭另一條臂膀起身,啞聲道:「講!」

  安鴻見郝摯模樣,料想此事幹系非小,恐折翎聽瞭再度嘔血難安。正開口欲止之時,隻聽郝摯含悲帶怒道:「我等隨將軍、夫人日久,但有吩咐囑托,向來俯首唯命,不敢有絲毫怠慢。田力僅自富平至今,尚未如我等惶恐,故出谷不久便因絲絳礙事,將其扯去。探聽消息時,晏虎與他同行,路遇陸兄弟所言之妖女,點住晏虎,卻以淫法取瞭田力性命。適才聽瞭陸兄弟所言,屬下敢問將軍、夫人:這絲絳究竟何物?出砦時夫人切切叮囑不可摘下,可是早知那妖女害命麼?若是如此,夫人與那妖女……」

  安鴻大喝聲住口,將郝摯話語打斷。先深深看瞭巧雲,繼而將眼光轉向折翎,待折翎回望,又用眼將一旁的風慎瞟瞭一眼。折翎卻隻是定定看瞭看安鴻,又將頭轉向巧雲,伸手輕輕撫瞭撫她的鬢角。巧雲聽瞭郝摯的話,眼神散亂、一張俏臉遍書絕望,身子由抖變僵,似是斷瞭一切生機。待折翎手至,幾滴清淚再難隱忍,噬唇將臉面躲在折翎身後,緊緊挽住折翎再也不動。

  風慎見安鴻瞥眼看自己,先是一愣,繼而一笑。振袖出手,拂瞭拂衣襟上那或許有或許無的塵土,一手負於後,一手捻須悠然道:「風某本汴梁一書吏,逢靖康之禍與傢小分散,逃難在外。偶得張樞密青眼,選在左右參謀。本以為張樞密大才,驅數十萬健卒與賊戰,定能掃滅胡虜,還都汴梁。富平陣前,眼見萬軍戎馬,方知自己書生意氣,不值一哂。箭營神射,西軍死戰,歷歷在目。心感成平時,使文人教化;當亂世,唯武人堪為大宋肱骨。遂棄文武相絕之念,於亂軍中追隨至此,欲為將軍補闕漏策萬全,劃謀略於一得。今日將軍傢事,風某本不應與聞,奈何郝壯士性子急,硬生生灌入我耳。也罷,也罷!我大宋有折將軍神箭營如此英雄,又有陸壯士這般豪傑,何愁前恥難雪、金狗不滅!我雖不得願,此心亦安矣!此砦絕地,風某手無縛雞之力,插翅難飛。我自去房中飲酒,安公子且容我醉後再來相尋吧!」

  風慎言罷,負手便往廳外而行,長衫大袖,飄灑自如。折、安未想此文士竟有偌大抱負,皆聽得癡愣。思及其入砦來事,並無半絲文人輕武氣,原來為此,一時多有感懷。郝摯聽瞭亦覺自己雖心傷弟兄命喪,卻忒也莽撞,怒氣稍減略感愧疚。娜、曉二女隻是將精神放在無言無語的巧雲身上,並無他感。那陸大安卻是隻聽懂什麼箭營神射、西軍死戰、將軍英雄、壯士豪傑,唯唯點頭不已。

  折安對視,安鴻眼光熱烈、重重頷首。折翎與他心意相通,提氣啞聲道:「先生且慢飲酒,晚些時候我安排瞭一席給陸兄弟接風,我讓二弟去請先生共醉。日後兵事尚要向先生請益,還請先生不吝教我。」

  風慎已行至門邊,聞言站住,轉身一揖到地,喜動顏色道:「將軍終不再稱我為大人!今後但有所命,必當盡心竭力,甘效犬馬!」揖罷朗聲大笑出門而去,漸行漸遠。

  風慎離去,廳中氣氛復萌故態,頗為尷尬。半響,安鴻拱手道:「大哥,鑼響時我傳音與魏慶,囑他去砦墻處哨探,卻這許久未見回報。你適才牽動舊創,且讓嫂嫂扶瞭去歇息吧!晚上酒宴,我亦會安排,大哥不必理會,安心將養。」言畢,將手招瞭陸郝便行。

  陸大安囑聲「將軍保重」,施禮隨行,郝摯卻踟躕著不走。折翎翻身將巧雲摟在懷中,沉聲道:「郝摯,代我好好招待陸兄弟!你所言之事,我必會給你一個交代。」郝摯聞聽,面色復雜地深施一禮,緩緩退去。

  巧雲被折翎一摟,似終於得瞭依靠,整個人軟軟的倒在他的身上。可聽瞭折翎對郝摯的言語,心中又是一慟,欲退開獨立,爭奈折翎雙臂環的緊,分毫掙紮不得。巧雲嬌小,把臉頰耳朵恰好貼在偉岸身材的折翎胸口。聽著心愛之人有力的心跳,嗅著他身上獨特的氣息,巧雲不禁有些迷醉,恍惚間似重回瞭京口終定情的那夜。心中思及自己所處所為,恐與折翎再難復歸從前,花容慘淡、泣下沾襟。

  折翎胸前被巧雲淚水打濕瞭一小片,可他卻如同不知不覺般隻是緊擁著懷中玲瓏玉人。他雙眼微闔、面上雖是不悲不喜,然則心中卻如同倒海一般反復細忖:「今日郝陸所說妖女絲絳之事,事涉我箭營兄弟性命,必要查問個水落石出,不然愧對自傢弟兄!今雲兒聞之顏色數變、神態驚惶如斯,定是難脫幹系。可細觀她眸中,俱是悲悔,必有事難以言講,否則她必不瞞我,強逼也是無益。這卻如何是好?」

  思之良久,依舊兩難。懷中巧雲終止住悲意,微仰首把水汪汪的一雙眼抬上來看。眸清眼明卻含悲帶淚,粉面桃腮隻氣苦無言,真真我見猶憐。折翎俯首輕輕為其撫面拭淚,心中長嘆:「罷罷罷!自我昏迷被雲兒、二弟救入這砦中,所經所歷,哪處不都透著古怪?這許多都可忍住不問,何苦以這事迫雲兒難做!今日事雖是體大,可一來雲兒系絲絳是為保眾弟兄性命,二來雲兒一向知輕重明事理,給她些時日,她定會講明與我知。且先解瞭她愁苦去,也好讓她能按下心來。」

  心中有瞭定念,面上便也不再如前般彷徨,可心中沉重傷懷終難自已,隻得強翹嘴角對巧雲言道:「今日尚未喝你調的酸漿汁哩!良人素手調羹,情境美、未飲已先醉!沒來這砦子前,我從未想過普普通通的果兒一經雲兒手便能調出如此美味,真是不枉你我為它取得這個掛金燈的渾名!」

  巧雲初止戚戚、心中猶自惴惴,但聞掛金燈三字卻仍面頰紅透、俏眼含羞。悄轉頭看瞭看在旁不知因何出神的克裡斯蒂娜,粉拳輕敲下悄聲道:「傷還未好又來說這些頑笑話!此處乃議事廳,娜娜又尚在一旁,讓她聽瞭去多羞人!我先扶你回房去歇下,然後再調與你喝。掛金燈的事,傷勢大好前,想都不要想!」

  折翎做出笑顏道:「全都依你!」

  巧雲回笑不語,挽扶著折翎臂膀向外行。一張臉脫開折翎目之所及,笑容也便斂去,側頭靠在折翎肩下。俏婢曉月在一旁聽著將軍與自傢小姐頑笑,想起二人掛金燈時做的事,不由面紅心跳。心下以為二人未因適才廳中事生芥蒂,正在歡喜,可轉瞬便瞥見小姐斂笑,遂再復怏怏。咬瞭咬唇角,拽醒不知神遊何處的克裡斯蒂娜,緊跟巧雲身後出瞭議事廳。

  四人轉出門口不遠,恰逢王砦主帶著砦中那位人獸共用的大夫匆匆趕來,見折翎行走無恙,長籲瞭口氣將大夫揮走,又交待瞭幾句砦柵安好的說話便往議事廳行去。交錯未遠,一名砦丁氣喘籲籲跑上坪來大聲叫嚷道:「砦主,砦主!砍翻的那幾個帶著狐尾的鬼蠻子是不是和以前闖砦的獵戶一樣,搭到後崖扔瞭?」

  折翎聞聽砦丁報訊,腳步一滯,立在當場。曉月收步不及,一下撞在折翎背上,險些坐倒,被克裡斯蒂娜一把扶住。克裡斯蒂娜嘰裡咕嚕說瞭幾句蠻語,進而白瞭折翎背影一眼。王砦主聞砦丁言大怒,飛奔而至一腳踹在當胸,大罵道:「混賬東西,豬油蒙心瞭!獵戶不都是被好言好語的驅走瞭麼?你老娘教你把染瞭疫的死豬死羊叫做獵戶?再胡聒噪,看我不將你祭瞭軍法!死瞭的鬼蠻子在哪裡?帶我去看!」言畢,笑著給折翎巧雲拱瞭拱手便一腳腳將砦丁踹瞭一道下坪。

  折翎復行苦笑道:「金狗遠攔真是無孔不入!此陰平小路宋人亦少知,彼等竟能偵至此處!看來金狗既得隴復望蜀矣!」

  巧雲聞言,知折翎心系戰局,遂柔聲勸解:「定是大散關正路守把的緊,金人吃瞭大虧、急切不得過,方欲別出機杼四處哨探的。」

  折翎頷首,行幾步怒哼一聲道:「將誤入獵戶殺瞭扔下崖口!我折翎竟淪落至與此等匪類共處!」

  巧雲將頭垂的低低,噤聲無言。折翎話一出口,心知不妥,遂亦默默。四人緩行至中坪間一排屋處,克裡斯蒂娜告辭自回住所,巧雲與曉月同扶折翎入瞭正房屋中床尾坐定。

  巧雲將晨起采來的酸漿果兒依舊法搗碎,就著火盆弄瞭溫熱飲子送與折翎。折翎試試不燙,一飲而盡、將杯遞與曉月道:「母親說爹爹生前,最看不慣那些文官不耐吃酒,卻總弄些什麼酸甜飲子。如今我這傷纏綿不去,竟是養成這文官習性,爹爹若見我今時做派,定要罵的!」

  巧雲聞折翎說起未曾謀面的亡父,即知他心中依然在為折氏降金氣悶不已,怕他氣喘傷肺,便坐在他身邊以手輕拂其背道:「廿三郎,折氏一門數代英烈,為大宋辟守西疆,與國同休戚,忠勇天日可鑒。折傢若是降瞭,必定朝野震動,怎能年餘間茫然不知?富平戰距此時不過九月,戰時郎君見瞭張樞密,又隨在吳經略麾下。聽郎君言講,兩位大人相待恩遇有加。若是彼時折傢已叛,兩位大人又豈能容郎君在側?」

  折翎蹙眉思索,繼而頷首,俄頃又搖手道:「可陸大安所說黃絹銅印兼四叔父手書是斷斷做不得假的。叔父與佟仲,定不欺我!」

  折翎心中激蕩,語聲便大瞭些。隻覺得肺腑間一陣火熱,忍不住咳嗽連聲。巧雲慌喊瞭曉月過來同為他撫胸捶背,又安頓他倚床半臥,輕聲埋怨道:「傷勢本未大好,卻偏要去強開弓射什麼虎!今天議事廳中又……」說到此處驚覺頓口,抬眼瞭瞭折翎面上無礙,才續道:「急怒攻心,牽動瞭舊患,可如何是好?」

  折翎今日心中悲慟惱怒,適才在廳內及路上一直提氣強忍傷患,進瞭屋本就松懈下來,又喝瞭巧雲調的熱湯,此時在床上靠下,頓時覺得疲累襲來,昏昏欲睡。聽巧雲在耳側輕聲細言,隻覺得頭眼沉沉,用手抓瞭巧雲柔荑慵懶道:「將體不安,軍心難穩,戰局如何,實在憂心。我若不是強撐,讓他們出砦打探消息都是不肯的。本是刀槍外創,卻不知怎地傷瞭肺脈,纏綿難去,這要將養到幾時?」

  巧雲寬慰瞭幾句,見他精神難振,便熟門熟路地侍候他躺倒,又為他掖好被角,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臉發怔。不一時,折翎微鼾。巧雲將手探在被中抓著他的大手,默默垂淚。一旁侍立的曉月見狀,忙拈手帕出來為巧雲拭淚。巧雲吃她一驚,抽手而回自拈帕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曉月在一旁面露關切,伸手連續比瞭幾個手勢。巧雲看後答道:「我知廿三郎身子壯健,定會好轉。隻是他自昏迷中醒來已三月有餘,此間事需再瞞不得。他越是一味疼愛我、將言語憋著隻字不問,我這心中越是煎熬。」

  曉月將眼眨瞭眨,又比瞭些手勢。巧雲幽幽一嘆,想將曉月讓在床邊坐下,曉月扭捏著不肯。巧雲隻好執瞭她的手,回頭望折翎道:「若你是我,當怎麼選呢?我多希望自己隻是民間柴門之女,如此便能心無旁騖、隨這冤傢白首一生,勝似此時自處兩難。」

  曉月聞言,似是頗為激動,頭搖的撥浪鼓也似,耳珠處垂的墜飾叮當作響。一雙小手飛快在胸前比劃,甚是急促。巧雲看瞭,先是一怔,繼而莞爾,後神色轉愧道:「我自十四歲離蜀便身在倡傢,決意委身將軍時卻仍是完璧,那時他雖不在意我身,卻仍是驚喜萬端。我言講之民間柴門女,與此無關。京口滿城都知先得月名妓惜竹娘子,惜竹惜竹,不就是熄燭麼?每有賓客入幕,我必先哄其熄燭,自有人替我行周公之禮,隻是瞞瞭你。唉,瞞!自記事起,我的命中便皆是欺瞞。瞞瞭你,瞞瞭紅玉姐姐,瞞瞭廿三郎,甚至瞞瞭自己。知我實情的人我不喜歡,我喜歡的人卻不能告之以實,呵呵……呵呵……」

  聽巧雲苦笑,見她面上酸澀,曉月不由自主的歪瞭歪頭,眉心蹙成一個好看的川字。半響,才又遲疑的比劃瞭幾下。巧雲點頭道:「你現在才發覺我身邊來往的人都奇奇怪怪麼?傻丫頭!這王砦主自不是我昔日恩客,諸葛砦也不是尋常匪砦。這等謊話,你這丫頭都看的出來,何況廿三郎和他身邊弟兄?那……」

  巧雲正說話間,窗欞處被一物擊打,發出突地一聲輕響。巧雲變色止言,胡亂將臉上殘淚抹瞭抹,吩咐瞭曉月照看折翎,便邁步出門。

  房外四顧無人,巧雲也不驚詫,整瞭整衣飾轉左直行,過瞭耳房向後一兜,雜草短樹中現出一條荒涼小徑。巧雲路途極熟,裊裊婷婷行的雖緩卻無絲毫滯礙思索。百數十步後,小徑因許久無人行走而變得時斷時續,巧雲卻總能尋得確實、沿路直趨。走瞭許久,轉過幾棵合抱大木,一小塊遍地野花的矮草平場映入眼簾。場左場右皆是山間大木,場後是萬丈懸崖,場中央一人拈花側身而立,金發飄飄,波濤洶湧,高鼻深目,正是克裡斯蒂娜。

  克裡斯蒂娜見巧雲前來,既不行禮、也不回身,將野花湊到鼻尖深深一嗅道:「好香!」聲音清脆,字正腔圓,竟是一絲番腔也無。

  巧雲在離她三步處站定,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克裡斯蒂娜聞言失笑,蔑眼斜睨道:「雲夫人豈不是明知故問?自然是我明教與貴門合作之事!今日金人已至砦前,以夫人聰穎,該是有決斷瞭吧?」

  巧雲身子微微一顫,面上卻絲毫不改冷峻,側首道:「那隻是金人遠攔,想是偶然探至此處。完顏宗輔尚未傳書,此刻便行事,為時尚早!」

  克裡斯蒂娜聞言以手加唇,虛做瞭呵欠道:「哼~ 尚早?雲夫人,看在你我相識多年情分,我倒是要勸你一勸。貴門百年所願,成敗皆在此一舉;夫人情勢,若箭在弦,切莫為瞭兒女私情誤卻大業!」

  巧雲雙手交疊,在胸口交握的緊緊,眼簾低垂、抿唇不語。

  克裡斯蒂娜瞥見巧雲情形,棄花哂笑道:「也不知那折翎何處動瞭夫人心弦,使得夫人迷瞭關竅?那人粗鄙,絲毫不知憐香惜玉,更是不解風情,又兼族棄身敗,若在我法蘭克亦或波斯教壇,隻索做一粗使常奴罷瞭。夫人眼光,著實讓娜娜不屑!」

  巧雲聞言大怒,清吒道:「住口!」

  克裡斯蒂娜恍若未聞,自顧自道:「若要我說,怕隻有一解。那折翎定是男根粗大,若馬似驢,讓夫人在床第之間欲仙欲死、食髓知味,這才難舍難棄的吧!」

  巧雲羞惱,滿面紅霞直飛到頸子根處,銀牙一咬、起手戟指、突而向前,直指克裡斯蒂娜肩側胸前。克裡斯蒂娜呵呵嬌笑,身子一擰化掌為刀斜斜切向巧雲手腕。巧雲含忿出手、料敵不足,見克裡斯蒂娜有備,大駭變招,趁指出未老,欺身前沖環臂往扣克裡斯蒂娜脈門。克裡斯蒂娜笑容不減,掌刀倏退,險以毫厘避開巧雲手指,翻腕往外一推,打在巧雲手背。巧雲手背與克裡斯蒂娜手心一貼,未等沾實便遊魚般滑去,緣著克裡斯蒂娜小臂奔拿曲池穴。克裡斯蒂娜順勢將手肘抬高過頂,巧雲收勢不及,空拿在克裡斯蒂娜腋下。克裡斯蒂娜團身進步,另一隻手趁著巧雲空門有隙,使力抓在她胸前軟肉之上,緊接著變爪為掌,向前一震。巧雲嚶嚀一聲,捂胸踉蹌退卻,站在幾步開外,羞面怒視。

  二人這幾下交手兔起鶻落,自巧雲暴起至羞痛退立不過瞬息之間。巧雲身姿如舞、婀娜曼妙,怎奈內力不佳;兼之克裡斯蒂娜招式奇詭,非中原正路,終吃瞭大虧。克裡斯蒂娜將抓瞭巧雲胸肉的那隻纖手如適才那朵野花般放在鼻下細嗅,玩味挑視道:「隻見過夫人在恩客間左右逢源、聽得夫人在榻間呼喊的靡靡浪蕩,不曾想連一身功夫也似天魔淫舞一般。花蕊後人,果然名不虛傳。夫人得先祖天資,又有這嬌身軟肉,思何種男人而不可得?偏偏要守著折翎這根棒槌!」

  巧雲見克裡斯蒂娜遊刃有餘,知敵她不過,聽她淫語羞辱也不再出手,隻揉胸恨恨道:「傢傳芙蓉擒拿手曼妙奇麗,是我自己學藝不精,豈是你這夷族可料?廿三郎文武兼姿,天縱之才,乃世間英雄。又怎是你這番女能知?」

  克裡斯蒂娜聞言變色,怒視巧雲,亦恨恨道:「英雄?隻知買內奸、施偷襲、放暗箭者也可稱英雄?真是天大的笑話!若不是死折翎與潑韓五以此無恥之法襲瞭幫源石洞,我明教怎會敗退淳安?可憐十三郎一世英雄,卻毀於宵小之手!」

  巧雲面露訝異道:「你稱方臘為十三郎?你和他……」

  克裡斯蒂娜自知語失卻渾不在意,反一挺酥胸傲然道:「正是!如何?」

  巧雲定定心神,收瞭驚詫,不屑道:「虧你猶自傲!明教與我門盟誓共取天下,分而治之。可誰知方臘得勢,不思安民保境,反一味斷臠官吏、探其肺腸、備盡楚毒、以償舊怨。在杭州更是縱火六日,死者盈城,西湖之水竟日腥紅。民心皆變,沸反盈天,壞瞭所謀大事。此等殘暴無智之徒,你卻稱之為英雄?」

  克裡斯蒂娜聞言不喜,搶白道:「稱聖公,設六等偏裨,擁六州五十二縣,控虎賁十數萬,怎不是英雄?」

  巧雲正色凝視道:「英雄者,當俠骨柔腸,為國為民,智勇無儔。廿三郎與五哥涉險用命、為民除害,似此方是真英雄!方臘一魔王耳,合該就死,尚能解民之倒懸!」

  克裡斯蒂娜柳眉倒豎、再不分說,飛身便是一腳向巧雲踏來。巧雲閃身躲過,腳下一蹬向側旋飛,不欲與她糾纏。克裡斯蒂娜冷笑一聲,如影隨行般趕上巧雲纏鬥在一處。巧雲技不如人,初時尚能抵擋還擊,十數合後便已左支右絀、險象環生。又三五合,一個躲閃不及,被克裡斯蒂娜腳尖踢中陰谷、梁丘兩穴,左腿一麻,頹然倒地。克裡斯蒂娜俯身點瞭她幾處穴道,舉手想扇她耳光,想瞭想卻又狠狠將手放下,於草中尋瞭根木棍,將來向巧雲背臀間亂打。

  克裡斯蒂娜打瞭一通,停手道:「你那被安鴻殺瞭的四師公為我十三郎籌措糧草,你這賤人在先得月為我十三郎收集往來消息,那時我在你左右,怎未聽你說十三郎壞話?如今我明教失事,十三郎已死,你又養瞭折翎那賊人在自傢砦中,便來編造惡言侮他!」

  巧雲本隻咬牙苦忍、不發一聲,聽到克裡斯蒂娜說話,忍不住閃出淚花道:「你胡說什麼?我四師公好的很,怎會喪命?」

  克裡斯蒂娜冷笑道:「好的很?你這賤人不但會騙人,還頗能自欺哦!安鴻他們說那老者若不是你四師公,你怎會忍不住在議事廳眾人前唏噓?若不是我見機快,按瞭你身上青紫為你遮掩,你便將事泄與人前瞭!你門派對我明教不住,你這賤人亦對我不住!」言畢,舉手便要再打。忽聽得耳後生風,急一閃身讓開,一顆虎頭擦肩而過,勁力十足。

  克裡斯蒂娜回身以木棍為劍,捏瞭個訣蓄而不發,向虎頭來處觀瞧。隻見一褐衣漢子前襟沾血,手捉一牛耳尖刀立在不遠,正是被折翎喝去耳房剝虎皮的白小六。白小六在耳房後窗瞧見巧雲繞屋踏上荒徑,半是擔心半是好奇的尾隨而至,不想聽到這一段秘辛。在驚詫莫名中強回過神來,卻見克裡斯蒂娜正持棍痛打巧雲。昔日夫人恩義尚在心間,也顧不得適才耳中的震驚,便將忘記放在房中的手中虎頭丟瞭過去,以解困厄。此刻見克裡斯蒂娜使棍相指,便也一提尖刀指道:「你這菜魔番奴,休得傷害我……我傢夫人!」

  克裡斯蒂娜面沉似水道:「你聽到瞭多少?」

  白小六面帶猶疑,語聲卻斬釘截鐵:「你們所言真假尚未可知,我在方臘處便未曾見過你這番奴。此間事我會稟明將軍,那時他自有定奪。眼下我隻知你虐打我傢夫人,我便與你拼命!」

  克裡斯蒂娜聞言冷哼道:「原來又是一個十三郎帳前的叛主奸賊!」話音剛起,人隨聲動,話音落時已飛躍數丈,棍尖直指白小六前胸。白小六矮身向前一個地滾,避過棍子欺進克裡斯蒂娜身邊,抬手一刀刺向她小腹,穩準狠辣。克裡斯蒂娜未曾預料,卻也毫不慌張,蠻腰水蛇般一扭,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堪堪避開,繼而回棍疾刺,與白小六戰在一處。

  巧雲委頓在一旁聽瞭白小六言語、看兩人接招換式,心中天人交戰,痛苦比身上棍痕更甚。一時盼著白小六能一刀將克裡斯蒂娜刺死,自己再不用為其所迫;一時又希望克裡斯蒂娜制住白小六,自己與克裡斯蒂娜的這一番對話勿需傳進折翎之耳。思來想去亦無兩全之法,隻盼著這一交手便永無停歇,就這麼僵持到石爛海枯。

  巧雲俯伏在地,克白二人交手處在她身後,隻聽得呼喝連聲、金木相交,卻不知勝負如何。好在克裡斯蒂娜點穴時手下留瞭勁力,此時酸麻的身子亦能略略動彈。未幾,手腳便恢復瞭些許,已可緩緩活動,頸子亦可微轉。有意回頭去看,但心中兩難卻如一塊大石,壓的她不敢稍動。

  又數息,巧雲聽身後白小六悶哼一聲,接著便是克裡斯蒂娜嬌笑傳來。繼而,衣袂破風之聲由遠及近,一個身軀在身上空中飛過,跌落在崖邊不遠。巧雲努力轉頭去看,隻見白小六躺在那處雙眼緊閉、嘴角流血,似昏如死。

  巧雲心中大慟,掙紮著向白小六匍匐。克裡斯蒂娜見她情狀,一個縱掠跳到她身邊,負手於後隨她前行,口中戲謔道:「怎麼?心痛瞭?養瞭折翎尚嫌不足?思念恩客如雲的日子?這個奸賊也是你的面首麼?」

  巧雲心中忿怒,卻隻是咬牙不語。克裡斯蒂娜見她無聲,也不再言語,隻在一旁訕笑。看看巧雲行將觸到白小六,便趕上前起腳將白小六往遠挑出幾尺,又將觸到,再挑出幾尺。如是三番,白小六已躺在萬丈崖邊,被摔得略有醒轉,眼雖仍閉,口中卻呻吟有聲。

  巧雲聽白小六呻吟,知他未死,心中一喜;復見他危險,又是一怒,側頭瞠目問道:「你待如何?」

  克裡斯蒂娜聞言大笑,顫的乳波泛浪,半響方止住笑意,走上幾步腳尖一挑,悠然道:「叛主者死!」

  崖邊白小六被她腳尖一挑,整個人便向崖下滾去。巧雲見狀淒呼一聲,盡全身力前躍,一把抓住白小六前胸衣襟。白小六健碩魁梧,身軀頗重。巧雲穴道血液未活,酸軟無力。二人連在一處,緩緩向崖下搓滑,崖邊土石簌簌而落,跌破雲霧而無蹤。所幸崖邊有一石突起,巧雲回腳相勾,免卻二人如土石之運。即便如此,也隻是僵持局面,欲得上崖,萬萬不能。

  巧雲切齒強撐,終究無法得脫。無奈回頭顫聲求懇道:「娜娜,助我將他拉上來。你所說之事,我……我答應就是!」

  克裡斯蒂娜聞言失笑,將身跪踞在崖邊,附雲耳輕聲道:「拉他上來作甚?讓他將你我之秘說與折翎麼?夫人若真有此意,那我再把夫人給折翎下毒,害他纏綿病榻、數月難起的事講給他,托他一並告知可好?」

  巧雲聞言大駭,心頭巨震,手中一松,回神再抓,早已無物。雖隻一息間事,可白小六已飛速下墜,入雲無蹤。巧雲怔怔望著崖間濃霧,眸中無采、唇失流朱、雙手顫栗,悵悵然流下淚來。

  克裡斯蒂娜見狀假嘆瞭口氣道:「哎呀,你因何松瞭手?莫非心中有鬼麼?這可是你害死的第三個箭營兄弟瞭!夫人,你說若是折翎知曉,會如何待你呢?」

  巧雲氣極,奮餘力縱身而起,一拳轟向克裡斯蒂娜面門。克裡斯蒂娜早料到如此,與巧雲一同縱起身,旋身一閃。巧雲股間無力,立不住身子,順著拳力徑直往崖下撲去。克裡斯蒂娜旋身未已,左手進右手退扯著巧雲衣袖借力將其自崖外空中圈回,扔在草場中。

  巧雲坐在場中,心中痛悔卻又無可奈何,隻是嚶嚶哭泣。克裡斯蒂娜也不言語,隻是站在一旁冷冷的看她。

  巧雲泣久,忽抬頭怒視克裡斯蒂娜問道:「我給廿三郎用毒,你是如何得知?」

  克裡斯蒂娜不屑撇嘴,傲然道:「你那些許伎倆,能瞞得過誰去?」

  巧雲不舍追問:「那藥草性熱味苦,我從來都是親手下在酸漿汁中,以其酸寒遮掩,即便用毒大傢也不易察覺。每次熬制,我皆加意留心身側;廿三郎發藥性睡後,杯皿俱是我與曉月自洗。你定無從偵知!」

  克裡斯蒂娜加以白眼,探身道:「你等同我教合作,最是無恥!我教得勢時,便約平分天下;見我教失勢,又隻肯以國教為餌,誘我教助你等復國。我教為你等搭上金帝完顏晟,你等卻又將我教拋卻,獨與金人謀事。我教若不在你等身邊安插眼線親信,怎能保我教來日之位?你等無恥之徒以為隱蔽行事,在我教眼中,不過小醜跳梁罷瞭!」

  巧雲聞言,全身一顫,自顧自道:「身邊?曉月!」

  克裡斯蒂娜眼波流轉,笑而不語。

  巧雲顫聲:「她目不識丁,口不能言俱是假裝?」

  克裡斯蒂娜笑而不言。

  巧雲神色頹然道:「五年前雪夜中,她在路邊凍餓將死,我說服四師公將她收留……都是假的?那時她才十一歲,你們明教好狠的心腸!」

  克裡斯蒂娜大笑,卻沒有接話,而是悠悠言道:「折翎不死,金人定難仿當年鄧艾滅蜀故事。這折翎……你到底何時下手殺他?」

  巧雲氣苦而驚,悲聲道:「廿三郎與我恩深情重,相許白頭,我……我怎會殺他?當日我並不知你明教與我門左使有金人借此路入蜀之議,不然我絕不會帶他來此!我喂他微毒,隻是想讓他避居此地將養,不理山外事,卻不是想害他!」

  克裡斯蒂娜一哂道:「折翎若是知道自己竟被心愛之人喂毒數月,還會信你麼?他待那些所謂兄弟,一向假仁假義地視同手足,若是知道你門殺瞭其中兩人,又知你今日在這崖前松手不救,他又會如何待你?」

  巧雲聞其語,怔而不言,面上顏色幾變,一雙手在身側握緊散開,數度往復。終緩緩起身,長嘆頓足喝一聲:「好!我去殺他!」

  話音剛落,場左大木後灌木叢中一叢枝葉忽猛地一下搖晃,沙沙作響。巧雲色變,克裡斯蒂娜清吒出口:「何人偷聽?出來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