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相處

  熱。

  我不適地動瞭動。

  四肢冰涼又僵硬,尤其是腳足,跟埋進瞭冰塊一樣,可身體又滾燙不已,悶熱與寒冷催促著我睜開眼睛。

  黑暗中一雙血色雙眸正盯著我。

  冰冷,又有一股瘋狂在其翻滾。

  我隻覺得頭皮瞬間炸開,想也沒想一巴掌便甩瞭過去——

  “啪!”

  響亮的巴掌聲後,便是死寂的沉默。

  照著月光,青年雪白的側臉上浮現出嫣紅的痕跡,他眨眨眼睛,似是被打懵瞭,有些無措地喚我:“寥寥?”

  我想去摸那處腫痕又糾結著收回手,這才發現我是被他抱著側躺在墻角的。

  青年隻著一層薄薄的裡衣,將我環在懷中,用自己的臂膀為我做枕。

  我身下是一層枯草,上面墊著外袍,肩頭又蓋著兩件衣服。

  可惜都是短衣,因此遮不住四肢,怪不得覺得又熱又冷。

  可不論怎麼說,這種同眠的姿勢也太讓人害羞瞭。

  我看到宿華微腫的側臉,尷尬道:“不好意思…”

  青年垂下眼眸,悶悶道:“我嚇到你瞭嗎?”

  確實是嚇到瞭。

  一醒來便看到兩隻紅彤彤的眼睛,我直到此刻都心有餘悸。

  宿華未再發言,隻是將我往他懷中拉近,下巴抵在我發頂,掌心扣住我的肩頭:“寥寥,再堅持一下,往後不會再讓你吃這般苦頭瞭。”

  青年的懷中是淡淡的杏花味,意外地令人安心。

  我本還想再矜持一下,可惜自醒來後便格外嗜睡,此刻也是如此,便又枕在對方懷中沉沉睡去瞭。

  ……好像曾經,我也與他這樣相擁而眠。

  昶州。

  雖是深秋,但這處有春城之稱的州城,依舊鬱鬱蔥蔥,生機盎然。

  街邊包子鋪繚繞在騰騰熱氣中,惹得我看瞭好幾眼。

  好香,好餓。

  宿華察覺到我的目光,腳步頓瞭一下,與我說:“在這裡等我。”

  青年背著劍,雪發散披及腰,眼前蒙瞭二指寬的佈綾,遮住瞭他那雙赤眸。

  我目光落在他缺瞭一段的衣擺上,默不作聲。

  白發雖然不多見,但也不算少見,隻要看不見那雙眼睛,便不會引起騷亂。

  故而他與我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這座州城時,並未引起當地人的註意。

  不,還是有的……

  宿華正與那包子老板商量著什麼,包子鋪旁有兩個姑娘擠在一起偷偷摸摸瞧著他,最後其中一個被另一個鼓勵一番,將一袋包子塞進青年懷中,便嬌羞地跑掉瞭。

  宿華接住包子,抬頭往兩人跑掉的方向看去,又忙往我身邊走來。

  晨曦落在青年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顯得朦朧縹緲,通身如雪,隻有菱唇嫣紅,像是風花雪月中唯一的點綴。

  我吞瞭口口水,緩緩移開目光。

  “吃吧,寥寥,小心燙。”

  宿華抽出一張油紙,裹住個散發著香氣的包子遞給我,殷勤極瞭。

  我接過包子迫不及待地咬瞭一口,一邊吸氣一邊咀嚼,發出滿足的喟嘆。

  餓瞭大半天瞭,終於吃到東西瞭。

  早上醒來時宿華問我想去哪裡,可我也不知道該去何處。

  我現在記憶如白紙,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隻能自己重新塗抹上彩色,所以我對宿華說,我想去溫暖的地方。

  當時宿華眼睫上都是露水,裡衣潮濕地貼在身上,聽到我的回答時笑瞭一下,像是早就知道我會這樣說。

  他說:“好。”

  然後便帶我來瞭昶州。

  宿華牽著我行在早市上:“剛好我在昶州有熟識之人,稍後便去找他借些錢財,然後暫住在這裡,待你身體好一些,我們就去更南邊的萬州。”

  “這樣,就永遠都在溫暖的地方。”

  我抬頭看向他,青年的嘴角上揚,像是想象瞭很遠,很久以後的事情。

  他在城中最熱鬧的春燕街租瞭套小院子,我與他便在昶州暫且安頓下瞭。

  這日我醒來出瞭房門,便看到宿華坐在葡萄架下,手中做些什麼。

  葡萄隻剩幾串掛在枝頭,紫皮圓潤飽滿,饞得我每日都要吃一抓。

  此時日薄西山,暖澄澄的夕陽透過葡萄葉落下斑駁的光斑,打在青年身上,畫面閑適,令人不想打擾。

  他如今換瞭身青衫,眼前依舊蒙著二指寬的月白色緞帶,綁在腦後打瞭個結。

  他手中動作一頓,往我的方向看來,嘴角與眉眉都是溫柔的弧度:“寥寥。”

  被他發現瞭,我便大大方方地走近他:“你在做什麼?”

  “給你做新簪子。”

  宿華手中是節烏木,一頭是杏花的形狀,細細的碎屑堆滿在他的衣擺和腳下,像是已經做瞭很久。

  他手中動作不停,將花瓣之間的部分鏤空,又仔細打磨光滑,才站起身牽著我坐在藤椅上。

  青年手法嫻熟地替我綰發,最後將發簪端端地插入。

  我忍不住問他:“……這也是曾經答應我的事嗎?”

  就像闕鶴說的那樣,我在失憶前和他約定瞭許多事。

  宿華輕笑一聲:“是我一廂情願的事。”

  我抬手去摸發簪,卻碰到他的手指,正打算避讓時,卻被人捉住十指相扣。

  他彎腰湊近我耳邊,呼出的熱氣惹得我癢癢的:“寥寥不要有壓力,所有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飴。”

  已經半個月瞭,直到現在宿華也沒有告訴我,他曾經和我是什麼關系。

  會照顧我的飲食起居,觸碰我,擁抱我,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但又不會更進一步。

  如此親密又如此克制。

  難道真的是話本子裡的那種世俗不容身份對立相愛相殺的虐戀情深?!

  我扭頭端詳著青年的容貌。

  自從那夜我因為驚懼打瞭他一巴掌後,他便一直蒙著雙眼。

  可即便如此,他的視線總是透過那層薄薄的佈縷追隨著我,不曾離開。

  ……

  “誒——客官!您要的青梅酒來瞭!請慢用!”

  夜晚的酒樓人聲鼎沸,替眼前有些拘束的少女斟瞭一杯後,我先開口道:“別客氣,喝吧喝吧,他傢梅子酒很好喝不醉人。”

  她捏著酒杯直愣愣地問瞭句:“寥寥,你過的好嗎?”

  我笑道:“挺好的呀。”

  晚上吃過飯後出來消食,剛走瞭沒幾步便被人叫住,回身一看便是之前剛蘇醒時見過的韶音。

  她說自己下山來做委托,見瞭我便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抓著我的手傻站在原地。

  問她要不要進屋坐坐,剛巧宿華從門口出來,韶音似是被嚇瞭一跳,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拒絕瞭。

  我便與宿華打瞭招呼後帶她來昶州大名鼎鼎的萬珍樓,請客吃飯密談交友之寶地。

  韶音:“那你有想起來一點嗎?”

  我搖頭:“什麼都想不起來。”

  少女輕輕地嘆瞭口氣,一口飲盡酒水,絮絮叨叨地開口:“想不起來便想不起來吧,隻要你現在覺得好就好瞭。”

  “宿華帶你下山以後,宗主便封鎖瞭消息,免得又有人閑言碎語背後瞎編排…還替你們隱藏瞭行蹤,估計宗主他老人傢也是覺得,你們現在這樣就好。”

  “不過宿華他現在的模樣還是太過紮眼瞭,雖無回海時我是親眼看他……但至今都覺得心有餘悸,若不想引起註意,我覺得你們最好不要在一處久居。”

  “對瞭,趙渺渺裝模作樣地去問過幾次宗主你的下落,哼,當初你昏迷不醒時她可是一次都沒來過!現在扮什麼假好心?!而且巳月真人閉關這麼多年,也沒見過她去拜見過一次!真是冷心冷意利己自私!”

  我重復瞭一遍:“趙渺渺?”

  聽起來像是姐妹似的名字。

  韶音擺手:“就是你以前很討厭的人,當然我也很討厭她。”

  我心下瞭然,默默斟酒。

  少女似乎是憋壞瞭,一股腦地跟我講瞭許多事情。

  宗門的事情,別處聽來的故事,下山委托的經歷,她滔滔不絕地說瞭許多。

  最後桌上已經空瞭六壺酒,韶音臉頰飛紅,不好意思道:“抱歉啊寥寥,好久不見你,攢瞭許多話想跟你說…你聽煩瞭吧?”

  我支著腦袋,覺得全身都軟綿綿地:“不煩。”

  青梅酒不醉人,但是喝多瞭我還是覺得有點暈頭,視線迷茫間似乎看到宿華的身影。

  如月華一般的青年出現在雅間門口,小廝正跟在他身旁熱情道:“公子,你傢娘子在這間。”

  “有勞。”

  宿華淡淡道謝。

  聽見他的聲音,韶音跟兔子似的彈起來,看看他又看看我,最後塞給我一枚玉質的牌子:“時候不早瞭,我也要快些回宗門。這枚傳聲玉牌,你覺得無聊的時候便敲敲它,我若能下山便來看你,下次再見啊寥寥。”

  然後側著身體避開宿華從門口溜走瞭,像是背後有惡鬼追似的。

  宿華走近幾步,好看的眉頭微微皺起:“喝這麼多?”

  言罷,便背對著我蹲下身:“走吧,回傢。”

  青年的後脊透過衣袍微微凸起,略顯單薄——但至少比第一次遇見時好多瞭,那時他稱得上銷骨嶙峋。

  第一次……?

  我突然有些恍然。

  第一次是什麼意思?

  見我久久沒有動作,宿華微微側頭:“寥寥?”

  我晃瞭晃頭,隻覺得大腦遲鈍瞭許多,撲到青年背上,勾住瞭脖頸。

  視線驟然高瞭許多,宿華背著我出瞭雅間門,正準備下樓,被一旁的小廝喊住:“誒,公子,你的手杖。”

  宿華頓瞭一下,接過手杖,一手托著我,一手握住手杖點著臺階下樓。

  待到瞭大堂,周遭有數道目光掃來,伴隨著小聲議論。

  “瞧瞧,是瞎子和他娘子。”

  “噓,不要叫人傢瞎子,多不禮貌!”

  “那位宿郎君,真是可惜瞭好容貌,竟然看不見…”

  宿華容貌俊俏惹人註目,再加上一頭白發,我與他在春燕街租住不過短短半月,大半鄰裡街坊便曉得瞭我倆。

  為避免麻煩,他隻得對外宣稱自幼雙目有疾,故而蒙著眼睛,裝做瞭瞎子。

  而我與他一開始被房東大娘誤認為是夫妻,宿華不去解釋,我也不知怎麼開口,久而久之的,大傢都當我倆是如此。

  出瞭萬珍樓的熱鬧氛圍,路上晚風一吹,我不由得打瞭個激靈,裸露在外的皮膚起瞭層雞皮疙瘩,人也清明幾許。

  青年開口:“過幾日,你身體好些瞭,我們便去萬州定居。”

  我問他:“是因為見到韶音瞭所以要走嗎?”

  青年腳步不停,輕輕地嗯瞭一聲。

  我調笑道:“你不喜歡她啊?”

  他的聲音低沉:“除瞭你,我誰都不喜歡。”